谢克强

　　1

　　远处，谁家窗口的灯火一盏一盏熄了。

　　又停电了。

　　意念，随着悠忽熄灭的灯火从黑暗中醒来，伏在拥挤的桌上，自由自在地漫想。白日的喧嚣，便在渐深渐浓的夜色里隐去。

　　也许是在黑暗中度过了太长太长的夜，人们才创造了火、创造了灯，才用创造的灯火驱赶夜的黑。这不，当夜在熄灭的灯火里一步一步向我走近时，我擦亮火柴，点燃昨夜的一支红烛。

　　烛火亮了起来，亮在我的案头。莫道这一豆烛火，却是我最亲近的伙伴，无怨无悔地伴着我，亮在夜的深处。

　　大约是在黑暗里领略了黑暗的深邃与迷茫，我忽然觉察到我仿佛是一只扑向灯火的飞蛾。于是，倚着烛光，我重新打开了书。

　　2

　　仿佛要虔诚地享受静夜独处的滋味，我心平气和地泡上一杯茶置于案头，欲与大师对话，这才翻开了经典的书页。

　　然后，把思想交给遥远……

　　桌上，一只粗糙的白瓷杯子，盛满了茶水。今夜，我让故乡云雾里的茶叶又一次在我的杯里开放，就是想让茶汁慢慢渗入我血液循环，洗涤我尘世里渐腴的欲望……

　　翻过一页书，我厚厚的嘴唇紧抿着薄薄的杯沿，很有节奏地啜饮了两口茶，正欲走进经典的文字深处，悠忽，柔黄的灯光照在白瓷杯上，从杯子上反射的乳白色的光，竟在我翻开的书页间潺潺流淌，引我想象。

　　潺潺流淌在书页里的，不知是醒脑的茶还是养人的奶？！

　　3

　　坐在世俗的位置也许有点身不由已，谁知缪斯竞一天天走远。就在缪斯渐行渐远的背影里，道德开始风化，真、善、美也蒙上灰尘，典藉更是早已贬值……

　　远离尘世，所幸我还有一点热诚与良知。这不，挑一盏孤灯，独守在书房里……

　　有人说，书是沉积蕴藏知识的矿山；是流向明天和未来智慧的源泉；是高耸在无限空间与时间里探索的灯光……

　　而我说，书还是一条条纵纵横横的小路，通向人生的各个侧面。

　　不是么，打开书，迷失的时候，你会从悲哀中看到希望；痛苦在时候，你会从忧伤中迎来欢愉；怯弱的时候，你会从迷茫中催生勇敢；疲惫不堪的时候，你会有一双亲人的手深情地抚慰……

　　灯火亮着。

　　独守书房，我正在夜读，静心倾听那些人杰的浩歌和鬼雄的绝唱，以芟除内心的不洁和日益严重的另一种饥饿与贫穷，

　　并努力于迷离与困惑中寻找出路……

　　4

　　漫无边际的雪尘扑打着窗子，构成冷漠世界料峭的寒意。而凛冽的风穿过无限的静寂，抵达夜的深处，使摊在桌上的文字渐渐变冷。

　　冷寂的夜，没有灼灼炭火暖我。

　　真正的阅读从来就是从夜里开始。或许今夜格外地冷，我应该为自己的灵魂找一个温暖的处所，于是我读诗。

　　有诗，我彳亍冬夜的孤魂就不会漂泊。

　　匆匆还是缓缓。当我迷失的目光默默跋涉在一行行诗里，一些感人的文字和文字中发烫的物质。

　　令我冷寂的灵魂，领略一种颤栗……

　　5

　　文字看得有点倦了。

　　我便会合上看倦的书页，然后站起身来，打开窗门，

　　阅读夜。

　　白昼是浮躁的，而夜是深沉、憨厚的。深沉、憨厚的夜真静真黑，连孤寂也黯然失色。

　　也许是深知夜的沉默与静寂，我才如此地渴望，渴望夜的沉默、安祥和静寂的柔和……

　　还需要点灯吗？夜黑夜静正好静下心来，感受体悟。

　　骤然，我朝夜的尽头望去。

　　没有云、没有月，几颗孤星灿灿亮着，使夜更显得苍茫、幽远而深邃，待我的目光轻轻敲击夜的门扉。

　　顷刻，有回声自夜的深处传来！

自由的风

风是自由的。

　　不是么，这些自由的风，只要它愿意，它就会按照自己的意志，想往哪里吹就往哪里吹，想在哪里吹就在哪里吹，想在什么时间吹就在什么时间吹……

　　你瞧，还没等我感知三月的沧桑，风就吹来了，轻盈如鸟的翅膀，把一朵花的眷念从冬的篱笆那边，推到我的窗前。

　　是啊，风吹就是一种感觉，一种漫无目的又真实的感觉。这不，当淋漓的汗水濡湿我的疲倦与烦忧，我忙不迭远眺那风的驿站离我多远时，风却带着凉爽，朝我缓缓地吹来。

　　当然，如果风要卷起风暴，你也无可奈何！

　　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风都是自由的。

夕 阳

就在即将坠落的一刹那，

　　一切感性的杂归于寂静，而理性不安的躁动，让夕阳殚尽生命的全部力量，作最后一次激情的搏动，顿使浑身仅有的余热溅起一片霞光，去抵御愈来愈暗、愈来愈黑的夜，给这个世界留下苍茫与绚丽，

　　更让精神之美升华为艺术之光。

　　是谁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即使匆匆离开这个世界，也不会黯然失色，而是要用生命的余力，去创造绚丽的美。

人生，或河流

昼与夜，或者说白昼与黑夜，白追逐着黑，黑追逐着白，

　　就像一滴水追着一滴水在流，就像一层浪追着一层浪在涌。所以，这白加黑流逝的光阴，更像一条河，一条波涌浪卷奔腾的河流。

　　是河流就不会停顿，当原野的村庄在朦胧的月色里沉睡的时候，当风雪中的树林感到疲倦不再生长的时候；当岸边的石头欲挡住去路的时候，它反而充满激情，向前奔涌……

　　它知道，一旦停顿，就是一潭死水。

　　我们经历的白加黑的光阴，或者说生命经历的流程，不也是一条河流么！

　　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激发生命的潜流，去壮阔地奔流……

岁月

风，从你的额头匆匆掠过。

　　我隐隐约约看见那风挟裹着凛冽的白光自遥远的黑暗之门呼啸而来，闪过你看透世间东西南北世态炎凉的眼睛，摇曳你咀嚼过人生酸甜苦辣的牙齿，深入你淤埋幼稚与纯真的骨髓，追踪你涌动向往又流逝往事的血液，剥蚀你岩石一样棱角分明的额头，然后泊在沉思与回忆的港湾，波光粼粼，漾起一层一层皱纹……

　　似有什么声音传来。

　　啊，我仿佛听见你那停泊在沉思与回忆的港湾里传来思想之潮的涛声与阳光的回应。

　　那是一支岁月的歌：老去是时间，不老的是你充满阳光的心。

果 树

是的，这是一棵老得弯腰的树。

　　但它没有忘记昨天庄严的许诺，当满树的枝头挂着累累果实，它喘了一口气，想伸一伸腰，站得更稳些。

　　它就这样站着，在梦之外又在季节之内，站在故土厚实的土地上，朝朝暮暮，浴着晨光，迎着落日，呼唤滴滴雨露，催促满树的枝丫抽叶；呼唤缕缕清风，摇曳满树的枝头开花……

　　就在弦月的企盼和秋风不再青涩的期待里，树干和枝丫，似乎要耗尽全部的心血，以一种挺拔与苍劲，聚集八月的凝重与温馨，

　　让满树的枝头，挂满累累果实。

　　枝头累累丰硕的果实，不只是秋日的风景，更是一棵老得弯腰的果树生命庄严的许诺！

创 造

创造，就是从无到有。

　　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情形：当一个人的欲望得到充分的满足后，他便无所用心，尽情享受生活的乐趣，这时他生命的创造力就会在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中日益衰竭；而一旦一个人陷于绝境，生存也面临威胁，他会深刻体验一种活着的艰难，这时他潜藏着的创造力却生机勃勃地爆发出来，努力改变着面临的一切……

　　人间的一切奇迹，世上的一切辉煌，应该说都是创造分娩的；因此，创造有一个孕育的过程。

　　从你生活的天地里，从你生命进程的时间推移上，你便开始点点滴滴的创造，哪怕是一粒星光、一缕青春的梦、一泓思想的泉水……日积月累，你终会有大的创造。

　　难怪容格说：“创造的过程带有女性的特征。”

　　你见过飞蛾扑火吗？

　　那燃烧的篝火用一片灿烂的光明，不仅给了飞蛾一片灿烂的憧憬，也给飞蛾设下死亡的陷阱……

　　飞蛾的可悲，就在于不懂得光明不仅仅只是追求，更要在黑暗中创造！

守护自己

什么都可以丢失，唯独不能丢失的，便是你自己。

　　这需要守护，就如同守护自己的生命。

　　守护自己，很难很难。

　　守护自己的天空，你才可以自由自在地放飞你的思绪，让它飞向思想的深处；守护自己的土地，你才可以播种你精心选择的种子，让它结出丰硕的果实；守护自己的脚印，你才可以在磨难与坎坷的征途，寻找自己的路；守护自己的眼睛，你才可以穿过红尘滚滚迷惘的云雾，明辨人生的走向……

　　然而，天空会有风暴雷霆，阻挡你的思绪飞远；土地会有雨雪冰霜，霉烂你的种子萌生；路途会有曲折坎坷，磨损你的脚印走远；红尘会有灯红酒绿，诱惑你的眼睛迷离……

　　所以，守护自己很难很难。

　　是的，守护自己很难很难。

　　但我坚信：只要把握生命的每一缕阳光，你的天空就会绽放思绪的绚丽，你的土地就会萌生智慧的新芽，你的脚印就会踏碎黑暗迎接曙光初露的黎明，你的眼睛就会闪烁金属的光芒读懂悲悲怆怆的人生……

　　从而你就紧紧地守护一个清醒的自己！

选 择

路，纵横交错，这是又一个十字路口，纵横交错的路每一条都通向远方，你徘徊的脚步怅然远望，而远方等待你的又是什么呢?

　　又一个春天，一群鸟儿朝你飞来，每一只鸟儿都向你唱着倾心的歌曲，可是你青春的树只能栖息一只，你把深情的手招向谁呢?

　　如果生命注定要过得平凡，又有哪一个不想活得真实。那么，在长笛和短箫之间，在二胡与三弦之间，在小提琴与铜号之间，你挑选那一种乐器演奏你生命的乐章呢?

　　人总会遇到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候，每一个人都面临选择，而每一次选择，其实是在检验每一个人的见识、能力、志向和决断。

　　不是么，你选择了坎坷你也许就选择了艰辛的跋涉，你选择了荒寂你也许就选择了开拓，你选择了创造你也许就选择了探索，你选择了耕耘你也许就选择了收获。

　　当然，也有人选择空虚、颓废、投机钻营、寻欢作乐……

　　人的命运，其实就是一次次选择的结果。

突 围

身陷重围。

　　挫折、失败、痛苦以及迷惘，正森森集结，举着铁矛，列成战阵，

　　一齐向我发起进攻。

　　来不及环顾四野，我一声低吟的呼唤骤然被远来的风吹散，消逝得无踪无影……我知道，宣泄失意的委屈是怯弱者的自我辨护，赞美失败的坎坷是跋涉者的自我标榜，歌颂挫折的磨难是骄傲者的自我炫耀。

　　身陷重围，我默默无语，而握着命运的手紧攥着，在积蓄着力量。

　　面对进攻，能坐以待毙么？

　　男子汉是力量与勇敢的体现，男子汉的历史是血与火铸造的丰碑。这不，当我听见渗血的号声在催促我时，刚才眼睛里游动的怯弱骤然逃遁，那躲在薄薄盔甲里颤栗的灵魂在渗血的号声里也骤然坚强起来。顾不得揩净身上的血迹、摩抚滴血的伤口，就匆匆将受挫的希望和跌倒的信念一一扶起，然后一声长啸，迎上前去杀出一条血路!

回首来路

挽一片流云，轻轻抚去额头的汗滴，哟，月亮和我撞了个满怀，溅起一片银辉，缓缓坠落山谷。

　　回首来路，我发现绯红的黎明和我一起站在峰顶了。

　　那打得我心灵隐痛隐痛又疲惫我的信念的淫雨呢?

　　那吹得我骨骼格响格响又酥软我的意志的山风呢?

　　那趔趄我的向往又坎坎坷坷磨砺我的脚步的山路呢?

　　那截断我的征途又弯弯曲曲折磨我的情感的山溪呢?

　　依着绯红的黎明，太阳与我不期而遇。

　　阳光，以其辉煌灿烂了我的思绪。

　　回首来路，我发现世界上最高的还是人。

　　只要你肯付出汗水和血滴、力量和痛苦，

　　就没有达不到的境界，就没有攀不到的高处。

遗 憾

面对黑暗，面对夜的黑暗。

　　几只鸟儿鼓起勇气抖开翅膀，从浓密的黑幕里钻出来，向着天边微露的熹光，发出一声声惊喜的叫声，那叫声如脆碎的晶体，尖锐地锯噬着夜的黑暗。

　　当然，也惊醒了我的梦。

　　如今，我窗前的那几只鸟呢？

　　没有人知道，我窗前的那几只轻轻地抖落翅膀上的露水，又用清脆的鸣叫惊醒我梦的鸟儿去了那里？

　　也没有人知道，那曾经被鸟的惊叫惊醒的黎明，什么时候淹没在一声迭着一声的汽车笛声里，而那一声压着一声的车笛，使黎明的颜色一层层加浓……

　　而我的梦，自然也在一层层颜色加浓的黎明里。

　　有些遗憾地浑浑噩噩不醒。

黑 暗

白昼以归鸟的歌声结束了自己最后的歌唱，一个辉煌的白天结束了，不管你喜欢不喜欢，黑夜又如期而至。

　　独坐夜的门坎，一重浓一重的黑暗，比风还迅急地将我淹没，也让大千世界在重重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悄然隐去。

　　隐不去的是我的眼睛。只因我不想在黑暗里沉醉，更不想沉沦，于是我抬眼默默遥对冥冥夜空，顿觉神清气爽。生命似获得一种无限延伸的快慰、思绪也羽化为一朵流浪的云向远天飞去，而心灵就要穿越时空的隧道，寻找目力与感觉所不及的无垠之境……

　　是的，有什么比黑暗更深刻呢？

　　独步黑夜，让我的人生也愈加深刻。

假 如

在常人眼里，宇宙里最高最高的，自然是头顶的天空。

　　假如你把自己当作太阳举起来。

　　你便有了自己的天空。

　　在常人眼里，世界上最低最低的，自然是脚下的土地。

　　假如你把自己当作泥土撒下去。

　　你便有了自己的原野。

　　人生，在某种意义上说，关键在于你把自己当作什么！

远 方

绕过这个峡口，便是远方了。

　　远方，那是我日里憧憬的地方，也是我夜里放飞梦想的地方；因而，它会给我培养无穷无尽的丰富的想象，当然也会繁殖忧伤……

　　这不，当我上路远行，朝远方走去，崎岖坎坷的路留下我一个一个坚实的脚印，不仅把磨难写到极致，也把坚韧映得辉煌；若是再让汗水与泪水，还有血液的回响化作一场烟雨，那路就迷离成一部传奇。

　　又是霜风雪雨。

　　那远方的太阳呢，请站在那儿，用你热烈的目光迎我！

迷 失

在风云诡谲的海上，搏击风云的海燕不会迷失；

　　在苍茫深邃的夜里，突破重围的蝙蝠不会迷失；

　　在冰雪覆盖的雪原，寻觅食物的野鹿不会迷失。

　　呵，你问我在风云诡谲的海上、苍茫深邃的夜里、冰雪覆盖的雪原会不会迷失？

　　我答不出。

海上落日

是谁一声凝重的叹息，如一滴猩红的血溅落海上，溅得海一阵一阵颤栗，如血的颤栗，使海顷刻显得悲怆、凄美、深沉。

　　这时，我看见一位诗人站在海岸的礁石上，无声地凝望着落日，然后低垂着头，仿佛一株成熟的向日葵，站在夜的这一岸……

　　是祈祷还是祝福，我猜不出。

断 桥

三条路来自三方向，汇聚一点，汇聚在这座桥头。

　　不幸的是，桥断了。通过桥伸向彼岸的路自然也断了。

　　站在桥头，伸手抚着断桥，我怅然远望，叹息与失望沉重地溅落河谷，汇入河水缓缓流远。

　　桥断了，断桥的故事也流得很远很远么？

　　曾经，桥以独特的语言与我对话。

　　我从远方来，要到彼岸去，桥理解了我的心思，衔接起我断裂的相思……

　　桥啊，是岁月风风雨雨的剥蚀，还是为了让人们从此岸到达彼岸默默承受生活的重负，

　　你不幸累弯了腰。

　　怅然远望，隔岸的路伸向远方，伸向我的梦要抵达的地方。

　　路，牵动我的思绪，又向我暗示着什么？！

　　是啊，生命的途中谁也难免遇断桥，然而在此岸与彼岸之间，面临断桥，你是惧怕生死临阵退却，还是绝处逢生泅过河去？！

感觉或真理

1

　　说不清为什么，有时瞬间的感觉或最初的印象，往往比事先冷静的分析更趋准确。

　　2

　　久久贮存的老道理，虽经岁月的流逝，留下的也许不多，但谁也舍不得丢掉，老自有老的道理；而新道理犹如黎明的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显得有些陌生。

　　懒得重温老道理，也懒得亲昧新道理，我在老道理与新道理之间穿行，独自感觉。

　　独自感觉，也许就是我的人生真理！

孤 独

我喜欢喧闹，但我更愿意独处，于是，孤独便成了我的伙伴与朋友。

　　君不见，当舞曲作乐的狂欢搅乱了子夜的宁静，当爆竹献媚的烟云污染了蓝天的单纯，当碰响的酒杯掩映狡诈的冷笑，当纵横交错的关系网成绳索——

　　我宁愿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