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一片菜园。
之所以叫“一片”,是因为它确实是普通菜园的好几倍大,也不规整,椭圆形的,约有200 平方米,被分成四个大小不一的窄长的梯田。这片菜园子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占据了我家很重要的位置,也是我童年最深的记忆。
菜园在田坝心,旁边是老房子的遗址,爷爷和奶奶结婚时就住在那里,奶奶生养了5个孩子,4个孩子都在那里出生。我的奶奶1937年出生在一个富足的家庭,太公公做布匹生意,家境宽裕,待在闺阁的时日没为生计发过愁。结婚后却挑起了生活的重担,除了干农活,她待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厨房。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些时年家里“僧多粥少”,为了养活一大家子,奶奶在老房子附近开辟了一块菜园。菜园和老房子中间是几丛茂盛的竹子,有一股泉水自竹子根部流出,汩汩而淌,灌溉着田坝里层层垒叠的梯田。在我的老家,有水的地方被认为是有神龙居住的,菜园在“龙府”边上,也占尽了天时地利。
菜园是奶奶的。她在菜园周边种上了两棵木瓜树和一些棕榈树充当栅栏。木瓜春来生花秋收果,既是风景,偶尔也是餐桌上的调味品;而棕树就更实用了,可以用来缝制蓑衣,遮风挡雨,还能当床垫。木瓜树根种上了几株蔷薇,藤蔓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花墙隔离带,将菜园与田坝隔离开来。浅夏时分,蔷薇盛放,我猜那时候还是一个娇俏大姑娘的奶奶也定是喜欢极了那一栅栏开到荼靡的浪漫,只是不知道忙于生计的奶奶是否有时间在花前驻足。那时候日子过得清苦,厨房和菜园的供求关系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制约着我家的长远发展,奶奶勤俭持家,小心地维系着这个平衡。一年四季、一日二餐,柴米油盐热汤暖饭,5 个儿女平安健康地长大。菜园在奶奶的悉心照料下,经年生机盎然,家里从来没有缺过时令蔬菜,很多时候还有结余赠予亲朋。而奶奶,慢慢从一个娇俏的姑娘,走向了一个耄耋的老人。
我能记事时,奶奶已是奶奶的模样,娇小的个子,花白的头发常年盘着,戴一顶棕色毛线盘盘帽,外绕一块蓝色方巾,终年一件蓝色斜襟褂子,一条黑裤子,同色系的围腰,穿着自己纳的布鞋,尽管布满皱纹却经常有笑颜的脸,常年劳作也没压弯她的腰,身正腰直、精神爽朗。农事已由父母亲接手,菜园成了奶奶的主场。她经常背着竹篮,拎一桶“小解”(白族语音xiǎo gǎi),一周四五次地赶往菜园。“小解”是农村人最常用的纯生态肥料,在上个世纪几乎每家房前屋后都有几个桶,收集小便,经过几周的发酵,可用于菜地施肥。为了不让这些肥料在路上泼洒,她一次只提大半桶,然后采一张瓜叶子丢在“小解”桶里,小心翼翼地赶往菜园。每次她要拎桶,怕臭的我便提前开跑,把她远远甩在后面。通常,奶奶到菜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水闸,在把水流引到园子里的间隙,她开始分发桶里的“小解”肥料。用一个瓢小点小点地舀到菜根的土壤上,等到肥料分发完毕,水已经灌满沟渠,她便开始最重要的一环:浇水。她会站在菜圃边上相对宽一点的地方,一只脚稳扎在水沟边,另一只脚踩在田埂上,像扎马步一样,微微蹲下,身子前倾,重心下沉,右手抓紧瓢,弯腰、舀水、起身、泼洒,动作稳健流畅、一气呵成。泼洒几瓢后,左手肘搭靠在左大腿上稍作休整,再持续下一波舀水泼洒动作。我一直觉着奶奶那稳扎在土地上的两只脚,犹如深扎在泥土深处,是在土壤里源源不断地汲取力量的,这股力量通过脚踝、膝盖、腰肢、肩膀、手臂、手腕,一直传递到拿着瓢的手掌,这种力量让她泼洒的动作坚韧且有力,那水在这力量的撞击下在瓢里翻滚,仿佛是活了过来,朝气蓬勃地在空中清亮亮地一闪,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子,时急时缓、时密时疏、时重时轻,却总是分毫不差地奔往各个犄角旮旯。这一幕,我从小看到大,我曾经试着用同样的姿势浇水,结果没两下就腰酸背疼地放弃了。
菜园的规划权完全属于奶奶。什么季节哪块地种什么菜,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菜上桌,她的心里都有一个食谱。葱、姜、蒜、芫荽、青菜那是必然要占领C位的,韭菜、鱼腥草这样不常吃的种在角落,木瓜树根部还有母亲大老远背回来的水蕨菜;田埂坡也不浪费,黄瓜、冬瓜和南瓜,四季豆、苦瓜、羊角豆也种一些,爬藤的和搭架的也有伴儿;水沟边自然生长着茂密的香香菜,再混插一根老薄荷杆,不久就能和香香菜平分沟渠。在我看来长得一样的青菜,在奶奶眼里是高脚菜、儿菜、安宁青、鸡啄菜、牛皮菜各种;做腌菜需要什么,下汤什么菜才更好吃,她都如数家珍。当然,菜园也是与时俱进的。随着时代的进步,越来越多的新品种菜也进入了奶奶的菜园。首先是卷心白菜,父亲在乡集上买了一包“山东5号”的菜种子,经奶奶一照料,这菜便铆足了劲地长,成熟时候,一畦菜地全是如小孩子般白花花的包心白。后来,菜园里又有了苤蓝、青花菜、洋花菜、胡萝卜、上海青等。有一次,母亲买了茼蒿种子,被奶奶照料得很是漂亮,结果吃了一顿,奶奶无法接受茼蒿菜的味道,等我第二次去菜园的时候,茼蒿已经在田埂上晒成“四脚朝天”的肥料了。
小时候的我和弟弟基本是“禁止进入”菜园的,用奶奶的话说:“你们这些小崽子不是踩了我的菜秧就是撞了瓜花,地都踏平了。”有时,我们也会偷偷溜进去,比如有黄瓜的时候、小木瓜挂果的时候、豌豆成熟的时候……小时候嘴馋,连白菜杆和莴笋杆都觉得是清甜的,当然也没少挨骂。偶尔,我也会作为“特邀嘉宾”,帮忙奶奶摘菜浇水,不过,我很快就发现这不是一件很荣幸的事,很快没力气的我,只能坐在田埂上,讪讪地看奶奶干活。
儿时的记忆恍如昨日,“菜园”在四季里安静轮回。蔬菜一拨一拨地长,皱纹一点一点地攒。而今,85 岁的奶奶已去不了离家很远的那片菜园。于是又在我家水池边,重新开辟了一畦四五平方的菜地,栽了一株百香果充当围栏,种上了日常的菜蔬,按时浇水、悉心照料。热爱生活,乐观向上,勤俭持家,这样温良的家训就像奶奶种下的蔷薇,开过了岁月,在心间绽放,在温润绵长的岁月里慢慢浸染给了后辈。菜园里的菜依然是老家餐桌上的必备,饭食简单,却格外温暖,那是奶奶的味道,是割舍不断的老家情怀,也是故乡最原始的底色吧。
鸡枞油
端午之后,雨水回归,溪涧充盈,山地逐渐丰润起来,翠色从脚边的小草尖儿浸漫开来,嫩绿、碧绿、翠绿、浓绿,晕染到天边眉黛一样的群山已是青绿了。清晨,母亲拿上锄头来到茶园,开始今年的第二次锄草。一夜的雨过后,天开始放晴,雾岚轻拢着山涧,碧翠的老家大地上,一些精灵慢慢苏醒了。茶园里套种的玉米不觉已及腰,叶脉像手臂一样挽成了一个翠色的幔帐,地面的嫩草堆里,一朵朵戴着黑色小斗笠的鸡枞骨朵从草丛里探出头来,脸上还沾着红泥土,集中的一小伙儿,乖巧得像认真听课的娃,而有些就比较调皮了,东藏一个,西躲一个,粗壮的玉米杆后也探出两个水灵灵的小脑袋,还有一两个干脆躲在浅土里,松垮垮地顶着一层泥,看不清脸蛋……今年的第一拨鸡枞如约而至了。
茶园里有不少鸡枞窝,母亲锄地的时候会细心避开,不惊扰鸡枞窝底下的白蚁,来年还能继续长出鸡枞来。茶园锄完第二次草,母亲开始进山搜寻各种山珍菌菇。
鸡枞是按农历节令一拨一拨轮番登场的,端午节鸡枞、火把节鸡枞、月半节鸡枞,最后一拨是中秋节鸡枞。端午节和中秋节鸡枞比较少,火把节和月半节鸡枞是最多的。通常,鸡枞按季节和时令出,只要记住捡到鸡枞的农历时间,每年也是相差无几。几十年的进山经验,母亲的辛劳汇集成心底的一张地图,按照时令和鸡枞,精准定位今天应该往哪座山、哪块地去找。毕竟,山野辽阔,一个早上是跑不完所有的山的,母亲也有自己的独门秘籍,有别人不知道的专属鸡枞窝,这是独属母亲的小惊喜。但偶尔也有放空的时候,毕竟上山找鸡枞的人太多,好多鸡枞窝都是大家都知道的,就看谁起得更早,运气更好。基本上母亲每次出门都会有所收获,即便捡不到鸡枞也能捡到够吃一两顿的各种菌类。
做鸡枞油是很费时间的。新鲜的鸡枞,母亲用小刀把鸡枞杆上的泥土轻轻刮掉,然后用南瓜叶把伞骨朵上的杂草和淤泥刷掉。开伞的鸡枞用手撕碎,骨朵需要刀切开,放簸箕里晾干水分。当天收获多的,晚上就下锅炸了,分量少的攒着两天,才够炸一次。晾干水分的鸡枞,和着冷油下锅,放入干辣椒段、姜片、大蒜和花椒,再放上少许的盐,经过两三小时小火慢炸,鸡枞里的水分散尽,精炼成香味扑鼻的鸡枞油。鸡枞油晾冷后要装罐密封,为保证储存时间,油的量要盖住鸡枞,放在阴凉处。最近几年,母亲都要炸鸡枞油给在外的亲人,大伯一家,小姨一家,弟弟和我。母亲常说,在外面买鸡枞很贵,而且也吃不到家乡的味道,还是家里做的吃着最放心。这样的话,母亲说得最是理直气壮。
小时候,油是奢侈品,鸡枞是拿来换取柴米油盐的,当然,鸡枞油也就不曾在家里出现过。记得当年,因为我即将要到县里读初中,开支会比在乡镇中学要多,所以,那个暑假,母亲就力所能及地抓收入。记忆中,母亲总是在半夜就起床,院里亮起的微弱灯光和响动经常唤醒猪和鸡,我总在睡意朦胧间看见母亲简单梳洗过后点着手电筒,带上镰刀和绳子走进夜幕里,听见远处狗吠,然后院子归于平静。我和弟弟经常嚷着要和母亲进山找鸡枞,最后都不了了之,母亲嫌我们动作慢,跟不上,她耽搁时间。我们想着自己上山,却总是被那微凉的晨岚和漆黑的夜幕夺去进山的勇气。等我们清晨醒来,母亲跑山已回来,开始一天的常规劳作了,喂猪喂牛,给圈里垫上刚从山上割回来的树叶。捡到的鸡枞骨朵被她细致地清理收掇好,然后用新鲜瓜叶包好,等次日去集市上售卖。遇到有开散了要凋谢的残次鸡枞时,我们就有口福了,母亲会把这些卖相不好的鸡枞洗净撕成小段备用,配上菜园里新鲜摘的青红辣椒,再切一点腊肉,等腊肉炼出油时,放入鸡枞和辣椒爆炒,大火收水分出锅,鲜香扑鼻,就菜拌饭,我和弟弟都要多吃一碗米饭。
那时候,村里还没有通公路,捡到的鸡枞拿到集市上卖需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儿时对乡集的憧憬是花花绿绿的糖果和各种新奇玩意,是两小时脚程都抵不住的诱惑,我便央求妈妈跟着去卖鸡枞。于是,第二天清晨4点,我就被母亲叫醒,热了饭吃,背上鸡枞,带上手电,然后就上路了。临走,母亲把我的一双干净的布鞋放在包里。8月的老家,泥土道路因骡马常年踩踏而泥泞不堪,泥塘子像油粉汤横在路上,躲不过也绕不开,我跟着妈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完这12公里的山路,鞋子已经看不出颜色和式样,膝盖以下的裤子也全是泥水。快到集市的路边,有一条小溪,母亲让我把脏鞋子换了,清洗了裤腿,换上给我准备的干布鞋,而母亲洗净了泥泞就继续赶路了。集市上有很多鸡枞,买的人不多,压价的人却不在少数,守到烈日当头才卖出去,两斤多的鸡枞卖了14 块钱。母亲笑笑说,再捡上一斤鸡枞,你一个星期的生活费就有着落了。临近中午,母亲给我买了一碗米线,她自己却说不饿。我捧着那碗米线,心中五味杂陈。后来在外读书,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也没有机会赶那样的早市,可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碗米线的味道。
在我和弟弟读书的那些年,母亲的脚印不知在山旮地角踏了多少回,不知在那蜿蜒泥泞的山道上走了多少遍,又多少次凌晨起床赶集,攥紧不多的钱空着肚子回家。那每天不多的钱和要把孩子们送出大山的坚定信念,给泥泞的道路铺上一片一片的“石板”,迎着轨迹,我们终究走出了大山。
几年以后,村里通了路,有商业头脑的老乡开始收购鸡枞销往县城,往来的车辆也逐渐增多,那条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也逐渐荒芜了。我们毕业后,母亲不用再赶早市,进山捡鸡枞确仍是她生活中的一件乐事,她把鸡枞熬成一罐罐鸡枞油,把老家的味道封存在里面,温暖着我们的胃,也刻在了孩子们的记忆深处。
去年,母亲有了智能手机,拍鸡枞成了她的新爱好,她一如既往地凌晨起床、乐此不疲地上山找鸡枞,拍小视频和图片分享给我们。我在城市的高楼里,面对车水马龙的大街,心里却是山间的清晨,雨后温润的空气,氤氲的山岚,泥土里冒出来的鸡枞和母亲欣喜的面庞……
中午回家,看到餐桌上摆着母亲托人带来的鸡枞油,孩子们胃口大开,开始大快朵颐,连不爱吃饭的小宝都嚷嚷着“鸡枞油,鸡枞油!”用手抓着就往嘴里送。大宝说,外婆做的鸡枞油最香了,问我可不可以起名叫“外婆牌鸡枞油”,我想了想,告诉他,外婆一定很喜欢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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