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滚烫的中午,一架客机在花园巷上空飞翔,数只绿头苍蝇也在飞翔,以每小时八千米的速度抵达郑四方餐馆左侧废弃的方形花园里,杂工江娃正把鱼内脏倒进破烂钵盂,流浪猫饕餮之前,苍蝇抢了鲜。同时,丁字路口右侧幼儿园的大门开了,嫩芽般的孩子们涌出来,哭的,笑的,蹦的,跑的,叽叽呀呀。幼儿园对面的街道派出所则寂静得像个哑巴。
吴女士正带着唐小娅往家走,小娅憋了泡尿,五分钟即可到家,小娅不愿在幼儿园多待哪怕一分钟。到小区门口,小娅看见飞机,丢开吴女士的手,转着身子仰头看,转到背后,只见空中黑影一闪,脚下落个小男娃。
人的反应比不过苍蝇敏捷,秒针跑过几十下,才发出尖叫哭喊,然后蜂拥奔跑。小娅被密密麻麻的腿包围着。男娃的母亲周幺妹在郑四方餐馆右侧开杂货铺,长久没有新鲜事滋润,已变得神情憔悴,这时候也跟着大家跑,脸颊因新奇和害怕变得潮红,待挤进人群发现躺在地上的是自己的孩子时,她先捂住嘴,接着脸变得煞白,而后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小娅开始并没有哭,她认为男娃是从飞机上飞下来的,他一定舒服极了,因为闭眼之前还朝她笑了一下,她也朝他笑,她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和亮晶晶的牙齿,还有月牙般翘起的嘴角。
小娅大哭,是因受男娃跌落的巨响惊吓,尿出来了。她意识到时,热流已在花裙子里沿着双腿从脚底的凉鞋淌出,这时小男娃头顶铺展开来的鲜血刚好抵达她的脚尖。小娅以为那是从她身体里淌出来的。
小娅看飞机时,吴女士在路边买青菜,两人相隔三五步。吴女士的反应没有别人快,去抢小娅时,小娅的哭声已惊天动地。
那天,回家后,有洁癖的吴女士把小娅脱个精光,自己也脱精光,然后把所有衣物装进大垃圾袋,让丈夫唐先生拿去扔了。吴女士和女儿的想法是相反的,她感觉鲜血沿着小娅的小腿爬了上去,无论她怎样清楚事实,也难免要产生这样的想法。同时,死亡的气息也爬到她们身上,她不得不扔掉所有衣物,水温也弄得很高,两个人从头到脚,狠狠洗了一遍,如果可以,她甚至想去开水里煮一下。
就这样,日子向前铺了很长很长,折叠成棉被,拍一拍,看见一些老褶子,再拍一拍,变戏法似的什么都不见了。时间在奔跑。时间好像又一动没动。
一个阴冷的中午,一架客机飞过花园巷,杂工江娃有了新称谓叫江师傅。江师傅早已厌倦倾倒鱼肠,一只绿头苍蝇在PM2.5接近150的空气中乱窜,用它特有的嗅觉奔向那残存的一丝腥气,不小心撞到废弃花园旁的墙壁上。饿得眼窝深陷的野猫伸出爪子,按住打转的苍蝇,力气不够,苍蝇几番嗡鸣,终从空隙逃脱,冲进霾里。片刻,又转回来,一个猛子扎进旁边的大垃圾桶。同时,幼儿园的大门开了,一波又一波嫩芽般的孩子涌出来,个个戴着大口罩,他们的哭声在口罩里,他们的笑声在口罩里,他们的身体在霾里。幼儿园对面的街道派出所看不见幼儿园,只听见口罩里的声音。街道派出所像个看不见嘴的哑巴。
高中生唐小娅从学校出来,沿着市中心花园走了一圈,然后经过医院正大门,并没有进去。小娅站在旁边看了看躺在地上睡觉的刘凤兰,然后拐进巷子,走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商铺,到达郑四方餐馆和周幺妹杂货铺中间的医院后门,扭头看了看对面小区里自家的窗户,再从后门走进医院,进入那栋全市最高的楼。小娅听见周幺妹在成堆的杂货中喊她:“小娅,小娅,过来让阿姨看看……小娅,小娅,你去医院干什么?”
自从周幺妹的儿子跌落小娅脚边,周幺妹便把小娅当成儿子重新转世,常常在小娅脸上找出儿子的某些特点来。周幺妹用那双潮湿的手摸小娅,摸得小娅起一身鸡皮疙瘩。小娅躲着周幺妹,哪怕临死之前。
郑四方也在叫小娅。吴女士没空做饭时,也不会不让小娅在停尸房旁的郑四方餐馆吃饭,可小娅偏喜欢去,反正吴女士看不见。郑四方说:“小娅,你不吃饭吗?去医院找你妈妈吗?”
小娅没有回答。
小娅走的楼梯,细长的双腿撑不起宽大的校裤,随着脚步移动,聚酯纤维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走到十二楼产科,一个婴儿刚刚降生,医生倒提着打在她的脚心上,她发出人生第一次啼哭,那战战兢兢的声音,像颤抖的小逗号。小娅沿着楼道门玻璃向走廊深处望了一眼,脚步没有停下,繼续向上。同时,十三楼肿瘤科那位留着长卷发的先生极不情愿停止了呼吸,亲友们的叹息,组成了一个个无限循环的感叹号。到达十六楼,楼道间充斥着小娅奔向死亡途中的喘息声。她要抵达全市最高的地方,然后跳下去。她清楚记得多年前跌落脚下的男娃,让她感到,落地之前下坠即是飞翔。如果选择,这是最好的死法,起码人生中可以进行一次飞翔。
小娅到了楼顶,雾霾给了她一个灰色的个人世界,她站在空中,站在雾里,站在灰色里。
雾霾之下,人间正浓。
全市最高的楼下,正面是医院的大门,市中心花园位于大门右侧,左侧为花园巷入口,巷子旁是高档的购物中心大楼,属全市第二高大楼。大楼十层以上是报社和一些公司的写字楼。购物中心大楼里,欧式螺旋吊灯发出金光,照着细腻润泽的大理石地面,照着女人的头层牛皮高跟鞋,照着男人的鳄鱼皮鞋,照着衣橱里那些万元的高档服饰。购物中心大楼外的广场,停着他们的百万轿车。
购物中心的大屏幕开着,尊客理发店的旋转霓虹灯开着,大刀回锅肉的招牌灯开着,银行的电子屏幕开着,医院的电子屏幕开着。这些灯光透过雾霾照在刘凤兰身上。
刘凤兰躺在医院台阶下方,穿着灰旧,身下铺个毡垫,薄得都能见到盲道上的凸起。毡垫有些短,顾了头,脚在外面,顾了脚,头发便铺在水泥地上。昨天下了些雾雨,今天又是雾霾,刘凤兰的头发黏在泥糊糊的地上,远到西伯利亚的寒流,祖国西部的风沙,近到省城春熙路的黏痰,再到市医院的厕所,花园巷外溢的下水道,整个世界的寒气和脏污都沿着刘凤兰的发梢逼近身体。
刘凤兰躺下来,那些来来往往的脚到了跟前便要做个转折,中国人的脚走过去了,韩国游客的脚走过去了,印度学生的脚走过去了,美国外教的脚走过去了。无数只脚走过去了,无数只脚走过来了,无数只脚拐了个弯。有些不情愿拐弯的人嘴里嘟哝说:“这是人躺的地方吗?”有人停下掏出毛票,没看到烂碗或破盆,又揣回去。
几位妇女轮番来到刘凤兰身边,手里举个十字架形状的木牌,向刘凤兰讲话。
“歇旅馆,要不要歇旅馆?”
“便宜哟,两小时四十块。”
“跟我走吧,给你便宜十块,算你三十,有热水,安逸得很。”
刘凤兰一次次被吵醒,朝她们摆摆手。之后,干脆头也不抬了。有位妇女生气地说:“看来是个死人。”
过了一会儿,城管来了,撵刘凤兰。有着稚嫩脸颊的年轻城管员好心告诉刘凤兰:“找个好地方睡多舒服。”
刘凤兰站起来以后,医院保安死死盯住她,刘凤兰往医院里走,保安便跟着走。医院过道安了病床,没地方躺,楼道太阴冷,停车场不能躺,外面的长椅总是满着,又不能离重症监护室里的丈夫太远。两天两夜没合眼,刘凤兰实在太困了,身上那点钱,说什么也不能花在睡觉上。午后是一天中最温暖的时候,刘凤兰只能选择这个时候打打盹,这样身体才不至于垮下来。刘凤兰拎着破毡垫站在医院大门口,呆呆地望着来往人群。保安见她没动静,便走回去。过会儿又走出来说:“你去后门歇吧,巷子里没人管。”
刘凤兰朝着保安手指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停尸房,看见了后门,看见了和停尸房一墙之隔的郑四方餐馆,看见了和传染科一墙之隔的周幺妹杂货铺,看见了郑四方餐馆前的报刊亭,最后向右转个弯看见了废弃的方形花园。雾霾天,太阳也有个方向,午后的浊光恰好抵达废弃的花园,那面斑驳脏污的墙,有了些许暖意。刘凤兰收拾了花园里的垃圾,铺开毡垫靠着墙躺下去。在墙的里面,医院的停尸房内停放着一具女尸。她们隔墙躺着。死了的人躺在洁白平展的床上,活着的人躺在废弃的脏污之地。
不管怎样,霾正散去,渐渐散去。
中午十二点四十八分,医院后门响起了鞭炮声,停尸房送走了一位逝去的人。接着,医院前门响起了鞭炮声,庆祝一位病人康复出院。同时,两百米外的宇帝大酒店门口也响起了鞭炮声,一对新人的婚礼正式开始。
后门鞭炮的碎屑飞溅到郑四方餐馆门前,蹦到李记者脚下。李记者不愿坐在餐馆里边,嫌弃墙的那边停着尸体。李记者选择门外的桌子。李记者见到鞭炮碎屑,一边挪开了他的脚,一边把写好的菜单摔给服务员小玉。
“快点给我收拾干净。”李记者厌恶地说。
小玉送了菜单跑出来扫地,李记者说:“快点上菜,等半个小时了。”
小玉说:“不是刚点的吗?”
“什么刚点,谁告诉你的,我说半小时就半小时。”
小玉瞪李记者一眼。
“你啥子态度,叫你老板过来。”
郑四方甩着大裤裆从里面跑出来,泼掉李记者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换了一杯新的。
郑四方说:“李老师,稍等下,马上就来。”
“马上,马上,天天马上。”
郑四方说:“马上,马上。”
郑四方赶紧进厨房催菜,只听见江师傅对着李记者写的菜单大骂:“又是那龟儿子,写烂字,还不如小学生,还喊他老师,锤子老师。”
郑四方说:“你娃给我小点声。”
“怕他个锤子。”
李记者喊:“我的菜,快点,快点。”
郑四方说:“快点,李老师的菜。记住李老师的菜要有三足,分量足,油量足,肉量足。”
郑四方端着新出锅的大盘回锅肉走向李记者,李记者此时正在点头哈腰地接听电话。“何总放心,一定完成,保证完成,绝对完成。”
电话那头传来更激烈的声音,李记者的腰弯得愈发厉害:“何总,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保证没问题。”
李记者打完电话,开始吃回锅肉,快吃完时后门又在放鞭炮。李记者扔掉筷子说:“吃得窝囊,不俅吃了。”
郑四方赔着不是,说不收李记者的钱,李记者做出执意要给的样子,把钱摔在桌上,人却不离去,指指点点说:“你们这餐馆,我早晚要在报纸上披露,停尸房旁边开什么馆子。”
郑四方硬将李记者的钱塞回去,又给李记者上了一支烟,李记者才温和下来。
李记者走后,郑四方憋了一肚子气,端起盘子,走到废弃花园旁的大垃圾桶旁,把剩在盘里的两片菜叶子往里倒。郑四方咬着牙压低声音说:“哪个说没法开馆子,老子开了十几年了,我店里的潲水桶都比你吃剩的干净。”
郑四方倒了菜叶子,仍不解气,一斜眼看见了躺在废弃花园的刘凤兰。
炸裂的鞭炮声后,刘凤兰刚刚睡着,正梦见丈夫醒过来了,要让她带他回家,她含着喜悦的泪说咱回家,咱回家。就听见郑四方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走了,走了,起来走了。”
刘凤兰慢慢睁开眼,郑四方的声音便从遥远的地方忽然冲到耳边,像鞭炮那样炸响了:“走了,赶快走了,这哪是睡觉的地方。”
刘凤兰起身,打着哈欠走了。
下午两点半,穿红棉服的乡下女人李美丽走进郑四方餐馆,李美丽点了一菜一汤。李美丽身上揣着刚刚借来给儿子治病的两千块钱。此时,郑四方餐馆只有李美丽一位顾客。上幼儿园的小朋友开始陆续往幼儿园走了,雾霾散得差不多了,世界正变得清晰。
菜端來以后,五个中年男女走进郑四方餐馆。郑四方、周幺妹、周幺妹的母亲辣嘴婆、报刊亭的罗大爷,都看见了五个中年男女。他们不用眼睛看,仅凭五个中年男女走路带过的风便知道,那几个烂眼子又来了。这些人不知有什么样的本事,可以长期在派出所眼皮底下作案。他们不用证实便下了定义:五个中年男女有着某种高深莫测的背景,有着黑白通吃的能力,有着坚硬歹毒的心肠。
五人中最高的那个男人,中指戴着一枚方形金戒指,戒指里藏着毒针,他用戴着方戒指的手拍了李美丽肩膀一下,然后漫不经心地坐在李美丽对面,其余的人也漫不经心地找个位置坐下来,服务员小玉不会问他们吃什么,郑四方也不会问他们吃什么。郑四方假装整理吧台,小玉按住咚咚乱跳的心,木然看着外面。
毒针里的迷幻药在李美丽身体里肆意横行,片刻功夫,李美丽的手开始颤抖,头低下去,再低下去。李美丽被迷幻药折磨得已经有点擎不住自己的头了。
高男人这时对李美丽说道:“钱,你的钱揣好没有,别让人抢去了。”
李美丽立马捂住棉服里的钱。
高男人说:“快拿出来数数,丢了没有。”
李美丽哆嗦着掏出钱来,每数一张,手抖一下,把钱抖得唰唰响,钱像是要从她手里跑出来一样。
高男人说:“你看你,钱都数不来,我帮你数。”
李美丽哆嗦着把钱递给高男人,高男人的双手成了跑步机,红鲜鲜的百元大钞在指间匀速前进,发出清脆的咔咔声。高男人数了两遍,对李美丽说:“两千,对不对?”
李美丽机械地点头。
高男人把钱递给李美丽:“你要看好你的钱哟,揣好,这里小偷多得很,你用牙咬一咬,看钱是不是真的。”
李美丽把钱放进嘴里咬,咬得吱吱叫。
五个男女在郑四方餐馆又做了一次骗钱游戏,留下一阵风,扬长而去。
半小时后,李美丽吃完饭付钱时发现两千块钱仅剩下两百块,怎么也不相信,她坐在郑四方餐馆门口嚎啕大哭。
辣嘴婆、罗大爷、郑四方、小玉、江师傅,他们几个劝女人去报案,并告诉她街道派出所就在前面一百米的地方。他们还告诉她,那些强盗不好惹,谁也不敢惹,他们不仅“抽筒”,还吸毒贩毒,说不定还杀人,他们专门挑单人妇女和老人作案,最好自认倒霉吧。
李美丽越哭越厉害。周幺妹原本呆坐在成堆的卷纸、纸尿裤、塑料盆、毛巾、衣架里,刺耳的哭声令她心烦,便忽然站起来,走到李美丽身边,瞪着阴森森的眼睛说:“你儿子又没从楼上掉下来,哭个俅。行了,别哭了。我给你钱,你去死,把我儿换回来。”
下午三点四十五分,麻喜婆提着蛇皮口袋来到花园巷。麻喜婆的腿是弯的,背是弯的,走的路也是弯的。麻喜婆走的每个拐点都有个垃圾箱,她动作迟缓,眼神又不好,有时掏个底朝上,也难找到空瓶罐。麻喜婆每天用在花园巷的时间比用在别的街巷多,她要等待那些幼儿园孩子和巷子尽头读高中的孩子们放学,见到谁买了饮料喝,便跟在后边,直到喝完扔进垃圾箱。不过,麻喜婆走路太慢,常常跟丢了人,要么便是跟到最后,人家没喝完,或者喝完了,空瓶还攥在手里玩。
麻喜婆来到了废弃花园前的大垃圾桶旁。这个垃圾桶不同于别的,这个垃圾桶格外高大粗壮,麻喜婆个矮,看不见里边,手探进去,便抓到李记者剩下的两片菜叶子。比起狗屎和卫生巾,两片剩菜叶子不算什么。麻喜婆腰间专门挂着毛巾,揩手上的脏污。揩完之后,麻喜婆继续往桶里摸,踮起脚努力摸,身体向上一寸,便多一寸希望。
与此同时,唐太爷从小区走出来。唐太爷指使不动两条腿,用手杖给腿做榜样,走得比麻喜婆还慢,挪着走,五六米宽的马路要过五六分钟。谁都知道唐太爷要去哪,那是每天风雨无阻的事。别人再清楚,也没有罗大爷来得直观。罗大爷坐在铁皮棚里,坐在新闻里,坐在故事里,坐在文字堆里。罗大爷手撑一叠报纸,寻那些新鲜事,不用抬眼也能看见对面一點点逼近的黑影。这黑影是罗大爷的直接受益人,只要唐太爷来,罗大爷一定会开张。唐太爷不是来买报纸杂志的,唐太爷是来撕报纸的。唐太爷撕了报纸,他的儿子傍晚来结账。
唐太爷挪过来了,罗大爷仍不看唐太爷,只朝唐太爷撇嘴。
唐太爷说:“听我给你讲……”
罗大爷说:“闭嘴。”
唐太爷低下头,慢慢挪到到周幺妹跟前,周幺妹盯着路面。
唐太爷说:“听我给你讲……”
周幺妹没有说话。
唐太爷面露喜色,迫不及待说道:“那年,上甘岭战役,我带十五个兵……”
周幺妹猛抬头,连吼起来:“今天带十五个兵,明天带十三个兵,后天带十二个兵,你带十五个兵,十三个兵,十二个兵,关我屁事。就算关我屁事……”周幺妹发现无意间骂了自己,来不及掉头纠正,只顾说下去。“能把我儿带回来吗?再讲给我听,我让你儿子赔我精神损失费。”
唐太爷默默低下头,转身往辣嘴婆方向挪。辣嘴婆的嘴里含着“子弹”,唐太爷刚挪步,辣嘴婆头一偏,成串的“子弹”射出去:“讲锤子,天天讲,哪个有时间听你讲,哪个有心情听你讲,人让你折磨死,一条街让你折磨死,再讲讲讲,我就报警了。”
唐太爷擎起一只手遮挡,躲避密集袭来的“子弹”,辣嘴婆已不说话,他还那样空挡了一会儿,才慢慢往郑四方餐馆挪。
郑四方趴在桌上打盹,小玉在拖地。唐太爷站在台阶下,小玉拖台阶的时候,唐太爷说:“听我给你讲……”
小玉说:“老太爷,我忙得很,赶快到那边去,莫在这里碍事,等会上生意了别人要把你撞到。”
唐太爷挪到郑四方趴着的桌前,用手杖戳郑四方的脚,郑四方往里挪,唐太爷跟着往里戳,终于把郑四方戳醒。
郑四方拍着桌子说:“我一天就歇这一会儿,偏要把我弄醒,这老爷子硬是恼火。”
唐太爷要往台阶上走,去里边找江师傅,江师傅曾是唐太爷的忠实听众。
郑四方大喝一声:“莫!”
郑四方走下台阶,小心翼翼扶住唐太爷的胳膊肘说:“刚拖了地,滑得要命,老爷子你要摔了,我可赔不起,你就饶了我吧。”郑四方把唐太爷往马路上送,到报刊亭前,唐太爷不走了,郑四方便不管了。
唐太爷在报刊亭旁站着,衣服是黑的,手杖是黑的,手是黑的,脸更是黑着的。黑黑的唐太爷向报刊亭伸出黑手,罗大爷虽做了防范准备,还是被唐太爷抓去一叠报纸。唐太爷把报纸撕成丝丝缕缕,撕成碎片抛向空中。
唐太爷撕新报纸,麻喜婆捞垃圾,他们隔着二十米,他们互相看不见,但他们都很卖力。
唐太爷撕完报纸,沿着丁字路口前行,到达窄巷,这里有高楼和树木遮挡,很难见到阳光,长期都是潮湿阴暗的。唐太爷经过幼儿园和派出所,经过火锅店,到达按摩院。按摩院对面有个鲜花店,唐太爷站在按摩院门口看鲜花。按摩院门口,飘着沈月月和几位按摩女的脂粉味。鲜花店的鲜花散发着虚伪的人工花香,火锅店门口的下水道淤积的油污正迅速霉变,火锅店对面的私人诊所则散发出浓重的脚臭和消毒液的刺鼻气味。
女人们看着唐太爷,唐太爷看着鲜花。
过几分钟,沈月月笑吟吟地说:“老太爷,我们听你讲,你给我们钱,我们可以慢慢听,你可以慢慢讲。”
唐太爷的视线从鲜花上移开,转了一百八十度,移到沈月月脸上,看了一会儿,唐太爷的手杖便飞到沈月月脚下,惹来连串喳叫,那些裸露的女性肉腿顿时四散开去。
下午四点五十,唐先生早于以往来到报刊亭,给了唐太爷撕的报纸钱,穿过马路往家走。罗大爷解释,唐太爷今天手劲大,抢不过,本打算只给他撕一张,没想到他抢了一沓,郑四方看见的。唐先生没有回头,只朝罗大爷摆摆手。唐先生在小区门口看见唐太爷,想要打招呼,唐太爷头一别,装作没看见儿子。唐先生只好闷头往家走。
吴女士已先于唐先生回到家,今天,因为小娅的成绩,他们比以往提前回家。
唐先生脱了鞋径直往沙发那走,吴女士制止了他。
吴女士说:“去把手洗了,把外套换掉,要我说多少遍才能记住。”
唐先生板着脸照吴女士说的办。
“你拉脸子给谁看,外面什么细菌都有,你在学校这摸那摸,这蹭那蹭,不换衣服就坐沙发,沙发上就惹上细菌,这些细菌就会沾小娅身上,沾在我身上,还会在空气中散播。”吴女士说着拿起吸尘器,把沙发吸了一遍。
吴女士曾是位护士,现在是护士长。唐先生曾是位小学教师,现在还是小学教师。
吴女士和唐先生坐下来。
吴女士说:“你说怎么办,又考了四十多分,亏你还是数学老师。”
“这怎么能怪我,孩子基因有你一半。”
“跟基因有什么关系,你是教师不懂教育。”
“教育也是双方的,你看看你,把家里弄成什么样,无菌培养室吗?你在做实验,培育小白鼠吗?你自己想想,怎么管孩子的。小娅要玩石头,你不准,要玩水,你不准,要摸摸雨,你不准。包括解大便,哪天不按时解,你就不让她睡觉,嫌弃她肚子里有粪。你把她一切都规定死了……”
吴女士打断唐先生:“开玩笑吧,数学就是死规定,我这样规定她,她怎么还学不好?你反过来说我,哪个当妈的能做到像我这样无微不至,不穿脏衣服,不吃脏东西,不会磕着碰着,基本不生病,包括你,哪一样我没照顾好,你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先生站起来,走到阳台窗边,背对吴女士。
“我不想跟你吵架,已经吵够了,还有两年,等孩子大学毕业就离婚,到时候我看都不想多看你一眼,否则把你看脏了怎么办。”
“你以为我想看见你是不是,我当时怎么就瞎眼看上你,现在我看见你就想吐,我之所以这样忍着还不是为了小娅。”吴女士气得嘴唇发抖。
“你去吐啊,小娅现在不在。”
“你……巴不得我消失是吧,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消失了,你就好去找那个疯女人。你喜欢看她,看吧,使劲看,她就在你眼皮底下。小婭将来绝对不能跟着你,让那个挨着传染科的疯婆娘摸,摸了那么多人给的沾满细菌的钱,再去摸小娅。”
唐先生偏头厉声说:“她喜欢小娅,她是个可怜人。”
“她可不可怜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应该管好小娅的成绩。”
“你给我指条路,我怎么管才能把她成绩管好,我照着办就是。”
“你是当父亲的,女儿就要父亲来管,如果生的儿子,你想管都要靠边去。再说,小娅唯独数学不好,别忘了你是数学老师。噢嗬,也难怪,小学数学老师,怎么能给高中孩子教数学。怪来怪去,那是你们家根上就有毛病。啊,对了,凭什么每次报纸钱都是你来给啊,他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
“你真是个刁钻的女人,我爸当然不止我一个儿子,就因为我娶了个怪癖老婆,虽然在一栋楼住着,他却进不了我这个儿子的门。”
“你说谁怪癖……”
“我不想跟你吵了,咱们就此打住,现在我们就商量一下小娅的成绩,好好商量商量。”
唐先生软了口气,吴女士也软下来。
“家教请了,补习班上了,该想的办法全都想完了,成绩就是上不去,就是上不去。真是愁死了,心都操碎了。”
唐先生回到沙发坐下,吴女士和唐先生绞尽脑汁研究如何提高小娅的分数,他们原本以为可以循序渐进,哪怕一次进步两分也好,从四十分到四十二,再到四十四,只要良性上升,到达八十分不成问题,说不定还能到九十分呢。吴女士和唐先生对九十分这个庞大数字做了番虚拟惊喜,然而一想到满分一百五,那些刚刚升起的虚拟成就瞬间塌陷。
吴女士和唐先生努力研究小娅的分数,他们的窗外向上四十五度角,斜边百米左右的楼顶,坐着他们的女儿小娅。小娅在努力研究到底要不要跳下去。
下午五点半,城市灯火次第点亮,小娅从楼顶下来了。小娅走进昏黄的街道,双脚踩着飘忽的灯影,踩着众多人踩过的地方,觉得有些恍惚。小娅来到医院正门,没看见躺在地上的刘凤兰,只看见了跪在街边的李美丽。李美丽边哭边痛诉骗子如何迷幻她,如何偷她给儿子治病的钱,害她连回家筹钱的路费都不够了。来往的行人都认为李美丽是个美丽的骗子,这种伎俩一点也不新鲜,没人给李美丽钱。小娅掏出十块钱给了李美丽,这是李美丽跪了一下午,哭诉一下午的所有成果。李美丽颤巍巍站起来,多少钱已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终于有人相信她了。她要拿着这份信任重新想办法生活。
小娅拐进花园巷,来到周幺妹杂货铺,站在周幺妹面前。周幺妹慢慢抬头,既而倏然起身:“小娅,你放学了呀?”
小娅点点头。
周幺妹战战兢兢说:“小娅,阿姨想……”
不等周幺妹说完,小娅拉起周幺妹那双潮湿的手。小娅说:“阿姨,你摸吧。”
周幺妹忽然捂住脸,发出一声呜咽。又慌忙抓住小娅的手,像多年不见那般说:“哎呀,长这么大了,比我都高了。”
小娅说:“是的,我很能吃,我的头发也长得快。”
周幺妹回头喊:“妈,妈,快给小娅拿瓶热饮料。”
辣嘴婆已很久没听见周幺妹喊妈了。那年的中午孩子睡着后,周幺妹担心母亲忙不开,就来铺子帮忙,每天都这样,谁知那天孩子中途醒来爬到窗口找妈,家家都有防护栏,只她们家没有。孩子没了,辣嘴婆没怪周幺妹,周幺妹也没怪辣嘴婆。多年后,辣嘴婆听见女儿喊妈,忙不迭想答应,却应不出声。
辣嘴婆湿着眼把微波炉里的热饮料递给周幺妹,周幺妹遞给小娅,小娅接了饮料,谢过周幺妹,谢过辣嘴婆。小娅朝她们微笑。她们目送小娅走远。
小娅沿着花园巷走,麻喜婆跟在后边。小娅看见了麻喜婆。小娅经常看见麻喜婆。小娅把饮料给了麻喜婆,然后开始奔跑,跑过巷子,跑过马路,跑进学校,跑上六楼,把班级门口大垃圾桶里的空饮料瓶装了满满两口袋,没装完的便塞进裤包里。小娅提着两大包往楼下跑,跑出学校,穿过熙熙攘攘的学生们,一直跑到巷子里,找到麻喜婆,将手里鼓鼓的塑料口袋和裤包里的空瓶一股脑塞给麻喜婆。
小娅跑出麻喜婆模糊的视线。
在郑四方餐馆门口,小娅看见了对面小区门口坐着的唐太爷。同时,小娅也看见了五个不同寻常的男女,他们风一般越过小娅的身体,到了郑四方餐馆,奔向里面独自用餐的老人。郑四方没想到这些人今天会来两次,正不知如何应对,小娅掏出手机报了警,并朝他们大喝:“我不怕你们,我已经报了警。”
周幺妹正要过来保护小娅,谁也没想到,五男女竟然疯狂逃窜,像隐藏在砖头下的一窝蟑螂,转眼不见了。
小娅对郑四方说:“郑老板,在你店里作案,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郑四方说:“小娅说得对,他们再来,老子就吼他们,怕个毛。”
小娅没再说什么,穿过街道扶起唐太爷慢慢往小区里走。
小娅说:“爷爷,我送你回家,你给我讲,我今天有时间,我妈也不在。”
唐太爷看看小娅,有些不敢相信。
小娅说:“爷爷,你给我讲。”
唐太爷说:“真的?”
“真的。”
唐太爷说:“好好好,我给你讲……我给你讲,上甘岭战役,我带十一个兵,我们在峡谷里走,地上全是尸体,到处是尸臭,美国兵在山顶吆喝,他们看不见我们,我们能听见他们说话……我们悄悄走,面前突然蹿出一个牛高马大的人出来,我的兵把他按住,捂住他的嘴,绑了他。绑回去以后……”唐太爷对小娅说:“你认真听,精彩得很。”小娅点头。“抓回去以后,我的兵给他洗澡,我们以为他把自己全身抹黑了好隐蔽,结果怎么洗也洗不掉,怎么洗也洗不掉。”唐太爷开始笑,小娅也笑,笑了好一阵,唐太爷才说:“结果啊,那是个外国黑人,当时的我们谁也不晓得世界上还有黑人。”唐太爷哈哈笑,小娅也笑。
小娅把爷爷送到三楼后,没有回五楼的家,而是来到了小区门口。小娅听爷爷讲的时候,看见了刘凤兰。刘凤兰在小区门口买了个馒头在啃。
小娅没有跳楼,正是因为去跳楼的路上看见了在地上躺着的刘凤兰。小娅选择下楼时只有一个想法:把刘凤兰带回家睡一觉。而此时,小娅觉得还有许多事没有干,比如明天给麻喜婆拿空瓶,听爷爷讲当年的故事,还有后天,大后天……比如,她想把花园巷废弃的花园种上花。
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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