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吧,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宅男,平时除了上下班出门走几步外,从来不去参加任何应酬活动。倒不是懒,也不是装什么深沉。我是怕见人,从小就怕。为此,刘欢喜没少训斥我。说我就是一个没出息的货,太把自己当回事。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但我就是改变不了。
那晚,我之所以趁着昏垂下来的夜色去了趟公园,是因为去看望刘欢喜。刘欢喜死了,一个月之前的一个礼拜天,刘欢喜死在了公园里。说是和几个半老徐娘玩牌,接了把“豪华”绝牌欢喜死的。刘欢喜的死,对我打击太大。他是我唯一的哥们,能掏心扯肺,甚至舍命的那种。刘欢喜活着的时候,怼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出去玩玩,能死人?”没想到,他还真是出去玩死的,有点儿一语成谶的意思。刘欢喜死后,他怼过我的每一句话,都活了过来,乐此不疲地缠绕着我。仿佛刘欢喜还活着,趴在耳边不停地叨叨,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得去公园看看刘欢喜,顺便给他送点“钱”。
公园的名字有点儿诗意,叫雁儿鸣。有两种说法:一是公园周边的黄河大滩曾经水草丰茂,瓜果飘香,滩里常有大雁栖息觅食、鸣叫嬉戏,因此而得名。另一说是公园中心湖里有无数泉眼,泉水涌出时,会发出近似雁鸣一样的声音。其实这名字的由来,于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园里人来人往,处处热闹喧腾。我怀里揣着“东西”,像个贼一样,窥探了大半圈,愣是没找见一个能给刘欢喜顺顺当当送到手的僻静地方。我怕火一点着,会被戴红袖章的管理人员抓个正着。后来,我发现环绕着中心湖密密扎扎的树丛里,隐藏着一条深褐色的跑道,相对要隐秘些。
我猫着腰,沿跑道往前走。有跑步的人超过我,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散开在足足有五六米宽的环湖跑道上,就显得稀稀拉拉。到了弯道处,我探头探脑正寻找“办事”的地方,身后突然有个声音追上来,带着一股青春的热气。我下意识向道边躲了躲,还未来得及回头,就被结结实实地撞上。
我们倒在一起。
我吼了声,应该是“眼瞎啊”什么的。反正,我感觉身体的某个部位被顶出了一个大豁口,心里瞬间也升起一团怒火。青年人敏捷,已经爬了起来,嘴里不停地说对不起。听声音,我才明白是个女孩。女孩踩着白色的轮滑鞋,穿超短毛边牛仔裤,白色长袖运动衣,白色鸭舌帽,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机,直溜溜地杵在我面前。我仰头瞅了瞅,女孩细高细高的,仿佛是从树荫间直戳下来的一束月光,白晃晃的。
对不起,大爷。
女孩的声音还算柔和,但冷,像一滴滴渗饱了月光的夜露,从高处坠落下来,落在我的额头上、耳廓上,然后破碎。
大爷!谁是大爷?
好,大叔。对不起啊,大叔。
说完,女孩嘿嘿地笑。她竟然能笑得出来。
疯子!我一直认为踩着轮滑在大街上飞驰,或蹬着滑板在车流间横冲直撞的年轻人,基本都是疯子,拿生命开玩笑。没想到,我第一晚出门,就鬼使神差地遇上了,真够倒霉的。我心里那团滚动的火焰,被女孩轻蔑的笑声又吹旺了些。这是你玩轮滑的地方吗?我一边责问,一边悄悄把右手伸进怀里捏把了下。香折碎了,纸糊的手机压瘪了,冥币和蜡烛还好,没散开。
哦?那请你告诉我,哪儿才可以玩轮滑呢?女孩反问。
我被问哑了。很显然,我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公共场地,你能随意溜达,别人就玩不成轮滑?我努力压压火气,没再说话,顺势挪下屁股,坐在道牙上。
喏。女孩伸过一只手,要拉我起来。
那应该是一只经常在钢琴的黑白键盘上恣意跳跃的手,皮肤白皙、五指修长。我愣了下,没有回应。从七岁开始,跌跌绊绊活到了五十岁的坎上,四十多年,我是不会轻易向别人伸手的。
怎么?碰瓷吗?
女孩的声音依然柔软,也还是那种渗饱了月光的露水一样圆润,但口气却十分冲,绝对是愤青们的莽撞味道,听起来不怎么顺耳。
碰瓷我也不怕。女孩补充一句。
啊?我又吼了声。你从哪儿看出我是那种人?
不是吗?依我看,你的行为至少符合碰瓷的基本特征,只不过是笨拙了些。新手吧?肯定是,一看就不熟悉业务。你得去马路上找豪车,那样才有效益。
话说到这份上,剩下的就只有吵架了。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嗡嗡作响,要质问的、要争辩的、要训诫的,话茬子涌到嘴边,很快又咽了下去。凡俗生活中,我只是一颗蔫巴巴的土豆,再光亮点,顶多算一只老番瓜,要和浑身长满尖刺的榴莲较劲,能扯出个子丑寅卯来?再说了,我只是偶尔在这走一遭,划不来争高论低。这样想的时候,我用半生的经验,把身体里的那团火往下压了压,口气平和地说,我缓一会儿,没你的事了,你走吧。当然,说话的档口,我确实狠狠地剜了女孩一眼。
女孩并没在乎我那个饱满愤懑的白眼,她弯腰揪膝盖上蹭起的白皮,那儿显出一片青紫,有血丝渗出来。听我说没事,女孩大咧咧地哼一声,说,好勒,大爷。哦,不对不对,大叔,是大叔。干脆利落的大叔,我喜欢。女孩又嘿嘿笑,然后转身,起步,轮滑哧噜哧噜响起来。也就是女孩的身子摆动起来,就要滑进朦胧光影深处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女孩的动作不怎么对劲,至少看起来是相当的不协调。
空的——
我心里真真切切地颤了下。女孩的一只袖筒随晚风轻轻地飘动,那里面是空的?
我决定去公园跑步。
决心一下,我为那条称心如意的跑道准备了简单的行头。为什么称心如意,我自己也说不明白。跑步鞋我挑了品牌的,白底黑面,轻便防滑,顺畅缓震。运动衣备了春秋服,还选了宽松的大裤头。我当然不会选半袖的,自从我七岁那年弄丢了一只手,从此就与半袖儿无缘。
七点三十分钟,我准时从标有“0”的起点出发。穿过树荫和绿地的跑道果真让人感觉舒坦,灯光朦胧,月光也朦胧……灯光和月光交融着,从树叶间泄漏下来,斑斑点点地洒在身上,铺在脚下。空气湿漉漉的,带着青草味儿、花香味儿。湖畔的古建被彩灯勾勒出骨感的身姿,在一湖波光粼粼的水里晃动……
一连几个晚上,我都毫无例外地在那条跑道上遇见轮滑女孩。其实,是女孩一圈又一圈地超越我。
女孩的穿着没有变化,依然是白色的轮滑鞋,牛仔毛边短裤,白色长袖薄纱衣,白色鸭舌帽。一身白,看上去,她像一片干净又明亮的月光,一圈又一圈地超越我。那些天,月亮一直挂在头顶,格外明亮。因为月光,我看得真切,女孩左边的袖筒会随着身体的滑行有节奏的摆动,那里面是实的,是一条有血有肉有活力的胳膊。而右边的那只袖筒瘪瘪的,任意地垂挂在身体一侧,不时会随风飘起,那里面是黑的、是空的、是冷的,什么也没有……
我有些自责。女孩和我一样,都是不完整的,或者说我们有过相似的经历和命运。那天晚上,我不该对她吹胡子瞪眼,冒冒失失地吼叫。
这方面,我有过更多戳心的体会,孤立、嘲讽、欺凌……从小,我家境窘迫,生活拮据。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和大我四岁的哥哥,很小就成为父母得力的帮手。七岁那年夏天,是我生命中一个黑色的夏天。那一晚,父母还没有收工,我和哥哥在昏暗的油灯下给老牛铡草。这本来已经是我们兄弟干得很熟练,配合相当默契的活儿,但那晚却鬼使神差地出了意外。平时我都是用右手打回草,那晚我不知道怎么就伸出了左手。很显然,我的左手太笨拙了,没等我顺利收回来,哥哥执掌的铡刀寒光一闪,锋利的刀刃“噌”的一声,就铡掉了我的手,像铡断一根鲜嫩的草茎那么简单。哥哥因为那次无法挽救的过失,一直活在自责中,以至于早早退学,打工吃苦力,供我读书。他认为我只有读好书,考上学,才能活下去。我也因为缺了一只手,被童年和少年时代应有的欢乐抛弃,才一心一意扎进书本里,最后端上了一碗公家饭。
这一晃,磕磕绊绊的人生已逢中年……我叹了口气。想必缺了右胳膊的轮滑女孩,生活中的障碍和艰难,遭受的冷遇和白眼,肯定比我少不了多少。
我开始猜想女孩丢掉另一只胳膊的种种可能。她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少长了一条胳膊,有这种情况吗?几率大不大?我不懂,也没听说过。她五岁或者七岁的时候,因为贪玩而意外触电。或者是,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出了场车祸。不管是什么原因,女孩肯定和我一样,经历过一个悲惨又痛心的故事。
还好,轮滑女孩并没有计较。自从那晚撞倒在一起后,每次超越我的时候,她都会打个招呼。或者侧目一笑,或者来个“耶”的手势,或者打个响指,嘘声口哨。
有一次,轮滑女孩滑到我身边时有意慢下来,看我气喘吁吁的样子,她响亮地喊了声:奥利给,大爷。我没明白。她却调皮地吐了下舌头,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老是犯同样的错误,急忙改口说,加油,帅哥。接着嘿嘿地笑。
听她这么喊,我也嘿嘿笑了。
女孩说,叫习惯了,不是故意的。
我说,你随意。
女孩问,你知道我第一次为什么喊你大爷吗?
我说,你肯定觉得我老呗。
女孩说,只是你的影子看上去老。
我问,影子也能看出老少啊?
女孩说,当然,我可是这条道上的老手啦!她的声音冷但甜美,一直都是那种渗透了夜露、月光和花香的味道。我们撞在一起的那晚,你的影子黑乌乌的,像一团摇摆不定的荒草。你是揣着心事的吧?肯定是。这条道上的人,我阅过无数次了。谁是经常锻炼的,谁是新加入的,谁是偷偷摸摸玩暧昧的……反正不管男的女的,胖的瘦的,从背影,我就可以判断出他们的年龄和身体状况。
厉害!我向她聚了聚大拇指,心里却有些慌张。在热热闹闹的公园里,唯有我揣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去见一个死去的人。说出来,让谁都觉得瘆。
没想到,在你身上竟然看走眼啦。女孩嘿嘿地笑,她又补充说,这可是我第一次在这条道上的重大失误。
看来,我真需要好好锻炼啦。这些年,我基本把自己宅朽了,在你的眼里,连影子也朽了。
喏,你可别灰心啊。你瞧,你才开始半个多月,看上去已经很有型啦!加油啊,大叔。女孩说着猛蹬几下,像一片轻盈的月光划过暗淡的树影巷道,越来越小,最后像梦一样消失。
时间进入了伏天,白天总是闷热无比,闷到晚饭时分,头顶就会压上几堆翻腾的乌云。乌云低垂到一定程度,要么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要么刮一阵恶风。去不成公园跑步的夜晚,我像往日一样,翻书、写字,但那颗心不比从前安静,总也安放不稳当。
当然,天气很快就晴好了,大西北的天气,从来都不拖泥带水。每逢这时候,我都会比之前更早一些收拾妥当,来到公园那条属于自己的跑道上。轮滑女孩还是原来的装扮。隔三差五隔三差五,有那么几天,女孩擦肩而过时,并没像以前那样打招呼,只是明亮的月光一样,一闪而过,很快消失在我前方。女孩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又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缘于此,我心里生出一波又一波好奇来。
正是因为一波又一波好奇荡漾着我,使我感觉每一晚的跑步都十分有意思。我甚至一直在注意轮滑摩擦地面的声音,隐隐有哧噜哧噜的震颤,我会有意放慢脚步,慢悠悠地回头。
和以往一样,一截明亮的月光泊在了我面前,亮得几乎使我不能睁大眼睛。
嗨,大叔。女孩喊。
我喘着粗气。
女孩也喘着气,纤细的身体一起一伏。稍稍平稳了下,女孩说,可以借你的手机用一下吗?
手机就捏在我右手里,记步数用。我解开锁密码,屏幕亮了。
女孩拨拉出一串数字,手机嘟嘟响,但那边没人接。女孩又拨了一遍,还是没人接。女孩将手机还给我,那条葱白一样的胳膊在我面前一晃,我看见了她白嫩的手腕上方有一朵“梅花”状的印记。那是用烟头烫出来的。看来,女孩对自己也够狠的,并非我想的那样,如一片月光般纯粹明亮。我重新跑起来,跑得很慢。女孩也慢悠悠的,随着我滑行。
女孩说,大叔,你这手机快成古董了。
用过六年了。我说。
女孩说,我猜你是个教师,挺严肃古板的那种。
我嘿嘿笑,说,曾经是。
那现在呢?女孩问。校长,整天黑着脸,背搭手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思谋怎么整人的那种类型的校长。
我看了眼女孩。她的鸭舌帽压得很低,看不清她的表情变化。我发现,她的想法总是超乎我的正常思维,稀奇古怪。
我说,我改行了,现在在文化部门编一本内刊,业余写作。
女孩啊了声。说,作家啊,你是作家,怎么拿这样的手机?土暴了,一点也不文艺。
我说,能通话就行。
那哪行?至少得与你的身份和气质匹配。女孩连连感叹。瞧瞧,在这条道上又栽了一次,我看别人挺准的。
我开玩笑说,那是因为你和别人没有撞倒在一起。一旦撞趴下,你和他们搭上话了,就知道你看过的,都不怎么搭边。
女孩嘿嘿地笑。
我见女孩开心,用手指了下她那条空荡荡的袖筒。
女孩明白我的意思,爽快地说,一次干架,被对方砍了一斧头。
啊?我的天!我几乎惊叫。
真的,当时酒劲正旺,我并没有感觉到有多疼痛,只觉得是挨了一棍子,闷闷的。后来,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后,已经躺在医院里,多半截胳膊没了。女孩讲得很平静,就像是对方提着一把斧子,随手削掉了一根多余的树枝那么简单。
年轻人,你们这是拿命干架啊?我打了个激灵,后背一阵冰凉。
爱得越深,恨得就越深,伤害就越深。懂吗?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女孩又顺口补充说,说了你也不懂。
我疑惑地看了眼女孩。
女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着说,我们本来要开开心心吃顿散伙饭的,好合好散不是。但喝着喝着就喝二了,脑子一烧就干了起来。我掉了一只胳膊,他进去了,大半辈子得在号子里度过,扯平了。
这之间到底是一笔什么账?能让女孩说“扯平了”。我似乎不敢去多想,赶紧换了个话题,问,你热爱轮滑?
女孩说,一般吧。
那你天天踩着轮滑跑?
女孩说,这不快嘛!在这个尘世上,我想多走些路。所以只要有空,我就踩着轮滑跑。在马路上跑,在黄河两岸的风情线上跑,在大桥上跑……晚上要离家近点,我就在这条环湖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跑。不是说人生是个圆嘛,从零开始,到零结束。我想努力把我的这个“0”画得更大一些,更圆一点。
什么意思呢?我疑惑地问女孩。
女孩指了下她平坦的胸脯,说,这儿,挖掉了。
挖了?我彻底坠入一团迷雾。
笨大叔,还作家呢。女孩说着,摘下白色的鸭舌帽,又扯下假发,露出一颗光丢丢的脑袋。喏,化疗的结果。
明亮的月光下,我第一次看清楚了女孩的脸。那是一张和她含露带水的声音极其匹配的脸,因为惊讶,我几乎找不准词儿去形容。总之,她的眼睛、鼻子、嘴巴组成的五官,看上去十分的甜,甜到迷人。但又十分的苍白和憔悴。
这么不幸?我心里嘎巴响了一下,像被谁生生扯了把。
当晚,我就趴在电脑上,一遍又一遍地往百度里输入关键词。诸如“男子酒醉,斧斩情侣手臂”什么的,但没有找到任何一点相关的信息。难道这只是女孩随口虚构的一个爱情故事吗?挺悲剧的……我怀疑这一切都是梦境,就像女孩说的那样,我是一团枯萎的蒿草的影子,她自己是一片白晃晃的月亮的影子。
又一个晚上,月光一如既往的明亮和清澈。
荡漾在月光中的女孩从我身边滑过,白色的身子一闪,像是月光中最最耀眼的那一片,照得我眼前一亮。那一刻,我正单腿蹬在道牙子上系鞋带。糟糕透了,这个晚上,我已经是第五次蹲下来系鞋带。我后悔出门的时候,不该换双新鞋子。新鞋子的鞋带质地太光滑,我只有一只手,总也系不紧。
正郁闷,冲出好长一段路的女孩,滑出一个优美的圆弧,轻巧地转身,迎着我滑了回来。又甩一个漂亮的小圆弧后,稳稳地停在了我旁边。
有困难了吧?
女孩说着蹲下来,伸出那只完好的左手。我用我的右手,和女孩完成了一次配合,竟然很默契。明亮而清澈的月光里,我又看见了她手腕上那多黑色的花朵。我觉得那朵用烟头烫出来的“梅花”,开在她葱白一样的皮肤上,实在是有些扎眼。
我没话找话,对女孩说,你看,今夜这月光多美。
崾 岘
出渠口,就算是真正进入山区了。初冬时节的山区,顶在梁峁沟岔和黄土大洼上的那一抹绿色,早已被羊皮袄风刮得干枯。放眼过去,土苍苍的山圪垯勾肩搭背、挨挨挤挤,一直延伸到天际。唯有山路白光光的,像一条带子,倚着山势缠来绕去,没有个尽头。
那时刻,牛实诚也缠绕在那条白光光的带子上,他掌着独轮车的两条胳膊酸困得要命,但他咬牙坚持着。独轮车上捆着一张七尺开外的大弓,一长一短两卷竹帘,还有杂七杂八的小工具和干粮袋子。独轮车前面的横档上,拴着一根粗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搭在康康肩膀上。平路或上坡时,康康会弓着腰使劲往前拽。遇下坡路,康康就跟在旁侧,扶着独轮车小跑,要紧时往后扯把绳子,起刹车的作用。
康康第一次跟着牛实诚进山,对山区充满了好奇。他从来都不相信山窝窝里还会住着人家,早晚就巴掌大点的一片天空,那不心慌死!牛实诚曾经也不相信,塬上长大的孩子,他们的世界,永远只有他们还没有走出去的土塬那么大,那么平坦。但牛实诚没工夫给康康细细说道这些事情,他咬着牙,独轮车坚硬的木轮子和路面磕磕碰碰,颠得厉害,整个车身犹如亢奋的叫驴撒着欢子,全凭牛实诚的两条胳膊控制。好在独轮车是他们出发前加固过的,骨头架子相当地结实。
绕过多少道弯,康康早迷糊了,他感觉那些环环相套的山湾,都一个样儿,折腾大半个早晨,像是在原地打转转。山路就这样,不上就下,左突右冲……拐过一个猛弯,突然看见路边摊着一堆黑糊糊的东西,吓得康康叫了声。康康一叫,牛实诚也惊了下。听到声音,那堆黑糊糊的东西一骨碌坐起来,是个黑瘦黑瘦的老汉。康康看清后,觉得老汉长得像只猴子,何止像,简直就是一只老猴子。牛实诚边支独轮车边搭话,老人家,你一个人坐这里干撒(啥)呢?歇脚啊。老汉褪着手,窄长的下巴往大洼上一努。牛实诚和康康抬头,才看见陡峭的大洼上散乱地挂着一群黑山羊。那群山羊像是受了指令,一律竖着耳朵,居高临下地朝他们张望。咋都是山羊呢?牛实诚甩了甩酸痛的胳膊,挨着放羊老汉坐下。放羊老汉已经解开了烟口袋,一眨眼,一根烟棒子已经卷好,插进嘴里,点了火。放羊老汉说,山羊快,绵羊慢,合不了群。放羊老汉被烟呛得一通咳嗽,鼻涕眼泪直流,他顺手抹了一把松弛的眼圈,说喊水沟一带的人家,基本都养山羊,山羊肉好,绒也好。牛实诚问,你这年龄,赶得上?放羊老汉拍拍腿脚,底气十足地说,我放了一辈子羊,过的崾岘,比你们塬上人一辈子走的路都多。说着一抬头,看见挂在大洼上的那群黑山羊没了踪影,放羊老汉骂道,日他先人的,又刨麦青去了。话音未落,身子已“嗖”一下蹿了出去,边喝喊边往大洼上爬。那样子看起来有些好笑,一颠一拐的,原来是个瘸子。瘸子也可以那样敏捷?攀爬起来确实跟一只猴子差不多。跑出好远,放羊老汉又回头对牛实诚他们喊,吃精着呢,看见你们跟我浪闲,不会注意。牛实诚笑着向他挥了挥手。
起身后,头顶无端冒出一群乌鸦,盘来旋去,呜里哇啦地聒噪,寂静的空谷里瞬间荡起一阵阵让人浑身瘆凉的回音。太阳也不知不觉收起了光芒,天空低垂下来。山路更加难缠磨人,牛实诚和康康走得气喘吁吁,额头冒气。翻过一道“S”型崾岘,终于有几户人家,静静地蜷在向阳的山湾里。牛实诚抬头瞅了瞅隐约可见的日头,掂量了下时间,应该是过了十一点钟的样子。山里不同平展展的大塬面上,庄户人家住得稀,一般三五户人家占着一整条山湾。他们一出门,便可在梯田中耕种,沟洼里放羊,塄坎上刮柴,日子过得宁静而散慢,粗糙而又寂寥。眼见走在前面的康康脚下一个劲发飘,牛实诚决定稍微休息会,吃点干粮。应该有十五六年了吧,牛实诚每年冬季都会在这条路上打一个来回。走熟络了,他知道够到下一家少说也得个把时辰。
牛实诚停下独轮车,左右捏把捏把肿胀的胳膊,这才仔细瞅了瞅。山里人家的庄子基本都是一个模式,多是选择向阳避风的黄土崖面,削平,挖几孔窑洞,窑洞前面平整出宽窄合适的院落,打半圈土围墙。这种庄子叫“半明半暗”,比塬上人住得“暗庄”(地坑院)要舒适很多。有一家窑顶上,肥胖的烟囱正向天空恣意地喷吐青烟。牛实诚把独轮车径直推进场院,停靠在谷草垛旁。谷垛是新的,散发着温热的谷子的气息。山里人土地广,种粮多,夏收秋收相对要费时间,新谷收割下来,来不及打碾,一般都是晒干后摞起来,待农闲时间慢慢拾掇。这时,狗叫了起来,声音瓷实,又急又躁,扯动起铁链子的响声。山里的狗是不好惹的,牛实诚让康康往独轮车后面躲一躲,自己从柴垛上抽了根木柴棒子往前走。院子里有人喝喊了两声,狗稍稍安稳了些。开门的是一个背锅子(罗锅)老汉,脸面朝着自己那双挪动的撇脚,但声音听上去很欢喜。相互一搭腔,背锅子老汉竟然说认识牛实诚,说着就拉拉扯扯,让他们到家里坐,喝口罐罐茶暖和暖和,还说到了他们乏驴坡,不管敲开谁家的门,都有一口滚热的罐罐茶。山里人的热情是发自肺腑的,从来都不虚头巴脑。牛实诚还在吃惊,来来去去十几年,他借过宿、讨过水的人家不少,就是想不起曾经见过这样一个几乎要把自己对折起来的老汉,也没听过“乏驴坡”这个地名。牛实诚有些恍惚,回过神来,他小心地问,您老人家刚才说认识我?背锅子老汉说,我在这崾岘窟窿里窝了一辈子,门前打过来回的,八成都认识。牛实诚笑着忙应承,说想讨要一碗热水。背锅子老汉嘴里念叨,说不巧不巧,要是再早半步,能赶上一口热汤面的。说着急忙折回屋里,给牛实诚和康康盛了两大碗热腾腾的面汤,还提了只热水壶。牛实诚搓着手,嘴上不停地道谢。
吃了干粮,背锅子老汉解开旱烟袋子,瓷瓷实实挖了一烟锅,让牛实诚抽。牛实诚不好意思用背锅子老汉的玛瑙嘴子烟锅,推让过,自己卷了根旱烟棒子,陪老人家又喧了一袋烟的工夫,便起身告辞。背锅子老汉努力抬了下弯曲的腰,可能是想给牛实诚和康康一个笑脸的,但被背上的那座“山”死死压着,他只好朝他们一个劲地摆手。
牛实诚和康康再次绕上那条白光光的山路时,有一搭没一搭的雪花,猛然就飘得豪迈起来。夹杂在雪花中飘过来的,还有隐隐约约的歌声。那声音时而悠扬高亢,时而沙哑粗犷,在千沟万壑间回荡……康康觉得那歌声,比他们学校那个梳大背头的音乐老师唱的好听一百倍,他好奇地朝四周望了又望,除了绵延起伏的黄土沟壑,没看见一个人影影。牛实诚说,那是放羊人在吼山歌,放羊人心急了,就对着大山吼。康康马上想起那个猴子一样的瘸腿老汉,还有那群黑山羊,不到一棒子烟的工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就算长了翅膀,也没那么快。康康怀疑当时从头顶冒出来的黑乌鸦,就是那群黑山羊变的,还有那个背锅子老汉,还有“喊水沟”“乏驴坡”那些个地名,都怪怪的。他觉得进到山里,一切都不太真实了,像在睡梦里似的。牛实诚边说边抬头张望,天空压得更低了,看样子会落一场好雪。这样的天气,对牛实诚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干他们这行,天越冷,雪越厚,活计就会越好找,但牛实诚的心里还真没个底。以前,牛实诚进山里头擀毡,都是老麻和他一起,准确地说是老麻带着他。有老麻在,牛实诚是指到哪干到哪,样样事情不用操心。这次不同,这次是他带着老麻的儿子康康,康康勉强才十七岁,还是个懵懂孩子。
瞅着康康单薄的身子,牛实诚想起老麻第一次带他进山时,他二十七岁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那是国家困难时期,每到冬天农闲时节,队里的木匠、铁匠、箍匠、泥瓦匠,凡是有点手艺的人,都会走乡串户揽活干,挣了钱上缴生产队换工分,自己也混个肚子圆,还能为家里省张吃闲饭的嘴。老麻是方圆有名的毡匠,但擀毡的活一个人干不了,需要有个得力的搭档配合。在队里十来个壮小伙中,老麻一眼就瞅准了牛实诚。倒不是牛实诚有多青春有多帅气,主要是牛实诚能吃苦、干活踏实,老麻早就瞅在了眼里。能为家里多挣工分补贴生活,自己还可以混口饭吃,这样的好事,在当时相当于天上掉馅饼,牛实诚当然高兴。但牛实诚也有自己的顾虑,牛实诚不会擀毡。老麻的厚嘴把旱烟棒子咂得滋啦作响,问牛实诚,舍得出力吗?牛实诚说,不舍得就得饿死。老麻说,这就对了。所以从那时开始,老麻就成了牛实诚的师傅。
牛实诚正胡乱想着,康康闷吞吞地叫了声“叔”。还有多远?康康问。这是康康一路上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头天凌晨五点,牛实诚就准时带着康康出发了,走的都是以前走过的便捷小路,深一脚浅一脚,自然费人。掌灯时分,牛实诚找了家饲养场,和康康在没有门窗的柴草窑里凑合了一夜。早晨天不亮,牛实诚叫醒康康,咬了口干馒头又急急忙忙地赶路。康康娃确实是被折腾得疲累了,毕竟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牛实诚左右顾盼了下,说,三十六道崾岘,才过了不到一半,你看这天气,路滑,擦黑是到不了东家了。
康康再没再做声,勾着头,弓着身子向前。差不多过了一半崾岘?他累是累,但没觉出有多么艰难可怕。走之前,牛实诚就说过,娃啊,六六三十六道崾岘,来回就是七十二道。不说干活,光走路就得剥几层皮,散了骨头架子的。康康以为跟唐僧西天取经中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差不多,所以早做好了遭难的准备。
雪已经盖住了白光光的路面,盖住了土苍苍的梁峁沟壑……天地换了颜色,白茫茫一片。
老掌柜死后,儿子顺其自然地成为掌柜,但只是个名义上的掌柜。家里大小事儿,由女人说了算。牛实诚眼里看得明白,可不管是碰上男人,还是女人,牛实诚和以前一样,嘴里都热热乎乎地叫掌柜,面子上的问题,管他呢,谁掌箱子谁掌柜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掌柜家的人对老麻和牛实诚的照顾一如往常。
都是缘分,牛实诚一直这样认为。东家的男人小老麻六岁,叫刘根子,人没脾气,绵软得像一堆弹化了的羊毛。女人叫杏,性急、爽朗、泼辣干脆。他们夫妻有三个孩子,老大是个带把的,大康康一岁,叫望山;老二是女孩,小康康三岁,叫望水;老三也带把儿,才八岁,叫望塬,这名字起得够绝,也只有山里人才能想得到。
老麻就是在望塬出生的那一年,改了口,叫男人干亲家,叫女人亲家母的。老麻摇身一变,从一个房客升级成望塬的干爹。八年前,刘根子和杏为刚出生不久的小儿子认干爹的事,牛实诚至今历历在目。牛实诚之所以能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那天晚上,他沾了老麻的光,吃到了人生最丰盛、最可口的一顿大餐,有土鸡蒸碗子、萝卜干炒腊肉、黄花菜炖粉条、白菜烩豆腐,还有鸡蛋摊饼、荞剁面等一大堆小吃。丰盛得简直让牛实诚不敢相信,还以为是睡梦中的情景。那个年代,生活异常紧张,尤其生活在塬面上的人,家大人稠,日子更为艰难,年头节下能吃一碗带肉星子的红汤杂粮面条,碗里坐一只荷包蛋就相当地奢侈了。吃肉绝对是梦里的事,牛实诚想都没想到就实现了。那是牛实诚一辈子吃过的最香的饭菜,也是吃得最饱的一次,以至于牛实诚认为山里人过的都是神仙日子。
当然,认望塬做干儿子的事,牛实诚一直认为老麻早有准备。牛实诚时常能想起席间的情景:咂过几轮罐罐谷子酒,老麻浑身热起来,他伸手从刘根子怀里接过襁褓中的望塬,托举着逗惹。望塬是农历八月出生的,三个月大的婴儿,眼睛清澈得像两滴饱满的露珠,一眨不眨地盯着老麻红堂堂的麻子脸。老麻的麻子脸早开了花,他向干亲家刘根子要来印泥,用粗笨的拇指蘸了下,在望塬眉心点了一个红点儿。接着,老麻斜趔着腰,在肥厚的棉袄里摸索半天。牛实诚以为老麻要掏红包,得了干儿子,一两块钱肯定是拿不出手的,怎么也要掏个五块八块。老麻终于摸出一个小小的红布包来,大家都好奇地盯着。只见老麻一层一层打开,抖抖索索地将团着的一根红绳提起来,晃了晃。昏暗的灯光下,大家才看清楚那是一把精致的小银锁。老麻把银锁儿很正式地挂在婴儿望塬的脖子上,嘿嘿笑着,嘴里不停地念叨,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麻世杰的干儿子啦!叫干爸,快叫干爸呀!老麻再次双手托着望塬逗惹,席间一阵欢笑。
事后,老麻曾三番五次地叮嘱牛实诚,男人的嘴一定要有尺度,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话坚决不能说。牛实诚当然明白什么是该说的,什么是不该说的。一把锁,虽然只有拇指蛋般大小,但那可是货真价实的白银,这样十分珍贵的礼物,在当时只有富裕些的人家才能拿得出手。老麻家的情况,牛实诚一清二楚,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为这事,牛实诚把脑子想瘪了上百次,也没想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老麻老婆和他的三个女儿,还有唯一的儿子康康,至少是没有福气享受这份贵重礼物的。
东家有一孔窑洞里的灯亮了。那灯光因为人影的搅动,忽闪忽闪地波动,像是谁朝平静的湖面上扔了一块石头……“吱嘎”一声,厚重的木门掀开,一个黑影闪出来。谁?声音有些中性,听不出是男是女。牛实诚隔着墙回答,是我,掌柜的。是我,牛实诚。
牛实诚和康康被男人刘根子接进院子的时候,女人杏也穿好衣服,迎了出来。寒暄半天,杏才意识到老麻没来。
实诚兄弟,你都带徒弟啦,啊?杏声音脆亮,拽着牛实诚的手问,我干亲家呢,他咋没来?
哦哦。牛实诚一听杏问起老麻,急忙把康康从身后拽过来,这不,你干亲家的接班人,康康。牛实诚又对康康说,快向你刘叔和杏婶子问好。康康腼腆,小声打了招呼。
杏一听是老麻的儿子康康,一惊一乍地嚷,啊?是康康,快的,都长成大小伙啦!好像她以前见过康康似的。杏把手径直伸到康康头上,很慈爱地摩挲着,问,你爸呢,你爸怎么没来?康康勾着头没做声,牛实诚又急忙打岔。站在一边的刘根子正好插话说,天冷,进窑里暄,进窑里暄。杏这才意识到一帮人还直挺挺插在院子中央的雪地里,急忙连拉带扯,把牛实诚和康康让进窑里。
窑里热烘烘的,弥漫着一股土炕烟熏火燎的味道。跳跃的灯光下,杏又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康康,拍拍他身上的雪粒子,摸摸他湿津津的头发,弄得康康一脸羞涩。杏先安顿牛实诚和康康围着炉子烤烤火,随后指示男人刘根子去添柴烧炕。刘根子应承了,掩了下宽大的棉袄襟子就往外走。牛实诚追两步,嘴里喊掌柜的,但没拦挡住。今年怎么这么迟?杏问。多半个月前,炕就准备好了,怕受潮,两天烧一次,今晚正好没烧。杏边说边卷旱烟。康康注意到杏卷旱烟的时候,只用手不用眼,眼睛一直留在别人脸上。她捏了烟丝,往寸把宽的纸条上一放,手指一拨一出溜,然后伸出舌头一舔,烟棒子就卷好了,整个过程不过半分钟。杏把卷好的烟棒子递给牛实诚,顺手又卷了一根。康康不抽吧?娃娃最好别沾这口。杏说着自己点上,猛咂一口,那张热情的红脸顿时就隐到了烟雾里。康康惊讶,女人也抽旱烟?他人生第一次看见。正寒暄着,杏又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她拍了下额头,急慌慌地放开声喊男人。男人刘根子已经填完了炕,放了火。杏又指使他去厨窑给牛实诚和康康热口馒头。半夜三更的,牛实诚又和杏、刘根子一阵拉拉扯扯,费了好大的劲,拗不过。
于是,在被狗的汪汪声吵醒的槐树沟崾岘村,东家的另外两孔窑洞里,也亮起了灯光,昏暗的灯光中搅动着巨大的影子,忽闪着忽闪着……窑顶的烟囱里,很快升起两股炊烟,直插入冷清而又深邃的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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