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羊的口信
芦苇们在风中,一层层荡着有种魂不守舍的美
柳树无叶可落,用枝条
细细抽打着自己
河岸上的羊群,呆呆地
望着我,眼神里没有一点祈求
真想回到它们中间,不再忍受
羞耻心的折磨。我真该是
它们中的头羊,领受更多的鞭子
也若无其事。我真的,就是一只头羊
在累累鞭痕中,引领着一场洁白的漫游
——听我说:
当我走向荒草,荒草就是真理
当我离开荒草,荒草就是圈套
在北方
在北方,山川没有秀美的使命大河要再浑浊一点,才配得上千年
累积的名声。在北方,树木忌惮冬天
每棵树,至少要装死九九八十一天,才肯泛出
一点点青,这就像,那些杵在墙角咳嗽的老头
年年都摆出一副气绝的样子。在北方
石头就是石头,不必点缀苔藓
下雪就是下雪,从不夹带雨丝
在北方,天宽地广。喝一个朋友的喜酒
要走一百里的路。他的新娘子,要盘着腿
坐在热烘烘的炕头上。她穿着对襟的红棉袄
递给你一把喜糖的时候,像极了
一个让人温暖的祖母
晃
比悬崖更陡峭的,是生死比生死更陡峭的是
悬崖上的生死。在视频里
一个人缓缓打开了自己的保险绳
纵身一跃。莫名其妙的绳子
被莫名其妙地解开
一截被遗弃的绳子
六神无主地,晃啊晃
在悬崖上,在生死间
在几十秒的视频里,在长如一生的镜头里
田野
田野光秃秃。春天还只是一个在传说中,四处游荡的消息
众鸟不厌其烦
于枯干的枝丫间,穿梭着
这生机勃勃的穿梭
这无穷,无欲无求的穿梭
积雪,寂静融化着
这死一般的融化。这融化
也在我的心底,葬礼般
进行。我孤零零地游荡着
无法腾空,也无法俯冲
我死气沉沉地融化
无迹,也无声
仿佛,我是一个过时的古人
面庞苍老,背影绝望
我的竹杖芒鞋,何来
我的空山,何往
隐士传
山林空寂,你被风霜填满的身体是这峰峦间,一间朗朗的书院
蝴蝶不知疲倦地穿梭着
如失心的名伶
麂子从你的背后一晃而过
有着古人般,让人感怀的脸
假如,我也在此面壁多年
也会如你,将毕生所学
教授于身后山溪中,游弋的鱼虾
并期待着,它们一路顺水而下
在波涛间,诞生一两只
济世的真龙
山中去
又有人背着罗盘,去了云雾凄迷的山中说要寻一处好风水。我见过好几拨这样的人
求仙、寻宝、找风水。他们雄心勃勃
走得那么急,一副时不我待的样子
这样的人,我不能拦,风雨雪霜拦不住
许多山中的事
我现在还不能透露
许多山那边的事
我永远也不说
暮色中的事物
草木葳蕤,群星本分炊烟向四野散开
羊群越走越白
像一场雪,漫过河岸
这些温良的事物啊
它们都是善知识
经得起一次次端详
也配得上一个
柔软的胖子
此刻的悔意
与己书
许多事情不会有结局了。坏人们依然对钟声过敏,更坏的人
充耳不闻。我也怀着莫须有的罪
我要照顾好自己,用漫长的时光
抵消那一次,母亲的阵痛。你看
树叶在风中,而风
吹着吹着,就放弃了
我会对自己说
那好吧,就这样吧
我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是的,这世间有我
已经不能更好了
入林记
轻轻走动,脚下依然传来枯枝裂开的声音
迎面的北风,心无旁骛的吹着
倾覆的鸟巢倒扣在地上
我把它翻过来,细细的茅草交织着
依稀还是唐朝的布局,里面
有让人伤感的洁净
我折身返回的时候
那丛荆棘,拽了一下我的衣服
像是无助的挽留。我记得刚刚
入林时,也有一株荆棘,企图拦住我
它们都有一张相似的
谜一样的脸
它们都长在这里
过完渴望被认知的一生
那时候我不相信自己看见的
我看见堤岸,抱紧了流水泥污的遗体我看见蝌蚪们在水草中,长出恶念的四肢和舌头
我看见,夕光把我的影子铺在电厂后面的湖水上
试图托住一只幼小的鹭鸶
我看见它的伤口。我的影子像一块旧膏药
染上它颤抖的身体里,滚出的血。我看见
它摇着白茫茫的头,仿佛多年前的那个老妇人
在人海中绝望地向我说,没用,没用的——
如果黄昏消耗得再慢一点,我还将看见
我与这落日,这幼鸟,共用这一面湖水
——一颗不再深绿,不再蔚蓝,不再澎湃,渐渐乌黑的心脏
太阳落山了
无山可落时就落水,落地平线
落棚户区,落垃圾堆
我还见过。它静静落在
火葬场的烟囱后面
落日真谦逊啊
它从不对你我的人间
挑三拣四
一个人没有首都
一个人没有首都,也没有陪都。他全身都是边疆。他的每一寸肌肤
都是兵戎相见的战场
他一出生,就放弃了和平的想法
在内忧外患中,长大成人
他的眼神里,站满了戍边的人
每说一句话,都是厮杀
他死掉了,不会有人用计
救活他。在奈何桥的两边
所有的,都平息了
也有人,围着他哭
但不会是,围魏救赵
也有人用火,烧他
但绝不会,担心釜底抽薪
暮色
远方。每一座山峰,又洇出了血云朵比纱布更加崩溃。暮色正在埋人
和当年一样慌乱,我还是不能熟练听完
《安魂曲》。我还是那个捉笔
如捉刀的诗人,用歧义
混淆着短歌与长哭。一天天
在对暮色的恐惧中
我还是不能和自己一致。总是
一边望着星辰祈祷
一边望着落日哭泣
黑夜了,我们还坐在铁路桥下
幸好桥上的那些星星我真的摘不下来
幸好你也不舍得,我爬那么高
去冒险。我们坐在地上
你一边抛着小石头
一边抛着奇怪的问题
你六岁了,怕黑,怕远方
怕火车大声的轰鸣
怕我又一个人坐着火车
去了远方。你靠得我
那么近,让我觉得
你就是,我分出来的一小块儿
最骄傲的一小块儿
别人肯定不知道,你模仿着火车
鸣笛的时候,我内心已锃亮
而辽远。我已为你,铺好铁轨
我将用一生,等你通过
怅然书
世间辽阔。可你我再也无法相遇了。除非你
千里迢迢来找我。除非
你还有,来看我的愿望
除非飞翔的时候,你记起我
可你那么小,就受伤了。我喂过你小米和水
我摸过你的翅膀,撒下一撮白药
你飞走的那天,我还蒙在鼓里
我永远打听不到,一只啄木鸟的
地址。可我知道,每一只啄木鸟
都和我一样,患有偏头痛
为了遇见你,我一次次在林深处走
用长喙般的指头,叩击过所有树木
并把最响的那棵,认成悬壶的郎中
局外人
蝴蝶的青春,蝙蝠的晚年野猪的集市与宗庙
狐狸的敬老院
山鹰的舞会以及葬礼
甲壳虫的行刑队
大雾消弥于众神交谈之后
如果你也在山中
不要从兀立的悬崖下经过
——怕你目睹这一切,被魅惑,被迷误
如我此刻,诧异于那只肥硕的松鼠
从温暖的桃枝上,轻盈掠过
感觉那就是另一个自己,脱窍而去
而影子,呆呆贴在冰冷的崖壁上,如同
局外人,一次次奉劝大惊失色的自己
该下山了
该转世了
该向身后的人间
鞠躬了
该对此间的恩赐
谢罪了
我躺在野地里干什么
种花干什么,锄草干什么诵经干什么
送葬干什么
闲情逸致干什么
焦头烂额干什么
心系苍生干什么
大地沁凉,额头温暖
当羊群,缓缓从我身边走过
我还害怕,人世间的鞭子和刀子
干什么
天黑了,而我的出租屋里没有了灯光
没有也好。不必看飞蛾无休止赴死
书在黑暗中躺下来
我刚刚读到了“子弹”
还没有读到“血泊”
——悲剧,尚未进行到底
我刚刚看见,两只老鼠
在墙角的争执
现在,我闭上眼
听见了它们的呢喃
黄土高原风成说
那么说,我的故乡是一场,接一场的大风
刮来的。那么说
是铺天盖地的大风
带着一粒粒沙子,黄土
燕子衔泥般,堆砌成
山西,代县,段景村
那么说,在某一场无名的大风中
先人们,拖儿带女跋涉着
他们手拉着手,一脸汗渍,和泥土
像是大风创世的一部分
这么说,他们最后埋在土里
也等同于消逝在风中
这么说,我是风
留在这里的孩子
——我住在这人间的哪里
也不过是一场客居
聋
总有人一生下来,就选择聋掉总有人,慢慢变成聋子
有人听不见小一点儿的声音
比如,针尖刺穿血管
有人什么也听不见
比如,山洪冲走牛羊
有人听见了,装作没听见
有人不知道听到了什么,拼命点着头
我见过世界上有一个哑巴
用小到我们听不见的声音
对自己说话。一边说
一边摇着头
我只能听见,那摇头的声音
却无法听见,他对自我的
呵斥和羞辱
路过她们
她们在清晨的冷风中夸张地,扭动着衰老
而臃肿的腰肢。当一首音乐
停顿下来,又换一首的时候
她们流露出一丝
恐惧,与无所适从
每一天都是这样
每一天,我们都毫无经验地活着
大风吹
须是北风,才配得一个大字。也须是在北方
万物沉寂的荒原上
你才能体味,吹的含义
这容不得矫情。它是暴虐的刀子
但你不必心生悲悯。那些
单薄的草,瘦削的树
它们选择站在一场大风中
必有深深的用意
生在此山中
草长过,莺也飞过。更多的爬虫与走兽,生在此山中,死也在
小溪蹉跎,野花静好
它们用自己的无名,静候着
四季更迭。假如陨落在山谷里的
星辰,需要无声的祭奠
那么山风中,将飞过一群
洁白的萤火虫。假如崖壁上
啜啜的雏鸟,正在找寻一条
返回巢穴的捷径。那么,每一棵酸枣树上
都将,高高挂起几粒,羸弱的灯笼
旷野
五月的旷野。草木绿到无所顾忌。飞鸟们在虚无处
放纵着翅膀。而我
一个怀揣口琴的异乡人
背着身。立在野花迷乱的山坳
暗暗地捂住,那一排焦急的琴孔
哦,一群告密者的嘴巴
我害怕。一丝丝风
漏过环扣的指间
我害怕,风随意触动某个音符
都会惊起一只灰兔的耳朵
我甚至害怕,当它无助地回过头来
却发现,我也有一双
红红的,值得怜悯的眼睛
是啊。假如它脱口喊出我的小名
我愿意,是它在荒凉中出没的
相拥而泣的亲人
独坐书
明月高悬,一副举目无亲的样子我把每一颗星星比喻成
缀在黑袍子上的补丁的时候,山下
村庄里的灯火越来越暗。他们劳作了
一整天,是该休息了。我背后的松林里
传出不知名的鸟叫。它们飞了一天
是该唱几句了。如果我继续
在山头上坐下去,养在山腰
帐篷里的狗,就该摸黑找上来了
想想,是该回去看看它了。它那么小
总是在黑暗中,冲着一切风吹草动
悲壮地,汪汪大叫。它还没有学会
平静。还没有学会,像我这样
看着,脚下的村庄慢慢变黑
心头,却有灯火渐暖
勘探者耳语
经测,此山压着十万斤黄金足够一千个诸侯风光的葬礼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现在林子没了,什么鸟还有
早市上,一排排笼子
蹲在地上。鸟们
蹲在笼子里
卖弄似的,叫得欢
那人也蹲在地上
默不作声
这一幕,倒像是
鸟,在叫卖笼子
叫卖那人
一个人太少了
我不能给所有的药,提供一场大病我不能给所有的牢笼,指认自己的罪名
世界伤口无数,我只能选择一个,去溃烂
撒盐的时候到了,我孤零零的伤口
绝不够堆放。一个人太少了
我只能是桑,是槐
被别人指着,骂着的时候
我不能+1,不能点赞
不能既指向自己,又骂向自己
无题
秋风吹得人间,像个刑场秋蛉依然没心没肺地唱着
它们为自己的将死,摇旗呐喊
路过一个村庄,看见慢腾腾的人群
围着简陋的土地庙
转来转去。这秋收后的仪式呀古朴
原始。余晖的锈色
涂抹着着他们的脸庞
使穷人们,看上去
又穷了一点
在乡下,神是朴素的
在我的乡下,神仙们坐在穷人的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我已经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
哪怕一个人躺在床上蒙着脸,也有奔波之苦
无题
白云倜傥。山溪有一副花旦用旧的嗓子雉鸡穿着官服,从古画中走下来
它步履稳健,踩踏着松针上的薄霜
当它开口,背后的山林
就升起了一种叫“……”的事物
这种事物,正在形成
这种事物,尚未命名
俯身
俯下身来,和一支断折的草茎交换名姓把脚下,方寸皲裂的泥巴,认成泥泞的故乡
俯下身来,就是怂恿一滴清心寡欲的露水
有了蔚蓝,无垠的妄想。让它成为国度,收容
无依无靠的白云,缝补支离的群星
让它经历过这一场浩大,不慌张,不潸然
最好是,沿着命定的轨路,从容滴落
俯下身来,就是眼睁睁看着一只斑斓的瓢虫
背负着朝生暮死的王朝,不知下落
俯下身来吧,在这磅礴暮色里,成全自己的小
与软弱。让一个人忘记自己吧,这一刻
把每个瞬间都当成遗址
像个去国的君王,无端泪涌
——在这身体外的江湖
——在这内心里的庙堂
遗址
早已没有前辈,也没有后代更没有同龄人。我已经用光了
自己所有的时代。我有采诗时的
风尘仆仆,也有逍遥游时的自得其乐
你能想起的每一刻
我是老者。我有一张,与谁
都不相符的脸。既不是
横征暴敛的惯匪,也不是赤条条的
佃农。我被无数森严的律令
驱逐出奴隶社会,封建社会
又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想法,一次次
拘捕,绑架。我这个
没有流放地,也没有根据地的人
我这个没有同龄人的孤儿
我是空无一人的遗址
独行记
既不能尾随一只受惊的昏鸦,返回到冷峻的树梢上。也不能随一头
迟缓的老牛,返回到四处漏风的栅栏中
天就快黑了,田野里只剩下我
踉跄独行。我是一团
跌跌撞撞的鬼火,来人间省亲
却一步也不敢,在灯火辉煌的地方
穿行。我怕亲人们,哭着辨认出我
更怕,他们说说笑笑,没有
一个人,认出我
寓言
没什么好解释的。和你一样夜深时,我也不得不
化身为一块冰冷的雕像
狮身人面
在漆黑中,看守着
自己的木乃伊
行走记
多些什么,都多余。少点什么都遗憾。一个人置身于
这无人的荒野,却生不出
一丁点野心。太圆满了
四面八方的风,只吹着我,只教我
落泪。每一滴眼泪的去向
都如此神秘。也许
左眼落下的一滴,完成了
一块云的最后拼图。而右眼的
那一滴,潜入泥土中
唤醒一粒松柏的种子,并催促它
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通天
在四下无人的草原上,我终于活成了,一个手眼通天的人
不饮酒,也可醉意汹汹
不放牧,早已牛羊遍野
我给自己起了一千个
蒙古族的名字,藏族的名字
非洲部落的名字……我的女人
叫宝勒尔,叫卓玛,叫云彩下的鹿
我的无数个身影,躺着,坐着
跑着,打马远去,狩猎归来……
草原上所有的牧人,都是我的后裔
远方,一缕缕炊烟,一顶顶毡房
都在等候我,以一个男人,一个父亲
一个王的模样,降临人间
暮色
夕阳就要下落不明了最老的老人,都说不清它的去处
它斜倚在峰峦上,一边回望着我们
一边用斑斓的云彩,缝制着
单薄,或厚重的衣裳。它要披着
这一件件寿衣,消失
它不会再和我们,有什么瓜葛了
明天升起的,将是另一轮
明天的悲剧,将是另一场悲剧
行迹
渴望这小径,永无尽头能在这途中遇上古代的猛虎
也遇上未来的野人。渴望这沿途
可以凝望雪山上亘古的寺庙,也能
目睹渡口悠忽的离人。就这样
走下去,走成逃荒的样子,寻仇的样子
卸甲归田,进京赶考雪夜访戴的样子
走成过易水、出祁山、下扬州
西天取经的样子。我孤身
行迹于这里,仿佛携带着
古往今来的自己,背负着
千山万水中,那一代代
百姓的宿命
无力
写一个字,就是埋一粒种而这些年,我一垄垄,一片片
面朝黄土般,在堆叠如梯田的白纸上
刀耕火种,不计收成
我活成精疲力竭的样子
却无法让一张白纸
郁郁葱葱,像祖父在世时的那一片祖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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