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静

　　除了静谧，小镇令陈陌依恋的还有水。

　　小镇的自来水源自苍岩山。

　　苍岩山高耸入云，从山脚到山顶形成了垂直气候带。春节一过，小镇街道旁、沟谷里的木棉花就像被点着的汽油“腾”一下子浓烈绽放开来，人们放眼所见都是一树树火焰似的红花，而远处苍岩山山顶上还盖着皑皑白雪，冬天霸占着那个高高的山顶，迟迟不肯离去。

　　山脚红花与山顶白雪遥遥相望，奇异的景致让小镇颇负盛名，成了一个旅游胜地，游客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苍岩山的沟谷里奔涌着一条条清澈明亮的溪流，人们截住其中一条，修建了自来水厂，以满足全镇人的生活用水需求。这水源自苍岩山山顶，冰融雪化而成，格外清冽甘甜。陈陌在厨房里做饭时喜欢用一只盆底印着两枝丰盈荷花的塑料盆洗菜。清澈透亮的水装在盆中，盆底两枝荷花的花瓣纹路和枝叶脉络不但清晰可见，还越发显得秀雅。那盆水若是放置着不动，打眼看去像是一个空盆子，里面的水清澈至若无；如果碰一碰盆边，盆里的水荡起一丝丝波纹来，盆底的两枝荷花便有了摇曳的姿态，灵动起来。这洁净到透明的水令陈陌着迷，每次洗菜，她都会对着水盆愣一会儿，方慢慢把手放进去，她喜欢每一根指头都被清凉细腻缠绕的感觉。

　　一天，陈陌发现水管里流出来的水不再洁净空灵了，里面有了杂质。她最先发现的是两缕细如发丝的青苔。那两缕青苔潜伏在盆底，非凝目细看不可见。第二次，陈陌烧菜汤时，她用一个白瓷汤碗接了水往锅里倒，发现水里有两三点细碎的渣子，像是腐烂树叶的碎片。过了两天，陈陌准备烧水时竟发现水里有一条细长的虫子，正摆动着身体在烧水壶里游啊游。

　　小镇的自来水一直是清澈透亮，空明到无的啊，哪里来的青苔、树叶和虫子？陈陌想了想，一定是楼顶上的水箱脏了。

　　陈陌居住的小区叫“吉苑”，小区不大，总共才有六幢五层的小楼，住了六十来户人家。陈陌不喜欢高耸到半空里去的电梯房，买房时她一脚踏进吉苑就喜欢上了，这种楼层低矮的小区不多了。因为楼层低矮，每户人家都配了太阳能热水器和水箱。太阳能热水器和水箱安装在楼顶上。陈陌没本事爬到楼顶上去，自搬进这个小区后，她家的水箱就没有清洗过。她家的太阳能热水器和水箱是一个什么状况她是从未见识过的。

　　陈陌在网上搜到一个家政公司的电话号码，她想请一个人来清洗一下水箱。接电话的是家政公司的老板娘。她的声音热情洋溢，清洗水箱？可以啊。我们有清洗水箱的专业人员。你放心，一定帮你清洗得干干净净，还可以顺带帮你维修一下太阳能热水器。这项业务我家做了几年了，工人们都熟练得很……陈陌知道做生意的人都练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便连忙堵住老板娘滔滔不绝的介绍，直奔主题，只三两句话就和她商定了工钱。如果可以，现在你就派工人过来。明天我或许又不在家了。老板娘说二十分钟后她的工人就可以到陈陌家来。

　　二十多分钟后，陈陌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说他是家政公司派来的，就在小区的院落里，让陈陌去迎他一下。

　　陈陌下楼就看见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站在院落里，他提着一个帆布包，想来里面装着工具之类的东西。陈陌简单和他说了情况和要求，便把他带到了五楼的楼道里，几道粗钢筋钉在墙上作为上天台出口的梯子。第一道作为梯子的钢筋离地有点高，但对这个中年男人的身高而言不成问题，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对陈陌也像是对他自己说，这能爬得上去？这梯子也太简易了。陈陌心想难不成你要坐电梯上去？嘴里只说，这幢楼所有的住户都是从这里上天台的啊。中年男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以证实这项工作不容易，好让陈陌觉得她出的工钱值得。但陈陌原本就是一个不喜欢多言多语的人，尤其面对这样一个貌似粗鲁的工人，她脸微微一沉。中年男人便识趣地闭了嘴。他把帆布包挎到身上，一只手抓牢墙上的一道钢筋，一只脚蹬着楼道拐角处的矮墙，稍一使劲另一只脚就踩到第一道钢筋上去了。他沿着那几道钢筋很快爬到顶端，“哗啦”一声掀开了盖着出口的铁皮盖子。陈陌便转身下楼去。

　　清洗水箱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陈陌以为大概半个小时就可以结束了，谁想这才是她麻烦的开始。

　　陈陌回到家，屁股刚落到沙发上没两分钟，手机就响了。中年男人在电话里问，你家的水箱是哪一个啊？陈陌说，我从来没有上去过，我不知道我家的水箱是哪一个？你自己找啊。如果没有标识，也应该是按顺序排列的吧。中年男人挂断了电话，不一会儿他又打来电话说，你们楼顶上铺了一层石棉瓦，水箱的管道都被埋在石棉瓦下。我真搞不清楚哪一个水箱是你家的。陈陌说，这幢楼不过十家人，各家的水管位置不会是杂乱无序的，你不是专业清洗水箱的吗？你再找找吧。中年男人第三次打来电话时，声音里充满沮丧，你能不能问问你的邻居？他们的水箱位置在哪里？这样我好确定你家的水箱位置。

　　陈陌入住吉苑的时间不短了，却没认识几个邻居，她没有轻易跟人热络的习惯，喜欢关门闭户过自己的日子。她只和对门的邻居熟识，两家人门对门住着，出出进进难免要打照面，时间长了自然熟悉，便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并加了微信。对门邻居是一个热心人，她和小区里一大半人都熟识，小区里的许多消息都是她传给陈陌的。关于水箱的位置或许她会知道。

　　陈陌给对门邻居打电话。说起水箱的事对门邻居也是一脸懵，我们也从来没有上去过楼顶。你请人清洗水箱啊？我家的也该洗洗了，你替我问一问那个工人，能不能把我家的水箱也洗一下啊？工钱和你家的一样给。陈陌说，现在他连哪个水箱是谁家的都弄不清楚，怎么洗？陈陌又问楼顶上什么时候铺满了石棉瓦？对门邻居说，可能是五楼那两家人铺的吧，我听说他们顶楼漏雨。

　　这一通电话毫无结果，陈陌只好打电话给天台上的中年男人，邻居们也不知道，只好靠你自己去找了。

　　大约十多分钟后，中年男人又打来电话，语气越发沮丧地说，你家的水箱我真的搞不清楚是哪一个？我把石棉瓦都翻开看了。陈陌只好说，那你下来吧，我让你们老板另找一个人来。中年男人委屈地说，你找谁来都没有用，没见过这样铺满石棉瓦的楼顶。

　　中年男人从顶楼下来后，灰溜溜提着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敲开了陈陌的家门。陈陌奇怪地看着他。中年男人有点怯懦地说，你还没付我工钱。陈陌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他，笑话，我请你来清洗水箱，可是我家的水箱你都没有找到，我怎么还要付给你工钱？中年男人执着地站在门口，他怕陈陌关门，就把一只手搭在门框上。陈陌冷脸看着他。中年男人说，你连你自己家的水箱在哪里都不知道？还叫我来清洗，耽搁了我一早上的时间，你这不是耍人吗？所以你得付给我半天的工钱。陈陌诧异，青天白日的，这是见鬼了吗？就说，我请你来清洗水箱，你把水箱清洗了我才能付给你工钱，现在你什么都没有做，我怎么可能付给你工钱？中年男人说，不管水箱洗没洗，这一早上我没闲着，你也看见了我爬上爬下容易吗？你多少得给点辛苦费。陈陌冷笑一声，这么说，你接了我家的活，从你出你家门那一刻起，我就要向你支付费用？交通费、爬楼费……这是什么道理？我和你的老板说好的是清洗水箱的工钱，现在水箱没有清洗，所以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陈陌拉过门准备关上，中年男人的手依然搭在门框上，他一改刚才的怯懦，强硬的说，看你像个体面人，怎么会赖我几块工钱呢？陈陌没好气地说，谁赖谁啊？你连我家的水箱都没有找到，我凭什么给你工钱？再说不是我请你来的，是家政公司叫你来的，你要算什么辛苦费找家政公司算去，不要和我扯七扯八。赶快走，不然我要报警了。中年男人没有离开的样子，显然警察对他没有什么威慑力。你报警呀，正好让你的左邻右舍看看你的为人。为了你家的水箱我忙活了一早上，我已经付出了劳动和时间，你怎么就不认账呢？陈陌拿起手机，我真报警了。中年男人忽然从他的工具包里拿出一个扳手，他对着陈陌的脸挥动一下，我在你脸上开个口子吧，不然警察来了也没事干。陈陌大惊，叫道，你土匪啊，要抢劫？中年男人愤然说，我数三下，你赶快给我五十块辛苦费。陈陌见他面目狰狞，是果真敢在自己脸上开口子的样子，只好转身进屋拿了五十块钱。她没好气地把钱丢到地上。中年男人弯腰去捡，陈陌迅速关上家门。

　　听到中年男人咚咚咚下楼去了。陈陌立刻给那个家政公司打电话。声音热情洋溢的老板娘问，你家水箱洗完了？你把工钱微信转账给我好了。陈陌说，洗什么洗？你派来的这个工人就是一个奇葩，你说他清洗水箱很专业，可是他连我家的水箱都找不到，竟然还跟我要什么辛苦费？老板娘诧异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啊？这个师傅在我这里做了好长时间了，他的技术很好哦。陈陌说，他什么都没有做却威胁我要了五十块辛苦费……老板娘说，这个是我的错，没有事先跟你说，我们的工人上门服务是要收取费用的。陈陌愤然挂断电话。

　　一天的好心情就这样被破坏了。陈陌兴冲冲沏好的一壶陈年普洱喝起来也不香了。好在没过多久，单位办公室主任打来电话，通知陈陌从明天开始轮休三天。她一连加了几天班，领导怜惜，让她休息三天。

　　陈陌的心思立刻转移到这难得的三天假期上。她想到乌林寨。乌林寨是一个彝族山寨，近几年发展生态旅游，搞得风声水起。陈陌的朋友芮丹在乌林寨小学支教。芮丹早就打电话让陈陌去看看，来给乌林寨写一首诗吧。我敢说，这地方一定会让你诗兴大发，来了就不想走。陈陌凭着几首小诗，被朋友们冠以“诗人”之名。芮丹不会写诗，却爱读，是陈陌忠实的粉丝。让陈陌去了就不想走的地方多了，可她那得如此自由？人是随饭碗走的，饭碗在哪里人就得在哪里。一个个貌似自由，其实都身不由己。

　　陈陌决定去乌林寨，她打电话通知芮丹。其实这个电话打不打芮丹都会在乌林寨，因为芮丹去支教时就立下誓言：支教两年期间不出乌林寨半步。她要与外界彻底断联，乌林寨是一个真空般的所在，能将她洗涤得一尘不染吗？两年后我会是什么样子？她问陈陌。陈陌说，两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到时候就知道了啊。陈陌还是给芮丹打了电话，她做事向来谨慎，怕万一到了乌林寨找不到芮丹，吃住没有着落。确定芮丹会在乌林寨等她，她才开始收拾衣物和洗漱用品。然后锁门，下楼，开上停在楼下的车，出发了。

　　在陈陌开着车驶出小区大门时，楼顶上连接她家水箱的水管已经断了，水像一朵烟花似的喷出来，在楼顶上四处横流，又汇成一条小溪顺着下水道哗哗流下……

　　小镇离乌林寨有120 多公里，陈陌看了看时间，天黑之前她应该可以到达。

　　陈陌的车速比她预计的要慢一点，尤其在开了70 多公里之后，她感觉腰酸背疼，有些疲惫，便在服务区休息了一会儿，再慢慢往前开。

　　岔上到乌林寨的公路，来往的车辆就少了，大多数时候只有陈陌这一辆车刷刷往前开着。车窗外是一道道覆盖着浓密树林的山梁，在夕阳余辉里优雅地起伏。仿佛天地间只剩下陈陌一人一车，格外的孤寂让她感伤起来，她又有些享受这份感伤，希望车轮下的路没有尽头，希望公路两旁的山林也没有尽头，就这么开下去、开下去……

　　到乌林寨时，已近黄昏。

　　乌林寨雄伟的寨门出现在陈陌眼前。装饰着太阳鼓和五彩图案的寨门上写着“乌林寨”三个大字。陈陌忽然间湿了眼眶，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她在梦里都不曾来过，这一刻却给她回归故里的感觉，她的心原来一直渴望着这样一个去处：静谧、安详、不被打扰。

　　寨门背后是一座接一座的山，一道道黛色的山脊起伏着，夕阳的余辉给它们涂上一层金色，温暖地抚慰着人心。陈陌沿路一直往前开，经过一个民俗广场，左转，她就看到一座红墙青瓦的房子，院墙内高高飘扬着一面五星红旗，这就是乌林寨小学了。

　　陈陌把车靠着学校围墙停下，走进学校大门去。整洁漂亮的校园静悄悄的，学生们早就放学回家了。芮丹听到动静迎了出来，她夸张地向陈陌张开双手，大诗人，我终于等到你了，乌林寨终于等到你了。陈陌推开她扑过来的拥抱，说，你这样子倒有九分像诗人了呢。

　　乌林寨小学原本只有一个老师，芮丹来支教，那一个老师才算有了帮手。那一个老师是乌林寨当地人，家就在学校旁边，每天放学后，他自然是回家去。就留下芮丹一个人守着静谧的校园。

　　芮丹从当地农户家里买了一只土鸡，早早炖在锅里。陈陌一进她的宿舍就闻到鸡肉香。她吸着鼻子，早知道有这么香的土鸡吃，我应该早点来。芮丹说，乌林寨的土鸡你不能白吃，你必须给乌林寨写几首诗。这地方太美了，真的值得你去赞美。陈陌说，诗这东西不是说写就能写的，写诗的灵感就像夜里的蚊子冷不丁叮你一嘴，总是来得意外。

　　陈陌和芮丹围着一张简易餐桌，吃过晚饭。芮丹问，还有力气出去走走吗？夜晚的乌林寨也很美。陈陌喝下两碗鸡汤后感觉身上又有了力气，便和芮丹出去转了一圈。

　　第二天，芮丹带陈陌去爬观景台，去逛民俗文化广场，去看彝家垛木房。第三天，芮丹带着陈陌去家访，其实是想让陈陌近距离了解一下乌林寨百姓的生活。陈陌准备第四天一大早返回小镇，早点回去，可以休整一下。

　　对门邻居的电话就在第三天晚上打来了。她说，一楼邻居从卧室窗口听到楼上下水道里水声哗然，已经哗然了三天三夜。各家各户都去查看了自家的水表，才发现陈陌家的水表转得飞快，而陈陌不在家。大家纷纷猜测是陈陌家的太阳能热水器或者是水箱的水管坏了。陈陌忙说自己在外边，请对门邻居帮忙把她家的水阀关了。

　　放下电话，陈陌心里第一时间就想起那个家政公司派来的中年男人。一定是他干的。有两种可能，他在楼顶上东翻西翻找陈陌家的水箱，无意间把连接水箱的水管弄断了。另一种可能就是他找陈陌讨要辛苦费之后，又悄悄返回楼顶故意把连接水箱的水管弄断了。不论哪一种可能，陈陌都没有证据，楼顶上没有监控。她只好低声骂了一句，可恶！芮丹问怎么了？陈陌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芮丹说，水电这些事情，你一定要找专业的人员来修理，不然后患无穷。你说的这个中年男人应该是家政公司从周边村子里找来干粗活的，哪里会什么水电？不过想着洗洗水箱也不是什么高科技的工作，就揽下来想挣几块辛苦钱。陈陌说，他水箱没洗，还威胁我给了他五十块辛苦费。现在我家的水管坏了，哗哗哗不舍昼夜地流了三四天，得交多少水费啊？芮丹说，这个世界之所以如此魔幻，就是因为有了太多没有“金刚钻”，却敢揽瓷器活的人。

　　陈陌觉得芮丹这话有道理，下次找人来做事，一定得弄清楚他有没有“金刚钻”。

　　陈陌从乌林寨回来，没歇一口气就去找人来修水管。同事介绍了一个专门做水电维修的杨师傅。陈陌电话打过去，杨师傅说最近他接了好几家的活计，一时半会没时间来给陈陌修理。陈陌好说歹说，他才同意先派一个小徒弟来帮陈陌把水管接上，暂且对付着。等过几天后他再来帮陈陌把家里家外的管道维修一遍，陈陌一口答应。

　　陈陌又到自来水厂交水费，一查竟是一千多元，她只能自认倒霉。邻居们听说她家因为水管断了，一个月多付了上千元的水费，家家心有余悸，纷纷打算维修一下自家的太阳能热水器和水管。

　　对门邻居对陈陌说，我们这个单元的十家人都打算维修太阳能热水器和更换水管。四楼二号说她老公以前做过这活路。如果包给她家做的话，只收我们材料费，工钱就当作是邻居之间帮个忙了。你家要是愿意，和我们九家人一起包给四楼二号做吧。

　　四楼二号的老公没有正经工作，靠四处打零工为生。四楼二号也找到陈陌说，你家的太阳能热水器和水管也让我老公来帮你维修吧。修水管、修太阳能热水器这些活，他以前做了不知道多少。坏就坏在陈陌口一软竟然答应说，好吧。她竟是忘了问四楼二号邻居她老公有没有维修太阳能热水器和水管的“金刚钻”。

　　陈陌给原来联系好的杨师傅打电话说，等不了他，另外找人来换水管了。杨师傅说，也好，我这里也实在忙不过来。

　　陈陌家的太阳能热水器维修、水箱清洗、水管更换便全部包给四楼二号去做。

　　谁想第二天她下班回来，一打开家门，眼前竟是一片狼藉的景象：家里污水横流，臭气扑鼻。她连忙给四楼二号打电话，这是怎么回事啊？四楼二号的老公很快来了，他进陈陌家看了看说，你家厨房的下水道堵了。他转身回去拿工具来帮忙疏通。

　　那些污水是从厨房里倒流出来的，油腻腐臭。陈陌忍着恶心，拿了拖把、盆子去收拾。四楼二号的老公在厨房里一阵叮叮当当的敲打，突然只听“啪”的一声响，陈陌过去一看：洗菜盆下面连着墙壁的角阀被齐头掰断下来。四楼二号的老公长长叹口气说，你家这角阀锈蚀得厉害，轻轻一碰就断了。陈陌问，那怎么办？去买新的换上？四楼二号的老公说，有半截角阀断在里面了，就是新的买来也换不上。你得去找一个专业的人来帮你做了，我是没办法了。

　　陈陌心里暗叫倒霉，竟是又遇上一个没有“金刚钻”，敢揽瓷器活的人。

　　因为是邻居，陈陌只好作罢，不能说他什么。只好又打电话给杨师傅。她给杨师傅说了许多好话，这活路非你来做不可了，角阀断在管道里了，帮我修管道的人说他没有办法了。杨师傅说，他怎么能这样啊？这事不难，就是麻烦，我叫我小徒弟来帮他擦屁股吧。

　　小徒弟来了，他检查了一下断口说，这得用多大的力气才能掰断在里面？陈陌说，他说锈蚀了。小徒弟指给陈陌看，哪里锈蚀了？断口是簇新的呢。陈陌只能不停说好话，希望小徒弟能把这件麻烦事情处理了。

　　小徒弟从工具包里找出一把细齿钢锯条，把锯条放到断头水管里面，开始一点一点地来回锯。水管里面狭小，不好操作，也用不上力气，又要防止锯坏外层的内丝，他只能一点一点慢慢锯着。大概锯了二十多分钟，终于锯开了一个小口，他用一把平口螺丝刀撬起断头，再用尖嘴钳夹住一点点剔除。到新角阀换上，差不多用了一个多小时。

　　小徒弟收拾起工具，对陈陌说，小姐姐，这活是不多的一点，但费时耗力，你给200块工钱吧。

　　陈陌掏出200块钱给小徒弟，她已经管不了贵贱便宜，只庆幸尽快把这个麻烦解决掉。

　　就在这时，芮丹的电话打进来，她问，乌林寨的诗你写了没有？我要先睹为快。陈陌说，写个鬼头哦，回来后我就天天在修水管。芮丹诧异，你家水管还没有修好？多大的工程啊？陈陌说，没办法，让你说对了，这世界上没有“金刚钻”，敢揽瓷器活的人太多了。

　　就因为一小截水管，把陈陌折腾了许多天，害她白白花了许多钱不说，每天早晨醒来，对着窗帘上隐约天光微笑的心情也没了。

　　几天后，陈陌在楼道里遇到了四楼二号邻居，她笑盈盈地对陈陌说，你家太阳能热水器和水箱的水管都换完了，有没有感觉到热水比原来烫多了？冷水也大多了吧？我老公说，大家楼上楼下的住着，工钱就不收了，只当给邻居们帮个忙。你只消把材料费给我就好了。陈陌笑着说，那太谢谢了。材料费多少？四楼二号邻居笑盈盈说，一千六百多块，你给我一个整数，零头就算了。陈陌暗暗吸了一口气，又遇上一个抢劫的。一千六百块钱就换了几根水管！说好的不要工钱呢？说好的邻里间帮个忙呢？可她除了掏钱，还能说什么呢？

　　四楼二号邻居收了钱，满面春风往楼上去。

　　陈陌从背后叫住她问了一句，你老公有“金刚钻”吗？她愣了一下说，什么“金刚钻”？用来干嘛的？

　　陈陌转身进家。

　　陈陌下班回家，在楼道里看到几个邻居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议论，原来三楼一号家的太阳能不加热了。邻居们一脸愤怒地咒骂着四楼二号，她老公根本不懂太阳能热水器，就瞎摸二混地弄，还收了我们那么多钱，一千六百块钱可以买一个新的太阳能热水器了。三楼一号说，我要叫她把钱退还我。另一个邻居劝道，你可千万不能叫她退钱。大家在一幢楼里住着，就算你换了新的太阳能热水器，他悄悄上楼顶去做点手脚，是极容易的事。三楼一号一脸担忧，她显然想起了四楼二号老公那一脸横肉。大家都说，是啊是啊，忍忍吧，可得罪不起。

　　陈陌没有插话，心里说，谁让你们想省那点工钱呢？贪小便宜吃大亏，这是真理，以后要切记了。

　　夜里，陈陌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乌林寨。

　　梦里，芮丹对她说，这世上有很多没有“金刚钻”的人却一直在做瓷器活，你服不服？

　　陈陌忽然醒了，但她依然对着梦里的芮丹说了一个字：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