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永流,日月不变,每一个阿毕都有打破血界,越过众山的识见。
大地有眼,生死无辜,每一个阿毕都是站在长河渡口的解结人。
事与愿违,生杀种种,每一个阿毕都在为别人或自己宽慰那些人为和命定的割舍。
我们同时拥有着最沉郁深刻的太阳和最喧嚣不安的夜晚,跑向终点,是坠入死亡抑或拥抱新生。
1
人中第十种,
那是出自匏瓜人,
我族叫腊罗。
腊罗这一族,
罗夷这群人,
逐草牧畜兴,
习惯穿厚衣;
五谷丰产区,
习惯温泉浴。
请神神降临,
祀神有了人。
——毕摩经·祭祀日月
阿毕儿子其实是早就死了的。
滇西挤褶的群山是活物,壮实的根系透吸了千百年来每一针落地的雨,每一片卷土的风,每一声惊腔的雷,甚至还有万物生灵的魂,当然,仅仅是那些不得归回祖界的孤魂。
如果你听到丑可里人讲他来自尊贵的孜目家族,千万莫信,因为这里世世代代只包藏着一只夷人弱细的支流。算了,你只消看江边回水湾那只环抱的“手”,执笔饱蘸江墨,村里人都说是出大毕摩(彝族有知识的长者)的山形水势。偏生江对岸的蛇马人是不认的,他们在阿毕独子的葬仪上发难,是短刃剌开粗白的布幡,丑可里人是北方的迁客,血管里淌着异族的血,司祭作毕是对腊罗人最大的羞辱。蛇马人对每一个丑可里人说,你们会撞上无休无止的厄运。
阿毕儿子死于三天前。当时,他绷着一层薄皮的骨架子还在动,挪靠在腊婢诗蜜的胸脯上,那个自愿冲疴的女人。
十七天前,阿毕儿子从省城的军校被拉回丑可里,阿毕没有作法驱鬼,他第一次因着自己的“人识”而感到深彻的哀恸。他跟阿毕说,阿爹,门外有人。腊婢诗蜜的眼珠是凝冻的棕色流体,里面贮藏着他蜷曲微黄的头发,雕挺稍勾的鼻子,乌红半阖的唇皮。是怪兆,丑可里的男人都是英隽的生相,女人却是黑丑痴哑的,不知是否是另一种冤孽。
她说出了阿毕决难启口的话,给他冲疴罢。
十三天前,阿毕提了公鸡割喉放血,一把撒地米是白色的雨点子,一道矮搭的青松毛门,缘上挂着干黑的倒钩刺。如果阿毕亲手扎的草人生出眼睛,一定会看清腊婢诗蜜脸上粗密的毛孔;钻过退喜神的门,穿着阿毕儿子衣衫的草扎人就歇靠在木凳上,她抱起草人缓步出门,阿毕的声气,苦了你了,小诗蜜。
十天前,阿毕儿子的新坟种在了白烛山上。如果草没有死透,如果没有调适的雨水,坟里的“人”应该还会一直生长。它是阿毕儿子病体的替身,被新婚的妻背葬到山上。
四天前,阿毕儿子跟腊婢诗蜜说了太多的话,他说,小时候我觉得你是丑可里最漂亮的姑娘,到城里以后才知道那是因为我的见识还没有人眼皮上生的睫毛长。她说,我只是嫁了你的魂,等病好了,你的肉身子还可以去找个城里的女人。他干烈的喘咳,但我的身子已经葬在你这片吉地了。
在他活着的最后一天,她成了真正的女人。
葬仪上蛇马人的诅咒是将断未断的季流,应验在一个隐秘的时点。
日子是杂乱的荒草在生地上倒伏,阿毕儿子的两个坟堆在肉眼可见地膨胀,它们被大地接纳,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将晚山坡上阴哑的风,空气成了有质的吹毛,硌了腊婢诗蜜的眼。有青黑的一小截树枝杆往鞋底子下钻,她跳踏几步避开,又像绣鞋上脱的线一径尾随,未完成的对峙,花头小蛇贴擦几步,打转身子去了。
她看到蛇的脚,细的,肉黄的,像生在地上的细根,暗默地滋养着畸怪的梦魇。腊罗人都晓得,蛇是无脚的,一旦有人见了它的脚,必会终生噩运傍身。
一天后,怪诞的妖云自蛇马飘来,准确地说,是一个秀致嫩弱的女人借道蛇马而来。她兜抱着不满周岁的婴儿,叩阿毕家的门,她说要送他回来。
两个女人静默的对峙。
陌生女人说娃娃是癸未年生的,腊婢诗蜜说他庚辰年就死了。
腊婢诗蜜赧然于进门客的饥劳。鸡血滴淌在土瓷钵头的沿上,生出带着微弱哀叫的红色飞蓬花,点花飞升晕染,最终引发了浓重持久的哭声在空气里弥漫。
陌生女人像柴火烟子一样消失了,或者是缩变成了板凳上懵然嚎哭的娃娃,腊婢诗蜜不会抱婴儿,只小心地弯臂托捧着,满心满脑灌的却是对不住了,鸡都杀翻了咋个能空着肚子就走。
娃娃的包布里裹着一张薄透的纸,安从岗几个字她是认得的,阿毕儿子汉名。
阿毕眯眨着眼瞧清了纸上的字,这个叫陆军战时死亡官佐士兵乙种证明书。他消失了两天,回来时只说了一句话,小诗蜜,山上的野核桃树也挂果了,这个娃娃就叫塞密尕(腊罗语,核桃果果)罢。
阿毕去了蛇马。
那天的早雾在水面上积聚堆积,成了固硬的镜子,蛇马是丑可里的虚像。竹筏过江是锉刀击碎了水雾镜,蛇马的房舍愈发显形,阿毕心囊里错生的希冀在慢慢消沉。
蛇马确有一个阿毕儿子的“镜像人”。
当年,阿毕儿子报考省城军校,因怕考不上报了两次名,偏生蛇马村那个“无名鬼”错了报名的期限,只得借了阿毕儿子的身份名额考试,都考上了。就恨阿毕的儿子命不好得了治不好的恶痨,学校都没上几天就被遣返,那个蛇马人倒是顶着名字忝占了几年,只到倒在战场上。
他们都死于国难。
阿毕不再开口。无怪小塞密尕的生父成了谜,腊婢诗蜜坚信阿毕儿子还活着,那个搅烂丑可里静凝时日的外乡女人,可怜到头了也晓不得让自己困守牵绕的到底是谁。
阿毕死前是腊婢诗蜜接的气,他最后一次开口,记住,塞密尕也是阿毕的儿子。
江水永流,日月不变,每一个阿毕都有打破血界,越过众山的识见。
2
阿毕无罪过,
厨师也没错;
屠者没屠错,
割者没割错,
不是偷宰的;
要怪怪银刀,
但没偷宰过。
那是上天下令错,
白发务易错,
洒易解结错。
说顺天意去解结,
就来说解结。
——毕摩经·解结
跟塞密尕绞绕瓜葛的三个女人,一个死了的,两个活着的。
阿辘媲说,你们渡筏子回来那天,我就在湾潭里首褪澡。她是黄果,糙赖的皮子,剖开是厚瓤苦酸的肉。
筏上的塞密尕望着渐远的蛇马渡,耳后吹飘过丑可里浓绿的吐息。他的眼是夺眶飞出的幼鸟,在滩涂兀生物的顶上盘桓,是杂石间不可能长出来的一朵白鸡枞,她的头发是贴服未开的菌伞,亭立的身子散着有形色的香气,她是他订过鸡酒的女人,虽然是腊罗人讲的不该嫁娶的上上合婚。
省城中等农业学校专业下放,月前取消办学,塞密尕与同为农家子弟的同窗回乡参加农业生产。
粘坨的山和稠沉的天让他生出稍逝的陌生,山腰路上密匝的剑麻在他眼前无限放大,他对上一双没有眼珠的黄眼睛,家狗四眼眉心两缘的杂色毛,放在她寂黑如夜的额首就是山间圆小的月亮。
不期的怪事发生在一群年轻人第十一次见到丑可里的月亮那天,一直持续到第十四个月亮。
年轻人们被无聊与莽撞各执一手,背后还有邪魔的推搡。一地踩得稀碎的月光吃了晨露照了日光必定会在第二天变成嗡嚷的虫,以吞吐无尽的流言为生。
静夜里的脚步和人息啃咬着狗的耳朵,急促的撕吠拌着阿辘媲的笑声,几个读书娃娃扎实犟(方言,指英俊帅气且颇有本事),莫去啦,再走就是山神庙子了,进来阿姐家歇。靛蓝的大衽衫空罩着垂大的乳房,襟扣往上只瞧见显眼的鼻子,鼻梁鼻头是将塌的土石堆,眼是山壁上的洞穴,洞口生了杂乱的野草,还有她接续开口时挤露的牙,叫人想起后山上伏立的坟碑,埋着不得归葬白烛山祖茔的野鬼。
在丑可里人晦默的字句里,几个年轻人得知连续四天的响动来自废弃山神庙旁的乱葬地,准确地说是一宗女人的新坟,她连带着腹中胎儿死于难产。
坟前树的大帛纸色还未褪尽,零散掉落的青松毛是吹乱的额发,幽咽断续的风落在地上就是山间夜出鸟兽轻快的脚步声。他们的赌约,敢把一只土瓷碗倒扣在坟头上的人能替其余几个人夜守生产队的水磨房——毋须明言的“肥差”。
腊罗人说,人死后的灵将长久地在葬身之地附近逡巡徘徊,瓷碗在坟上反扣是让鬼灵永不得安生的恶毒诅咒。
石碑上的字是灰黑的虫尸,塞密尕蹲身像在辨认虫的触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算了,还是莫整了。
我们是在解救被封建思想凌辱迫害却毫无阶级意识和反抗精神的无产阶级!同行人的手掌在塞密尕肩膀上将放未落,服不服?
塞密尕起身狠掸开那人的手,是掰断一枝杂生的树杈,我不准!
“凭什么”是塞密尕透恨的三个字,是以弱吠强的恼羞成怒,或是以强欺弱的赤裸凌辱,现在更像是第二种情况。
同伴在质疑他阻拦的“资格”,他理所当然地想到自己血管里流着的血,这种被前辈血统所牵制决定但又异常迷离模糊的“遗传”,恰恰是最无用和最有用的。
塞密尕的眼睛看向它处,内里有月光融化产生的复杂流体,他说,她是我媳妇,给我生娃娃时候难产。
他的肩头被人捏拍了几下,是无声的致歉。
塞密尕报以笑,你们先回去,我跟她说说话。
形质不一的杂木是夜昧的具象,休眠的叶子是另一个世界生灵紧闭的嘴。他对着坟堆讲,对不起。
混沌的记忆是粘稠的浆糊注满他的大脑,糙砺的山风让他的神经出现细微的褶皱。他的阿佬阿爹都归葬在对面的白烛山,而他的阿妈却说,到大山外面去,一定要走出去,去找你的阿爹,那条长脚的蛇预示着你阿爹一定还在某个地方不得解脱,他的劫是我的结。
不合时宜的风声裹挟着没有头尾的话,我听见你叫妮曲、妮曲。是小猫的细毛往他的耳朵里钻,他坠落到一个哑痒的梦境中,他攀爬在树上,使劲晃动枝杆,妮曲抖开围兜接了簌簌落下的野橄榄。熏黑的灶膛,糙涩的碎橄榄粑粑,他在见到橄榄肉上一块淡浅红斑的同时,喉舌间泛起弥散的回甘,红的是喜床下七星灯渺动的焰,或者是染红深秋落华的血污。
妮曲只是他幼时的玩伴,他在山外得知她死去的消息。
我连着四天听见你叫妮曲、妮曲。小猫垫着肉足在楼板上走过,他伸手捋着猫额的短毛,可感的温软是可数的童稚时光,他急中开口的谎言是放生在阳光里的一粒微尘,是融合了怜惜和忆念的另一种爱情,对妮曲,对远在时间对岸的故乡。
冷湿的空气是肥厚的土壤,有指掌在他肩臂上生长,他在浅睡中耳触到复活生灵游离的吐息。他的五感是落地稀碎的生鸡蛋,是庞大或扁长的人形,是循环往复的妮曲妮曲,是野艾蒿弥留的香气,是苦凉的茶果,是肉暖血热。
太阳走了又来,一个单有腿脚没有身子的怪人从丑可里的废庙坡一直跑到了蛇马,这两条腿都关于塞密尕,其中一条在奔跑的过程中崴掉了,但大队的人只关心那条独剩的腿——天将亮,放牛的路过废庙坡,生生看见老女人阿辘媲和阿毕家的塞密尕滚睡拢在草窠里,阿辘媲眼睛眯眨开就破声哭叫,被羞祖宗的死崽子占了便宜!
塞密尕被扭送到大队时候一直盯着梁下盘的燕子窝,像黑黄的牛屎直直逼垂到他的口鼻里,空气成了漫灌的水肆无忌惮地冲进他的体内。
大队密匝匝的人,有年长的开口,阿辘媲,记得你男人不是早就死掉了?
她的手背上长了疮,手节子上绕了一圈用碎发搓捻的线,像透黑的腌臜条,我又认不得他是死是活,他在社上食品组走马驮货,一下下没得音信也是常事。
晓不得是哪个吸吃了半口气,她是没男人的,阿尕尕跟她只是自由恋爱,不算乱搞男女关系。
阿辘媲撇嘴斜翻眼皮,我个女人家,那东西是生在男人身上的,颠来倒去我说了又不算。
还有,还有另外那只被忘了的腿,最终体力不支倒在蛇马村那个跟塞密尕订过鸡酒的女人面前,这个年轻的代课老师梦晓般获知塞密尕曾让别人怀孕并因此身亡,她像误摸了锅底后又拉看象征婚约的红绸布,终是在上面留了圆黑的指印,它像火咬得破洞,即使在她心里不是真的破了,但在别人眼中也是不能要了。
他化了那个死去女人的劫,却成了自己的结。
七个月后,阿辘媲生下一个男娃娃,她抱到塞密尕面前,如果你不认他,他就只会是我那个跑了没影子的男人回来下的种,那天你跟我就是乱搞男女关系。
她听到他嚼穿龈血说滚的时候烂笑出声,好嘛,如果是鬼的儿子,就是不该活在世上的冤结,我把他顺江漂了自生自灭。
空身的阿辘媲消失在丑可里陈旧的月光里,再没人见过。
一个月后,那张轻飘飘的纸是无底筏,再难把他载离丑可里,关于65 年新生塞密尕所犯错误及处理意见。
他解了那个老女人的结,换来自己的劫。
大地有眼,生死无辜,每一个阿毕都是站在长河渡口的解结人。
小莫惈领不到大队的“人头粮”,是,阿毕家塞密尕的儿子小莫惈。大队文书讲,我是没喝到你们一口喜酒吃过你们半颗喜糖,你跟阿辘媲的娃娃算不得数嚒。
文书的右耳廓上有天生的畸余,麻子大,虽然小但人说那是他比别人多出来的福气,起码他几句话就能安排哪个去夜守大队的水磨房。
耳朵,要命的耳朵救命的耳朵。
偏生无人在意公社食品小组零星丢失的猪耳朵,在腊罗彝区谁会去偷猪耳朵,尤其是娃娃,造孽,吃了就注定是一辈子的下等人。
3
说解杀生罪,
论说解罪道。
阳间不解罪,
死去到阴间,
罪将不得脱。
阳间解一罪,
死去到阴间,
可抵九条罪。
……
杀死白狗那一天,
猎神白狗独生女,
死去到阴间,
怕来报你仇,
抓给三把火星去。
——毕摩经·解杀生罪
莫惈这辈子就真切地怕过两次,杀狗之前和杀人之后。
他杀了一条狗。
厕所边的空地,他把一碗拌着肉丝的白饭放在地上,望着它细慢吃下,石英表是长在手背上的心脏,跳了五百一十七下,比这条白狗的心率慢些,假设它的摇尾代表了脉搏。
铁棍垂提在右手上,他的左边手僵着,是冻毙鸟尸的指爪,黑狗身子拱动,一头蹭贴在他的掌心上兀自摩挲。
他极快地用眼皮满裹住眼球,眼皮子却像是有破洞,他真切地看到过期的影像——男人接过纸箱,轻抚着探头的狗,温声带笑,阿克、阿克(腊罗语,狗)。
他还是缩卷起无用的眼皮,棍子狠砸在狗的鼻头上,是失了骨头的一堆烂肉,黑狗在世上留的最后一声嚎叫是暗黄色的,是微末的路灯光滴入漆黑的夜海。那天中午的太阳辣,男人抱狗带扯起几片垫窝的破布,不想底下竟还有篾片搭架的未明空间……
他用绳子绑紧犬牙,把它挂吊在树干的钉上。它只是暂时性昏死,脉管里的血还是热的,他用刀割开它的趾,偏生久不见血,刀刃摩擦毛和皮肉有痒异的钝感,掩饰了手的颤抖。无数往返抽送之间不起眼的一刀穿透了生死的界点,它的血静缓滴落,是暗夜里几不可闻的噪音,比如续断的哭声。男人扯开篾片,见到一张圆小的脸,他在哭,声气像欲言又止,或者是无力地积攒和无由的释放。与弃狗藏身在同一个纸箱里的弃儿被男人抱起来,四目相对,小手抠探男人的眼眶,像在眼门外扒望,远深处有土墙裂口渗进的那折光,男人在笑,阿克惹、阿克惹(腊罗语,狗的儿子)。
莫惈和他的一狗一子是寄居在城市工地上的砼,轮回往复的建造和摧毁都与他们有关而无关。
七点,莫惈在将含未露的早光中拆解人和狗的影子,阿克惹背上扁方的书包投了影就是矮小的背架,摞着虚无的猪草。严格讲,阿克惹身上并未流着腊罗人的血,但天意般地承继了丑可里男人挺伟的骨架,俊健的皮相,尽管他只有十岁。
阿克惹抬脚上了路边的花台,沿着细窄的台缘走,整个人虚凌于狗身子之上,行道的地砖上散落着狗频快的步子,它会把他送到学校,是无聊又深情的习惯。
校门口“家长及车辆到此止步”的移动指示牌被值日生举着,阿克惹踩了值日生的斜影子,他见到影子上有裂开的豁口,像一张狂笑变形的嘴。毫无预兆,他疾快转身,撵上那只原路返回的狗,照着它的屁股狠狠踹下一脚。
狗惊嚎出声直接失重扑跌在地上,呆滞几秒旋即乱叫转身亮出尖白的牙齿。阿克惹拔腿落跑之前眼见着狗呼扇耸动的耳朵渐渐倒伏扁塌,它的眼球是他前天无意滚落到坑里的玻璃弹珠,随着松陷的洞口埋进无际的黑暗。
狗瘸拐的腿让他有倏逝的失神,背后烧烫耳朵的炸笑,有个小杂种踢他妈的屁股喽!
自记事开始,阿克惹都莫名地憎恶黄昏。
阿爹把这条不高不矮的狗抱坐在桌子上,用炭黑的眉笔细细勾画它眼眶上的毛绺,用腻红的唇膏轻轻涂抹它的嘴瓣。他余闲的手掰开蛤蜊油,油亮的手背连着指峰,凸起的指节控动着指腹,劣质的膏体是烈日落山的余烬,它的眉心上生了一颗带着指纹的痣,他对上一只布满血丝的红眼睛。
绿海公园,阿克惹抱膝坐在那棵固定的梧桐树下。
七点,莫惈和狗在欲起还抑的晚风间飘进人群。他安置好那台破旧的录音机,腔子里是盗版的童安格磁带,A 面第一曲,耶利亚女郎。他的臂弯是圆的残弧,圆心是蹲坐在前面的狗,踢脚伸手,快三吉特巴跟周遭格格不入。恶毒的“玩笑”是在空间中高低错落悬挂的镜子,折射着新旧强弱的光,它们停留在莫惈脸上,让这个年过四十的男人拥有了非同一般的神采,他的鼻尖开始出油,眉骨上出现浅弱的红印。地面上铺着形状不规则的大理石,是兽的鳞甲,他在猛烈晃动的兽背上疯狂起舞,极致的双重运动引发了时间的移位和碰撞,他说,别人跟他开玩笑,狗就是他养的女人。
他进家门前问了身边的阿克惹,阿爹是不是老了?
阿克惹眼中,那些“玩笑”就是吊在树上长在草里漂在水中随处可见的嘴,嚼吃着他将将破土出芽的自尊心。
七点不到十五,莫惈下工回家,日光灯管像一只白长的手,掀开床上的被角:阿克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扭股的腰杆改变了腿的方向,脚趾抵顶墙体,僵硬张开,极度后仰的头逼近拱翘起的屁股。蛇,莫惈想到了蛇!只能是蛇!
出自阿爹的嘴,那年年轻的阿奶在山上见到蛇的脚,他不相信,噩运会以这种丑陋而直白的方式降临。
他又庆幸,阿奶不是唯一一个在丑可里见过蛇脚的人,阿克惹也不是他见过的第一个身染“蛇病”的人。
十三岁罢,他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同学阿鲁蜷折在地上,他的阿爹遵诏经文的谕示,触犯了腊罗的禁忌,杀掉家养三年的狗,狗的骨剔筋刮肉风干烧灰是阿鲁的救命药。
引着狗出门的时候,他想起阿克惹向他提出的关于“玩笑”的质问,他记得自己说了一句,至少,我可以好好护着它。
防盗门关拢又弹开,他故意多用几分钟检查了一下内锁箱,绿色箱盖上的那片锈斑像变色的月亮,跟十几年前他离开丑可里头天晚上在山梁子上看到的一样。
他杀了一个人。
十九岁的莫惈有生以来第一次坐上汽车。被车轮子驮着颠簸在通向风城的路上,他的足底贴着鼓噪的江心石,凉冷的江水溅在他的膝头上,留下尴尬的水渍——裤子上不同色的补疤,脚底板下是布鞋的毛毛底,之下是高凸的铁皮,再下是车轮转动。
他折长的腿强调着膝上补丁,他反方向弯靠双腿绕开窗子渗透进来的烧烫阳光就像躲避人们生辣的目光。
哎哎,是不是要耍流氓?兀生的手正正落在莫惈的膝头上,顺势把他的身子推搡到车窗方向。
脚下“江水”的声音消失了,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只有嘴在动,右颌骨稍稍往上有颗小痣。他想起深冬堂屋的火塘,是没有浇过的新土罐,他照着阿爹的样子颠抖罐中米茶,条粒膨胀焦黄,他拿起提壶冲进一股滚烫的水,罐底顷刻间炸裂,棕黄的液体从几不可见的缝隙中挤窜殆尽。现在,他的颅骨就是那个短命的土罐,内里热燥碎裂狼藉一地,面皮上还是颜色不变,他天生是个不会脸红的人,阿爹讲就这种人是最没良心的。
同车的几个年轻人闻声站起,准备合力把这个“流氓”扭送到派出所。倒是那个女人起身坐到了对面的空座上,算了,出门在外。毕了只扭头看窗外逃遁奔退的群山。
莫惈看到女人挺刮的衬衣领子,淡黄底五瓣花,他晓不得那个叫的确良。
他没有去师范学校门口看张榜,准确地说他是刻意迷路了,他在仁民街第二糕点厂门市部旁边追上她。
闷头拦挡在身前的男人让她心上惊跳了几秒,未及她绕走开就被兜头盖脸浇过来一句话,对不起,但我真的不是流氓。
她有细浅的疑惑和不安,你追我那么远就为了说这个?话尾梢上笑了,我晓得的,你也莫放在心上。顺着把手上拿的一小包“佳制细点”递给他,送给你吃。
莫惈接了油纸包也不说谢,只问师范学校在哪条路上。他未问自答多余的话像糕点多余的渗油在纸上印出矮小的山,我考了乡上第二,按往年惯例虽然还够不到师范的分数线,但会取各乡前两名招进民师班,今年久也没消息,我就直截来城里等等看看,是第一次来。
她说师范在文化路尽头的桥西面。悬铃木喜光,密匝匝缝补行道,街心的交通岗亭新色光亮,马路上汽车不多,对面是风城旅舍,里头的油炸花生米量足价廉。她讲了脑子里弹出来的半句电影台词,生活,总是美好的,越来越好。
啊?他既没听懂也没听清。黄色的人形绕过行道边半人高的瓶形邮绿护栏,蒸发在中午两点的光笼里。
几年过去了,只有两个时点在莫惈的记忆里异常清晰,一个是初踏风城的午后,另一个是签字的那天早上。
师范民族班停招,合该是另有际遇,莫惈在不远处的报刊栏看到人纤厂的招考启事。他立在隐性门槛之外,管招工的人看着他蜷曲微黄的头发,直挺的鼻梁,游移的视线戛然而止,对这个农村户口的年轻知识分子笑了笑。叫一个老工领莫惈去办手续,先带着介绍信去转自理粮户口。
老工说,听说你家在丑可里,我家是蛇马的。将将要落字在纸,老工随口讲了一句,大地方当然是好,只是这个名字签下去,你跟那块祖地的根连就断掉一半了。
莫惈这支尖细的笔也是刀,完成自己生命中第一次生杀宰割。
晓不得是哪个起的头,几个人堆在宣传栏前看工厂喜报时候说起了歌舞厅,他们讲定,今晚上七点,带莫惈去建设路上开开洋荤。
莫惈跟工友讲,水晶宫,这个名字叫得真好。
又是被笑,说他没见过世面,县里市上大省城,怕是全国的歌舞厅都叫水晶宫。
莫惈不敢再吭声,像胎记一样形影追随的自卑并未因为数年的城市生活得到些微的稀释。他发自内心羡慕那几个将风城方言讲得比母语更流畅的工友,是求之难得的天赋异禀。
彩灯瞎了几颗,边上缠着塑料葡萄和叶子,舞池里有几对男女在跳交谊舞,他盯着转动搅光的迪斯科球,蓬生起无端的亲切,他误以为这个从未见过的“新式武器”在唱歌,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
他认定,这首歌是用丑可里话唱的。
莫惈叫住同伴,低声哼唱,你听听瞧,这曲子唱出来跟我的口音像不像?
像,越听越像!同伴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半真半假开口,喏,这个是港台金曲,你最好回去老家打问打问,你的亲生老爹指不定现在不在台湾就在美国啊,过几天要给你汇美元回来啰!临了把他推出卡座,来这就是要跳舞嘛,来来来,哥哥给你介绍一个。
未及反应莫惈被掮到一个女人跟前,工友拿腔变调的声音,阿兰小姐(电影《英雄虎胆》中美女特务),诚挚邀请您跟这位“海外关系人士”共舞一曲。
他在昏昧的灯光中看到女人的肩膀,蝴蝶领结,右襟三色花,收腰,阔短裙摆,乳白玻璃丝袜,银色鱼嘴小跟凉鞋。
渐快的鼓点是曲子开口前的舔唇音,她说,预备,吉特巴。
他避开她的手,我不会。
没事,先拉着我的手。她无顾他的窘态,“带”得极为潦草,兀自抻环绕位、踢足击地,他像一棵落叶光杆的死树扎在舞池正当中。
他只看到她右颌骨微微偏上有痣,是隐翅的飞虫在暗夜里乱飞。
莫惈又进了水晶宫。昨晚回去的路上,同伴无名指跟拇指搓拢,笑得暧昧,喜欢她吧,只要给这个,她可以“一把抓”。
他捏着她温软的手,你见过我的。
是吗,不太记得了。她笑得不算做作,用男步俯就他笨拙拘谨的动作。
几天后,他终于赶上了晚场的第一曲。她跟他隔着起伏绵延的沙发山和时空交织的灯光海,她摆好慢三交谊舞的站步等他过来。
他的指掌叶落在她的腰肢上,是乱起的怪风,场上响起渐快的曲拍。在短暂的凝滞后她先笑了,算了,那就吉特巴。
叶子飘飞打转,坚定而小心地蛰伏在她的手上。
舞池里潮涨漫灌的曲子里跳出不谐的人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音乐放错了。
音浪退潮,只有眷眷不走的细浪试探海岸,很远地方有个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亚,她的眼睛,她的拥抱。
身边幢幢转过杂色人影,他和她失神相对。
莫惈猛抓过她将伸未伸的手,算了,反正都是不伦不类了。
伴随着慢三的曲子,他们不踩节奏踢脚换位,双进双退,甚至兴奋于别人的侧目,鄙夷猜测疑惑歆羡激赏或者不屑一顾。
莫惈失足跌进一种持续眩晕燥热近似于醉酒的迷离状态中,直至身边的人离开,直至不可数的分秒急速流过,直至舞池右下方卡座燃起的超乎常理的笑声狠狠撞击他的耳膜。
可能才过了一分钟甚至几秒钟,跟他忘情共舞的女人早已仰躺在软座上,地面有一滩裹着浓重酒气的呕吐物。他想扶她起来,但他的手始终够不到。
美兰,来,再喝一小杯。高低几脚歪过来的醉汉精准地捏住了她的肩头。
莫惈本能地侧身护住她,一手猛推开醉汉,烈酒腌泡过的死猪被搡出卡座,饼干高的卡台也是无底的悬崖深渊。舞池地板上的滑石粉加快加重了他砸落的速度,一堆烂肉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彻底地保持了安静。
莫惈的鞋触到地面的轻颤,眼中有地上躺倒的人形的镜像,他听到尖利的惊叫,可是在这一刻,这些外感种种跟他又有什么关联呢,就像刚才和她跳舞,音乐节拍还有周围的人全都不重要了,甚至舞的本身也没有意义,对了,是的,他在反复跟自己确认,原来她叫美兰。
美兰死于呕吐物窒息,莫惈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有期徒刑五年零六个月。
这一生他与她相识仅仅七天,准确地说是整七天不到两个小时,按照他的说法是三年零若干天余二十二小时十九分钟。
刑释那天,莫惈仰着头让阳光在他的脸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口,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年她过马路时的背影,还有无头无尾的话,现在他知道了电影的名字。
“在我的生活中,忽然间闯进了这样一个善良的人,我好像等待多年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哎小伙子,我在前首垃圾桶旁边捡的狗,要不要?给你了。路边的拾荒老人叫住莫惈。
他接过坠手的纸箱,慢慢打开。
事与愿违,生杀种种,每一个阿毕都在为别人或自己宽慰那些人为和命定的割舍。
4
一年设祖灵,
十年祖莫迁;
百年设祖灵,
百年莫迁祖。
一万二千年,
有棵常青树;
一万五千年,
结了一个果。
一万二千年树下,
去做三年一觉睡。
糯米地上去,
白米地上住。
叩首!
——毕摩经·归祖
学生处在四号公寓楼的二楼,徐洋佳进门之前已经通过公示栏确认了眼前这个窄方脸戴眼镜的帅气小哥哥姓肖。
肖老师好。她站在距离办公桌约半米的地方,我是来领取丢失物品的。
肖老师取出失物领取登记表,食指点爬在纸上,写明丢失物品,姓名班级。
徐洋佳只写了个人信息,17级药学3班。开口描述失物,是银行卡大小的卡片,黄色。
肖老师弯身打开左手边由上往下数的第三个抽屉,找出一张卡片,他看一眼徐洋佳,同学,请把口罩摘掉。
老师不用吧,那卡上又没有头像。她还是脱了口罩。
身份证看一下。他眼睛盯着电脑屏,手指在滑动鼠标滚轮,余光在递过来的身份证上逡巡,对不起同学,这个卡片你不能领走。末了又添上一句,这件失物是包含个人信息的卡证,你无法证明你的所有权。
徐洋佳也不急,只半真半假央求,老师您通融一下,这张卡真是我的。见他面上不动,滚鼠标的手也停了,她吐出半口气,好吧,老师,我还想打印一下学科成绩单。
他的视线又重新游到电脑上,把姓名班级写下来。
哎老师,您要不要这么官僚?我刚刚才写过的个人信息,才过了这几分钟应该不会发生变化吧。
他没想到会被反呛,只虚推了一下眼睛,报考岗位类型,名称,还有面试时间,一项项写下来,没有这些信息学生处不盖章的。
岗位类型三支一扶,报考地点云南省漾水县,面试时间十月二十七日,徐洋佳像填表样直念了一串。
打印机磨牙咬齿吐出的两张纸,他极快地签字盖章放在桌面上,好了。
她还没出门又折转身子,问了句无关的话,不好意思肖老师,请问下学校集中的核酸检测在哪?
他的头侧了一下,学校南门左边大礼堂,怎么你们辅导员没通知?
她的嘴稍勾,老师,收费会不会很贵?
到现在他才开始细看眼前这个女生,身高不高,脸上做了半永久看不出眉形,眼睛是封缄在冬日冰湖下的两尾游鱼,有生的暖意,嘴角有天生的翘弧,她的笑叫人想起山间的晴雪。
他的声气稍缓,是免费的。
徐洋佳从包包里掏出手机点触,挨拢他把手机递过去,哎老师你看这条新闻,笑死人哦,做完免费核酸检测,美国女子收到天价账单。
呵呵呵有什么好笑的,他仿着她的样子干笑出几声,又稍稍撇了撇嘴,外国的月亮比较圆,看一眼要钱。
徐洋佳抑制不住的大笑倒是激出肖老师一句话,说罢,还有什么事。
她停顿了半刻,缓抖着抬起右手指向自己的眼睛,您说我无法证明,它可以证明。
我是先天性角膜变性患者,高考前一年几近失明,那张人体器官捐献志愿登记卡的主人叫阿克惹,他的角膜就在我的眼睛里。她动用了全身的气力调拨这句不长的话,有微喘。
肖老师起身倒了一杯水递过来,示意她坐下。按照现行器官捐献的双盲原则,你不可能知道是谁给你捐了角膜。
徐洋佳手托杯底,像是无济于事的取暖。大二那年吧,有公益组织联系到我,我和五个陌生人一起参加一个活动,我们排练了歌,算是乐队吧,名字就叫“他乐队”,我们生命得以延续都因为同一个人。
天阴,白昼的电灯在办公室里投下冷凉的光影,她的声音被沾染上冷凉的低哀,一如她从未见过的那条流经漾水县丑可里的江水。当时,前排靠边坐着一位老人,也可能不是很老,但他发间的黑色已经所剩不多了。他还把阿克惹生前的日记本和志愿登记卡给了我。
阿克惹,可惜我们结识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居然有点喜欢他。徐洋佳望向肖老师,他日记里写的一段话,我可以完完整整地背出来。2009年9月7 日,晴。因为突发的甲流疫情,封校隔离已经两周,平静一如往常。我身处的这座千年古城上空悬挂着最沉郁深刻的太阳,也有最喧嚣不安的夜晚。饭后,与舍友在操场打球,突然看到宿舍楼教室食堂以及每一个未知的角落释放出杂乱的人群,他们尖叫着向北门狂奔,我们不明就里地冲进人群,跟着他们一起奋力向前疯跑,没有理由。有人讲,刚刚听到有人喊解封了,也有人讲,有明星在后街现身拍摄抗击甲流的公益广告。对了,下午还听到消息,同班的一个女生确诊甲流,因为病情危重被转到校外治疗,所幸最近一周都没有跟她在同一间教室上课。我还在跑,像一截短小的枯枝被人流冲漂着,没有终始。我在想,我们挣命往前跑的终点在哪里,是坠入死亡还是拥抱新生,或者说过程和结果到底哪一个更值得追缅?记得听阿爹说过,他的阿祖是丑可里百年一有的大阿毕,他在山在岸在城看见无尽的生死,晓不得对这个问题会不会有答案。
徐洋佳更像是在讲自己的故事,他还在日记里写,他曾经假装得了“蛇病”,一条与他们父子朝夕相伴却不讨人喜欢的狗因他而死。她顿了顿,其实,那叫锥体外系综合症,是地域性疾病,都是可治的。
肖老师叫她在失物领取表签字,她打开钱包把卡片塞进夹层。其实,阿克惹的爸爸还说,他们腊罗人有一种说法,躯体残缺的亡魂无法回到祖界,尽管如此,他还是尊重阿克惹的决定。
如果是这样,就让我陪他一起回去吧。徐洋佳这次是真的走了,肖老师再见,谢谢您。
昆明到漾水县有多远?他的话她没听见,我不姓肖,也不是老师,一星期后考场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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