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的马掌
炼铁。打铁。从青年到老年,用铁锤和力量守着“铁”饭碗。飞溅的火花如晶莹的汗珠,“呲”地一声,渗进滚烫的铁块里。
锤炼的声音,是银色的马蹄声,穿过月光,落在掌心。
铁匠将它们一一锻造成想象的模样,满心欢喜;赋予它们各自的使命,满怀希望。
多年后,雨夜,我返回草原——
马,越来越少,像我们的梦想,马掌般缩成一个若有若无的黑点;镰刀,被收割机逼进柴房,像我们一样,把自己逼进狭小的空间。还有斧头、镢头、剪刀……这些铁打的身躯,成为一触就碎的日子。
雨滴,敲打着无眠,铁匠敲打着为数不多的日子。
你找出一对马掌,锈迹斑斑,像堆在屋角的布鞋,泥泞坚硬,蛛网丛生。
清 晨
星辰早已隐身,月光不知去向。一睁眼,就看见山,在远处沉睡。
唯有被风和目光擦拭过的天空,留下浅浅的生活痕迹。
冬日的寒冷,依旧停留在生活的版面,挥之不去。
黎明的曙光,悬在天空,缓慢移动。一定有风正在吹动,你看——
云朵,每天变换的模样,日子般平凡,却在明晰与迷蒙中各不相同。
但这些,正在被钻进窗户的车流声淹没。
刺耳的喇叭声,如一声啸鸣或咳嗽,抑或是一段孤绝而撕裂般的哀号。
在此期间,你迅速而慌乱地拟好又一个活着的计划——
像一个被窜改的词语填充着一扇窗户的两个世界。
牧 人
炊烟是连着大地与天空的道路,但炊烟太过柔软,一触就碎。山梁是父辈佝偻的脊梁,顶住缓缓滑落的夕阳,但山梁太过坚硬,难以撑住时间的流水。
草木的光泽明暗分明,风的利刃,割不断向上的力量。
你用一条皮鞭,甩出弯曲的生活。牛羊和马匹,在暮霭里归圈。
你用一曲牧歌,抽出孤独的影子。故事和日子,在夜色里隐去。
灯光所及的视野,生活的悲剧晃动如思。一个人的生活,就此被反复暴露。
而此刻,一些事物正从寂静里诞生,挤满狭小的空间。
你像一头疲惫的牛,被牧场上涌动的夜色所包围,陷入黑暗的漩涡,孤绝地反刍无边的冰凉。
在途中
在这条路上,你奔波了十二年。从临潭到碌曲,相距一百六十多公里。天黑前,你必须赶到碌曲的玛艾镇。
途经阿木去乎和尼玛隆时,暮色渐渐逼近——
路边村寨里,牛粪味儿的炊烟,直往心里钻。孤独,似乎占领了更大的疆域。而暮霭,轻描淡写,低头不语。
广袤的草原上,你像一个虚拟的词语,可有可无。
唯有牧人赶着的羊群是真实的,像一阵风赶着另一阵风,暮色赶着回家的人。
十二年,就是故乡十二盘转动的水磨。
其间,经历过风雨,也经历过黑夜、孤独和绝望。
而你,始终不能放弃转动——
像马蹄赶着落日,时间赶着流水。
夜 归
星辰是夜空的眼睛,在夜色里醒来。但天上的事物太过遥远,唯尘世能够容纳万物众生,能够安放慈悲和冥想。
而夜色漆黑,刚好藏匿所有的悲伤和孤独。
两条长长的车灯,将黑夜戳开洞,不断延伸,又不断愈合。
归途依然遥远,人生就是一个不断被戳开又缝合的过程。
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飞虫,奋不顾身,它们以决绝之行扑向车灯,也以死亡之举形成非力能所及的悲壮。
夜,递过来的事物,梦幻般轻盈,生活般沉重。
当你说出远方时,夜色正浓,而星空浩瀚。
呼啸而过的风,正在划破这寂寥的,宽广的,深邃的高原。
大 寒
洮河早已结了冰。碳酸氢钠液:在25 ℃室温条件下,用精密电子天平称取8.4 g碳酸氢钠,并将其溶于100 mL去离子水中,定容,摇匀即为1 mol/L碳酸氢钠溶液[7]。
昔日汹涌的浪涛,此刻像驯服的绵羊,在阳光下白得安静,白得落寞。
所有的奔跑,被摁进了土地深处,悄无声息。
所有的语言,凝固成一面镜子,映出你茫然甚至麻木的表情。
所有的抒情,像一个个冰凉的词语,冰封内心本该拥有的热烈和灵动。
一条路牵出的村庄,在冬日里屏声敛息。蹲在墙角下的老人,发丝苍白,午后明澈的阳光难以照亮曾经的青春气息。而高原的风依旧不止,依旧掠夺着他们越来越少的梦想和为数不多的时光。
在洮河边长大,无数浪花般的记忆,皆已冻结在厚厚的冰层里,像一张张发黄的照片在玻璃下,承受着时间的碾压和蒙尘的冰凉。
当你试图将零碎的记忆串成一个故事的时候——
眼中隐藏的一丝激动,浪花般跃出冰面,激起你眼中清澈的一声鸟鸣。
高原雪
用雪铸魂,碎小的雪花也能劈开生活的坚硬。纵使经受断裂和破碎的疼痛,纵使难以逃避消亡的命运。
我们抛开侵肌的风,播下青稞和格桑花,它们长成生活的两个面——
一个是坚硬的骨骼,锋芒毕露;
一个是斑斓的日子,悠柔如溪。
一株青稞,在甘南漫长的冬日,储备梦想和力量。
一束格桑花,在草原宽厚的胸襟,根植幸福和传说。
在高原,我们接住了洁净的冷,也接住了凛冽的寒。
我们把日子分为白昼和黑夜,以此换取明亮的思绪。
高原的雪,虔诚的雪,信仰的雪——
我们是永生的雪。
老 屋
老屋坍塌的地方已草色青青,它掩盖了漆黑的椽子,也隐藏了我们内心的愧欠。父亲说,老屋和人一样,老了身子骨到处都疼。
如果不是父亲的提醒,我们很难发现老屋的病痛。老屋像一个词语,单薄而深厚。
黛色的瓦,在时光里经历着春夏秋冬,似乎不曾褪色,不曾老去。像父亲的爱,沉默着,但却细微入至。
我沉迷于老屋的温暖,又羞于面对老屋的破损。
哗哗的水流声透过草丛,带着光亮挤进来,席地而坐。
或许,老屋终将是我们的归宿。缝隙间丛生的杂草,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而一缕炊烟里牵出的火苗,像心中的灯盏,照见我们的归途和越来越少的时光。
幸福的草
一群羊,从草原带回湿润的空气。面对主人的无视,它们咩咩地叫着,抖落满身青草气息,径自归圈。
一堆燃烧的牛粪饼,将世界一分为二:冷和暖。
冷是暖的手背,暖是冷的手心。
伸开是昨夜缝补的帐篷,线痕纵横交错,但清晰可见;蜷缩是落日掉进垭口时的背影,孤绝而茫然。
在一个人的生活里,一顶帐篷就是一座故乡的村庄,适合杂草丛生,也适合井井有条;适合肆意地活着,也适合禁锢所有的欲望。
我们把自己活成一棵草,在草丛里拼命挣扎,努力活成不一样的草。但草,终究是草,它的伟大和平凡,源自寂然的一生。
但我相信,被羊啃食的草是幸福的,它们以另一种方式完成了宿命,也以另一种方式重新遇见与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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