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等待是漫长的,也是甜蜜而幸福的。于是,我就守着这样一个一个黄昏,听着忽然急促地狗吠,等着房拐角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我只知道大哥在城里上初中,于他,我是亲近而又遥远的,时光的印记里,永远都停留在那个鱼网状的手提袋,袋子里那几根令我魂牵梦绕的美食,迄今为止吃过最美味的小米蕉。每每提起,没人相信两三岁的孩子有这样的记忆,可事实就是,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剥开皮咬一口就能见到类似黑芝麻的黑点,不用入口就袭来的香味,软软糯糯的甜到脑后。每到月末,大哥和族里志字辈的堂哥门一起回家拿生活费,出了学校,走过云龙桥,翻山越岭几十公里。那时候,老听村里人讲山神牌闹鬼,有树精会迷人,所以,每每都是连跑带走到螺丝白帝大村子里,才敢歇会儿气。大哥最常讲的一件事情,就是有一次放学迟了,只得一路往家的方向小跑,有个堂哥长得瘦小,还不到皮歹河底,天就黑透了,又累又饿之余,大家都说他拖了后腿,就一直给他走后面,堂哥大声地哭了起来,一股脑儿的委屈,都变成了断线的珠子,汗泪交杂。其实,谁走后面都害怕,一向都是轮流走后面的。我只记得,那次大哥回家没拎手提袋,只有半根带有温度的香蕉,皮,全黑了。
有段时间,对大哥的记忆是空白的。那时,大哥去了更远的城里念书。
能挣粮票的时候,大哥被分配到了乡里的山区小学。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小哥穿着单薄的衣裤,一双硬塑料凉鞋,蹚过皮歹河开始了新的校园生活。小哥一走,我的心也跟着走了,只是找不到方向,剩下父亲和母亲的对话里拼凑美好,在怨怼大哥的“抛弃”里静静遗忘,直到混进了小学的门槛。期间,我地守望仍是大哥回家,还有跟在他后面那个瘦弱清秀的小男孩。
我上初一的时候,大哥刚好是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莫名的被安排到最后一排,集体大宿舍里正对门的下床。新的环境里,我每天都偷偷早起,在昏黄的路灯下追逐着梦,只是后来的后来,那个梦破碎得很惨烈,直至成为终生遗憾。去县上参加作文比赛回来,我的文法更是乱得离谱,说明文、议论文还勉强看得过去,只是我已经不再会写记叙文,可以说笨到不会讲清楚一件事情。至今清楚地记得,那次模拟考试的半命题作文,“我的……”。我被气炸了的大哥劈头就是一顿训,那是大哥对我发的最大一次火。也是那次,我知道了我把记叙文写成了散文。多年后,我仍不明白散文是什么体裁?只隐隐理解成散文就是东拉西扯的文章。吃饭的时候,大哥又语重心长地说道:“马上就中考了,你连最简单的记叙文都不会写,所谓的记叙文,就是把一件事情叙述清楚,没有什么比这容易的了。”
其实,我的初中生活特别忙碌。那时,大哥已成家,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大嫂承包了学校里的食堂。而我,一放学,无论有多少作业,都得放一边。要么找猪食、喂猪、捡菜、洗菜、刷碗盆,要么去学校后山背柴、找水(学校用水来自五六公里外的山里,沿途接口被路人打开饮用,时而忘了接好)。说起来仍让我心有余悸的就是独自去找水。青竹标、黑乌梢、大麻蛇时常让我崩溃到岔气,进而大哭。可恨的马鬃蛇悄无声息地袭击,那次爬进我裤脚的马鬃蛇,让我叫天喊娘之余捏成了稀巴烂。也让我终身难忘,时不时在梦里又一次有蛇爬上裤脚,惊出一身冷汗,一枕泪花。让我怕了几年的坟,掩在浓密的树林里,一个学姐的吊死鬼老爸,是会让我留下心理阴影的恐惧。当时,是恨极了大哥的,难道他就不知道一向视妹如命的小妹会害怕?其实,大哥也会和我一起去找水,下自习后的深夜,有时踏着月色,有时伴着星光。当瘆人的猫头鹰、香叶雀出来清唱时,我会拉紧大哥的衣袖。
记得有次课间休息,我和大哥抄小路去买米,说好了我们三七分,结果他说时间紧,怕耽搁了上课,只让我后面跟着,到最难的大石坎帮扶一下就行。小路虽近,离学校只有三五百米,就是窄小又陡峭,果然大石坎那里,他怎么也背不上去。后来,我执意要试试,让他在后面推,把绳子绑到最紧,使出吃奶的力气,才爬上大石坎。肩膀勒出了血印子,但倔强的我仍是一副没事人般。大哥看着满头大汗的我,心疼地说:“以后不能背这么重的东西,会长不大的。”送我去他的母校读书那天,给我在正阳商场买了件大两码的外衣,说正在长个,怕穿几天就小了。事实就是,我一直没再长个,没能长成他期许的婷婷少女。中师三年,那件外衣仍是大两码,像干枯的稻草人穿着宽松的睡袍。可我很是喜欢,一到周末就穿上它出入图书馆、阅览室,穿梭在风城大街的人海里。
成家后,我与大哥都在一个镇上,相距六公里,但反复相隔六个世纪。有时候,一年到头都坐不到一张桌子上吃顿饭,几个月都见不到一次面。岁月的静河里,我忙着上有老下有小,忙着柴米油盐的烟火岁月。大哥忙着上班,忙着支教,忙着他那修双学位的儿子。我们忙着人生的各个形态。那天在双亲坟前,他看着病恹恹的我,长叹了一口气说:“病不能再拖了,我们只想要那个活泼又任性的小妹。”话哽在喉间,转身拭去眼角滑落的泪珠。我的心一紧,仿佛又回到十五年前出嫁的那幕,微笑着跟我挥手,多少不舍都在眼眶里转圈。转圈。
撒娇、任性只在娘家,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女,如今已是少言寡语银丝上头,婆家磨去的棱角,满是他的牵挂。
二
二哥左手提鞋,右手夹着我,跌跌撞撞往家的方向疾驰。
西南角的黑云已经集结了一上午,慢慢地移动着,云层越走越厚,直走到倾盆而下。要是往日的过山雨,二哥定不会跑,他会边犁田边观察,看那雨是否过沟,沟这边的雨是否会是白雨(一边出太阳一边下雨)。二哥年纪不大,却已懂得觉风察雨。这阵雨,已然压过了密喜坡,迅速向下小村田坝漫上来,灰蒙蒙地看不清后路,田边的大青树肯定是抵挡不了大雨。迅速褪去老水牛身上的千斤脖索,右手裹挟起风中瑟瑟发抖的我,拎小鸡也似的。五月的雨是激情的,砸在干透了的泥巴路上,呛鼻的灰带着马尿牛粪,以及杂七杂八的凹糟直扑我一嘴一脸。一会儿的功夫,泥水顺着大路朝沟里奔去,捎带走了破鞋烂盆。
我喜欢跟着二哥,尤其是喜欢看他耙田。二哥在水田里一手拿着挽手,一手拉着木犁耙的绳,飞也似的穿梭在田间。五岁的我做梦都想“飞”一回。二哥看我来来回回田梗上跟着跑,溅了好多泥,终于忍不住带我飞一趟。我兴奋地抱着他的左腿,既害怕又高兴。谁知他一抬手给牛一鞭,我一个趔趄栽在田里,木犁耙就从我身上压过。好在二哥利索,迅速抬起耙才不至于伤到我。一只泥猴子的诞生,呛得喘不过气来,从此不敢再下五月田,一看见动荡的泥水就恶心眩晕。二哥每每帮村里人犁地耙田都会回来接我去吃晚饭,鸡大腿火腿肉总会夹我碗里,永远不变的就是那句“我妹妹体弱,像小猫一样,嘴细。”
二哥也会凶我。记得有一次,大表哥和他在家锯板子,一上一下锯到下午,说是想抽烟,吊锯拉到底就开始翻衣服口袋,搜到几个五分硬币,硬是让我去赵家代销店里赊两包烟,我不肯去,二哥就开始唬我。我不想去,一是怕来来往往大路上的牲口骡马,二是不好意思开口赊东西。后来,二哥真生气了,就在屋后拿了竹签打我,那是老爸编竹篓用剩的。我害怕疼,就硬着头皮带回来两包金沙江,给他俩过神仙瘾。等奶奶背着猪食到家,我就开始告状。二哥当然被奶奶骂得不敢吱声,却心里愧疚对我下手重了。竹签嵌在大拇指里化了脓,疼了好久。我知道,那是应证了“奶喝到五岁,肉不好。”
宠溺坏了的我,虽不敢上房揭瓦,但会上树掏鸟窝,下河摸螃蟹。麦浪翻着翻着,翻到由绿变黄的时候,我便失了魂似的沉迷于找鸟窝。那精准度犹如探测仪般,不会差太多。麦地边、豆田梗的鸟窝,每天守望几次,鸟蛋变成小鸟,蚂蚱蚯蚓地弄不够,还会拿家里的饭喂小鸟。鸟妈妈急促而焦虑地叫,不停地飞个来回,最后停留在柿子树上声嘶力竭,我才慢慢悠悠地离去。那次爬上大青树掏鸟窝,终身难忘。谁成想到达树顶才大失所望,那么大的窝没有大鸟蛋,竟是松鼠老家。树枝在风里摇摇晃晃,恐惧袭来才知爬太高了,下不去。树下人越集越多,我的哭声拉不住夕阳西下。闻讯赶来的二哥光脚往上窜。那一刻,上天派了天使来接我回家,接挂在枝头近三个小时的我。慢慢悠悠,带滑带抱终是见了地。二话不说,火辣辣的细棍子抽到小腿上,一下,三下,七下,我又哭又跳又叫,承诺不敢再上树。那是天使地吻,是那么的真切,那么的难以忘怀,和着肚皮挂在树上的痕迹,也是过了许久才恢复如初。
二哥耳聋,聋大不聋小。小时候夜里发高烧,后来引起中耳炎化脓,没及时得到医治,右耳失聪。你大声喊他吧,他有时候听不见,旁人小声谈论间,他亦会接上话。为了生活,二哥不得已去了江苏打工,车间里噪声大,一天八小时下来耳膜更都受不了。前几天来电话,说是中耳炎又犯了,两边耳朵化脓,疼得厉害。我让他休息几天,去看个病,买点药,怕耳朵真废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大医院隔着远,看个病也麻烦,药店里买点消炎止痛药,实在不行,六月份才回来治。”我知道二哥怕花钱,从小节俭惯了。就如他所言,不上班厂里不供伙食,自己得做饭,水电费、房租也是一笔开销。世间皆苦,健康没了,哪来资本赚钱。我担心一拖再拖,到时候不是聋大不聋小,而是大小声都听不见。
二哥小学念完就没再进校门,小小年纪就分担了家务。十七岁成了家,从此风里雨里,跌跌撞撞在空白里涂人生色彩。俩个女儿的到来,加重了二嫂的心脏病,在生死一线间,东拼西凑给嫂子换了两个心瓣膜。生活的重担没能压倒这个憨厚坚强的男人,而是乐观的一步一步向前,迎来了儿孙满堂。
我在二哥眼里,从未长大。那年我生小宝,满山满树的核桃在一场接一场的白露雨里落满地,我心急如焚,只得每天爬着跪着在树下捡核桃。产期将近,我只得打电话告诉二哥实情。接到电话的第二天清晨,二哥带着小侄女来帮收核桃,见到手、膝盖全黑的我,二哥潸然泪下。怪我没早告诉他。我拖着浮肿的双腿去了医院,把家丢给了二哥。其实,这么多年,二哥没少为我撑起这个家,只要是力气活,二哥都尽量抽空帮我。岂知,那个体弱多病的小妹,一晃已是中年。
浮生若梦,你仍是我梦里常回的家,我依旧是让你欢喜让你忧的小调皮。
三
看见小哥的消息,已是23 号清晨七点多,消息是凌晨两点五十二分发出来的。那是我早就不放在心上的歉意,一条迟来的道歉。
我上二年级的暑假,和往常一样跟着小哥去放牛。由于雨停停下下,皮歹河失去了冬日里的宁静和温柔,浑浊的河水奸笑着在酝酿一场阴谋。三十八只山羊在头羊的带领下,不慌不忙地过了独木桥,在河那头的坡上四散里吃开去。五条水牛一吆喝,也慢悠悠地蹚过河水到了对岸。这样的季节,小哥是绝对不允许我过河去的,原因不光是我不能见洪水,更多的是不放心我从洪水上的独木桥过。他左叮右嘱,让我放好二十一头猪,前天才被后山的洪水拉去了一头小猪,这回再有什么,那是被父母批评的。我极不情愿地点头答应,多半也是敢怒不敢言。一个人总是孤独的,但我不会觉得无聊。妈妈缝给我的破布小包里有干玉米粒,泥地里一撒,它们就会乖乖地在一起觅食,可也不能乱撒,一天到晚得计划好。
我讨厌下雨,但不讨厌这个季节,绝对不会讨厌。跟着二师兄们乱串,指不定下一秒就有好事降临。这种好事的前提,你得知道哪些地方有窝。我天生脑子笨,总记不住地方,所以很多时候都是与鸡枞失之交臂。开盘的鸡枞总有逼人的香气,顺着小山丘飘出好远,直到通知我去寻它们。果真,我在深绿的草丛里发现了一窝十七朵,一窝九朵,这样,我兴奋地磕过头,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串在草上。等云里的太阳偏过西边的大树,小哥他们过河,就可以回家炒鸡枞吃。希望母亲炒点爆腌肉丝在里面,那种会更香。要不拿腌骨生炒吧,那样既节约油,还香香辣辣的下饭。想着想着,倾盆大雨浇了下来,我慌忙跑到空心的老核桃树下避雨,好在,鸡枞安然无恙。只是小猪吱哩哩刺耳地尖叫着往河边跑,架栏猪老母猪跑得更快,我只好拎起鸡枞跌跌撞撞跟着去。雨好大,河水涨得也快,不一会儿,沿河边的小路就淹了水,小猪眼睁睁的被洪水卷走了,我急着大哭,顺着河边跑,直到小猪脱离了我的视线,雨水泪水迷了眼。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大雨过后,七零八落的猪群就少了三头小猪,我怎么也找不到。当我战战兢兢地告诉小哥,小猪被河水卷走了,得来的却是一顿胖揍,手里的鸡枞碎花花掉落一地。我恨小哥,边哭边独自抄近路回了家。半夜里发起了高烧,隐约记得父亲给我打了小柴胡、庆大霉素,一周下来,瘦成了名副其实的小猫,整天躺在蓑衣上,用小凳子做枕头,蜷缩在火塘边。
“丢小猪了,你收到了鸡枞,我还条子打你,记得呢。我泪止不住了,小燕子我的妹子。是哥哥不对,请原谅哥哥。”午夜梦回都无法释怀的事,其实,小妹早已经丢在了那场雨里,何来原谅一说呢,我的傻哥哥。
兄妹四人,数小哥和我关系最好,或许是年龄相差不大,有太多共同语言。纵是聚少离太多,也阻隔不了那份兄妹情。小哥在部队十六年,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候他探亲回家,我还在学校里,想,很想,特别想,那只能是想想而已。他会给我买耳环、耐克跑鞋、羽绒服,也会偷偷在信封里夹三五百块零花钱。他给我买了人生中的第一台手机,二零零五年的波导,那信号也是没谁了。我会得意地揣在牛仔裤的后兜里,挂上的小配饰一摇一摇,踩着我的步子一晃一晃,招摇过市。我会给他寄照片,邮杨义龙老师回母校时的签名书,分享我的日常,比如周末跟男生打了一场球赛,假小子的形象又如何回归。说得最多也还是家里多病的双亲,那也是小哥一直放不下的心病。后来,急匆匆赶到家时,父母已躺在了那冰冷的黑棺里,永远不再醒来。
小哥出了两次车祸,我都以为要失去他了。就在二零一九年的那个深夏,接到他单位同事的电话,脑溢血。当我赶到县医院,他的同事从病房排到楼梯口,一见我就说:“赵姐,就等你了。”没来得及一一道谢就办理了转院手术,坐上“嘟哩,嘟哩”的救护车,我的心乱如麻。这是我第二次坐救护车。第一次是在州医院,带冰冷的母亲回家。当第二人民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时,我脑子里几万只蜜蜂在开会,一直在开会。又一次生死关头,容不得我脑子里空白。短暂的眩晕过后,我告诉自己不能失去小哥。跑去绿色窗口交费,办理各种手续。慌乱中忘了拿他的医保卡、身份证,直至工作人员打电话给我。深夜,我独自坐在空空的大厅里祈祷,祈祷双亲,保佑我的小哥平安无事,化险为夷。
兄妹情悠悠,您可以是我哥哥,我也可以是你姐姐。
有诗云:“骨肉能几人,年大多疏离。迟早重欢会,春暖燕雀归。”不是出自同一首诗,也记不清楚是哪几个诗人的佳作,可我觉得,就是我们四兄妹的真实写照。虽各自在生活的大海里奔忙,可心的距离始终是零。牵挂,血浓于水的情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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