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好几年没有看见粪桶,筛子,背篼,镰刀,锄头等农具了,某一天,心里缓缓的爬上沉甸甸的惆怅,让人消受不了。
回到家里,在做了杂屋的老圈里找魂似的找了好一阵,不仅一无所获,反倒弄得灰猫土狗,难堪自不待言,那份惆怅化成的水,快把人淹死了。
我问父亲,那些东西哪儿去了?父亲一点不上心地说:烧的烧了,摔的摔了,送的送人了。
我当然不能对父亲的这些举措有任何丁点意见。一个老农民,也许早就腻烦那些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破东烂西了,还能指望在那些日积月累的艰辛中生出情爱吗?正如他看我的那种眼神。
但我不一样,我当农民的时间不长,恰好正值对农具生出情爱的季节。尽管以后几十年抚触甚少,一有阳光,便会伸枝展叶,含苞开放。
镰刀
最先学会用的是镰刀。
在一个家庭中,镰刀是最重要的农具之一。这种重要性在于它的四季均需,老幼均要。凡需“割”和“剜”的地方,镰刀均可派上用场。
一把好镰刀可以让主人很有面子,也可以给主人带来好些好处。父亲是打过铁的人,自然是这方面的高手。
镰刀给人的自豪最是麦收时节。生产队的所有劳力全都集合在一起,皮绳勒在腰上,镰刀提在手上,新发于硎的锋刃放射出饥渴的光芒,有幽幽的蓝光闪耀,亦有冷冷的等待低呜,生出新锈的刃口,像带血而归的勇士,唱着凯旋的赞歌!
一个伟大的母亲立于村头,捧着一海碗咂酒,丰盈的微笑那么灿烂的照临着牦牛似的汉子。每一条汉子从她手中接过酒碗,低着头大口啜饮,渐次将头上仰,让海碗翻转了乾坤,鼓着眼对视了太阳。母亲点点头接过空碗,开心的笑着。她喜欢这样有血性有力量的空。
那些被咂酒和锋刃灌出几分醉意的汉子,嗖的一声脱掉羊皮褂子,又嗖的一声将勒在腰上的皮绳甩出几丈远,在麦浪的金边上站定,等待开镰的号令。
母亲和几个女人将一坛老酒抱于麦海的中央,一派华贵的金黄簇拥着她,她将坛口的封泥一点点的搬下,低下头去闻闻,陶醉似的摇摇头,一副享受的派头,然后,她豁然一掀,将一大片封泥哗的一声掷向远方,惊飞的鸟雀腾空而起,咂酒的醇醪席卷而来。母亲手里的红旗在微风中一挥,清亮的声音脱口而飞。
开镰啰!
那些挺直的脊梁啪的一下弯了下去,赚刀和麦杆磨擦出整齐铿锵的旋律,如夜行的骑兵。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力道十足,利快十足。起初是浪头似的齐齐推进,继而是箭头似的几多奋争,勇锐向前,再后来,就只有一枝棱棱的钢枪所向披靡的一往无前。更加明快的节奏飞向空中,落下的汉子们并不示弱,依然奋力追赶,有的将汗衫垮去,汗水滴洒在刀刃上,给铿锵的前行一些润泽。那支长矛继续加长着矛杆,矛锋直刺那坛老酒。终于,矛锋刺穿了那片金光四射的麦田,一束钢亮的光在天边闪耀。只听一声长吼,母亲就将那条鲜艳的羌红挂在了汉子的身上。人们将镰刀抛向天空,蜂拥而上,将争得头名的汉子抛于头顶,吼着,闹着,唱着。酒被洒向脚下的土地,浇灌了厚实的赠予。
由镰刀主导的这场残酷的竞争,将丰收的喜悦升华为一种酒与力的仪仗,将劳动的沉重诠释为歌与舞的表演。千百年的土地与千百年的农人在漫长的野合中孕育和成长了这样精美而又诗意的劳动景象,让土地有了等待的焦渴,农人有了饱满的期盼。
想到这里,心里的痛油然生出。再也找不回的那一把把镰刀带走了村子的那份其情盎然的辉煌,也带走了儿童制造木牛儿旋转的天真和梦幻,更带走了土地流水一样的隽永和浪花一样的欢悦。
犁头
自从有了犁头,农人就得到了一定的解放。在牛与人之间,犁头让土地与农人更加亲近。每年的春秋两季,它们构成一幅幅线条明快的画,被季节牵引着游走。
春天,大地刚刚苏醒,睡意阑珊的那些树枝适才有了水化的雾状,柔和的轻漾开去,在山坡上沟谷中盈盈的漫溢着,地边上溪流边,才有几苗嫩绿的苦苦菜时,春犁就开始了。
那是一个节日,开犁节。是耕牛们的节日,也是土地的节日,更是农人的节日,是孕育前的滾床,又有些花夜的滋味。牛们仿佛知道这个节日,总会在向往一个冬日的枯寂中去大快朵颐那一餐盛宴。饲养员给每一头牛准备了半桶面汤,在面汤里加了适量的盐,牛们认得自己的餐具,各自就位,呼噜噜,呼噜噜的用灵巧的粗舌卷起美味,开始,那声音是半实半空的,沉沉的被牛头堵在桶里转,渐次的变得空落起来,唰,唰,唰的甚为粗砺,仿佛舌上的肉刷把桶板都快刷穿了。面汤吃完了,牛们依然不尽兴,举目望着饲养员,满眼都是期盼。饲养员麻利的将那些桶收起来,举起比牛们头还高的鞭子,将它们吆喝到那块春情朦胧的地中。等在那里的犁手就上前招呼着自己的伙伴,他们有些巴结的伸出手去,让伙伴们找回去年秋天的那种感觉。牛们伸出粗大的舌头,愉快的舔舔主人带盐的手。相互之间交流眼神,对话。主人便给它们戴上铃铎,轻轻的摇几下,伴着铃声说些赞美和情真的话,再将红布绾就的大花系于角上,抚摸着额头,轻拍几下肩胛,随即握住牛角向犁头走去。新郎官似的牛们显得理性十足,乖乖的任由主人将枷档放上脖子并系牢锁棍。主人双手扶起犁头,等待开犁的号令。
须眉覆雪的寨老,毕恭毕敬的给牛王爷献上一海碗咂酒,如数家珍的为牛王爷唱一段经诗。高亢的吼着,开犁!
十几架等待命令的犁铧噌噌的插入土地,披红挂彩的牛队在曼妙的牛铃中行进成一道流淌的春色。牛山歌轰然响起:
我的牛儿你最乖,拉地好像转大街。
太阳为你取枷档,月亮为你红花戴。
这一嗓子如山林间的那一声鸟鸣,唤醒了满坡的七里花香,花香中氤氲起更加厚实的歌声:
我的牛儿你最好,总把主家当个宝。
宁可自己多用劲,不与主人闹与吵。
我的牛儿你最强,无人不知牛状元。
笔下泥土都成金,纸上乾坤都为粮。
我的牛儿你最美,赛过神仙羞死鬼。
牛王会上走一遭,歌如酒来酒如水。
芬芳的土地泥浪滚滚,微波涟涟。
就这祥,春种的队伍尾随而来,到处都充盈了春天的味道。
秋收以后,是耕牛们最苦力的时候。奉献完水分和养分的土地,變得枯瘦干凅而没有一点弹性,结成大小不一的板块。和春土相比,天地之别。好在牛们经过一个夏天的长膘聚力,体魄和春天完全两样,屁服圆溜溜的,腰背平展展的,撒起狂来,尾巴在空中卷起扶摇而上的红色狂飚,威风十足。起初的几天,牛们精神昂扬,牛劲冲天,一上犁沟,便不需扬鞭自奋蹄,拉直了勃颈,所有的为量都齐聚于枷档包上,听不见犁手的吆喝就到边了。不到十天,牛毛便开始杂乱起来,慢悠悠的总吆不上犁沟,犁手不吼不骂是迈不开步的。有时鞭子落在屁股上了,才又应付似的快走几步。没有办法,犁手又只好唱着牛山歌诓哄着牛儿:
牛儿呀,你使劲拉,拉完这块地我们就回家。回去我给你打麦粒子,还给你揉馍馍,我的好兄弟,你苦了,你累了。
再过十天,屁股有些尖了,周身的毛如冬天的野草,肋骨一条条的清晰可见,犁手好不容易将枷档架上去,一鞭子重重的打下去,无所谓似的闪闪耳,抖抖身子,迈不开步子。牛不扎劲人就累了,本可以拉翻的土饼子拉不动了,犁手就得使劲的摇动犁头帮助掀翻。前十天只需用手扶正犁头即可,现在却要不断的调整犁铧的方位深浅。再后来,就有些颠倒了,耕一天地比拉一天犁还艰辛。犁手们的歌变得低沉哀苦起来:
吆吼牛儿上山坡,心里有话无处说。
牛儿的苦我知道,又有谁知我的苦。
就连那些清越的牛铃都如泣如诉了。
秋地终于耕完了,牛们脱了一身皮。犁头被犁手扛回家了,已被秋地吮舐得光洁如玉的铧高高的挂了起来,闪着怡然的光辉。
这就到了农历的十月初一,那是羌人的年,也是牛王会。
牛王会是牛的年,农人自然忘不了对牛的慰劳和奖赏。首先,他们会给牛们分别烧一个大大的太阳馍馍,烧好以后从中间穿一根细绳,系在牛脖子上。太阳升起来了,牛们沐浴在阳光中,脖子上的太阳馍馍比天上的太阳更温暖,一对一对的牛聚拢了,好生亲昵的抵头抚耳,相互礼让起来,谁都不愿先去啃食对方的白面馍馍。头挨得更紧了,角与角摩擦出花花的低语。好一阵子,终于有一方在口里流出悬丝一般的口水以后,粗砺的舌头伸向了对方的太阳馍馍。先是轻轻的舔一下,舌头反卷回去在嘴唇上绕一圈,又舔一下两下,牛铃响了起来,叮叮的,嘴张开了,轻轻的不忍心似的咬一下,尖着牙惦量似的咬下一小块,香香的细嚼起来,并将自已的脖子很友善的挨过去,投桃报李似的将自己脖子上的馍馍挨近对方的嘴边,晃一下再晃一下,终于被对方咬住了,咔嚓的一声,脆脆的就香到心尖尖上去了。一口两口三口,太阳馍馍被碎化了,剩下的“太阳”碎裂在地上,它们并不争抢,有礼有节,有情有义的细嚼慢咽着,都不知道自己的反刍功能。牛铃更轻的吟唱,轻到快化成汽了。吃完后,心满意足了相互间用舌头为对方梳理一身的乱毛。牛终归也得有个整整齐齐的牛样。农人们羡慕这样的场面,站在很远的地方,一句话不说的看着,看着,不忍离去,心里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牛们说,又好似多余。
其次是柏香为圈舍薰烟,让可以洁清一切的柏香驱散牛圈的龌龊,秽气,赶走老鼠毒蛇,给牛以平安。再次是把最细软,饱含了太阳味道的草为牛厚厚的铺上,并将最可口的精料倒于牛槽中,让其不仅可以有席梦思侍寝,还可随时宵夜。当然,大红的对联是少不了的,给牛充充喜,图个吉利,也让牛有个念想。
一架犁头,就给土地带来那么深切的快慰,让土地从播种到孕育再到分娩,安守着这本份的伟大,博美着慈母的情怀。一架犁头,就让牛也有了礼仪和谦让,在前行中共克时坚,在休闲中共享和睦。一架犁头,就让农人在获得更多解放的同时,构织出一种天地间更广大的场景,演译出动物界更深广的空旷,美渺的牛铃可以从天上如花雨一样的洒下,也可以从地下如江河一样的流淌。
好多好多年了,我再也没有听见牛山歌儿了,再也没有听见寨老给牛们唱诗一般的颂辞了,再也没有看见放牛郎骑在牛背上那副高傲的样子了,再也没有目睹牛王会时太阳馍馍映照出的那种因共同奋斗缔造的其乐融融的友爱了。
这才知道,犁走过的那些岁月对一个村子,对一片土地有多么深远的况味。
水桶
和水桶一样高的时侯,我开始学习背水。
水缸在公社的厨房外,对公社而言,很是方便,笕槽一斜,水流便可流入公社伙食团的水缸,对村人呢,却是要多走几步路。
不能等到队上收工以后去背水,一个生产队几十户人家,只有那一口缸,缸不大,装满后也不过两桶水,等水就是必然。有时会排长长的队,都一副阶级斗争面孔。
农村娃,懂事早,知道水的重要,也知道等水的焦烦。一有空闲,便背了可以完全罩住身子的水桶去背水。背带长了,用木棍子别上,背台高了,找几块石头垫上,即使从缸里舀水有时也不得不把大半个身子都塞在了缸子里,一瓢两瓢,好不艰难。舀得满了,稍微倾斜,水便会顺了手背灌进衣袖,往桶里倒水时,力有不支时,又会倒灌入自已的胸襟。夏天倒也凉爽,要在冬天,把尿都得冰出来。半桶以后,量力而为,把木瓢反扣在水面上,站在垫石上,耸着肩,憋住气,拉长了脖颈,双手紧紧的抓住靠近肩的背带,慢慢的手肩并用,将水桶拉至背上,身子缓缓的前倾,桶的上部沉沉的向头部压来,肩上有了重量,在倾斜之中,水桶与背台离去,所有的重量就压在我的背上了。现在更看不见弱小的人了,只有两只细腿艰涩的挪动,就像屎壳郎背了偌大的粪球向前蠕动。狗日的水欺人哩,在大人的背上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在我的背上却一点不安份,跳着滚着,打着鹞子翻身,无恶不作的收拾我。我不敢挪动,稍一动步,它们就从桶顶上跳出来,搓着我的头发,让头皮冰凉。然而,不走不行啊,重量在不断的增加,在一定的时间内倒不进家里的水缸,我就非让其压趴下不可,那时我就会泡在水里,死在水里。必须要往前走,走吧,走一步,桶里就卟咚的响一声,随着这警告声,一股水流响应号召一样冲了出来,直接从颈子上钻进去。不行,得站住,让桶里的妖魅停下来。停下来了,再走,复如前。已经无所谓了,走吧,一直走下去,那狠嚎一样的声响就砸在头上。过一会后,那声音就落地为狼了,干脆呜呜的尾随在已有几分颤抖的小腿上。头发已湿成了一饼毡,背上已淌着一汪水,甚至裤裆里都往外滴水了,真不知头上是汗水还是水,也不知下面是尿水还是水。唯一感受到的是重量不断的在增加,实在有点吃不消了。
好不容易啊,终于到家门口了,更难的事来了,那门槛如何翻过去,大门过了还有二门。双手用尽吃奶的劲抱住门枋,如刚学步后那样翻门槛。那真是一种绝佳的考验,脖子上的青筋都快挣破了,十八般武艺都用尽了才翻了过去,還差点被扯一个后仰八叉,又好不容易走到水缸边,但我够不着水缸的高度,水桶的上部靠在了缸沿,却怎么也不能让下部向上,斜出倾倒水的高度。我竭尽所能的试着将屁股往上翘,但总翘不到位。我无计可施的困在那里,不知如何处置。我的小屁股再也翘不动了,腿也无力再撑下去了,只好扶住缸壁用力的再背正,恰好,灶门前的凳子向我招手,我喜出望外,撑住灶头绕过去,艰难的将水桶搁在板凳上。我稀泥般的躺在地上,听得见肋骨啪啪复位的声音,听得见心灵咚咚敲击胸腔的声音,仿佛还听得见桶和瓢挖苦我的声音。半桶水,让我洋相出尽。
缓过那口憋在心里的恶气后,我起身一瓢一瓢的将桶里的水舀进水缸,并在水桶边放上板凳。没有气馁,背上桶又向公社旁的大水缸走去。这次,我在路上得到了姑婆表奶奶的表扬,表扬给我长了劲,增强了信心,但没有掌握技巧的我仍然被水流泡了个酣畅淋漓。直到母亲收工回家,我还是没能把家里的水缸装满。但母亲的心满了。她心痛在那里,哪个喊你去背的,你就不怕把你压成一个砣砣娃吗?我知道砣砣娃的意思,但我真的不怕,从此,我的心也满了。
没过几年,自认为已经老道的我在背水时已无难可困了。我加入了背粪水的队伍。
故乡地无三尺平,出门爬山。背粪水不仅需要更大的力气,在行走,用力,歇气等方面都有更严苛的讲究和要求。腰直了不行,太弯也不行。步子大了小了不行,快了慢了也不行。要命的是脚下不能打滑,腿干不能打闪,上台阶时得鼓足一股劲一步而成,哪一个环节,哪一个点不到家,粪水都会洒出来,顺头而下。轻者一头臭气,重者满身秽物,自怨那是当然,被讥讽被嘲笑更为难堪,尊严被践踏后,信心也变得狗屎似的糊不上墙。
自以为是的我就在粪水的劈头盖脸中认不到自己了。但人生路长,岂是粪水可以毁坏。几经周折后,我又可以在山路上悠然快然,在高台上轻松应对,从中悟出没有大粪臭,哪有五谷香的哲理。渐渐的,我能在行走中看得见远方的春色了,闻得到春花的芳香了。山路上的队伍如雁阵,如长蛇,灵动轻漫。特别是领头的小伙子将拐爬子咚的一声杵在地上,将桶底放于其上时畅快的吼一声,喔嗬嗬!人们依次靠上去歇气,打威声次递响起,从男人的雄浑到女人的尖细,构织出春天的和乐,满山遍野的游走。
就这样,我背水从小半桶到半桶,再背到八分九分满,从公社旁背到堰沟上。
从生活用水背到粪水,背过了二三十个岁月,从力不能支和腿不能动到轻松应对和健步如飞,水桶给了我无上的妙趣和乐子。
上善若水。水是我的教父,它教会我在与它为伍时如何走路,平路时该走出如何的步态,爬坡时走出如何的步履,下山时又走出如何的步点。不同的路应有不同的步幅。水是我的音乐,它以不同的旋律为季节弹奏不同的乐章,让我在苦歌中成长,在甜歌中成熟,在命运的交响中丰满。同时,它又是我的画卷,它以不同的色调嵌入我的记忆,让我留下背水姑娘婀娜的身影,让山谷间的背水队伍永远随路赋形的在脑海中行走。
突然就想起了抢水的场景。每年的大年初一的零时,全村的人都会向水源地蜂拥而至,谁最先抢到第一瓢水,谁在新的一年里就会吉祥相伴平安相随。记得前些年是在水缸里抢,在水塘边抢。抢去抢来就抢出了新的景象,无论是缸还是塘,终归是极其受限的,于是就有人将抢的地点移至小河上,一条长长的河,无论是谁都可拨得头筹,抢到一瓢。人们争先恐后的来到河边,马灯顺河而明,把条小河照得醉意朦胧,人们欢快的抢着,让这可以润泽幸福的第一瓢水成为家神,流淌出四季阳光。
就一个“抢”字,就让水的金贵和圣洁照彻着一寨人的福田,让人们世代都在这福田中生根。
如今水桶不在了,再也听不见由水桶演唱的乡野之歌了,再也看不见由水桶描绘的大地之画了。心里的凄凉和冷落自不待言。
背篼
农人就是用背篼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再从西山的垭口处把它倒掉的。
背篼的形体与地貌完全吻合。虽然也因功能各异分出夹背,花篮背等等,但在家乡还是尖勾子背篼的天下,主政是当然的。
主政的主要原因是尖勾子背篼的不专业,门门懂,样样瘟。可以背柴,可以背粪,也可以背石头,背猪草。好处多多。其它背篼用得上的它也用得上,用不上的它当仁不让。按现在时髦的话叫,上接天线,下接地气。
形体丑陋也算它的一大优点。从名字上就可以得知它的体态,勾子尖是对应它的脑壳大,大到比勾子超出好些倍。农人恰好就为它孕育了这样的身架,并终身不弃。
不是自嘲或自豪于背太阳过山吗?背口小了,何以能把太阳装进去呢?要背着那么大的太阳过日子,累了就还得歇口气吧,所有的平地都被农人斜依在山骨上,连歇气搁平底背篼那么巴掌大的塌塌都莫得,所以尖勾子就大显其能了,随便哪里,都可以锥而立,和农人在空间上构成不等边的三角,稳稳当当的。
使用多大的背篼,完全因农活而定。如背石头,河沙之类的东西,背篼当然不宜过大,越大重量就越沉在下面,一百斤的重物你得用一百五十斤的力量才可背起,太小,又不能与力气匹配,腰都还直着,人们会骂你偷奸耍滑。所以,背篼和农活是配对的,配好了,不仅自己的劳力可以完全释放,在别人眼里也无话可说。要是错配了,自己难堪不说,别人还拿眼烧你,用舌头剜你。时间一长,形象就被错配的背篼给呑食了,连一个烂背篼都不如了。就背篼而言,任何时侯都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始终做到不越位,不错位,更不能缺位。
尖勾子背篼能够主政背群,自有它的过人之处。不怕脏是其一,不惧死是其二,善应变是其三,能载物是其四。
背干粪是它的专利,即使已被利石撕裂得骨断肉碎,哪怕还有几根筋脉,依然战斗不止,它是因地而宜的高手,坡上坡下,河里沟里,都能找到宜于奉献和进取的地方,它又是载物的力士,不仅肚大能容,而且深广可载。
我和背篼的交道不算长也不算短,断断续续有二十多年的光景。
应该是三四岁时,父亲就为我编了一个牛嘴笼子大小的背篼,用意很清楚,职业定位为背太阳过山,当一辈子黄泥巴腿干。奶奶牵着我的手到地里,指着那些野草说这是苦苦菜,这是叉叉苗,这是地丁草,那是瞌睡草…我屁颠屁颠的在刚拖鸡公尾的玉米地里认着扯着,家乡的土地让我充满好奇和诱惑,奶奶的教授让我充满向往和期待。当我第一次用那些嫩绿的野草将小背篼装满时,我以为我长大了。奶奶无牙的瘪笑让我温暖一生。
当我逐步长大时,我的背篼也与我一起长大。好些时候我不能让背篼满载,为了躲避父母的眼睛,我学会了欺骗,以为那样就可以逃过挨打,哪知该死的背篼不说谎,是多少就是多少,让母亲在知晓真相后一顿暴搓。我对背篼的真实心里不爽。有些时候我自不量力的错配背篼,背篼让我吃尽苦头,难堪至极。再以后,背篼就给了我至今难以忘却的自豪和快乐。
记得是秋收时节,从地里背玉米包(棒子),我先将那些小包包装了半背篼,用脚踩紧,再一层层的装满压实,然后垒出一个小丘,再将那些大而长的包包沿了背篼边沿密密实实的插一圈,以此为边再一圈圈向上环去,最后闭合。圆溜溜的如女人隆起的巨乳,我高兴啊,欣堂艺术品似的不忍移目,咂着嘴绕背篼而转,微微的点着头,一副大功告成的派头。我蹲下去,将这轮浑圆的巨乳背起来,耸耸肩,轻轻的抖几抖,检验它的稳定性和紧密程度,无大碍。这才迈开步走。然而总是走不利索,不敢大步往前,怕开在头上的太阳花碎裂四散。好些人,特别是好些女人都从我的身边噌噌噌的超越过去,超过时都向我回眸,目光锥子一样扎人。没有办法,只好麻(大)起胆子拉开架势快走起来。一路上,我听见头上的马蜂包(农人们对此形象的比喻)如蜂子朝王,嗡嗡嗡的响个不停,生怕自己的马蜂包哗啦一声垮掉。汗水和紧张加长了路程,增加了重量,我实在有些背不动了。好不容易走完背太阳过山的一小段,太阳就快要了我的命。回到晒场上,好些人都为我的马蜂包行注目礼。我终于可以松口气了,终于可以人模狗样了。这以后,一切都成长得自然而然,包括我和背篼的情感。
背篼给我的快乐不仅于此。
冬天来了,背篼会给我编织很多快乐的梦想。比如,我去山上抖柴疙瘩,当我把满背篼的疙瘩从山上背回家时,眼前总会燃烧起红亮亮的火苗,铜三角上的鼎锅里煮了腊肉,香肠,满屋堆满了肉香。天寒地冰后,大鱼们都躲在深谭和石洞里去了,那些小鱼们却依然在浅水里找了洞穴聚首取暖。我们便会下到浅水里,找到那些有空隙的石板,先将背篼在石板的下游安好,然后轻轻的轻轻的将石板缓慢的逆水向上翻开,小鱼们没有受到过多的惊吓,只款款的摆摆尾巴,又列队似的齐整整的排在浅水里,有红尾金身的面杆鱼,有穿着海马衫的花鱼,有头大体弱的石爬鱼,有时还有一两条细甲鱼混入其中,亲昵如兄妹,和睦似一家,头轻轻的挨着,尾疏疏地拽着,匀称而苗条的身子悠悠的晃着,把我们看得入神,完全是生命的姣好呈示。然而,我们忍不住馋魔的折磨,迅即的弓下身子,身手并用,又是吼叫又是手赶,小鱼们便惊诧而逃,一骨碌便全钻进背篼里了,我提起背篼,水从尖勾子处白花花的流出,鱼们窝在背篼的勾子里,上面的用足力弓了身往上跳,更多的张着嘴哭泣,张合中仿佛在不停的呼喊妈妈。这一切都让我们不为所动。我几步从水里跳出来,将猎物倒于瓷盆中,盆中猝然响起悦耳的弹奏,胜于天籁。如此三五下,我们已被冻成红萝卜,但背篼给我们的快乐春阳般温暖。
春天是扫木叶子的时侯。无论猪圈、羊圈、牛栏、马厩,一个冬天把所有垫圈的草都用光了,加之,年前刚出完粪的圈舍,冷硬自不必说,天天的屎尿让这生硬平添了几多阴湿。春天,又是病发期,圈舍干爽,可以解决这一切。于是,我们便背了家里最大的背篼,上到青?林里揽木叶子。不费多大的功夫,一座山样的木叶就背上了背。我们从山路上归来,每个人都如一个悠波球,晃晃悠悠的在坡上颤动,山路在我们的后面如一根细长的线,拖出无尽的余韵。
每到一个歇台处,我们会唱响一些老歌:“蓝蓝的喜模依呀啦嗬呀哈呀哈嗬,蓝蓝的喜模依呀啦哈呀哈嗬……”如有女人们,大家又会嘻哈打闹的唱一些野味十足的山歌:
小妹长得白漂漂,
好像豆腐才开包。
阿哥就是豆腐板,
压在上面水长标。
女人们不示弱,把劲提到最高处打压男人们:
青?叶子白对白,过了一群嫖嫖客。
九朵红花都采到,嫖到老娘是角色。
歌声将丫雀和画眉惊飞起来,绕树三匝,和着在山坡上飞翔的歌声,久久流淌。
这些歌声让肩上的重物变得如此轻巧,崔生出初春的绿意婆娑。
我们还用背篼在姑娘出嫁时,在老人去世时背太阳馍馍。太阳馍馍夸张的立于背篼上,呈出冉冉升起的半圆,背篼的上边成为伸展的地平线,游走在山路上的接亲队伍就是列列山冈。父母把一颗心装在背篼里,也把期望装在背篼里,让背篼里的太阳始终照亮女儿的路,温暖女儿的心。
我们在唢呐和羊皮鼓声中,为死者背上太阳馍馍,让去了的人永远半阴半阳,去了阴间的那一半永远寄托着亲人的缅怀,留在人间的那一半又永远温暖着亲人的念想。
一个背篼背过山货,背过水货,背过天背过地,背过太阳背過月亮,背过生也背过死,把祖祖辈辈背到今天。背出了农人的自信自豪,也背出了农人的尊严。
现在,背篼退出了家乡农耕的原生舞台,太阳依然从东山走到西山,山野却少了那么多的生命灵动和生活光辉,几年之中就老出了那么无依无靠的味道。多么希望背篼里的那些天地那些太阳和月亮又将我拥入,那些野趣那些情爱再将我滋养,多么希望把未来的所有美好装入其中背到今天。
连枷
那天,我到晒场上去,晒场已被四围的房屋圈住,好似一个天井,没有了向外开放的进深。就想起了连枷,这可是连枷跳舞和表演的地方呀。
连枷在所有的农具中,身材是最修长苗条的,娉婷中又衬着高挑,天生的舞蹈身材。
连枷的表演具有强烈的季节性,一次是在端午节前,另一次在春节前。
最为华丽和多姿的舞蹈是在麦场上。麦捆子从栏架上取了下来,农人们将穗子和穗子参差的交压着,麦捆头在外边平平的放着,憨态的乖着。然后,在这份憨态的乖中又轻轻的挨上来一颗颗一样的头,惬意的抵着,小孩儿抵牛牛似的。三排五排的铺就后,满场的金黄就游走起款款的麦香。太阳被这样的麦香所诱,裸睡在这样的香中。
农人们将连枷缓缓的举起来,吐一泡口水在手板心里,搓搓,握紧连枷母子,先将高挑的连枷儿子晃悠两下,就轮回的划起圈来。这算是为连枷暖场,接下来就是集体舞了。按照麦穗的眠床,两人相对而轮,并自然排开,连枷儿子就在麦场上得意的跳舞了。它们在空中翻着溜溜的跟斗,又轻盈的飞砸在麦穗上,发出“啪啪啪啪”的声响,农人们在进和退之中,起和落井然有序,悠然自得。手臂的旋动和伸展,腰身的扭动和俯仰,为连枷制造出节奏和韵律,谱写出铿锵的连枷之歌,编排出华丽的空中杂耍。
这样的场景让农人们实在忍受不住,麦浪似的打麦歌便与连枷之歌交织而响。
我们一起来打麦,
你们进,我们退,
我们退,你们进,
一边打麦一边唱,
唱那青稞咂酒香,
唱得心里喜洋洋。
连枷被农人的打麦歌灌了酒,更加烈性的翩跹起来,与那些流浪的风相遇,野合出欢娱的浅吟,一起翻滚在麦场上,那些浑圆的歌给它们装点了情场。
穗子被连枷的舞步揉去了饱满的籽实,粃壳零乱了初始的眠床。一排排憨憨的乖头依然不动声色的还在做梦,脖子上的麦秸结结实实的束着,必须要完全解开,不解开麦结上的麦粒便难以脱粒,籽实不多,也终究是粮食,是用农人的汗水泡出来的,颗粒也不能浪费。这叫改捆子。改捆子是打麦的技术活,连枷的使用很是讲究,不能在连杆儿落下时弯腰,连杆儿也不能平平的直落,而是农人在连杆儿尖快触麦的一瞬,操连母的前手必须上收,后手抖着前压,让连杆儿的尖插入麦捆并不断的抖动,将麦捆抖散。这样的技术活,由男人来完成。男人们不规则的排着,连杆儿颤悠悠的如直立了脚尖的芭蕾演员,在《天鹅湖》的音乐中跳着舒缓的芭蕾,轻巧巧的跳着,滑溜溜的飘着,男人们也屁颠屁颠的乐着,炫技似的傲着,一副舍我其谁的狂野。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捆得太死的麦捆解不开,自然的就有女人拿了扬叉来与之配对,男人们刚才的那份颤威威的舒缓没有了,有种发泄的味道,蛮劲使了出来。女人们将麦捆叉起用力往空中抛去,男人们便让连杆儿斜着身飞出,速度与风在切砍中吼着,将麦捆打散。如此几下,无论多顽固的憨头都会四散开去。这时的连杆儿又如平抬了纤腿的旋女,花花的转着,形成曼妙的独舞,吸引了一个场子的目光。
连枷退场了,农人们在抖捆子时依然还回味着那样的欢畅,眼前舞蹈着那样的妙姿。
如此三五天的舞蹈,连枷为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增加了细软的佳肴,让这个季节有了期待已久的温润。
再次出演,已是霜雪驻足山头眺望的时节了,笼仓里装满了玉米包,浪架上架满了玉米包,金灿灿的满谷生辉。有的浪架上堆码着黄豆,白豆,花豆。这都是农人过年的所需,没有豆腐的年就没有弹力,喝酒时必须有豆腐干,剁圆子时不加豆腐,圆子就没有活力,至于豌豆尖没有豆腐加入,何以体现一清二白呢?白豆豆是炖腊猪蹄的,花豆豆当然也可在一些蒸肉中派上用场。玉米是农人的伴侣,一年四季总是离不得少不了的。干有干的吃法,稀有稀的味道,忙有忙的做法,闲有闲的讲究。林林总总,几十种样式,都能让农人心仪。
豆类是这台戏的龙套,因为少也因为易脱粒,所以都不需如打麦那么具有仪式和场景,一侍从浪架上掀下,便胡乱的铺在晒场上,太阳初初的一晒,女人们便围了圆环,连枷响得匀匀的齐齐的,如千手观音的表演,时而向外伸展,时而又向内合抱,明快的舞姿如太阳花那么简洁流畅。
打玉米的场面更加宏大,晒场里铺了满场的玉米包,农人们扯了大大的圈子,先是由里往内收,脚步踩着连枷的拍子,啪-啪-啪-啪!到所有的连杆儿都将头聚拢以后,农人们又往后退,如花开放,舒张开去,翻转的连杆儿如舞女的手,有了些许的柔美和漫韵,人们踩在这样的韵脚上,就有了莲生脚下的奇妙。退至花瓣触地时,人们又齐齐的往里收,又如花之羞闭,舞女们在铿锵的节奏中弹跳出鹿的轻捷。那些飞起的金色籽实又如一滴滴玄幻的音符在空中翻滚。兴之所至的农人依然会在进退中唱起歌儿,应合着丰收的心情,也迎接着年的到来。
一阵暴打后,农人们把连枷往屁股下一坐,开始去搓理还未完全脱粒的籽实。大圆化整为几个小圈,晒场里一下就有了春天的样态,几朵花怡然的开放,疯野的龙门阵就春草般的生长出来,笑语冲天而起,狂放的追逐随时上演。
连枷就在这样的场景中谢幕了,回到屋角处,站成一种束束的美。
看不到连枷,整个寨子就呈出龙钟的老态,晒场变得板结和硬朗起来,如一张晒干的生牛皮,死踏踏干瘪瘪的,散发出死亡的气息。我的心被舞女直立的脚尖踩着,一滴一滴的血如被连枷打飞的玉米从空中滴落下来,等待连枷和土地的和乐。
锄头
锄头将农人的职业定位为修理地球的。既道出了职业的庄重,又定義了农人的伟大。
“修理”一词真是精准,说明地球在运行中也会有冒失,在成长中也会有瑕疵,不让农民时常修理修理,也会在运行中出些差错,在长像上出些丑怪。锄头便会这里修修,那里补补,外边敲敲,里边打打,让其听农人的话,受农人的赞,乖乖的给农人的辛劳以丰腴的馈赠。
故乡的锄头大都以形状取名,如扇子开扇的名曰扇子锄,如瓜子身的唤为瓜米子,如钢钎之尖锥的呼之尖尖锄。闲暇时,它们被挂在壁架上,头顶着楼板,所有的锄把长梭梭的呈出些许的浪漫排列开去,给堂屋平添流星的曳光。
所有的锄头都必须用力去喂养,否则,锄头就会承担不起修理地球的特殊使命,“修理”也只会是隔靴搔痒。
每一种锄头都有特殊的用途,既可以对地球小修小理,也可以对地球大加整饬,小修理时大都一人或三五人而为,疏疏朗朗的农人照耀着土地,土地变得棱角分明又飘动漫飞。大整饬时,场面就轰然而起,热烈闹闹的风光如潮涌起,土地反倒沉郁默然又心事重重。
春天是瓜米子锄头的舞台。那是播种的时节。
冬眠的土地刚开始怀春,农人们便牵着春天的触须忙乎开了,开始是一架牛出现在地边上,犁手轻轻的吼一声,铧头噌的一声就插进了被春雨刚浇醒的田土,清甜的气息就从铧尖丝丝缕缕的漫了起来。两架三架七架八架犁铧走过后,一片新土就黑油油的铺张开去。等犁手喔喔喔,回头回头几声唤使以后,点玉米的队伍就上场了,一场浩大而繁盛的农事活动便上演了。
生产队长根据劳动力的情况,决定用几把瓜米子锄。一把瓜米子锄就是一个团队,由挖窝窝的领头,依次为丢种的,点小豆子的,浇粪水的,抓干粪的,盖窝窝的。还有一个传粪的,两个背粪水的。劳力多的可组成四五个团队,劳力少的也要确保两个团队。最忌一个团队,效率低下,毫无生气,不是春天的景象,更不是播种的阵战。
这是清明鸟刚开始酒醉(它的叫声为清明酒醉)的时候,婉转明亮而又清丽,七里香开得白花花的,浓郁的花香漫坡而上。只见挖窝窝的小伙子把瓜米子锄往面前一放,呸呸的吐一泡口水在手板心里搓几下,便春骚骚的用出蛮劲,斜斜的飘着身子往前行进了。一锄下去,將锄头重重地深深地插入,再斜刺着抽出,瓜米一样的窝子就活脱脱的靥儿似的笑在土地上,金灿灿的玉米种子就落进窝里,(种子当然不能堆累在一起,最好是匀匀的分开)粪水浇在种子上了,干粪又盖在粪水上了,泥土覆了过来,平了窝子。种子就被那样的油水大肉簇拥着开始了生命的旅程。几个团队依次排开去,形成一个美丽的斜面,斜边如旗竿,旗面在那么多人的穿梭和运动中,如风鼓荡,在整块土地上飘舞。
起初,是一种奋争中的默然。过不了多久,就有人掉队了。就有人大呼小叫了,就有人批评人了。看看你挖的啥窝窝,干粪都装不下?盖窝窝的更是叫苦不迭,有你这样挖窝窝的吗,连盖土都没有?这时,队长或老农就会去检查,真是如此,他们就骂,你这样种庄稼,秋后估计连球都莫得一条!或者他们就会去示范,边示范边批评,鬼在撵你吗?慌个锤子。慢工出细活。然后说,第一锄先扯个窝,第二锄再把滚进的小石头刨出来,不能蜻蜓点水,更不能猫盖屎。速度慢了下来,挖窝窝的就有了腰身伸展弯曲的韵律,就有了轻重得当的节奏,一个团队就有了协同和谐的妙趣,小歇时就有了怡然开怀的乐趣。小伙子唱起了《日阿恰》(种粮食):嘿啰嗬嗬嗬哦,哦哦嗬嘿啰嘿啰嗬,嗬啰嗬嘿嗬哦,哦嗬嘿啰嘿哦哦,哦啰嘿哦,哦嗬嘿啰嘿哦哦。(阿哥挖窝妹丢种,妹跟后面哥在向前冲。妹叫阿哥你慢一点,哥说背时活路做不完。
整整二十来天,扛瓜米子锄的小伙如旗手,把团队从这块土地带到那块土地,他们把汗水洒在种子上,把艰辛揉进土地中,以至于把骚味十足,野味十足的龙门阵和嘻哈打闹全都放飞在那些白花花的七里香中。
七八岁时,我也曾加入了这样的队伍,我是一个传粪人。任务是将干粪从粪堆上传送到抓粪人的撮箕里。力气小,多了背不动跑不快,少了抓粪人不满意。那时,我传给的是一个地主婆,个子高高了,脸膛有些红黑,眼里时不时的总有泪湿着。我恨透了她!她总是长声吆吆的不断地叫着我的小名报怨,要么说我慢了,要么说我背少了,要么怪我太矮了,让我在她的抱怨中丢尽了脸面。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回想起她那亮汪汪脆闪闪的声音,真是十分悦耳动听,给人以无尽的遐想。
当瓜米子锄指点完江山后,河坝的土地已是绿意初泛了,早播的玉米已开始拖鸡公尾(即玉米最先生成的两片叶子已像鸡公尾羽那样柔美的弯曲着下垂了),野草也与之比肩疯长了,于是,薅草的时节到了。
扇子锄闪亮登场了。
这是由扇子锄构成的场面,是一种嫩闪闪的场面,如水而泛又如水而流,淙淙的和土地摸搓。
几十个人扯出一个宽宽的幅面,领头的必须是村上最得力的,幺尾的也须是好把势。一上来就将幅面扯出斜线。前面的如铆足了劲的箭一般直指对岸,后面的紧紧尾随,曳光弹一般的拖着亮尾。只等一到边向上薅去,后来者也跟了,慢慢的又形成下弘月,再后来就前后倒过,回复而去。
这是均衡的偷不了懒的活,无论男女,各自一行。妇人们当然就会力不从心,就有跟不上趟而掉队的,也有撵不上而蒙混过去猫盖屎的,甚而至于还有干脆就跳窝子加速的。队长或者副队长总会抽空去检查,站在一些跳窝前一边骂一边补薅,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一报还一报。
虽是集体劳动,但却会温情脉脉。薅草时大都是夫妻相挨,母子上下,力大的帮力弱的,超前的帮落后的。即使不是这等关系,依然可以看到相互间的帮衬。都不言说,心中有数,只要一有机会,便可好有好报的。这是第一次,这一次是要追肥的,或浇清粪水,或施化肥。
第二次薅草是在油菜和麦收以后,玉米都绿油油的女长十八变了,因此要给根部累累土,护着不让风吹之折之。那是一件很艰难的活,时令已至盛夏,玉米已一人多深,叶片肥厚,叶边如刃,叶尖锋利。在热浪中经受着叶边叶尖的割刺,实在苦不堪言。但那又是一件惬意的事,农人们总可以以歌除乏:锄头落在地里头,阿妹念哥在心头。心想给哥一杯水,又怕人家闲话稠。歌像扇子,给农人们送来凉风,给土地送来祝福,让人在欢笑中有了更加饱满的期待。
就在这样的期待中,最早成熟的玉米收成了,虽还有一些青包壳,但二季不能慌废,荞子还等在种子仓库里哩。
湿漉漉的土地一翻,荞子就急切的飞入新耕的土地,尖锄上台了。
翻耕的土地俨然一架硕大的钢琴,排列伸展开去的犁沟如铺张的琴键,农人们顺了横切的犁沟匀称的排开,依了腰身的俯仰,尖尖锄起起落落,如光洁玉润的纤纤巧手,轻柔敏捷的弹跳在琴键上,时而整齐划一,时而又错落有致,时而重重的落下,时而又优雅的弹起,让土地在受孕之前尽享这爱之舞,情之歌。农人们就在这样的轻歌曼舞中看见荞花开了,把秋天妖娆起来,把成熟艳美起来。
如今,锄头没有了,地球就长出了荒芜,在没有收拾和修理中杂乱着,孤寂着。地皮子发痒了,没有扇子锄摸搓着止痒,那是一种老人的骚痒,痒得心里慌慌的难受。土地板结了,没有尖锄疏松,憋闷得透不过气,又是一种临死的窒息。年年岁岁没有了农人们播种时的繁忙和打理时的互助,土地就老迈了,耳朵聋了,眼晴浑了,背也驼了,就怀念起那些有人侍候和打理的日子,有人为之歌舞的日子。地球依然那么转着,发出干涩的声响,才知道只有锄头是它的知己。
筛子
筛子是一个粗针大线的妇人,除长相扁肥外,更不可思议的是一点没有心计,心里连一点渣渣草草都搁不住。因此,农人在编织筛子时也很草率,竹子可是劣等的,破成大列列的几片,将竹黄不经意的刮掉,毫不讲究的胡乱纵横,千疮百孔成一个什么都漏的农具。要用时,去最零乱不堪的猪圈上或草楼上找,它肯定躺在那里无所事,也无所思。不用了,随手像扔飞饼一样往那些一年四季连正眼都不看的地方一扔,管它睡死睡活呢?
筛子分草筛和细筛,无论粗细,终归是筛子。但因粗细不同,进食当然也不一样。
草筛出场时都是大场面。大都是在晒场上的集体劳作。一侍连枷退场,筛子就出场了,两个女人一个草筛,平平的端着,另一个女人用撮箕将脱粒后的带草的粮食倒进去,两个女人就拉锯似的平筛起来,那些籽实就唰唰的从漏眼里瀑布一样的倾泻而下,金灿灿的熠熠生辉。女人的光脚背上就被这样的光华抚摸得有几分醉心的酥痒。熠熠的光华渐次的退去,她们便数着一二三,将草筛往外一翻,将筛上的草,秸秆或玉米芯倒了出去。由这样的团块组成的场面实在有些松驰,和筛子构成粗旷的谐和,那样的轻快又随了轻歌慢语悠然的氤氲在场上,如进行曲以后的田园交响,让人感受风是从土地深处轻轻的吹送的,光是从粮食的芽口处缓缓的放射的。满场都沉浸在那样的水漫金山中。
这样的粗针大线倒又有了几分现代人的审美情趣和时尚快感。
细筛是相较于粗筛而言,只要是筛子,总逃不过千孔百洞的宿命,只不过在做工和选料上稍微的在意一點就可以了。二者之间,亦构不成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的反差。关键的是,只一个粗细之分,命像就不一样了。
粗筛退场后,细筛就由妇人轻轻的拧了出来,一人一个,先是从筛下的粮堆上揽粮入筛,筛子便平平的被妇人端了起来,双手左右均匀的捏往边沿的近腰处,顺时针方向转动起来,女人的屁股就和筛子一样的旋转起来,筛子作着机械的转动,屁股却有韵律的甩动,活力四射的有些撩人的情绪,围腰的带子更好看的飞起,飞成晒场里那么美丽的彩虹,此起彼伏。男人们的目光不去追那些飘飞的彩虹,死死的盯住彩虹下那一砣风情万般的肉。
就在这样的飞短流长中,那些二次过筛的籽实又流水一样的从金光中泻下来,再一次泻在女人们的光脚板上,绸缎一样的光滑,奶娃子一样的乖巧。这样的感受把前些日子孕育的辛劳和分娩的痛苦全都消解了。
所有的粮食大致过这两次筛后就入仓装库了。只有那些要充公的粮食或农人们以粗粮换细粮的粮食必须还得过一次筛。
儿时,一次我和母亲去中心公社用黄豆换大米,一斤黄豆换一斤二两大米。黄豆分到家本就不多,但家乡不产大米,没有米吃,一个家庭的日子也同粗筛一样让人瞧不起,尽管没有豆腐的日子让家人缺乏营养,但营养是看不见的,粗筛的日子太打眼了,不重视不行。加之,岁娃儿们没吃过的东西,不吃,又如何长得大呢?
我随了母亲,母亲又随了更多的人,闹哄哄的好多人,天还没亮就顶着家乡那一条黎明的毯子出发了,走走歇歇,二十来公里的路要走五六个小时,好不容易到得粮站,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人把坝子都占满了,长长的换粮队伍就那样如一条刚呑下巨食的大蟒,慢慢呑呑的好半天才蠕动一下。日头倒是下得快,不知不觉就快衔山了,就怕夜的降临,就怕从夜里抽丝一般的那条回家的长路,要多长有多长,永远都走不完。
天都快黑了,我们才排到位,粮站的收购员伸手从母亲的口袋里抓一把豆子,娴熟的精准的抛两粒于嘴里,咔嘣嘣的响过,连正眼都不看我们说:还得晒晒。母亲想说什么,还没说出口,收购员已人模狗样的走过去了。好在还有太阳光光的在晒场上等我们。待太阳落山时,我们收起黄豆,终于经过了他的牙口关。我以为可以过秤换米了,哪知一条由铁丝编织的筛子威严的冰冷的等在那里,每一个筛孔都如一张张大的嘴,等待进食。果然,母亲将黄豆从上边倾倒以后,那么多小颗粒的黄豆从筛眼里被漏掉了,每掉一粒,我幼小的心都紧一下。过筛以后,我的心真就痛了起来,那会是我们一家人几餐白花花的米饭呀!(要知道,那时的我们要生病以后,医生开证明才可以到粮站换半斤最多一斤大米)更不可思议的是漏掉的那些黄豆居然不让我们去扫走。我就想着收租院里的大斗和小斗。那样的筛子我总共也只见过几次,每见一次就增加一层苦涩,也增高一段愤怒。由此我想到了,农民交给国家的公粮、公肉,公油都必须是最好的。黄豆必须最饱满,猪肉必须最肥,猪油必须是板油,含辛茹苦的辛和苦都是为国家的,农民高兴,国家也认为应该。
想到筛子,就想到这几十年,岁月的筛子,那么无情,筛掉了自已的童年、少年、青年,让皱纹如筛篾一丝一丝的堆上脸。不识愁滋味的那些年岁,时光就白花花的从筛眼里漏掉,筛子上留着那么多渣渣草草浑然不知,即使以后的几十年,也没好好的用好一把把筛子,让人的唏嘘如筛眼一样四处张望,八方游荡。
簸箕
簸箕和筛子是亲亲的两姊妹,只是各自的性格不一样而已。
筛子是老大,性格粗旷开放,穿得宽大松垮,吃得也粗饭马茶。簸萁是老幺,百姓爱幺儿,自然的,有什么顾得上的就要优先照顾。
总认为簸箕是农人细心缝制的农具,缝制簸箕必须做到针脚细密,走针匀称。最好的竹篁自然是簸箕的,被农人用篾刀裁得细细的,连节子上的竹痕都要用刀刮得光光滑滑,一小股一小股的捆扎起来,像时尚女子拉直的头发,一缕缕的纷披在高处。就连簸底用的筋骨也必须是上好的有劲道和硬度的竹片或竹棍,一点不能马虎。编织上更是考究,经纬纵横编完骨架后,便将精制的青篾丝抽出一根从簸底的适当地方开始编织。起始处就得认真,篾丝从那些骨架中青竹标(一种色泽青绿,梭得飞快的蛇)似的游动着滑过,一条绿色的环线就留在上面了,农人又从纷披的秀竹丝中抽出一根,再抽出一根,三根竹篾如三缕秀发在农人的手上依次前行,灵巧的双手如巧妇在童女的头上编着美丽的麻花辫。几个回合后就成形了,圆圆的一片青光幽幽的天。
簸箕的大小,农人会根据自家女人的力气予以决定,大了,女人用起吃力,小了又损失效率,要恰到好处。
西天出现些许霞彩时,簸箕编织完了。农人自是有几分成就感的站起来,伸一个懒腰,对着那些霞彩吹一口气,再环视一周远方的山峰,随手将作品拿起,最先是审视和检查,看有没有败笔,细节处理是否得当,然后用手拍几下,听听拍击天宫的声音,声音沉浑且圆润,自是有一份满足的喜悦,点点头,最后将其立于地上,顺手抛出一个弧线,簸箕就理解农人的滚动起来,一连滚出好几个囫囵囵的圆,有些表演的连转两个趔趔趄趄的圈,半推半就的如一片甜甜的荷叶铺展在地上了。农人的那份惬意如莲花开在碧水之上了。
簸箕是做细致活的。
现在该它出场了。女人大都将它立起,学着男人的动作,抛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簸箕如听话的女儿,的溜溜的打着鹞子翻身往前去了,在金堆银堆中倒下。女人沿着簸箕滚过的路扭动着腰肢走过去,拿起有些慵懒的簸箕,一边抵在肚子上,一边插入粮堆里,双手往簸箕里刨两下,蹲下去将簸箕平端起来,先前后摇几下,算是热身,接下来就伸展着腰肢,上上下下的簸开了,天上一下,地上一下,粮食在簸箕里随着女人腰肢的伸展和收缩,也跳起和落下,发出哗啦哗啦的歌唱。在歌唱中,那些“轻脑壳”(秕壳和渣子)跳得最高最远,到它们即将跳出簸箕时,女人将屁股一翘,腹肌一收,簸箕在下落中往女人怀抱里一缩,那些轻脑壳就被簸掉了。
这时的女人们排成一队,腰身在粮食的歌唱中伸展和收缩着,起落的粮食为腰身的舞动打着节拍,女人的腰身又为粮食的歌唱控制着韵律。微风将那些扬起的尘埃和灰渣吹掉,簸箕将那些只有空皮囊而腹中无物的没有一点粮食味道的倒掉,女人的前边,秕壳和渣子堆积起来,烂花花的,女人的后面就铸就了一座越来越大的金山。女人依然那么悠然在粮食的歌声中,伸展在粮食的天地间。哗啦哗啦的节拍应和着这样的季节。
现在的确不需要它了,总就想起那样的场面上簸箕的表演,上可以簸天,下可以簸地。该簸出去的,毫不留情的除去,该留下的又一粒不少的都留下了。没有了簸箕的女人,腰肢就变得硬撑撑的,不能像水蛇那样柔软的扭出曼妙又婀娜的舞姿,好像屁股也没有劳作时那么圆实,男人们不眼热那些瘪出骨感的屁股,土地也不眼热那样枯干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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