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根七十一岁的时候,在自留地里为自己挖好了墓穴。那个长条形的坑,紧挨着桂莲的坟。坑是他比对着棺材尺寸挖的,四壁整整齐齐,周围堆着些泥土和石头,足够垒砌坟头了。
当黄昏的光影落下,林长根从山上回家,总爱去自留地里看看未来的“家”,把背篼放在一边,锄头放倒,就在锄把上坐下,取下腰带上别着的小口袋,卷一小撮烟叶放进烟锅子,一星火光忽明忽暗。桂莲的坟头前,贴近地面那几块石头被过年时烧纸钱的火熏得黢黑,旁边几棵羸弱的小草显得孤零零的。桂莲去世一年了,在那里,她是不是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很快,一锅烟就抽完了,他在身边的石头上磕磕烟锅子,收拾好家什,起身回家。
穿过田埂时,望着山脚下那一大片或明或暗的灯火,林长根的脚步迟缓,如被夜露打湿的稻穗儿,有些沉重,有些凝滞。家,自从桂莲走后,就只是他一个人的家了。大儿子在柏家寨安家后,早已不来往了,只在桂莲下葬前一天回来守了一下孝,此后又断了联系。老二昭强在外浪荡多年,每年除了过年那几天,就再也见不着人影。只有女儿时不时地回娘家看看,买些水果、割点肉带给孤身的老父亲,通常临近晌午时坐辆摩托车回来,在低矮阴暗的厨房里忙活一阵子,饭后给洗洗衣裳晒晒铺盖,太阳偏西时又随摩托车“突突突”地走了。但最近一年多女儿也极少回来了。那次他去赶场,中午去女儿家,女婿不冷不热地告诉他,女儿在外打工好久没回家了,一顿无声无息的午饭后,他带着满心的愁闷告辞了,女婿那天也没骑摩托车送他。那次过后,他听外边有风声说,女儿和女婿都在外面有了人,两人闹矛盾把原来开的小商店也关了。他也就再没去过女儿家。
唉,现在这些人咋都这样呢?他经常在心里叹息着问自己。
回到家,随便煮点面条或稀饭吃了,听着那台经常布满雪花点的黑白电视的声音,一会儿就睡着了。梦里,桂莲常常就在身边忙前忙后,要么在灶台前煮饭,要么在院坝坎上晾衣服,要么在晒坝里搅麦子,要么在屋檐下纳鞋底……叫她,她不说话,也不抬头,去拉她时就没人影了。林长根在这样的梦里醒来,通常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再过会儿,屋檐下棺材边鸡窝里那只唯一的公鸡就该叫醒晨光了。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挪着走。有时,木格子窗外的天色亮了他也懒得急着起来,他会躺在床上,微闭着双眼,让这辈子的许多片段在脑海里重新过一遍,就如同村小操场上演的电影一样。
那一年,林长根被人领着去桂莲家提亲。那时,他不过二十三岁,可在农村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因为家里太穷,一直没找到对象。他十来岁时父母相继去世,守着三间破房子,吃着百家饭长大,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桂莲那时叫柏青莲,小时候被无儿无女的柏家抱养。两个人和柏家的大人都还满意,林长根就入赘到柏家当了上门女婿。孤苦伶仃十多年的他有了家,自然是欣喜的。他为人老实,又吃苦耐劳,一年后青莲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然而,欢喜的日子也不过就那么两年。孩子刚会跌跌撞撞地走路,柏家老太太便开始嫌长根干什么都拖泥带水,嫌青莲什么都做不好,经常话里带刺,脸阴沉得如同腊月黄昏的天。到后来,竟把粮食锁起来,趁着长根和青莲上山干活时在家里就先煮了饭吃,他们回家就只有饿肚子。儿子快两岁时,长根终于下决心要带青莲回柳林湾,他拉着瘦得风都能吹倒的老婆离开时,儿子被柏家养父母留下了,青莲一步三回头,哭得肝肠寸断。他们在父母留下的那两间破旧土墙茅草房里安了家,青莲改回原姓,叫桂莲。
回到柳林湾,长根有些诚惶诚恐。虽然这里才是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但毕竟离开了几年,还是稍显生疏。好在周围除了些亲戚外,都是些熟悉的邻居。桂莲是个善良贤惠的女子,虽然身体不太好,但生活却安排得井井有条,把简陋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待人也温和,闲下来时便和周围的邻居说说笑笑,很快就融入了朴实和谐的柳林湾。长根吃得苦,风里来雨里去,不光自己田地里的庄稼经营得茁实,要是别人家忙不过来了,只要提起,他都会热情地去给人家帮忙。
那年,无儿无女的五保户林庆禄老了。那时,老人们避讳“死”字,谁去世了都说“老了”。队里人去给张罗下葬。棺材是林庆禄自己早就做好了的。买菜、做宴席、缝寿衣、挖墓地……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可到净身换寿衣时,人群一下安静下来。那间低矮的瓦房,满屋子酸腐气味直往外面冒,除了几个老太爷,都没谁愿意进去。以往谁死了,都是自己的儿女给换衣服的。谁给这无儿无女的老人换衣服呢?剃头匠柳铁也出门走亲戚了。谁敢给死了的林庆禄剃头呢?生产队长站在林庆禄门外的阶沿坎上,一锅叶子烟抽完了,眉头还皱在一起,真是伤脑筋。
长根裤腿挽到膝盖上,一腿泥巴就进了院子。听见人群里的议论,他搓搓手上的泥土,走到生产队长身边,说:“我可以剃头。”队长眼睛瞪得像铜铃,毕竟,林长根在大家眼里一向是个很胆小的人,从小没了父母,做啥事都畏手畏脚,就是现在说这句话时,声调里同样是没底气的,一说完就低头抠手指甲里的泥。队长在阶沿坎上磕磕烟锅子,再看林长根一眼,叹口气:“去给整下吧。”
长根忙去院角的厨房舀水洗手。借着小木格窗透进的一丝亮光,长根掀开那已看不出具体颜色的铺盖,给还没完全僵硬的林庆禄换上寿衣。几个人站在门边看著,脖子伸得长长的,但都没谁敢靠近。换完衣服,长根长吁一口气,对生产队长说:“让他们把铁叔的剃头刀子拿来吧。”那语气里,飘浮着不好意思的成分。从洗脸到剃头,到底是有些紧张,长根握着剃头刀子的手一直微微颤抖着。一个小时后,终于把林庆禄打理得干干净净,在队长赞赏混合着惊诧的眼神里,长根站起来收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
后来,长根渐渐成了一个重要的人,柳铁的剃头工具和活儿都转交给他了。他觉得自己终于又变回了柳林湾人。
他和桂莲又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在柏家寨长成了陌生人,虽然桂莲偶尔还在醒来时红着眼睛说梦见了老大,但眼前的两个孩子才是清苦日子里最大的慰藉。生活苦,再苦也要活,省吃俭用,把房顶的茅草掀下来,搁上檩子,钉上椽子,盖上小青瓦,屋里是暗了些,但终于住上梦寐以求的瓦房了,桂莲和两个孩子欢天喜地高兴了好些天。
儿子昭强只读了个小学三年级就回家放牛了,但脑子灵光,上蹿下跳地说要挣成万元户,吓得长根忙去捂他的嘴。小时候还可以管管,长大了,要说说不赢,要拉拉不住,还管啥呢?由着他在外面闹腾“操社会”吧。村里人都说,长根那么老实,昭强咋一点不像他老汉呢,匪得很啊。昭强二十那年,托人在后山给介绍个对象,那女子长得很水灵,桃花眼,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红艳。昭强看得眼都直了,像要醉进那酒窝里去。长根看儿子那痴样,有些担心地和桂莲嘀咕几句,桂莲正高兴着呢,叫他别操闲心。很快就把红艳娶进门了,昭强掉进了温柔乡,忘了爹忘了娘,和红艳两个人总是在屋里嘻嘻哈哈的。
红艳除了懒,从不去地里干活儿,倒也没啥坏毛病。小两口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红艳和昭强去镇上赶场回来,整得满身喷香,烫了卷发,嘴巴涂得绯红,一对大耳环在耳朵上直晃荡,惹得湾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都来看热闹,惹得前院那些年纪大的老太爷们直呼世风日下。虽然过了几年,村里好多闺女媳妇都开始烫头发染指甲了,可在当时电灯都还没用上的柳林湾,红艳那与她的名字一样妖艳的打扮还是显得相当扎眼。长根想出面说几句什么,被桂莲拉住了,她说只要昭强不再出去浪荡就好了。红艳生了孙女小敏以后,抱着小敏唱啊跳啊,不再一门心思操心她的头发和脸了。为了养好老婆和女儿,昭强有时会出去打点零工,正正经经挣点钱,长根和桂莲悬着的心也就落下来了……
当然,以上那些在长根脑子里过着的电影,都是我根据乡人们和传闻的碎片拾缀而成的。关于长根哥一家的故事,我的记忆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
那个夜晚和往常并没什么区别,前院几位叔伯又在院坝中间就着叶子烟扯闲龙门阵,父亲躺在屋檐下的凉椅上摇着蒲扇,煤油灯的火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我望着望着眼睛就眯起来。突然,厨房后门轻轻一响,桂莲嫂子闪进门,拉着母亲边嘀咕边出门了。我好奇地想跟着去,被母亲拦住了,叫我赶紧上床睡觉。不一会儿,隔着厨房听见后院传来隐隐的哭泣声,那哭声渐渐清晰起来,听出是红艳的声音,哭声里撕心裂肺的痛苦,听得人的心被生生揪起来,满是凄惶。
后来,听说村里的医生被请来了,后院杂乱的脚步声和模糊的说话声一直没断,迷迷糊糊里,我被一阵更凄厉的哭声惊醒,是桂莲嫂子和昭强,那是有些绝望的哀恸。
当窗外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时,母亲红着眼睛回来了,说红艳头疼了大半夜,已经走了。我坐起来,把被子捂在身上,红艳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一个激灵,才发觉额头上满是冷汗,赶紧穿衣去上学。
红艳被安葬在背阴的山沟边,我们放牛路过那里时,总感觉潮湿的山沟里那座长满荒草的坟堆里,埋的不应该是那个把自己收拾得分外妖娆的女子。红艳死后没出半年,有一天黄昏我放学后回家,刚进院门就见人们都在往后院走。我便也赶到那里,只听见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传出桂莲嫂子嘶哑黯淡的哭声……原来,还不满四岁的小敏,和她的妈妈红艳一样,哭着哭着就去世了。在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邻居们都去帮忙,砍了些柴堆在河边,小敏随着熊熊的火焰化作一缕青烟。长根哥的小院从此沉寂了,每次,当我从厨房的后窗望出去时,总感觉长根哥家那几间低矮的瓦房下没有了阳光。
老婆和女儿都离开人世了,昭强便开始了他的浪荡生活,很少再回柳林湾。几年后,他再婚,生了个儿子,过几年又离婚,谁也不知道他真正意义的家在哪里,谁也不知道他在外混得究竟如何。
打那以后,在我的记忆里,长根哥的三个儿女,就谁也没在他身边了。
那時候,柳林湾无论谁过世了,人们首先去叫长根,给逝者换衣服、洗脸、剃头,在那张已经渐渐冰冷的床上忙忙碌碌,都成了他的职责与义务。
后来,长根哥和桂莲嫂都老了。
有一年冬天,桂莲嫂整整咳了一个冬天,把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几千块钱都换成了药,她依然咳得像要把肺也扯出来一样。在剧烈的喘息里,桂莲嫂说,不费工夫了,早做准备吧,把剩下不多的那点钱都缝成寿衣。
没过多久,瘦得皮包骨头的桂莲嫂说走就走了。长根在给桂莲嫂换寿衣时,动作特别缓,特别柔和。他没有落泪,只是在安葬了桂莲嫂之后,突然病倒了,好几天才恍恍惚惚地走出家门。自从桂莲嫂走了后,他的脚步就迟缓起来,干活的时候,只觉得背篼越来越沉,锄头越来越重。牛养不动了,卖了。稍远些的田地,不耕种了。只是,替去世的老人换衣剃头的活儿,他还一直坚持着,因为,除了他,谁还敢去做这事呢?
在桂莲嫂死后的那个春天,长根哥在桂莲嫂的坟边给自己挖了墓穴。每当长根哥孤独的身影在桂莲嫂的坟边忙碌时,邻居们总会很唏嘘地伤感着,特别是那些与他年龄不相上下的老人们,少不了会偷偷红了眼圈,抹着眼泪。
屋檐下那口黑漆漆的棺材,被长根哥擦了又擦,光亮得能照见人影。秋天,他躺在桂莲嫂的坟头边,望着蓝得没有一丝云的天空,耳朵边的草丛里有蚂蚱跳过。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直到眼睛累得想闭上。黄昏时他回家,梳洗过,换上早准备好的寿衣,就躺下了。沉沉地睡去之前,也许他还在想着,以后,谁来给老去的人换衣服剃头呢。
长根哥就那么老了,以后,谁来给老去的人换衣服剃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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