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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落的月光

时间:2023/11/9 作者: 核桃源 热度: 18582
赵枝琴

  上弦月斜斜地挂在西边,月光从遥远的天际倾泻下来,淌过沟箐、漫过山野,包裹着村庄,轻轻抚摸大地,溢满晚归农人背上的竹篮。星光、月光交织在一起,轻照着回家的路。夏天的乡村,蝉鸣、蛙声、狗吠,一幅优美钢琴曲伴奏中诞生的油画,写满了美好与安宁。

  三叔光着右脚,左脚的解放胶鞋还未来得及脱去,就深一脚浅一脚跑到院外的地里,边跑边喊三婶赶紧跑。刚踩翻的洗脚水溅湿了裤脚,也浇湿了未脱的鞋,鞋里的干土和成了稀泥,在脚底板搓揉下糊在了脚趾上,吱嘎吱嘎怪叫着,好似地震时五架梁快散架时发出的声音。三婶在猪圈里帮母猪接生小猪,哪来得及跑,慌乱中只得把猪食盆罩到头上蹲在旮旯里。顷刻间,五格的圈塌了两格,房头的石棉瓦掉落下来,惊得羊群四处乱窜,小羊羔“咩咩”地叫着把头躲在羊妈妈的怀里。三叔见三婶没影,沙哑着嗓子喊回来,“阿秋萍 ——老嬷嬷——你哪呢在着是?”垮塌的石棉瓦和椽子堵住了圈门,三婶被关在了圈里,哭着喊着叫三叔。两人一里一外哆哆嗦嗦地搬开了破瓦断木,踉踉跄跄逃到院外。

  光棍小四德仓惶逃命时还不忘记爆粗口,“狗东西呢地震啊,我呢新房子,啊啦,我呢脑壳,啊哟。”历来心存侥幸的他,总想着这次震了就不会再震,主震来时他还躺在摇椅上,一边小二两苦荞酒一边和人语音聊天,直到瓦片碎落到楼板上咚咚炸响,慌忙穿上拖鞋就跑,刚到屋檐下就被掉落的瓦片砸中了头,黏乎乎的一股热流立马顺着耳根直往后背钻。不摸不要紧,一摸吓得他叽里呱啦往地里跑,到处找蒿枝止血。瘦削的大长腿在逃命时踩进了排水沟,这不,和着干土一滑,右边的拖鞋挂在脚踝上,左边的拖鞋早已不知去向。止住头上热乎乎的血时,他暗自庆幸,早些日子门前三清洁把他乱扔的酒瓶清理了,不然,这样的情形,他的脚还有完肤之地么?不管了,先跟“抖友”“快友”们报告一下刚才的惊险。

  黄军嫂子也真够呛的,吃过晌午面条,天还是热,她把四岁的孩子交托给多病的公公,让他们爷孙在家看电视,她去核桃树下挖种四十天豆,捎带着淋辣椒树的水。天擦黑到家,匆匆忙忙煮饭、喂猪,好不容易饭桌边坐定,放下五个多月的女儿喂奶,一阵天摇地动,不容她多想,左边抱着女儿,右边夹着儿子就往院子里跑。孩子的哭声、瓦片的碎落声、土墙的倒塌声,以及砸到东西时发出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瞬间击碎了这个女人的心。公公,公公,公公,她的脑子里嗡嗡炸响,慌乱中抱出俩个孩子,可公公没出来。顾不上多想,她用裹背把儿子绑在屋外的桃子树上,把女儿放在儿子的脚边,返身去找公公。厨房往外倒了一面墙,瓦片把菜打翻在地,白色的鸡汤从桌面经过,在桌沿滴答往下掉,掉到了老人的海绵帽上。庆幸,老人平时看电视积累的地震常识,主震瞬间索性爬到桌子下面,只是一双腿露在外面,被掉落的碎土砸到,受了皮外伤。黄军嫂把公公背到俩个孩子身边,心才落了大半,阿弥陀佛,一家人平安。哪管儿子哭着喊着“鸡腿掉啦!鸡腿掉啦!”

  阿宝大大的魂到现在还没收回来,瘫在地上脚扇风。年前刚砌好的围墙、照壁、大门、洗澡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照壁往里倒,洗澡间往外垮塌了一大半,太阳能四脚朝天躺倒在灰扑扑地赶牲口大路上,塔里的水汩汩往外流,似要浇灭这不安的地壳。热水管的碎片散落在月光下,幽幽的反着光。犁了一天地,原本好好洗个澡就安稳睡去,梦里解去乏累,明天好继续下地。谁承想,刚洗完澡没等穿衣就地动山摇,好在自己命大,三步并两步逃了出来。这会儿,只能坐在地里喂蚊子,回魂,脑子里频频回放着刚才的惊险,仍有余悸。

  冬梅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叫一声女儿,又唤一声丈夫。随着一声“轰”,房子不停地晃动,接着瓦片如雨滴般滑落下来,碗盆叮铃咣当掉落声响,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小娟娟受到惊吓,只一声带着哭腔“妈妈”就昏厥过去。自18日首震以来,冬梅寸步不离背着、抱着孩子,生怕惊着孩子。刚把孩子放在院里的躺椅上,阿伟上楼去拿薄被,主震来时慌不择路,脚下就出了事,从楼梯口(楼梯是房子右侧外面上的)摔下来,滚到了白天未粉碎完的红花杆上,还好,只是蹭破了皮。来不及抖身上的尘土,顾不上额间的血渍,一瘸一拐捡起薄被就奔向昏迷的女儿。看着女儿紧咬的牙齿,冬梅手里的速效救心丸撒了一地,不知如何喂。阿伟又掐人中,又掐脚跟,嘴里不停地喊小娟娟。当小娟娟“嗯”一声轻呼,一家三口抱着哭成一团。此刻,眼泪咸淡相宜,幸福与悲伤交融在一起。

  一向渣精的花姐没了碎碎念,平日里到哪就她声大,为了她那出门才舍得戴的首饰包,差点出了人命。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藏在五门柜的衣服堆里,主震来了不避,还忙着翻箱倒柜,五门柜上的皮箱掉下来,直接把人给砸晕在床边。还好她生的也算小巧,平日里干惯农活的丈夫不由分说就给背到了屋外空地里,苏醒时还不忘问“我呢首饰盒?”丈夫无可奈何地怒答道:“不裘见过你这种婆娘啊,命都差点搭上克,还是惦记你呢命根子。”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来,递给和自己同甘共苦的女人。花姐视为生命的三斤鱼(农村戏称,实质是三金一玉),那是当年结婚时丈夫卖了五十二头山羊换来的,虽然有点单净,但对于花姐,那是丈夫对她满满的爱。刚把盒抱在怀里,又一声大叫“阿滴么,俊生俩娘母怕埋起啰,死老倌,赶紧望望克。”

  俊生家在小村边的山包上,说起来也是可怜之人,早些年跟着村里人去浙江打工,工地出了事,捡回来半条命,从此瘫痪在床,生活无法自理,十九岁的青春,从此和轮椅相伴。父母就这一个儿子,供到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有个姐姐也远嫁了,几年才回一趟家。上个月父亲肝癌晚期离去,照顾他的就只剩下母亲一人。父亲丧葬期间没说一句话,也没在棺前守灵,出殡那天早上,扶着棺椁不放手,头磕着棺椁说是父子俩有伴,一路去了。看得全场人无不掉泪,同时也原谅了这些年他的古怪性情,摔东西、刨墙壁、砍床椅。家徒四壁,房屋陈旧。花姐的男人叫上阿宝大大、小四德、三叔,来到岭岗脚就听见俊生妈妈哭叫声:“死老倌,你倒是死么清净啰,丢下我们俩娘母么人世间遭罪,趁着地震么你来接我们,我们一家子团聚,我七十一啰,儿子上招呼不赢……”哭喊声融在山野里,月光被切割成了无数碎片,零零散散。阿宝大大扶着俊生妈,其余三人替换着抬坐在轮椅上的俊生,翻下小山包,在余震中跌跌撞撞向村的方向走去。

  余震一波接着一波,没有疲惫,没有停歇,在这不平凡的一夜,除了震中灯火未眠,大漾濞的道路村庄、田间地头、山野空地,多少萤火虫般的灯光不灭,颤颤巍巍。

  凌晨一点多,仅七家人的小村子都聚集在了三叔家平整的地里。站在地里的麦桩,借着割麦时刀留下的豁口,锋利得想要把篷布戳开一个个口子来,下脚倒是无畏,就是坐着咯疼,躺着难受。这都是好的条件,多亏了三叔家的篷布,这是年前儿子从部队回来结婚,遇到下雨买的。今晚派上了大用场,给老老小小一个落脚之所。谁都没有睡意,该报的平安都报过了,除了沉默,几个男人指尖的烟无声的控诉着。烟味很快散去,比泥土味更浓烈的是腌骨生的味道,不用说,肯定是瓦片和泥墙干的好事,往年六七月青辣椒上树才开瓶。这会儿,女人们都会想“可惜了我的腌骨生,可惜了我的大土罐。”孩子们惊慌过后,拖着疲惫在奇幻的星空和颤抖的大地怀抱中沉沉睡去。宝春爷爷的咳嗽声,回应着蛐蛐王国的臣民们,此起彼伏,谁也不服输。真怕这一声长长的咳嗽,一口气就上不来了,所有人心照不宣,所有的心事或许只有若隐若现的月色明了。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男人们悄悄地商量,先查看灾情,然后拿些垫絮棉被,即便山里昼夜温差大,老人和孩子受不起。搬点锅灶、米油什么的,菜倒不是问题,农村么再不济还有野菜。得尽快把帐篷搭建起来,背些陈烟叶铺在地铺下面,放一些在帐篷外围,以免半夜又有滑滑凉凉的蛇来做客,惊得人失魂。要做好短期内野外生存的准备。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虽不在震中,却也不同程度的受损。山里的土墙房哪里经得住这么摇晃,自18日首震以来,大大小小能感知的不能感觉的都上升到了四位数。一个5.6 级刚过,接踵而至的6.4 级,屋顶真成了瘌痢头,墙皮更是脱落得斑斑驳驳,撒台和山墙封尖的土砖掉落尤其多,屋里到处都是尘土石块,腊肉和火腿在碎瓦断墙里匍匐着,刚要起霉的火腿瞬间换了颜色,以及碎裂的腌辣子瓶罐……目之所及都是疮痍,好似刚撤去的战场,硝烟弥漫。

  断墙上,五架梁依然坚守着阵地,一个木制的拐抻到了墙外,斜躺在泥墙上,一根救命的电线塌下来,刚好拦腰托着拐,不用说,它曾经是房主的一条腿。柱子上的干板菜还挂着,只是红色的塑料袋挂破了个口子,露出弯弯的菜叶。一个干瘪的猪胆像小丑般倚在旁边钉子上,心疼地盯着洒台上的那几包花糯苞谷,要是不出意外它们该今天投胎(农村谚语:小满你不忙,芒种我不管。小满节忙着栽种。)那是前天主人拿香肠时说的。靠墙的红棕色大塑料桶就没那么幸运,几个断砖自由落体带来的冲击力,使得满桶的玉米籽洒漏大半,瓦泥参半。腌豆豉韭菜根洒在楼板上,汁液钻进楼板缝隙里,豆豉果失去水分后开始发黑,乘人之危的绿头苍蝇三三两两地停歇在韭菜根上换口味,不用说,那已是在腌骨生上穿梭了千回,也做了有缝的事。收在竹篮子里的碗盘盆,昔日里算是楼上最尊贵的主,眼下也已是歪瓜裂枣,耷拉着脑袋。也只有那筲箕干蒜果依然无缺,还可与久违的泥巴谈谈心。

  俊生妈左手斜挎着竹篮子,篮子里的大韭菜堆里躲着三十七个蛋,右手抱着一只断腿的大公鸡,脸上豆大的汗,蹒跚赶来,羞涩的从嘴里挤出来:“楼上墙塌啰,不敢进家里,什么都没带出来,就在圈上挂呢蛋箩里捡些蛋,大公鸡压在木风箱下面不会出来,腿断啰,我给抱着来,四德补一刀,今早上我们熬汤,往后,我娘俩只得靠大家。”三婶笑答道:“早上杀鸡,晚上宰羊,我家有只羊昨天晚上着圈墙砸病啰,一会儿吃过饭补一刀,弄点羊汤锅,好给我们压压惊。”痞子四德就是痞,调侃三婶,压惊怕是要那几只最金贵的死杜洛克,丢哪了,我去捡回来烫褪。这不说不打紧,三婶一听,哇一声哭开去,喃喃自语:“猪也下死啰,羊也砸病啰,儿子结婚照镜框也砸碎啰,造孽啰。”顿时陷入了沉默中。

  好在静音模式不长,阿宝大大打破了僵局,“财去人安乐,好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都还在,一起吃住,多幸福的事情。就当我们来野炊。”这会儿小四德不敢犯贱,只得说自己,边拔鸡毛边说:“指不定这一震,我媳妇都给震来啰,到时候还得大家帮衬吃三天。”末了,冷冷地补上一句,连儿带母一窝的我也不嫌弃,当现成的爹。逗得宝春爷爷上下牙床空落落地露在外面,接着又是一串长长地咳。大家或多或少从家里抢了些米油酱醋,碗盆锅肉,说说笑笑间鸡煮腊肉端上了桌(核桃叶子上面垫着纸板),洋芋炒韭菜,还有香了一夜的腌骨生。大鸡腿当然是小娟娟和小涛涛的,小涛涛提溜着鼻涕说:“妈妈,鸡腿没有掉。”虽有淡淡的忧伤,却也有满满的幸福。

  5月21日,小满未满,漾濞的山河摇了一夜,牵念漾濞人民的党和各地爱心人士忙了一宿。五星红旗飘起的地方,所有的废墟都将成为昨天,今夜月色会西沉,明天朝阳依旧会升起。瓦砾堆里的青瓦白墙会如雨后春笋般重建。纷至沓来的爱心援助将永驻漾濞人民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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