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漾濞街的历史变迁

时间:2023/11/9 作者: 核桃源 热度: 18591
杨纯柱

  一

  时光倒流四十年,也就是回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当地人说的漾濞街,是指今天漾濞县城的老城区部分,包括现在县城漾江路以下东至博南北路,西至茶马路的小箐,南至漾濞江边的区域。漾江路以上都是良田,博南北路以下到雪山河边,也是层层的梯田。

  当时的漾濞街有一条大街:今天漾江路以下的苍山中路,约三百多米的一段;另外就是有一条顺江边蜿蜒,宽3.4 米、长约一千米的当时称为仁民街,今天易名为博南路的老街。历史上当地人以卖牛巷(今来龙巷)为界,将仁民街分为大街和小街两段,巷东边为大街,巷西边为小街。大街与江边集贸市场连成一片,小街一直延伸到云龙桥,原来主要为客栈、马店。滇缅公路通车后,古道上马帮运输成为远去的风景,小街渐渐成为大理皮匠、裁缝等手艺人居住的地方。

  倘若再往上追溯,将岁月倒流回72年前的共和国成立之时,那时的漾濞街非常袖珍,只是今天由丫子坡,也就是漾濞古街入口处顺着漾濞江,延伸到今天茶马路小箐的狭长的一段。作为占地仅有0.2 平方公里的县城,六百来户人家,两千七百多人口的漾濞街,给人的印象的确太小了,小得当地人这样自我调侃说,在我们漾濞街,街坊邻居谁家夜里娃娃哭,半个城都能听见,哪家锅里煎烹什么香的、辣的食物,全城的鼻子都得做客,老水母牛一泡尿由街头撒得到街尾,划一根火柴都能够在城中转三圈。

  如果继续往历史深处追溯,作为博南古道和茶马古道交叉处的一个古代交通要道,漾濞堪称历史悠久,岁月沧桑。现有文献可查的,至少可以追溯到唐朝景龙元年(707),唐九征率军追击吐蕃军队到达漾濞江边时,古城的前身就已经存在。明崇祯十二年(1639),游经漾濞的旅行家徐霞客在日记中写道:“抵漾濞街,居庐夹街临水,甚盛”。由此可见当时这个内连昆明、大理,外接永昌、保山的博南古道和茶马古道的重要交通枢纽,是颇为繁荣热闹的。根据李根源《滇西兵要界务图注钞》记载,清朝宣统二年(1910),漾濞“共七百余户,尚殷富,巡署在下街。寺庙十二,客栈七家,马栈九家,能容一个混成旅”。此资料还记载了漾濞二月十九街的盛况:“每年二月十九日,四方商人云集于此贸易,有数万人之多”。

  从上述资料,我们可以获知1912年漾濞设县前两年的漾濞街,虽然人口不多,却也比较富庶繁荣。由此亦可以想见,从明末到清末,近三百年的时光里,漾濞街市井格局和风貌似乎变化不是太大。

  1912年漾濞建县时,县衙设在原漾濞巡检司所在地——今下街完小。1925年县衙由下街完小迁移至今上街清真寺西侧后,为了防范土匪袭击,漾濞街才修筑城墙防卫。这样,作为一个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漾濞街的面貌开始有较大的变化。比如今天的文苑小区,民国初年是一个坡坎起伏,荒冢累累,荆棘丛生,狐兔出没的地方。从下街穿过雪山河大石桥到上街,必须经过当时被称作“萝卜地”的这里。后来县保卫团首任团总李汝贤命壮丁把乱坟堆挖平,将墓中枯骨集中埋葬到西边的被称为“万人坑”的大路旁。将萝卜地平整出了一块大操场,用来训练团丁。之后又在此地建立了一个民众教育馆。共和国建立后,这里曾长期成为漾濞县党政机关办公所在地和工作人员及其家属的住宿区。本世纪初县委继县政府搬迁到新址后,这里仍然作为县级机关干部职工的住宅区兼当地群众的主要文体娱乐场所。

  共和国成立后,漾濞街的格局和规模,开始发生较大的突破和扩展,并将集贸市场搬迁到现在的漾江路以下的苍山中路下段,漾濞的主街区也随之转移到这里。原来寓意“万商云集”的江边集贸市场则变成了纯粹的居民区。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开始,漾濞县城的发展逐渐加快,但到九十年代末,漾濞县城的街道也只有3 条:除今天县政府以下的苍山中路外,另外两条就是今天漾江中路以下的苍山西路和安康路。跨入新世纪以来,随着东片区的开发和北片区的拓展,原来县城东边的雪山河才摇身一变,成为城中之河。真正使漾濞县城“旧貌变新颜”,一举改变“县城不像县城”尴尬的大手笔,还是2015年以来的县城“提质扩容”工程的实施。

  短短五年时间,漾濞县城的建设突飞猛进,日新月异,不仅规模扩大了,绿化面积增多了,拥有了多幢顶天立地的高层建筑,并修建了雪山河滨河公园、苍漾公园、皇庄公园3 个城中公园。同时还彻底告别了“脏、乱、差”的“灰城”形象,“蝶变”成“干净、宜居、特色”的“记得住乡愁”的美丽县城。现在的漾濞县城,面积达到3.5 平方公里,常住人口也增加到四万多人。别说与当年的漾濞街相比,面积差不多扩大了近17 倍,就是与我刚大学毕业回来工作的1988年时不到半平方公里的规模相比,也翻天覆地得不能不让人由衷赞叹。

  回望当年的漾濞街,只是顺着漾濞江边蜿蜒的挤挤夹夹的一小溜儿。如今登上坐落于县城对面飞凤山上的望江楼举目眺望:上皇庄侧边的密场村庄,仿佛一条从山坳里拐出且迅速由窄变宽的河流,散漫地顺势向下流淌,一直铺展到漾濞江边,然后汇同淮安方向顺漾濞江延伸的房屋建筑,沿着漾濞江往马厂方向的东边流淌。雪山河汇入漾濞江口以下的新城区还顺漾濞江左右两岸扩展。而原来雪山河两岸的梯田,也变成了雪山彝寨、金漾首府等高档别墅住宅区。

  如果从整体上俯瞰,新城区东到十家村、高桥河一带,西则与罗屯、淮安屯连成一片,南边,也就是漾濞江右边的河西一带,包括柏木铺、石窝铺、蒙光村,都变成了新城区。而北边的县城也早已与皇庄、金星、东旁、甚至密场等村连成一片。形状上仿佛一把张开的扇子。而过去远离城池村庄的下街大地心回族墓园,如今仿佛一座突兀而起的葱郁公园,镶嵌在城内。

  从建筑上看,今天的漾濞县城,高楼栉次鳞比,七八层的高楼随处可见。矗立在苍山东路中段雪山河东岸高达16 层的全城花园,是漾濞县城的第一幢高层建筑,继之同一地段出现的4 幢金漾首府的住宅大楼,更是高达18 层,还有坐落于漾江路与大漾路交叉口西南角的东方家园正在兴建的若干幢住宅楼,也高达17 层。

  从大的布局上看,今天的漾濞县城已经将苍山西镇的上街村、下街村、金星村,以及河西村的靠漾濞江的烧瓦箐、直沟坝、石窝铺、沙坝、河西、蒙光村等村庄完全纳入县城区域。城区街道宽敞整洁了,绿化得仿佛园林一样,绿荫婆娑,花团锦簇,而一到夜晚,灯火璀璨的县城,满眼辉煌灿烂。无论是城市布局,还是城市面貌等诸多方面都焕然一新的县城,除了使当地人终于找到一种生活在城市里的感觉外,也让故地重游的外地客人刮目相看,产生今非昔比之慨。

  二

  1912年设县时,漾濞仅有两万多人口,1949年新中国成立时增加到4 万人,在2012年设县100 周年时,漾濞的人口增至10 万4 千余人。2021年,最新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漾濞人口又降回10 万以下,为97600 多人。

  作为一个地广人稀的偏僻小县,漾濞街的人口从设县前,即1910年清末的七百余户两千七百多人,到新中国成立初期1952年土地改革时的678 户2739 人,变化并不大。至于房屋建筑和市井风貌,一直到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漾濞街的民居都是土木结构的两层楼房。不过巷道里的建筑,多为有些年头的深宅大院,而古街上,也就是当年的仁民街,今天的博南路两边的房子,都是居民居住和商用台铺合一的建筑。这些集居住和店铺为一体的房屋,都是依地势建盖的,其建筑年代同样多数都在晚清年间和民国时期。古街上侧的房屋,铺面在一层,人居住在楼上,古街下侧的房屋,铺面在二层,人居住在楼下。但这是多年前的格局,随着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集贸市场和街区向今天的苍山中路下段转移,古街上除了不多的几个铺面仍在营业外,其余都变成了纯粹的居民住房。

  当年漾濞街的许多居民的房子,包括城镇户口的和农业户口的,都有不少是土地改革时分得的当地财主大户人家的房屋。据历史档案资料记载,土改时仅有678 户人家(较清末的七百余户略减)、2739 人口的漾濞街,就划出共92 户地主,其中地主兼工商75 户349 人,工商兼地主17 户77 人。这些人家居住的一处处深宅大院或属于他们的街道上的店铺,一下子就涌进去三五户、六七户住户。每户多的占据两间,少的仅有一间,因而有不少人家都是同梁合柱,共顶一个房头。当地一下出现许多数户人家混居的大杂院。

  生活在这种天宽地窄的窘迫环境里,个人和家庭自然没有多少私密空间。人与人之间,可以说彼此是透明的,一目了然的。因为相邻的两家之间,往往就仅仅隔着八分或六分木板构成的一层薄薄板壁。况且板壁上大都还有几个松枝结疤脱落而出现的核桃大小的洞孔。有少数人家有时会将板壁裱上一层白纸,然而年深日久,板壁和白纸夹层里就会藏匿着大量俗称“臭虫”的壁虱,不注意将报纸撕裂一条,就会出现一排排红通通的壁虱。因而多数人家并不裱糊板壁。这样的板壁不隔音不说,相邻的房屋,彼此还可以随时通过洞孔窥见隔壁房屋里的情况。于是住在两隔壁的人家,除了平时相互听得见说话、咳嗽外,夜深人静的时候,睡在两隔壁的人,一方在床上翻身、起夜、呻吟,甚至放一个屁,对方也都能清晰可闻。难怪有人感叹,当年漾濞街的邻居真可谓就是“连着居”啊,相互之间几无捂着藏着隐着的秘密可言。

  那个年代,漾濞街是一个熟人的世界。街坊邻居之间,早不见晚见。当地的居民多半不是亲戚,就是朋友,或者是一起玩大的伙伴姐妹,彼此都很熟悉。而谁家来了客人,谁家宰鸡煮肉打牙祭,谁家的老人生病了,谁家两口子吵嘴闹架,谁家的娃娃闯祸了,大家都一清二楚的。自然,谁家有了什么事情,邻里也都会走拢来帮忙,同样,谁家有什么欢喜,乡邻都乐于前来分享,有什么忧患,亦愿意分担。

  那些单纯或者说是单调的年代,漾濞街有什么风吹草动,哪怕只是街坊邻居间发生的一般性吵嘴闹架事件,都会街谈巷议个十天半月,倘若极罕见地碰上什么人命血案,两三年过去,茶余饭后仍然会不时有人提起。如今,人们对周围发生的事物,已经不怎么有热情和兴趣,即使是出现一下横尸街头几条人命的爆炸性新闻,似乎也吊不起大家的多少胃口,三五天以后,就很少会听到有人谈论,不用几个月的风吹雨打,便彻底湮没在记忆深处,偶尔有人提及,也仿佛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人们的这种变化,显然同这个世界愈来愈纷纷扰扰得令人眼花缭乱有关。在这个新鲜事物层出不穷的时代,已经显得愈来愈自顾不暇的人们,对周围的一切,都难免变得迟钝了,麻木了,淡漠了。于是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都会觉得无所谓了,不奇怪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甚至是习以为常的了。但我多少还是感到不无失落,难免隐隐有些惆怅,甚至久久都有点难以释怀……

  三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之前,漾濞街没有什么文化娱乐活动。没有电视可看,没有电脑可玩,没有歌舞厅可去,也无水吧酒吧可泡。麻将是有的,却只是极少数人非常隐秘的活动,离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很遥远。人们唯一的文化娱乐大餐,就是偶尔看一场电影。当时的电影院设在大礼堂,原址就在现在的文化馆内。而今,大礼堂早已拆除,改造成了灯光球场。回想当年雄伟高大的大礼堂,既是漾濞街的地标性建筑,也是当地最热闹的地方。放电影的夜晚,大礼堂门口左右两旁,长长地摆着两排小摊子,老妈妈小媳妇们有的卖葵花、瓜子、麻子、炒蚕豆豌豆;有的卖包谷花、叮叮糖、核桃糖;有的卖酸腌菜、泡萝卜片、泡梨、泡梅子、泡橄榄、泡酸多衣、泡山楂、泡木瓜等等。

  那时的电影票,一般故事片一角钱一张,大型彩色故事片两角钱一张。记忆中,漾濞街去看电影的,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不买票的。别看放映电影时,大礼堂入口处都有三五个手臂佩戴“执勤”红袖箍的壮汉把守验票。习惯于看免费电影的人都自有办法,各显神通。他们或用废票混进去,或让有票的人捎裹进去,或干脆随人流硬挤进去,有的甚至翻窗子跳进去。当时电影院内似乎没有查票这档子事,只要一混入到电影院里面,就可以放放心心地从头看到尾。没有票者大都只是蹲着看或站着看,电影院内的几个过道上,都挤满了蹭看电影的男女老少。有的还爬上电影院那几扇一人多高的窗台上,挤扒在窗台上往里看。说实话,我在县城读初中的日子,虽然衣兜里常常抠不出一个硬币,却也看了不少电影,许多电影都是蹭看的。所不同的是,没有胆量“霸王硬上弓”的我,不是仰仗熟人携带进去,就是依靠别人的施舍。每当放电影时,我都在电影院外面守候,有时电影都放了好大一会儿了,无法入场的我依然还是舍不得离开。当有人看到一半,不想看中途出来时,见到在门口转悠的我,往往顺手就将票丢给眼巴巴的我。有幸获人施舍的时候,大多放映的是戏曲片。所以我白看的大多是一般人兴趣索然的这类片子,如京剧《穆桂英大战洪州》,豫剧《花木兰》、评剧《秦香莲》等等。特别是越剧《红楼梦》,我不知看了多少遍,原因是此部1962年拍摄的电影,不只对白唱腔不符合大众的欣赏胃口,而且色彩老气横秋,一点也不养眼,许多人看几分钟就钻出来了。这样就便宜了我,让我经常得以看得如痴似醉,过足了戏瘾。至今我都能记得里面的大段大段唱词,如林黛玉《焚稿》、贾宝玉《哭灵》等等。这也培养了我对戏曲片的浓厚兴趣,使我对京剧、越剧、豫剧、评剧都有了一种难舍难分的感情,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铁杆戏迷,至今都是央视11 频道——戏曲频道的忠实观众。

  除了去大礼堂看电影外,晚饭后,大家就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蹲坐在街头巷口,或聚在哪家人的檐坎上,纳凉、闲聊,说些家长里短的话,大半夜才散场各自回家睡觉。平时井边挑水、洗菜、淘米或江边浣洗衣服,还有出工收工,上班下班,街坊邻居之间亦经常碰到,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因而,当时人们的关系,是比较亲近紧密的。人们都耳熟能详相互的基本情况、性格脾气和日常生活。不像现在,大家都各忙各的,各有各的事务,各自有各自的空间,各有各活动的圈子。除了红白喜事,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会偶尔短暂聚一下外,就是住在一栋楼里的住户,都基本没有什么往来,甚至住了多年也只是感到面熟而已,还不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对方是做什么的。

  四

  1989年4月21日下午两点半,我正在皇庄脚下原来老县委党校三楼教室给全日制党政干部中专班上课,突然听见广播里大喊,小街上失火了,大家快去救火。我跑到窗前一望,只见云龙桥方向的上空浓烟滚滚,烈焰冲天。

  我当即结束讲课和师生们一起向失火的地方奔跑而去。刚到达上街清真寺时,就见喷着浓烟的火舌,借风势扑上小街上方一道两丈五尺多高的陡坎,位于其上的清真寺内的几株古树,一下就被点燃,当即升腾起团团火球,并迅速窜上清真寺高高的房檐。清真寺刹那间就被火焰点燃,吞噬,变成一片噼噼啪啪的火海,灼人的滚滚热浪层层向外冲击,逼使救火的人群步步往后退,人们只得眼睁睁目睹着大火将这座建于清咸丰年间的清代建筑及五间右厢房化为灰烬,只抢救出来十四扇檀香木的雕花格子门。

  我们急忙加入紧张慌乱的救火队伍。此时,县城四面八方的救火人群都已匆匆赶到。可惜由于街道狭窄,消防车无法抵达,人们只得用盆端水,拿桶提水,奋勇扼制扑打猖狂肆虐的火势。在忽而火进人退,忽儿人进火退的激烈争夺中,一座座古老房子的房头、房梁,眼看着就在火光中坍塌。有的人在救火中跌倒了、受伤了,衣服裤子被火烧通了,头发胡子被火燎焦了,却仍然奋不顾身地迎战着火魔。正因为如此,才有效阻截住了疯狂火龙的蔓延势头,将火灾造成的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艰苦扑救,终于将火扑灭。

  事后查明,这场漾濞街人记忆中的当地最大的火灾,乃是家住仁民街142 号的72 岁皮匠颜圣嘉,在屋里点电灯制鞋,不慎引起电线短路碰火引发的。此次火灾造成23 户家庭受灾,烧死明家英、杨永生两人。烧伤马靖梅等多人,烧毁房屋69 间,直接经济损失达140 多万元。还有建于清咸丰九年(1859),已历130年的单檐歇山顶,通面阔22.33 米,通进深15.12 米,高16.64米的上街清真寺完全焚毁,其损失无法估算。尽管三年后一座崭新的清真寺又在原地重现。但重修的清真寺除失去了原清真寺的巍峨恢弘的气势外,也没有了老清真寺古朴典雅的韵味。留给老漾濞街人心中一种永久的惋惜和难以弥补的遗憾。

  经过这场大火之后,老街始终没有恢复元气。如今一晃三十二年时光过去,县城扩展了六七倍。县城的新区,一条条宽敞气派的街道两旁,高楼鳞次栉比,装潢富丽时尚,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繁荣昌盛的气象。但在老街,时代的脚步仿佛停滞了下来,一切都是似乎依然故我。徜徉在这段街道,你会惊讶地目睹,当年被大火焚毁的房屋,大多都没有修复,街道上侧被火焚毁的十多户人家,除两头的两三户在原址盖起了新房外,其余至今还是一片废墟,满目荒凉的断垣残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藤萝和牵牛花,空地间疯长着茂盛的蒿莱蔓草。街道下侧,同样有三四家人的房地基一直荒芜着。这一切仿佛都在向世人默默诉说着那场火灾的凶猛残暴,同时也昭示着,老街已经步入了“美人迟暮,人老珠黄”的凄凉寂寥之暮年。

  许多年以后,当年小街失火的地方之所以还出现这种与时代的发展极不协调的现象,背后深层次的原因,显然也是与这里的“风水”已经悄悄溜走有关。随着繁华已经成为尘封的记忆,这个曾经长期寸土寸金的地段,土地房屋早已不再金贵,甚至成为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于是,这个地方的土地和房屋就闲置了下来。实际上,整条小街的老房子都多多少少存在着这种自己住不方便,出租给别人又嫌价格低,卖掉也不值钱,干脆就让其空置起来的现象。因而闲逛在悠长的古街上,就会不时目睹不少早已人去屋空的老房子,不只门窗板壁破旧,房顶上的瓦沟间长满了一尺高矮的枯草,而且屋檐腐朽了、梁头坍塌下来也没有人管,任其损朽坏烂下去。

  五

  前面的文字,已多次叙述到我同漾濞街的不少难分难解的情缘。虽然由于父母下放农村,我的出生地在苍山西坡一个远离漾濞街的遥远小山村。但从一岁多起,我就跟随住在漾濞街的外婆一起生活了五年多的时间,直到七岁时才重回山村小学读书。五六年后,我又重返漾濞街读了三年的初中。

  1982年和1983年我两度备战高考,又在漾濞街生活了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大学毕业后,我又在县城工作生活、结婚生子。如今已经年奔花甲的我,前前后后,在县城居住生活了四十多年时间,也算得上是一个老漾濞街人了。由于三岁之前,我的人生记忆是一片空白,因而我最初的人生记忆,也是从漾濞街开始的,是从漾濞街靠江边的一条古老的巷道——周家巷开始的。一个大杂院,一条曲折的巷道,一条悠长的古街,一条涛声如梦的江水,还有外婆,构成了我人生的第一段记忆。因而外婆、老屋子、大杂院、江边、巷道、小街,就是我童年记忆启航的地方和重要载体。

  周家巷,坐落于漾濞江边。作为漾濞街最古老的巷道之一,上边的出口连接漾濞古城的主街,下段出口通到漾濞江边周家巷,给人一种古朴老旧的感觉。曲折幽深的巷子两旁,有多处斗拱飞檐,雕梁画栋,巍峨阴森,青石板铺地的深宅大院,有的大院房子临路的铺台至今犹存。

  据老人们讲,周家巷的这些古旧幽静的深宅大院,大多是“红白旗”时期以前,也就是清代咸丰、同治年间杜文秀起义以前就留下的,至今已有一百五六十年的历史了。土改时期,这些原属于豪门大户人家的院子,被没收分配给多户贫雇农和城市贫民居住,就变成了拥挤嘈杂的大杂院。如今,这些曾经人声嘈杂的大杂院,随着当年居民的纷纷搬离,又不知不觉冷清下来,有的已被拆除改造,变得面目全非了。但周家巷作为漾濞街一个比较典型的历史遗存,从某种意义上说,宛如当地的一口深井,沉淀在里面的,不只是逝去的古驿道上的沧桑岁月,还有漾濞街生满苔藓的故事。

  我们家所住的周家巷15 号院子,为西边离江边只有十多米的临江院落,是一个典型的老四合院。共有六户人家,下方一方房子,东边是我们家,西边为张石头家,上方一排三间房,中间为戴有林家,左右分别为倪仁家、雷天得家。东边一排的马厩、猪圈为倪、雷、戴三家的,西边的一方为何顺财家。我在这个大杂院的时光分三个阶段,前前后后共住了近十年的时间。第一阶段是一岁多到七岁,第二阶段是初中三年,第三阶段为复习参加高考,大约一年半。房子为楼下一间、楼上一间,与隔壁张家房屋同梁合柱,共处于一个屋檐下。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大杂院上檐坎的雷天得家突然买得一架录音机。那个时候,录音机可是一种稀奇物。雷家日本产的三洋牌收录音机,就放在他家檐坎靠堂屋板壁的八仙桌上,音量总是开得大大的,似乎一天放到晚,全院子的人都可以分享其中播送的歌曲。虽然反反复复播放的不是谭顺成、谢玲玲演唱的所谓悲歌情剧《水仙花》的“水仙我爱你真心爱你,你像鲜花娇艳太美丽”;就是王洁实、谢丽斯的歌曲什么《外婆的澎湖湾》《乡间小路》《红河谷》等,还有就是谭顺成、张少林、黄凤凤主演的诙谐音乐剧《皇帝太监酒家女》等等。在那个国门刚刚洞开的年代,不论是王洁实、谢丽斯的男女声二重唱方式,还是他们所演唱的当时才涌进大陆的台湾校园歌曲,以及香港的那种纯粹为了娱乐的诙谐的音乐剧,都给人一种特别新鲜新奇的感觉,令人百听不厌。当时正在城里复习参加高考的我,天天得以免费享受这架当年不多见的录音机的恩惠。

  多年后,尽管时过境迁,但大杂院发生的那些陈芝麻烂绿豆之事,回味起来却往往给人别有一种趣味。某年的清明节,隔壁同梁合柱的张家到飞凤山上祖坟,女主人阿花孃邀我们兄弟俩同去。吃晚饭时,有个老倌瞧完鸡卦后,郑重其事嘱咐主人家说:“唉,你们可得注意了,鸡卦不怎么好啊。”阿花孃再三追问,这个老倌才吞吞吐吐地说,按照这个鸡卦黑的程度,不出半年,你们一根房梁底下,将会有一个人魂归仙乡。阿花孃马上接口说:“是呢,是呢,这肯定是胡奶奶了!”胡奶奶就是我外婆,时年已八十挂零,似乎是所谓熟透的果子了。然而不料,两个月后,隔壁家的男主人在大门外不小心一跤跌下去,便没有醒过来,当晚竟找阎王老爷报到去了,享年五十岁。而我外婆又活了七八年,年近九十方赴蓬莱仙乡!

  六

  日出日落,春去秋来。隔着风烟岁月蓦然回首,远去了的漾濞街,仿佛童话般的清纯、透明、美好,使人追念,令人怀想。然而,事实上当年的许多东西,却并非都是值得珍惜的。虽然时光的筛子,已经过滤了太多的沉重和郁闷的东西,留下的大多都是些温馨、浪漫、诗意的碎片。仍然也不尽都是温情脉脉的记忆。

  当年的漾濞街上,常见几个肚皮下垂吊的一排猪奶几乎拖到地面的老母猪,领着一群小猪跑前跑后,哼哼唧唧叫唤的小猪崽,大摇大摆地遍街心游逛觅食,四处拾吃半截萝卜、烂洋芋、梨骨头、黄菜叶等食物。有人不小心绊着它们,还会受到老母猪翘起龇嘴獠牙的长嘴筒“哄、哄、哄”的强烈抗议。见怪不怪的漾濞街人,也习惯了这些打街猪的存在。打街猪的独特风景,在漾濞街一直延续了许多年,才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几十年后,我还偶然听到县公安局退休的一位老干警闲聊起,当年有位县领导曾对县公安局长说,你们“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怎么不治理一下这些无法无天的“打街猪”啊?公安局长背后却笑话这位工农干部出身的县领导土老冒道: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是治理人。这些畜生怎么治理啊?难道将它们抓了关起来不成!

  另外,在那个实行严格的“统购统销”政策的年代,农户将自己生产的农副产品拿到街头换点盐巴钱,都会被视为“投机倒把”行为,甚至会被手臂上套着红袖章的市场管理人员凶神恶煞地追赶得鸡飞狗跳。当年曾经在漾濞街流行过的一首小姑娘跳橡皮筋的童谣唱道:“一年一度十九街,我把核桃背来卖,市场管理抓着我,问我核桃哪里来,我说树上掉下来,市场管理大发火,飞起大脚把我踹。核桃打泼满地滚,不敢回家哭哀哀”。

  那些年,因为大家都生活贫困,以至闹出了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我小时候,跟外婆生活在江边的周家巷时,曾经听到家住街口的一个老憨人抱怨他母亲说:“上顿瓜,下顿瓜,砍柴回来还是瓜,顿顿都是瓜。”其实,这在当时是普遍的生活状况。大多数人家,十天半月都吃不到一点肉食,平常油荤也极其稀缺。我亲眼目睹我大姨妈家,煮菜时油壶里硬是沥不出一滴油,表姐就将玉米骨头做的油瓶塞子丢进锅里和青菜一起煮,以沾一点油气。由于饮食没有油荤,常听见有人抱怨说肠子都生锈了。

  那些年代,每当十冬腊月家家户户宰杀年猪的时候,经常发生一些诸如赌嘴吃红烧肉的事情发生。一位年轻妇女为了赢两升米的赌注,竟然一口气吃下两大钵头肥腻腻的冬包肉,而一个小伙子为了得到两角八分钱一包的一条《金沙江》香烟,也几乎一口喝干了满满一碗刚从锅里炼出来的温吞猪板油。结果,一个当即送医院抢救才捡回一条命,一个则拉了数天的肚子,几乎脱了一层皮。

  七

  如前所述,作为古驿道上的漾濞街,从有关文字资料上看,至少在唐朝初年,作为唐王朝与吐蕃争夺的战略要塞,漾濞街就开始筑城堡驻防。然而据口碑资料,如今生活在漾濞江河谷地带,包括生活在漾濞街的汉族居民,最早的王氏家族、田氏家族、段氏家族,在当地繁衍生息的历史也不过五六百年,并不算太久远。

  王氏家族迁徙来漾濞的历史,尽管可以追溯到明朝洪武年间(1368年~1398年),但他们最初定居的地方是距漾濞街三公里之外的淮安屯,还有田氏家族,他们也是明朝中期从四川搬迁来的,而他们最初落脚点也在石钟马军田。王氏田氏两姓后裔,大约是清朝中后期才陆续从乡间搬到漾濞街生活的,所以他们在漾濞街居住的历史也就两百来年。而根据我的调查了解,如今漾濞县城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人家,在当地生活的时间,大约都不会超过三五代,且以两三代占绝大多数。

  作为一个不断有移民迁徙融入,又不断有当地人口背井离乡漂流到各地生根发芽的开放的小城池,漾濞街的居民可以说来自五湖四海,天南地北。这样也培育了漾濞街海纳百川的胸怀。因而地方虽小,包容性不小的漾濞街,历来就拥有多元的宗教文化。到解放前夕,在这小小的弹丸之地,不只有老君殿、观音庙、圆通寺、竹林寺、文庙、武庙,还有四川人建的川主庙、江西人修的江西祠、大理人建的太和宫,以及穆斯林的清真寺等,甚至还有法国传教士建立的、当地人称为经堂的天主教堂等等。

  经过多年的岁月流逝,匆匆的时光脚步带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漾濞街上我所熟悉的老人,包括我的外婆、我的父母亲、我的大姨爹大姨妈等等,都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去了另一个世界。就是当年的街坊邻居叔叔孃孃们,亦走了一大半。

  漾濞街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老居民,同时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新居民。这些新居民,不只是漾濞街出生的,更多的是由四面八方迁徙来的。我也走过了童年、少年、青年、中年的时光,已经步入老年人的行列。而倘若留意观察,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所淘汰的不只是人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还改变着人们的风俗习惯、精神面貌以及口音方言等等,当然更改变着街坊邻里的关系。

  如今曾经繁荣过,辉煌过的当年漾濞街的仁民街,摇身变成今天漾濞这个省级历史文化名城的主要载体,并被易名为“博南路”后,早已风光不再,变得异常安静、冷清、沉默,甚至荒芜、苍凉。随着古街的日趋边缘化,稍稍有条件的人家,都纷纷迁离了这些老街古巷,留下的多半是些故土难离的老人。这些老人的子女也多半在外地生活。还有就是外地来漾濞谋生的,条件相对较差的租客。

  这些年来,晚上散步的时候,我常常独自一个人慢慢走在路中间镶嵌着青石板的古街上。街道两边的台铺式的房屋大都关门闭户的,只是不时有一间半间有光亮透出的窗户,传出电视播放的声音。悠长的街道上,总显得空空荡荡,悄无声息,寂寥落寞的。只有周家巷和汪家巷巷口的两条石凳上,还有上街清真寺岔路口的台阶上,常常坐着五六个边纳凉边有一句无一句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老头、老太太。当然不时也会碰着一个或几个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步履匆匆的人;还有就是偶尔会看见一两只哈巴狗,懒懒地躺卧在自己家的檐坎上。目睹愈来愈显得颓圮、衰败、没落的街道两边的景象,遥想当年这里是何等的喧哗和热闹,不禁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沧桑感觉……

  八

  我怀念已经渐行渐远的漾濞街日子,怀念我四五十年以前,曾经在漾濞街度过的那些温馨、美好而难忘的时光。

  然而我心中也明白,回望过去,留恋过去,并非真的是想要回到过去。中国有句古话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过去漾濞街的简单的生活,朴实的社会底色,以及淳厚的民风,是建立在物质条件极其贫乏的基础上的。那已经远去了的所谓纯真年代,对于许多亲历者来说,其实都不无一种不堪回首的辛酸味道。人们永远只会怀念,而不会真正愿意再回去重过那种所谓“半个猪头辞旧岁,二两红糖迎新春”的清贫困苦的生活。

  因而所谓的“怀旧”,只是一种漫无边际的思绪,一种对返璞归真境界的心灵向往,一种大鱼大肉吃腻后对萝卜青菜的短暂兴趣。仅此而已。所谓寻找精神的家园,只是想重温一下自己生命曾经拥有过的一段难忘的时光,而并非是想真正找回失落在岁月中的“天堂”。一句话,“怀旧”并不真想“返旧”,过去的事物只是用来追怀的,念想的,留连的,反刍的,回味的,而并非是用来回归重返的。

  漾水奔腾,岁月如歌。从仿佛一个村庄模样的漾濞街“蝶变”出来,跨入新时代的漾濞县城,早已经旧貌换新颜,呈现出日新月异,日益繁荣兴旺的态势。

  如今凭借中国梦第一个一百年实现之际的浩荡东风,并抓住“大漾云”高速公路即将通车和“大瑞铁路”漾濞火车站落成在即的新历史机遇,历尽千年风雨,走过百年沧桑的漾濞县城,及时制定出“大理漾濞一体化”的发展规划,同时以创建“省级园林县城”和“国家卫生县城”为契机,牢牢锁定以“显山露水”为特色的“山城水国”目标,向“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美丽县城,一步一个脚印地扎实有序推进。

  我们期待着漾濞县城的明天更美好,我们相信未来的漾濞县城一定会更光彩照人,魅力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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