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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口鲜花(组章)

时间:2023/11/9 作者: 核桃源 热度: 20932
耿林莽

  手捧鲜花的女孩,七岁八岁。手捧鲜花的女孩,像落叶,飘洒在城市的街头。

  红玫瑰,白玫瑰,花瓣上滴落下黎明的泪水。

  窗口,窗口,看得见鲜花的嘴唇,看不见嗓音的枯萎。

  离乡背井的女孩,七岁八岁;扔掉了书包的女孩,七岁八岁。

  这一早又卖得了大把的银币。

  她好喜欢,她好喜欢。

  她比幸福的孩子还要幸福。

  市场是一口灼热的大锅,卖花女,怯生生的目光已被炒熟。

  窗口鲜花,以少女的名义,悄悄地跌落了一朵。

小巷春雨

春的微雨,打湿了表石板的小路,很滑。

  嫩草的绿芽,从石缝间窜出,朴楞楞挺直了腰肢,在雨中淋浴。仿佛如约而至的

  卖花女,浅红色衣衫平添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的诗句,将她唤来的吧。

  小巷寂寞。歪歪扭扭,灰溜溜的瓦房,檐角在滴水。黑漆的门板紧闭阗,没有人走出。

  卖花的女孩从乡下来,娇小、含羞、栀子花在她的竹蓝边是,淡雅的洁白。深绿色叶子闪着蜡质的光辉,保持沉默。

  从巷头到巷尾,来来回回,黑漆的门关得很紧,没有人走出。

  栀子花在她的竹篮边上走出去了,她身后有一双蛱蝶,在紧紧地追逐。

古屋遗梦

紫烟缭绕,梦境在回旋。

  一个人走出,又一个人走出,古屋的门总是开着。

  迎亲的唢呐和送亲的唢呐,为同一个人所奏。而今,他手指痉挛,嘴唇已干。悬在檐角的红灯笼,已早不见了。

  一束紫藤萝,弯弯曲曲,枯枝倒悬于空。能抓住点什么呢?高大的门楼依然巍峨。斑斑驳驳的墙孔,被青苔弥满。脱落的砖齿痕之间,虫子们进进出出。

  瓦屋的斜坡,谁的手搬动?一叠叠缺角的嘴唇已无法合拢。

瓶里的鲜花

瓶里的鲜花,为什么枯了?

  昨天还在林中,鹅黄色花朵,如烛光摇闪。没有面纱的少女,鹤之颈转动,嘴角垂挂亮晶晶的银珠。

  弱者是美丽的,她们舞着,没有音乐。

  原野是风的摇篮。

  我把折来的鲜花养在水中,窗明几净,瓶是一座典雅的坟。

  没有音乐,没有舞。少女因疲惫而垂下了头。弱小美丽的俘虏,因蒙受屈辱而变得丑陋。

  瓶里的鲜花,似一根折断的物指,无声地抽搐。

红蓼花

红蓼花,阳光的女儿,高高瘦瘦的身姿,苗条、稀梳。阳光燃烧了你,这一弯淡淡的微笑,照亮了谁?

  亲近水,因水而淡雅,澄明。你在风里摇摆,显示出贫穷的傲岸。

  你的低垂是一种娇羞,引来群鱼瘦弱的停卧。饥饿排成队列,聚聚散散,你能给她们什么?

  影子,影子在水中倾斜,抖颤,无所允诺。

  红蓼花,水的孤女,神话中隐匿。

速写黎明

黎明是青色的,而不是蓝。

  轻微的一点点雾,不剪自碎,形不成漂泊。

  蜻蜓的翅膀,

  潮湿的梦,

  露水洗涤过的花瓣,

  逐一张开了。

  提速的车轮一瞬间织满道路,玻璃屏幕上阳光耀眼。千万台手机张开唧唧喳喳信息的网络,上市公司喧嚣的潮水,以迅雷与不及掩耳的速度。

  淹没了沙滩。

燕子倾斜

燕子倾斜,倾斜成一条线了。

  锐角尖尖,尾翼如剪。

  子弹射出的时候,空气失去了弹力。

  娇小身姿,黑色的幽灵。檐角边穿梭,柳叶间恍惚。

  船的桅杆上,停泊,跳跃,栖息。

  燕儿岛的崖壁上,有她的旧居。

  海浪冲击,冲击,无日无夜。有了雷声。

  倾斜的燕子你是一抹闪电。

  海浪冲击,冲击,冲击着终年耸立的崖壁。

  燕子在哪里营造的隐秘的穴呢?

  哪里去了?

鱼的自由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秋水篇》

  水的处女的白温暖着我的饥饿。

  小小浪唇吮吸我的肩我的呼吸我的节拍,

  青青芦苇垂下清凉的影子,建一座梦的峡谷。

  用不着告诉我:

  哪里是天堂,

  哪里是地狱。

  游泳,游泳,自己去寻找,

  上下而求索。

枸 杞

秋风里的手指,索索飘动的手指,坟土中长出的枯枝,你

  想说些什么?

  鬼火烧光凄风苦雨的夜里,小小红灯笼上亮一朵故事,你

  想说些什么?

  死亡是一杯

  苦味的汁。亡

  灵的手指拎一串不响的铃,这些鲜红的寂寞,你

  想说些什么?

水瓮背负者

水瓮青灰,森林之雨的颜色。

  水瓮青灰,盛满人生的一千种渴意。

  水瓮青灰,背负者远走天涯,岁月的马蹄愈陷愈深。

  上路的时候,这是唯一的行囊。

  上路的时候,没有人打开一扇含泪的窗。

  上路的时候,没有人道一声珍重,告诉你:风寒,路远。

  有一天老了老了,攀登的步履日渐蹒跚,回首望,寻不见那爱情难忘的一瞥。

  高加索山上高悬着惩罚的崖壁。

  残损岁月堤岸弯曲,石板松了,水泥陷塌。疲倦的飞鸟收拢了垂落的帆。

  落日光在你背上抚摸,一点点醉意,一点点温暖。

  水瓮还在身边,盛满人生一千种渴意。

  水已喝干。

梦的意识流:苹果树

梦是苹果树。那青青的果子,酸或甘甜,无从预知,等待她自行坠落。

  梦是隐喻;祥梦者以卜吉凶:花非花,雾非雾,苹果树也不是苹果树。

  我找到的一枚果子,抚摸刻痕,唱片空转,她具有烟雾的性质。

梦的意识流:果实

我坐在一条长河尽头。高树横枝,顶端无叶,结满了鸟和猴子。

  黎明的清冽在蓝光中隐隐透出,我掏出梦的果实:一方石头。

旷野无边

落日似一面铜锣,在地平线做古典式庄重的告别,

  沙沙之声,有风擦边而过,向旷野的深处走去,

  旷野。旷野无边,在迷雾中收缩,漂浮。

  黑黝黝的原始森林,山峦在其间潜伏,幽灵的脚步,渐行渐远。

  忽听见鼓声隐隐,唢呐的呜呜,

  “奥奥”,有人在唱歌:“奥奥,你问我要走向何方?”歌声沙哑,反反复复。

  “奥奥,我已经走到了旷野尽头”。

  歌声裹着迷雾,更显模糊。

  隐约间,我看见了白垩崖的残躯,似野兽的牙齿,已残缺不全。

  它的周边,散列着高高低低的墓碑,坟茔。

  生与死在这里切割。死亡,便是旷野的尽头么?

  我听见铁锤敲击石块的声音,空空洞洞,响成一种节奏,

  老石匠在雕刻墓碑,为石头镶一道最后的花边。

  他不说话,只管埋着头敲,敲出了一片弥漫的粉尘。

  在他身边,散列着高高低低的墓碑,坟茔。

  我弯下腰,从蔓草中折下一枝野枸杞。编成红玛瑙似的珠串,放在墓碑的前面,

  这是死者鲜血凝成的火花,辉煌,明丽,闪闪烁烁。

  生命便是如此无尽止地轮回着。

  旷野无边,永远找不到它的尽头。

清明竹枝词

清明。清明时节的雨,又一次浇湿了山坡,碎石子铺的路,很滑。

  清明时节的雨,将梦从竹枝上摇落。是你的梦,还是竹的梦呢?

  女孩子静坐竹林,清凉且冷,料峭春寒。一些孤独的往事,那个男孩子的声音,又一一回归,如雨。

  “冷么,你?”那双手伸了过来。挥舞过羊鞭的手指,遥指杏花村的手指,很冷的手指,却磨出了热。

  “亲亲,亲亲……”他说,声音轻微,如在梦里。

  而你不许,而你不许。

  你只仰起脸,端详他稚气而宽厚的嘴,大而亮的眼眸,澄明如水渠。

  似有一层烟雾浮动。一千片竹叶子都在掀动,有雨滴落。

  你仰起脸。只承受一滴。是从他盈盈的眼眶里流出来的,清凉而暖,润湿了你抖动的唇。

  杏花瓣儿飘落的时候,那“牧童”到远处打工去了。

  杏子黄时,他没有回来;杏叶落时,还没有回来。

  是他说过:人生路上,总有许多的梦,被无情的手砍落,折断,而毫不爱惜。

  他说过的,果然应了。

  而现在,独坐竹林,你又仰起脸来,等候。

  一千片竹叶子上,都滴着雨。

  却没有那男孩子眼里坠落的

  一粒。

一只鸟在什么地方,呼唤。

  呼唤那雾。

  山是绿色的裸体。雾的飞行薄如蝉翼,

  环绕着山,环绕千树万树,寻觅那一只

  被弹丸击中的

  鸟鸣。

  一千年过去,两千年过去。

  只有一缕缕无声的薄雾,在飞。

  飘着飘着的,是这些

  无声的羽毛。

  不是鸟,

  听不见鸟鸣。

萤之光,一闪

一粒小小的萤,穿越黑夜,

  世界上最微弱的火,没有热量,冰冷的火,

  只一闪,便不见了。

  光的密码,毋需破译,只那么一闪,已证明了

  夜的黑。

  漠漠荒野,深深的灌木丛,

  潮湿的沼泽地,古墓碑上有黑色的苔藓,

  你轻轻地掠过,不曾栖息,停留。

  小小的一盏绿灯笼,飞着,飞着,

  在寻找什么?

  是火,却并不燃烧,

  是灯,能照亮什么?

  绿幽幽的一点点光,

  只一闪,便不见了。

  夜如许深,如此辽阔。

  守住,守住这一粒微弱的光的孤独。

  能这么轻轻地一闪,一闪,

  就已经足够。

野 箫

箫声淡淡地,像雾,遮住了吹箫人的眼睛,模糊。眼泪从箫孔里流出。

  手指按动,发自腹腔的幽怨,灵魂深处的悲。吹箫人的唇,因飞动而薄薄地张开,闭合。

  蓝色的风之门,神秘地张开,闭合。

  游侠江湖,羌笛杨柳,野箫声有易水之寒。

  谁将子夜的窗打开,月光如银,夜游人向河边走去,折一枝柳。

  淡淡地,像雾,牵出泪水,从听箫人的眼里,流出。

  在月光下,透明地闪烁。

梦 语

月光,在一棵树和一颗树之间,徘徊。

  在一片叶子和一片叶子上,流过。

  闪闪地,把隐藏着的梦,洗亮了。

  摘一片给你,要吗?

  一双蝴蝶的翅膀似的,忽闪;

  一片玉兰花瓣儿似的,冰凉。

  比银子的洁白略淡了些。

  比薰衣草那紫色的香味,还甜。

  一种神话,一枚神秘的果子,一抹淡淡的忧郁,

  就让她在你的眼里停泊吧,

  不要关上那两扇窗。

  永远,永远。

竹林吹梦

你常常被一根竹子摇醒,风把梦从竹枝上扫落,似残露一滴。这是

  竹叶子的梦,还是你的梦呢?

  露宿街头的打工仔乔迁之喜,打到了这片竹林。这里没有市声喧嚣,没有子夜车

  轧破梦的幽深。风与竹叶簌簌的私语,如细雨沙沙,又引来

  乡悉的回声:竹林滴水,一个小男孩仰起瘦瘦的脸,承受清凉水珠,解渴的一粒。

  是你告诉:家乡的山楂树全被砍去,不值钱的山楂果,一盏盏酸味的红灯笼,全被砍去。

  “我也是一枚,山楂果呢。”你说,脸上荡出了酸味的笑意。

  无人问津。小民工蹲在马路的边角,两手空空。守望着车如流水,淌过的人潮,自晨至暮。有谁投过来探询的一瞥?

  一千片竹叶之间,烟雾迷蒙。

  一千片竹叶上面,泪水滚动。

  坠落了一颗,停在你抖颤的嘴角边了。这是

  竹叶子的泪,还是你的泪呢?

  把它擦干,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你还要

  “上班呢”去呢。

  “没有活儿干的活称,比干活还累。”你说,脸上露出了酸味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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