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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足音

时间:2023/11/9 作者: 核桃源 热度: 21067
姚明祥

  山岭披厚絮,原野泛银光。发嫂去屋后苕洞取苕喂猪,探身下望,发觉异样,大吃一惊:洞内黑影晃动……

  南方农村的红苕,都放地窖储藏,保暖过冬。这地窖,当地叫“苕洞子”,常打在住屋周围土岗下。竖挖横掘,肚大口小,像一口深埋地下的巨大土罐子,可存放红苕好几千斤。平常洞口以木板覆盖,以防掉人落畜。发嫂收回身,这才看见,盖洞的木板被掀在一侧,压在雪下,又被雪花压着。

  发嫂的心头也似压着一般。两个孩子镇上寄读,大周末才回来一趟。丈夫大发疫情后在外打工找钱。说起钱,发嫂手头最近特紧,要缴医保,最低档每人280元,全家4人要千多元;要“吃酒”送人情,三亲六戚,结媳嫁女,红请帖都还有好几张没“吃”完,每家出手起码200元……等着开支的数目不小。打电话问发哥要,大发说一时没结到账……莫分神,赶紧找电筒来,看看苕洞子里的黑影到底是哪样东西?是怪,还是人?

  发嫂手捂胸口,噗噗踏着积雪往屋跑。喊左邻右舍来帮忙壮胆?她这才想起高山移民,这半坡的住户已搬空。留下几幢朽木屋,被沉雪压趴了样,显得低矮而孤独。幸好这时电话响了,她抖索着掏出手机,一看是发哥打来的:“老家雪下得大吧?”

  “大、大大、大发……”

  “你怎么说话打抖抖呀,有急事?莫紧张……你把钢叉拿在手,以防万一遭袭击!”发哥担心万分,急急高喊。

  关上电话,仿佛男人就在身边,发嫂胆壮了许多,几大步跨上阶沿,跑进屋内,柜子上拿过电筒,板壁上取下钢叉,紧握手中,冲出门外。

  山字形的钢叉尖尖都生绣了,锐气亮锋全无,褐色斑斑,但捏在手上,也能吓唬助力。以往大雪封山,大发常扛着这把钢叉,与人结伴,上山撵仗。追到野羊野猪等猎物,能卖上好价钱。现在山寨已禁猎,但黑市上,一头野猪也能卖上好几千块钱……

  发嫂返回苕洞口,挺直腰身,左手亮电筒,右手执钢叉,斗胆大吼一声:“啥子怪物?!”

  洞内“哄”的一声响,吓得发嫂后退半步。举起钢叉,胆战心惊,瞋目而视,警觉万分,然而并无何物飞腾跃出。毛着胆子,打着手电再细看,这下发嫂看清楚了……恐惧顿消,转惊为喜。掏出手机,回拨号码:“大发!”

  “我不是大发,我是大毛。发嫂有事?我已拢山根脚了……”

  大毛曾是屋坎下的邻居,已搬到大山脚下平坝新区去了,整日不理正事,打牌喝酒,东游西逛,是山外山货贩子的线人,自己也放铁夹安套绳,悄悄捕些野物出手……大发大毛,一字之差,一激动容易看错电话。发嫂迟疑一下,挂断大毛电话,重拨大发号码,还是先给大发说一声,免得自家男人担心:“发财了!”虚惊一场,发嫂大笑。

  “莫卖关子!”

  “老天有眼,送给我们意外财喜!”

  “老婆你快直说!”

  一头300多斤重的大野猪掉进苕洞子,如坠陷阱,比关在铁栏里还牢固。不卖五千元,也要值三千块!“要是你在家,给它两钢叉!”

  “嗬!现在搞不得,讲究环境保护,维护生态平衡……”

  没追没撵,自投罗网,也违法?发嫂为自己抱屈,也讥讽发哥:“耶?你在山外打工几年觉悟提高了,进步真快呀?!”

  发哥笑:“哈哈,我是想……偶尔有头野猪下山来看你一下,你孤单一人在家也不寂寞嘛!”

  “呸呸!人家想你……想你早点回来杀年猪哩!”发嫂脸就更红了。

  “年猪还没肥吧?”

  “等这一洞的红苕喂完,就差不多有三指膘了!”

  “老婆辛苦你了!我们恐怕要推迟回家……”某市又见疫情,建材采购耽搁了,工程可能推后完工。

  发嫂心下难过,嘴上“哦”了一声。非洲猪瘟猪肉贵,新冠疫情人造孽,庚子辛丑这样的怪年成,碰见的怪事就多,看看,连一向慎行的野猪都失足落洞……尽管有些失望,却也是没得办法:“你在外可要小心呀,戴好口罩,莫凑热闹,保护好自己哟。”

  大发说,工地封闭管理:外人不准进,民工不准出。发嫂略为放心,却又忧忧的。常言道“猪来穷,狗来富”,平白跑来一头大野猪,这不是奇闻怪事?不知是福还是祸哟?!

  大发说,莫想多了……天寒地冻的,山上找不到吃的,野猪也饿疯了,才敢冒险下山寻食。放它一条生路吧!

  “放?不不不!太可惜了!太可惜了!!”飞来横财要飞?发嫂心头被浇了冷水,极不舒服,连连否定。

  大发说:“你不是说家里突然来这东西不好吗?山精水怪的,这怪年成,莫轻易伤害它……你放了它,说不一定我会回来得早一些。”

  “是吗?”发嫂将信将疑。她不相信迷信,可有些事,不信不行,像庚子辛丑这样的年成,老辈子说就不好……尽管于心不舍,却又不好违拗,也落得顺水推舟,依从发哥意见,按他说的办。放生!

  可苕洞子那么深,不垫高,野猪是跳不出来的……发嫂正在屋里想办法,大毛来了:“没事来转耍!”

  发嫂知道他是来检查自己投放的猎具,看看是否有野物中夹中套,还有层不可告人的企图……他妻子也在外打工,一年半载没碰女人了,想偷腥,不时在电话那头骚扰:“你男人没在,我女人没在……”可发嫂是个正派的女人,守得住底线:“滚开!”

  这时发嫂却不想他马上滚开。他来得正是时候!将苕洞子里那头野猪,交他去处理,让他弄去赚大钱,不给一笔好处费?既解了燃眉之急,又免除了好多麻烦……

  “这么大的雪,野猪会下山来的。”大毛痴迷地望着她。

  “是的……可我没看见!”她扭头一边,不想搭理。

  “你打我电话有事?”

  “我瞎眼了……”

  “你还是想大发,不想大毛呀?嘻嘻!”

  “呸!”

  “要我帮忙吗?比如说劈柴、捡苕……”

  “没你的事,你快走!”

  “好,我屋后望一眼……”迈步要往屋后走去。

  发嫂的心悬了起来。走过长长的阶沿,折身一转,就见屋后苕洞子,那秘密不暴露无遗?被大毛瞧见,那野猪还能活得出来?她忽然大叫一声:“大毛!你转来,我有话给你说……”

  “悄悄话?”大毛返身辣辣地盯着她,走回来,靠近她,用肩膀轻碰她一下:“嘿嘿,说嘛!”

  发嫂拿出了手机,要录视频要拨号,还要告诉大发:不想吃油炒饭,哪在锅边转!大毛图谋不轨……

  “莫说得难听嘛,老邻居的。”大毛悻悻跳下阶沿,朝屋坎下溜去。

  发嫂心里落了个踏实,却又隐隐作痛。全家缴医保的钱溜了?多家吃酒的礼钱也溜了?这可是不费吹灰之力,空手套红狼的大好事呀,她犹豫一下,朝下喊:“大毛!”

  大毛回头笑嘻嘻的,要从屋坎下爬上来:“发嫂……?!”

  发嫂仿佛看见,大毛端着钢叉,飞刺几下,那野猪嘶嚎几声,气绝身亡……好端端的,一条命就没了。咱不能发这样的横财!盼着男人早点平安归来过年,比什么都重要!这个声音在发嫂矛盾而又复杂的心中占了上风,她突然捧起一把雪朝下打去,打在大毛颈子里,打得他成缩头乌龟:“快滚!快滚!”

  “好你个发嫂,看我怎么收拾你……”大毛抱头而逃。

  遥望大毛转过山弯,折下山坡,皑皑白雪里,“滚”成一粒小黑豆,发嫂才把一块长长的松木板子斜梭进苕洞,一头抵苕,一头靠口,搭起了斜梯跳板,转身飞跑上木楼大声学狗叫:“汪汪,汪!”

  大野猪爬上洞来了,粗脊毛,高脚杆,翘长嘴,站立雪地,四处打望,特意对着木楼,扬鼻嗅气味,眯眼看雪景,“哄哄”两声,仿佛在感激发嫂的不杀之恩,然后一扭头窜去屋后白森林。跑得飞快,留下一路雪尘。发嫂笑笑:“饿了又来!”

  待野猪跑远,发嫂走下木楼,攀木梯走进地洞去捡红苕。苕洞里两堆野猪屎,还在腾腾冒热气。面上一层红苕被野猪尖蹄插破不少,白翻翻的,像沉淀的雪团。发嫂心疼极了,钻出洞口,朝着野猪逃走的方向高声大骂:“挨刀砍脑壳的,把我的红苕踩烂完啦!”

  白晃晃的山岭早没了野猪的踪影。

  这天,发嫂去骆家弯“吃酒”,见人家打发姑娘客,还陪嫁小轿车,办得热闹丰盛,赞叹羡慕不已。想起自己当年出嫁,仅得几个保暖瓶,两床花被子,就心下发酸。好在日子也过出来了,有儿有女,也在山下建起了新房,只是一时没钱装修,暂时搬迁不了而已。向阳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来宾四村八寨的,大多认识,却以惊异的目光望着她,让她一头雾水。“嫌我没烫发打扮?还是衣着寒素?”发嫂手脚无措,极不自在。好在一个大娘及时点了“水”,拉她一边,关切询问:“听说你家大发出事了?”

  “什、什么?!”发嫂大感意外,吃惊不小,无异于那天看见苕洞黑影。

  “大发遭关起了?”

  “什么?!大发怎么遭抓了?胡说八道!哪个嚼烂舌根,睁着狗眼说瞎话?!”发嫂破口大骂。

  “听大毛说的……”

  “他呀?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大娘说,大毛是这样告诉大家的。那天发嫂与大发长时间通话,影响了发哥扎钢筋的进度,工头追问了缘由,不仅不扣工钱,反倒还要加工钱,只要把这事办成:把那只野猪抓住送项目部经理,因为项目部经理的老丈人最爱吃野猪肉。大发也犹豫害怕,明知围猎犯法,可工头说,想想兄弟们的工钱都还在项目部经理手中,要想尽早结账回家过年,就送野猪肉去搞好关系。于是经不住劝,几人商量,连夜驱车数百公里赶回山寨,从邻县后山上山……大发曾是猎人,熟门熟道,诱捕了那头大野猪,装在车上,刚返回某市,就被警察查获。

  “难道你还不晓得呀?快打电话问问你家大发是真是假?”

  说得有名有姓,有板有眼,有模有样,连发嫂自己都有些相信了。她惊惊恐恐,疑疑惑惑,愣怔片刻,这才想起已有几天未与男人通话了,赶紧拨号,查问清楚,然而大发已关机!常听人说,在“那头”失去自由,手机要被没收,不准使用。哎呀呀!

  发嫂慌了神,觉得问题严重了,忙打大毛的电话请问消息来源。大毛回答是山货贩子告诉他的。“山货贩子?他怎么知道这事……神仙呀?”

  “人家山货贩子嘛,信息四通八达,鼻子比狗还灵!”大毛转变口气:“野猪掉进苕洞子,还真有这事呀?可惜可惜……嘿嘿,这下够你男人喝一壶,不坐两年牢,也有半年灾!”

  发嫂差点瘫坐在地,急得涌出了泪,又觉得人家喜事场中,哭哭啼啼的不好,赶紧一头朝家跑。荒山遍野,四顾无人,坡脚哭起,哭拢半坡,一路大放悲声,扯声长嚎:“背时的大发,你好糊涂呀!”

  眼睛哭肿了,声音哭哑了,猛然想起光顾哭泣只晓得嚎叫没用,要去看一眼丈夫,也就是说,她要去某市探监!去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起身准备。带一套自己换洗衣服,再带一坨瘦腊肉,大发最爱吃了……

  这时电话响了,是大发打来的,真是喜出望外:“呀!大发,大发!”她手里的手机仿佛变成一条活蹦乱跳的金鲤,怎么也捧捏不住,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你的声音怎么嘶哑了?着凉了?”

  “着凉了?对头,这几天冷着凉了!”发嫂一把抱起手机,嘤婴哭一阵,又嘻嘻笑一阵,搞得大发莫名其妙:“你癫啦?!”

  “你才癫啦!把手机关起干啥?人家打死了也打不通,急死人!”

  原来大楼封顶,高空作业,上班不准用手机,打接电话不安全。

  “啊呀,背时的大毛……”

  “老婆,我相信你……狗日的玩笑开得太出格!”

  末了,发嫂想不通,气不打一处来,拨通大毛电话,公鸭一般,破哑着嗓子,好一顿臭骂:“我让你胡编乱造!挨刀砍脑壳的,不得好死!”拉黑了他的电话。

  这晚,发嫂枕着沙沙落雪,睡了个安稳觉。然而半夜醒来,木屋外忽然传来异样的响声,侧耳凝神细听,是脚步声,嚓嚓嚓,由远而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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