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原不叫高尚,而叫高山上。祖祖辈辈生活在高山的爷爷给他取名高山上,原有两层含义:本意是姓高,又出生在真正的高山顶上,在那个饥荒的年代,母亲上大山扯野菜就把他生在高山草甸上。取名高山上,就是让他不要忘记儿出生时,便是母亲的苦难日。至此,在他眼里大山、高山、跟母亲同名,拥有同等的地位;另外一层意思,不言而喻,肯定是希望他能出人头地、步步高升。但上初中时,老师和同学觉得“山上”两字太直白,没得意思。故改名高尚,音同,字不同。既取悦了老师同学,又没有违背祖父之意。
高尚,果然不辱使命,确实让高山寨子的高家門楣生辉、光宗耀祖。从小见什么就临摹出像什么的他,成了远近闻名的画家。不但是省书画协会的理事,还是中国书画协会的会员。他不仅擅长临摹古人的名画,还擅长本民族——羌族画的创作。
不管是中国的名画家顾恺之、张大千、齐白石,还是外国的名画家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梵高似乎都画不出他作品那样的羌族风格、羌族特色、羌族创意。他的作品自然成了当下羌族地区的抢手货,更成为了那些搞改革、搞开发、搞旅游的企事业单位的门面。
从文化馆退休后,高尚回到高山寨子里,准备安度晚年。润润笔、作作画、读读书、品品茶,聊以打发退休后清闲的时光。闲暇时自娱自乐的书法绘画,不仅可以让人身体健康,而且还能益寿延年。然而,高尚的退休生活却被许多单位、个人纷纷登门拜访给打破,就连临县的也闻名前来。低矮的门槛,几乎被这些人踏破。高尚对那些索画、购画的单位和个人差不多有求必应,只要自己忙得过来,只要别人需要,他便会尽心尽力。他独特的风格和人格魅力,让许多人为之倾倒。在他的笔下从来没有重复的作品,所有单位和个人拿着的画都是独一无二的孤品。
在寨人眼里,高尚一家便是土豪的象征。他们家不仅每月有几千块的退休金,还有络绎不绝的求画之人的收入。在庄稼人眼里,那就是一笔不菲的收入,而普通庄稼人的收入主要是出在土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地耕种。天道好,风调雨顺,收入还可以,天道不好,遇见旱涝、风雪、冰雹,有可能颗粒无收。像高尚这样日不晒雨不淋在家悠闲自在地涂涂画画,就能有收入,着实让人羡慕。一幅画,少则几十,多则上百、上千。这钱来得也太轻松了。因此,寨里许多急需用钱的乡亲都来找高尚借钱,弄得高尚与老伴儿应接不暇。
这不,刚一起床。满脸皱纹,愁眉苦脸的老伴儿便催着:“早饭,熟了。”两个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就只剩下老两口儿。
“嗯,知道了。”高尚做事的风格不紧不慢,这成就了他一丝不苟的作画风格。
老伴儿抱怨道:“儿子喊我们去他那儿,你不去,不知道这儿有啥子好的?搞得好像是我们欠人家的一样。唉!”
高尚舍不得离开寨子,这里既是父母、祖辈的坟山,更是他创作的元素、源泉。他仿佛是一棵特定生长在这里的大树,离开了这里的环境,便浑身不自在,更不能生存。见老伴抱怨,猜想肯定是又有人来借钱。“都是乡里乡亲的,能帮一下,就帮一下。”
“帮?你还帮少了?”老伴儿舀了一碗稀饭凉在桌上。心里不平,帮?你自己屁股上都在流鲜血,却还去给别人医治痔疮。帮?可以把你自己最好的一条裤子脱了给别人,哪怕你自己光着屁股。答应了给女儿购车添补五万,本来都快筹够了。结果亲戚、朋友东借一万,西借五千。三下五除二,一下子弄得精光。几千元的退休金,对于两个人的生活来说本是绰绰有余,然而,现在却要弄得紧巴巴。说都不好意思说,怕说出去别人笑话:“装穷埋富,不肯借钱吧!”恨恨高尚道:“嘴快,人家晓得你今天要去县城结账。钱还没有拿到手,已经把生意写了。唉!”
高尚一脸委屈地说道:“我确实没有跟人讲过,我一个人在县城,辛辛苦苦为几个单位画了几个月的壁画。基本上没有时间跟寨子里的亲戚朋友们接触,此话怎么说?”想到自己的画,色彩,明而不艳;内容,充而不乱;气势,恢宏壮观;人物,神韵斐然。内容、技巧、色彩都是绞尽脑汁、精心构思而成,幅幅都是独一无二的孤本。世界上根本寻找不到他笔下这样富有羌族特色的壁画,一想到这些高尚心里就感到非常高兴,特别欣慰。
突然高尚好像想起了什么,慢慢说道:“那天我骑着电瓶车刚好到寨子口,就被堂哥高明叫住,哥说他在这儿等了我好半天了。”其实寨子离县城不远,只有三里多路,打的也要不了十快钱,可是高尚愿意天天骑着电瓶车回家。他觉得电瓶车,既方便,又节约。
“等我?”高尚赶紧刹车,跳下。望着站在宽敞干净的水泥路边的堂哥。堂哥神情着急,但却隐藏不住脸上的喜悦。堂哥的幺女今天吃“请期酒”,堂哥笑容可掬地说道:“等你吃酒,吃幺女的请期酒。”
羌族人的婚事一般要经过四个步骤:第一步“开口酒”,男方请媒人到女方家提亲。媒人带上咂酒(白酒),如果女方同意,当着媒人面开坛庆贺(在场的人都喝),说媒成功。第二步“订婚酒”也称小酒,女方选定日子,媒人率男方亲戚以及重要成员,带上咂酒等礼物,女方请来亲戚朋友吃酒,从此,就算公开了这门亲事。第三步“吃大酒”,又叫“转转酒”,男方带上重要亲戚,同时带上女方需要的金银、粮食、衣物、酒肉、面、糕点等礼物到女方家,第一天在女方家吃酒,便请来女方的所有亲戚,有多少家就请多少家(男方带的礼物女方家的亲戚除金银、衣物、粮食外各有一份)。随后,男方的亲戚依次被女方的亲戚请去做客,有多少家,便会走多少家。必须吃饭喝酒,有时候,亲戚太多,走不过来,一天会走五六家。天一亮就开始,一天要吃五六顿饭。男女双方的亲戚从不认识到都成了亲戚,至此该门亲事就绝对不能更改了。第四步“请期酒”,该酒一般局限于最亲最重要的主事人,商量最后一道程序“婚礼”上的一些事宜。这不,高明此行的目的就是特意来请高尚帮忙定夺幺女婚礼的事情。
寨子里一家人有喜事,就是大家的喜事。而高尚,是寨子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有文化、有知识、有能力、有魄力。有他礼数才到,有他婚礼才能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因此,堂哥亲自等亲自请。
高尚推着电瓶车边走边跟高明说:“其他人到了,开席就是了。等我干啥?”
“你不到,哪里敢?去请孩子她幺妈,她幺妈又在吃斋。”
羌族,是一个多神崇拜的民族。大自然的山水火土、花草树木,都有羌族崇拜的神灵。羌族受道教佛教的影响也很早、很深。这不,寨子里稍微上年纪的人,都喜欢上吃观音斋,农历的二月、六月、九月凡是有观音菩萨生日的月份,不沾荤腥,吃素已成一种习惯。
“日子定了没?”
“初步商量了一下,还是要等幺爸定夺。”高明跟随儿女称呼着高尚。这是寨子里懂规矩、有礼貌的表现。
“你们定了,就可以了。”
“主要男方催得紧,你看就定在农历的十月里头怎样?”
农历十月,正是丰收季节,大家高兴,农历十月初一又是羌年,单位上还有一天假:“要得,要得。干脆就羌历年算了。”
酒桌子旁,好像说过画完了该休息一下的事情,具体说了什么高尚也忘记了。估计是酒精起了不小的作用。
“对了,堂哥昨天中午又来过,送了两封糖。见你还没有回来,就走了。”老伴儿唠叨着。心想堂哥过来,虽然嘴上没有多说什么话,不过估计还是为借钱而来的。
幺女的婚事,是需要花很多钱的,就算有卖画的钱那也只是杯水车薪。先垫一下还是可以的,几个月下来,大的三幅,小的五幅。精雕细琢,一笔一画,经过了反复思考,反复琢磨之后才落的笔。这些画不是仅靠白天就能完成的,而是几百个乃至上千个日日夜夜积累而成。脑子里的腹稿也不知道修改了多少次,想起书房里堆成山的草稿,无不感叹。别人眼里的信手拈来,一气呵成,哪个不是多年的积累,多年的沉淀呢?几千上万,还是应该有吧?按尺寸算,怎么算呢?县文化馆展出的小条幅,好像一幅给两百。不过那是纸上的东西,小条幅,一天画个五六幅,绝对没得问题。唉!壁画,又应该怎么算呢?那些名画家的画,动不动就是上千上万。虽然我也算是小有名气的画家,但我怎么敢跟他们相提并论呢?退一万步,按天工算,或许应该按修建的大工算一天300元,也该有一两万吧?
高尚暗自高兴,能够为堂兄解决困难,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端碗喝着稀饭道:“没关系,账结了,借给堂哥临时用一下,等他把礼收了就还给我们。”高尚作画“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在钱,不在画外的一切东西。而在他的内心,他的精神,他的感情,他的骨髓。画是很讲究整体气势的,也就是整个画的“神韵”,神韵美是一种高级的审美享受,也是中国画追求的目标。他的笔墨趣味、构图、着色、笔力等是羌族地区第一流的,除他之外,估计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了。造型,就更不用说了。他的画,是典型的中国山水画,特别讲究写意、讲究气韵生动、天人合一。他知道人们在欣赏作品的时候还会注意形式美、色彩美,甚至节奏美、旋律美。会关注画作的结构到底是开放的、自由的,还是博大的、充满活力的。
每一幅画无论大小,都是高尚十月怀胎,乃至几十年怀胎而成的宝贝。那是他的骨血、精髓。自己精心设计、细致绘画出的作品,能够得到肯定,那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儿。不过在高兴之余,高尚又有点忐忑、伤感,伤感的是从此要跟自己的心肝宝贝告别。如果没有什么事情,一般情况下高尚是很少会再去看望它们的。仿佛有嫁女儿般的难分难舍,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嫁给别人的女,从此就是别人家的人。
几公里的路程很快,都来不及考虑先去哪家?结果电瓶车鬼使神差地带他到了作了三幅画的农家乐。农家乐在县城外,一抬眼就看见门两旁墙壁上的《莎朗杜鹃》《咂酒百合》。壁画中的羌族男女是取材于羌族神话史诗《木姐珠与斗安珠》,杜鹃花、百合花表现了农家乐的野趣。给休闲、娱乐的客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跨进院门,一眼就看见另外一幅壁画《雅舍兰香》,这是取材于古诗《雅舍兰香》的意境,虽然没有具体突显:“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但是,借用了霓裳、丹霞元素在里面,加上羌族喜欢的色彩,却也气度不凡,浓淡相宜,十分清新。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笑盈盈地从里面走出迎了上来。“高老师,快请进。”高尚猜想他应该就是这个农家乐的老板。前些时间绘画时听老李唠叨,要他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回家当老板。看年龄,应该是老李的儿子。
为农家乐作画是老李请的,跟这个年轻人还是第一次谋面。内心不由得咯噔了一声。年轻人会不会不喜欢带有羌族特色的画?会不会价钱上……管他的,既来之则安之。如果不如意,一定要跟他老子理论。
宽敞明亮,装修得像皇宫一样的客厅。硕大、养眼的真皮沙发,哪里是农家乐,简直就是一个高档舒适的家。
小伙子指了指沙发:“高老师快请坐,马上,马上泡茶。您老想喝点什么?”
忐忑不安的高尚,不是特意来喝茶的,因此随口道:“随便”。
小伙子笑容可掬地说道:“高老师,我们这儿有铁观音、碧螺春、碧潭飘雪、西湖农井、百年普洱、乌龙茶……”小伙子说了一大串。高尚害怕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喝了别人的好茶,便不好意思讨价还价。因此只叫了一杯花茶。
小伙子继续笑着:“高老师,不要客气,来一碗上好的碧潭飘雪。”
高尚迟疑了一下,一个多月前,来这里作画,当时的主人家,也就是小伙子的父亲泡的是一般的“北川特花”,根本没得那么多名堂。今天,却有如此多的名茶,莫非有什么陷阱?赶紧说道:“随便喝一口就是了,我还有别的事情,不敢耽搁。”是的,他还要进城一趟。一定要赶在别人下班之前到那个单位。因为单位不比私人。
小伙子将一个白底透明的茶碗递到高尚手里,茶碗上还有用行书书写的古诗,高尚此刻没有心思认真欣赏古诗与书法。心里想的是:一个普通的农家乐,怎么会有如此高档的茶和茶具?
“高老師,看看碧潭飘雪要得不?我想听听您的意见和建议。我要开,就要开个上档次的农家乐,您先尝尝这茶,口感怎样?”
高尚接过茶碗,没有心情认真仔细地端详,他不是来喝茶的,所以根本感觉不出茶的味道。他只是一门心思想尽快拿到报酬。于是随口说了一句:“好喝,肯定好喝。”
聪明的小伙子知道高尚的来意,但是小伙子确实希望高尚能对农家乐的开办有所指点。当然他也不好死缠烂打,只好诚恳地说:“高老师,我这个农家乐,想开成当地一流的,绝无仅有的。真心希望,您能提提意见。”
“今天真的还有事情,改天有空,再来给你意见,你看怎么样?”这是缓兵之计,也是权宜之计。
“好,好。”小伙子喜出望外。
“你爸爸,给你说过没有?我今天过来……”结账的话还没有说出口。
小伙子已经抢先道:“说了,说了。高老师,您看?”
唉!原来也没有具体谈论过工资,农家乐的画,画了二十天。在这二十天里,别人中午提供的伙食又非常好,不是山珍海味、就是鸡鸭鱼肉。吃人家的嘴软,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此时此刻,真的不好开口说要多少工资。
“我不好说,是不是可以按天工计算?”画画,按高级技工计算,应该合适。除去中午伙食,五千估计不成问题,高尚心想。
小伙子眉头轻微一皱。
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高尚的眼睛。一瞬间不知道应该怎样讨价还价,要说画?那些网上购买的壁画、装饰画,贵的上百上千,便宜的几十块。但那是千篇一律的复制品,怎么能够跟一笔一画、一点一滴勾画出来的人工壁画所比拟呢?
小伙子爽朗地笑了一下道:“高老师请喝茶。天工计算,是不是……”
高尚猜测,做生意的人肯定精,一定会砍价。可是,辛辛苦苦整了二十天,加上堂哥高明家急需用钱。无论如何都要一个公道的说法。没有等小伙子把话说完,抢着说:“天工不亏你,你可以问你父亲。”
小伙子点头:“我知道,高老师辛苦了。”
“辛苦倒也不算辛苦,你爸天天陪着我。他是知道的,除了中午吃饭,一般情况下我是没有耽搁一点儿时間的。”
小伙子赶紧摇头:“高老师,您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晓得您辛苦了,天工不会亏你。”
眼光敏锐的高尚,此刻有点看不透小伙子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一口一个辛苦,不会亏。“那你说,工钱该咋算?”高尚得理不饶人。语气不高,却非常诚恳。
自信的小伙子,迟疑了一瞬间:“我,我也不清楚。”
“那我说天工,你不肯。我也没得参照的价格。”高尚实话实说。
“八千怎样?”小伙子嘴唇一动,冒出了具体数字。抛出了一个讨价还价的基数。
八千?万万没有想到小伙子给八千。太出乎意料了。二十天净挣八千,超过了在单位时的工资。此时,轮到高尚摇起了头。
小伙子盯着高尚的脸,赶紧道:“少了?刚才您不是说给天工吗?我在外地打工多年,我不是很清楚,我们这儿现在的天工是多少了?”莫非,比北京、上海、深圳的建筑工人的天工工资还高?
高尚茗了一口茶:“大工一天300,小工一天200,有的供一顿中午饭,有的不供。”
小伙子轻松地叹了一口气:“高老师,您的意思是?”
“高了,八千高了。”做事公道,不占便宜,不欺人不欺心的高尚,做人跟他所作的画一样靓丽。
小伙子赶紧上前给茶碗里续了一点水,自我解嘲地笑笑:“我还以为给低了,高老师不肯。嘿嘿,世界上的人,哪里有嫌高了的。高老师的意思,最高六千?”
高尚点头,六千,已经出乎意料了。算是计划外的收获了,如果收齐,除去堂哥家的需要,手边还有结余。“最多收六千,六千已经高了。不好意思,因为等着用钱。所以,所以……”
高尚将六千块钱塞进了电瓶车的底座,快速地向他的第二个目的地驶去,旗开得胜的他,信心十足。
这是一个事业单位。一幅壁画,少说也有三十多平方米。标志性的画,不仅需要体现一个单位的性质,同时还要符合领导的气质、品味、欣赏水平。现在画的这幅画,不但体现了民族特色、单位特色,而且还富有超前意识。哪怕五十年以后也不会落伍。画是高尚的爱好,是他辛苦耕耘收获喜悦的来源,更是他人生价值的具体体现。
一到单位,主管领导就冲着他笑:“老高,来了,知道你今天要过来结账。不过你得先去办公室拿一个劳务合同,盖上章,再去地税局开发票。”
退休的高尚,知道单位的规矩。点头道:“好,好。麻烦了,发票上,开多少劳务费呢?”只要工钱合理,及时到位,跑跑路也值。
“钱,你看呢?还有个人所得税。”
这钱都还没有定下来,没有想到还要出税。高尚内心打着鼓。
“既然叫个人所得税,那么一定应该是个人给了。”这劳务费说多少呢?领导居高临下地盯着高尚。盯得高尚有些不自在,仿佛变成了曾经在村村寨寨乞讨的乞丐一样——婆婆爷爷,大爷大妈、叔叔嬢嬢把你们的剩菜剩饭给一点嘛。那么可怜,那么卑微。“那么大的画,大家有目共睹,劳务费是不是多考虑一点?”
“两千,怎么样?给低了,你吃亏;给高了,国家吃亏。总不该让国家吃亏吧,你也是拿财政工资的人。嘿嘿。”
这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劳动了付出了,不可能就给这点费用吧?为国家做贡献?两千是不是有点低,除去税,只有一千多了。堂哥需要用的钱,不够不说。发票开了,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拿到钱?
“两千,是不是少了一点?记得你们找我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当时,除了你这位领导还有另外一位领导在场,你们当初可是承诺了,叫我先画画,到时候,好说,国家还会赖私人的账吗?”是呀,国家不会赖账,可是人就难说了。
“两千,差不多了。先开发票,然后将合同、身份证复印件、银行卡复印件留给我,签字后,再拿到县财政支付中心去。”
“这?哪天拿得到钱?”堂哥幺女的婚事在农历十月初一,现在已经是九月二十六。还有四天,能不能拿下来呢?问领导,实际上是在问自己,答应的钱,凑得齐不?
领导轻蔑地一笑:“老高呀,你又不是等米下锅,着急什么?”
“我,我有用。能不能快一点?”他是一个把信用和面子看得比较高的人,一旦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竭尽全力。正如老伴儿骂的那样“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快,十天半月,慢,就难说了。按程序办事,又不是私人手头拿。”
快,都要十天半月,肯定赶不上堂哥幺女的婚事了。于是抓过办公室盖好章的合同:“我,空了,交过来,现在有急事。”
告别了事业单位,电瓶车飞也似的,来到最后一个作画单位——某某有限责任公司。该公司大,员工多,业务繁忙。在很多地方开发旅游项目,羌族地区,到处都有他们的旅游项目。高尚的画是用羌族传统手法绘画而成的。长方形的壁画《近羌寨,熏山风》气势浩大,同时高尚还把羌族史诗《大迁徙》《羌戈大战》以及羌族神话故事《莎朗姐》以故事的形式展示给游客。高尚想通过画作让中国人,乃至全世界的人,对羌族有个了解,对羌族文化有个更深刻的认识。
壁画中的人物若坐、若行、若飞、若动,同时用丰致、缥缈之笔情墨象,蕴含着情思,也体现着“道”,表现了人物性格对生命宇宙的体验。凝结了羌民族与时代的心态,积淀着羌民族精神的文化。该艺术作品,有着厚重的心理意识,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高尚收集整理了许多羌族文化的集中表现,更是羌族文化精髓之精髓,也是高尚的得意之作。气派的公司,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气度不凡,这里是他们接待游客的最后一站。他们把最精彩、最醒目的节目留在最后。为的是让游客们永远铭记在心、回味无穷。
高尚直接跨进高大明亮的办公大楼,刚才已经跟董事长电话联系好了。这里曾经来过很多次,每次都是被毕恭毕敬请来的。董事长跟董事们差不多都见过面,对他尊敬有加,一个个客客气气的。现在约他在公司的小会议室见面,主要是商讨价钱的。他记得董事长曾经表态一定会给他一个惊喜。其实他不需要什么惊喜,只需要得到应该得到的就可以了。不義之财一定不要,一分劳力,一分代价,才是天经地义。不管怎么说,大公司肯定是大手笔,他的绘画,不就是大手笔吗?大手笔,肯定能够赢得巨大的收获。丰收的喜悦不由得一阵阵袭上心来,于是快步奔向喜悦,奔向丰收。
高尚距离小会议室越来越近,心情也越来越好,也越来越激动。农家乐算小有收获,该公司肯定有更大的丰收。堂哥幺女的婚事一定能够办得风风光光、体体面面。自己在寨子里的地位,也会越来越高,德高望重非他莫属。
轻车熟路,快步奔到小会议室门口。门敞开着,一股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多年不吸烟的他一闻着烟味,就会发呕。赶紧“刹住车”迟疑着要不要进去。站在门口,只见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烟雾中,时隐时现地看见七八个董事全部低头默默地抽着烟。董事长高高在上地坐在首席上,望望这个,看看那个。高尚站在门口侧边,只听见董事长大声说:“嗨,大家发个言,表个态。人家马上就要到了,大家看给多少合适?”董事长这是在征求董事们的意见。
高尚悄悄后退了半步,躲在一旁。屏住呼吸,心跳加快,仔细听,却没有一个人发言。心里多少有些不快,这个时候的高尚多么希望哪个站出来说句话。怎么没得一个人能够为劳动者说一句话呢?农民工拿不到工资,估计就是没得人能够替他们说话吧?唉!悲从心起。替自己悲哀,更替普天下的劳动人民悲哀。不知道又有多少劳动人民付出了,得不到肯定,得不到报酬。
董事长道:“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大家说,到底给多少?大家有目共睹,那么大幅画摆在那儿。”
是啊,一幅长二十多米,宽一米二的画卷,明显地摆在那儿。具体作了多少天,他都记不清了。为了赶时间,不仅白天画,晚上也要画,虽然晚上拿不准颜色,但是可以熬更守夜勾描图案。作画的时候,没见有人有不同的意见,他们不都是一个劲地赞赏:“高老师,辛苦了。”“辛苦了,高老师。”
此时此刻,居然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难道就因为涉及到了钱吗?当今这个社会,提起钱,就不亲热。提起钱,仿佛挖心、挖肝、挖祖坟般心疼。
沉默中隐藏着巨大的火药味儿,“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今天一旦爆发将不可收拾。董事长一个人,肯定镇不住场,所有的硝烟、子弹统统落在董事长一个人身上。站在门旁,高尚是进退两难。
董事长提高了声音:“今天怎么了?大家为什么不发言?给个价嘛,人家辛苦了,多少还是应该给一点。”董事长说的是人话,劳动了,就应该得到报酬。可是会议室仍然鸦雀无声,仍然冒着火药味。
高尚的火腾腾上升,再也抑制不住了,他一定要讨个说法。多年的心血,全部倾注在画作里。结果是这么一个结局。这么大的一个公司,莫非连一个私人农家乐都不如。要少,人家偏偏给高。他怒气冲冲地跨进了办公室。
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投向了他。并且张着嘴,久久未能合拢。除了董事长的目光外,个个都是一把把利剑,他好像成为了众矢之的。仿佛顷刻间便会让他支离破碎、灰飞烟灭。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看样子今天是有来无回——“死定了”。
一旦发生争执,一张嘴肯定不是大家的对手。想收住脚,已经来不及。他就那样赤裸裸地暴露在大家锋利的刀刃下面,哪怕千刀万剐,也只好任人宰割。
众多张着的嘴,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背皮子一阵发麻,腿也有些发抖。他不是胆怯,而是气愤。恨不得冲上去,一人一个耳光。
然而,有涵养、有素质的高尚,转念一想:不妥,不妥。嘴上却说出了让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各位领导,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大家,这个工钱,我不要了。我这个画的价值不是几百、几千能够换的。”
大家仍然张着嘴,盯着他的脸像不认识似的。
“劳烦各位在座的领导,把这个画看护好就可以了。谢谢各位领导。拜托了。”话一说完,转身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会议室。
沉默了许久,身后突然传来了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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