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问同村的一个朋友:“为何不回章畈过年?”朋友说,父母都过世了。我说:“父母过世了,老家还有兄弟,他们也是亲人啊。”朋友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十分迷惑,左思右想不得答案。母亲过世后,我才明白了朋友的笑,敢情是生养自己的家乡陡然之间变成了故乡。我也才明白,家乡与故乡的深切的不同。
三年来,我很少回到乡下老家,只在过年时郁郁地回去一趟,年后便匆匆地离开了。不是我不想在老家多待一些时日,而是心底总有一个隐隐的感觉:那个独山脚下名叫章畈的村子,那个门前汪着一塘清水、古井清幽、一棵大柳树遮蔽着古井和大半条塘埂的老家,已经不属于我了,尽管我一直都对外说:章畈是我的老家。
母亲过世了,虽然在章畈生活的大弟一家人待我仍如以前,甚至比母亲在世时还要好,可我感觉却是再也回不到老家了。
三年前,母亲健在时,我的感觉完全不同。无论遭遇多大的挫折和痛苦,一想到母亲,我的心里就涌出一股暖流,踏实,安静,无忧无虑,即便流泪,也是甜蜜的。无论我走出多远,哪怕天涯海角,最后总会回到章畈,偎到母亲身边。那是一个能让人安心的地方,让人展现最本真的一面。
母亲一向是偏爱我的,也惯着我的坏脾气,哪怕我已经到了而立之年。
犹记得二十年前的一个雪夜,我跟父母拌了几句嘴,竟然任性地跨出家门,要连夜步行返城。母亲心急火燎地追了出来,边追边喊道:“儿呐,别走!下雪太冷!”她追到塘边,终于追上了我,两只手紧紧地拽住我的胳膊,身体几乎倒在雪地上,硬是把我拖回了家。
如今,那个喊我儿呐、怕我冻坏了的人悄悄地走了,再也不会有人拖着我的胳膊拽我回家了。
此刻想来,我心里满是自责,泪水盈满了眼眶。
父亲去世得早,因为母亲的缘故,我并没有失去家的感觉。相反,我的心似乎离母亲更近了,近得纵然远隔千里,也能闻到母亲的气息。
十多年前一个秋日的下午,我突然产生了回章畈看望母亲的冲动,没跟母亲打声招呼,就坐上了回去的班车。那时道路不好,下了班车,我硬是走了二十多里的路,回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母亲早已吃过晚饭,见我风尘仆仆、精疲力竭的样子,异常惊诧,赶紧给我做了饭,然后又烧了一盆热水,让我泡泡脚。在灯光下看到我的脚板磨出了血泡,她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你真傻,咋不包辆车回来呢?”
只一句话,我所有的疲累都烟消云散了。
平常的日子,母亲总是在晚上八九点钟就上床歇息了,即便睡不着,她也会靠在床头,想想这想想那。隔几天接不到我的电话,她就会心神不宁。每次我回到家,都是母亲的节日,她会坐到好夜深,跟我说话。大弟一家人也会陪坐一旁。直到我哈欠连天,母亲才意犹未尽地说:“睡吧,你睡我那屋,我睡小屋。”
母亲总是这样让着她的大儿子,哪怕是在凛冽的寒冬。
母亲过世前两年的那个春节,我照例回到了母亲身边,照例踏实地占着母亲的房间,母亲照例去了小屋歇息。翌日一早,我去小屋看母亲,发现母亲已经起床了,床边窗户上糊的报纸破了几个窟窿,冷风呼呼地往屋里灌,冻得人直打哆嗦。母亲就是在那种境况下过了一夜,却一个劲地说:不冷。当即,我就喊大弟找来塑料薄膜和钉子,钉了窗户。
此刻想来,我心里满是愧疚,泪眼模糊,模糊的视野里浮现出了另一幅画面——母亲去世前一年的中秋节前夕,我回到了母亲身边,随母亲去独山脚下的地里挖红薯。红薯土垄坚硬,我使劲踩著铁锹,硬是挖不动。母亲抢过铁锹说:“还是我来挖吧,别把你的皮鞋踩断了。”
彼情彼景,让我想到了有一年国庆假期间的一幕:母亲在老屋的废墟上开辟了一块菜地,种的刀豆藤子爬上了残墙,一嘟噜一嘟噜的刀豆在青青的叶片间闪着碧绿的光泽。我和母亲抬来梯子,要爬上两米多高的残墙摘刀豆。母亲拦下我说:“还是我上去摘吧,别把你的西服弄上灰了,不好洗。”
母亲担心我弄脏了西服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她担心我会从残墙上摔下来。
任何时候,我都是母亲的儿子,母亲总是想用她的羽翼罩着我,哪怕她的羽翼愈来愈薄,愈来愈衰。直到她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
每次返城离开家门时,母亲都要送我一程,一直送到村子南头的大路上才停下来,看着我走向远方。走了好远,回头看时,村头的路旁,母亲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儿,最后什么都没有了。三年前的秋天,我离家返城时看到的那个小黑点儿,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消失得那么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我曾经那么自信地认为,任何时候,我都是母亲羽翼下的小鸟,哪怕我七老八十了。怎会想到,不到七十岁的母亲,竟然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突然抛弃了我,抛弃了她热爱的清贫的家。
那些日子,我痛哭,绝望,整个世界都暗无天日。乡邻都说母亲从来不给别人添麻烦,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女,即便死,也死得那么陡然,没有拖累儿女一天……”
我绝望的不仅仅是失去了母亲,更是失去了根,仿佛釜底抽薪,一把无形的利斧瞬间斩断了我与家乡的联系。
这个世界上,我喊妈,再也没人答应了。我再也没有喊过妈了。老家门前清清的塘水上漂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塘头那口古井早已坌塌,阴翳了古井和大半条塘埂的大柳树,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母亲过世一年后的早春的一天,我因事去了离章畈不远的一个村子,闲暇之余,踽踽去了独山脚下。那里有母亲和父亲合葬的坟墓。伫立坟前,竟有一种到家的感觉——那里是母亲长眠的地方啊!下山途中,一乡邻见我形只影单,叹口气说:“妈不在了,猛一松散吧?”我点点头,凄然无语。乡邻又说:“你不想回家看看吗?”我低声说:“没什么事,不回去了。”乡邻怜悯地说:“到我家里坐会吧?”我摇了摇头,继而挥了挥手,默默地转过身,黯然离去。
返城后,我写下了一首题为《伤痛》的小诗:“看到草叶上晶莹的露珠/露珠落了,草叶枯了//听到初春隐隐的雷声/雷声近了,春天远了//偶见乡下割稻的身影/身影瘦了,乡下暗了//梦见山下萋萋的坟头/坟头青了,妈妈睡了。”
自此,我的家乡变成了故乡,往日的美好变成了记忆中精美的贝壳。
自此,我成了回不了故乡的游子。
独山依旧,母亲却不在了,我的根消失了,犹如一朵浮萍,在茫茫的人世间随波逐流。我不知道我会漂到哪里,更不知道我会在哪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悄然走失,继而凋谢。
曾经以为伴我今生的故乡,我是再也回不去了。确切地说,是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那个用羽翼罩了我大半生的人,那个包容了我所有的坏脾气、我一喊妈就答应的人,悄悄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恰如我回不去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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