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香
如果不曾在农村生活过,就无法将百里香的香味与家乡的气味联系在一起,抛开家乡,百里香就只是一个生僻的名词。
百里香通体带着香味,浓而不俨,清爽宜人,我熟悉这种香味。因为熟悉,便无端地喜欢上了百里香,它与我在成长中逐渐喜欢上的家乡的所有事物一样,大都是因为熟悉,然后才深深地喜欢上它们。
百里香的气味在我的家乡由来已久,它先于我出生,陪伴我长大,直到我离开家乡,它依然留在那片土地上。百里香是一种从不停止生长却永远也长不高的草,在百草丛里,百里香算不得出众,但只要有百里香生长的地方,它的香味就抛洒得到处都是。它们本没有向外界展示自己的意图,它散发出的香味只是生命本身的气息,无论是否被欣赏,它都会在那里,或欣欣向荣,或萧索枯败。绿色的百里香生长在大地上的表情,不是满足,而是对满足的渴望。有些植物与百里香有着同样的绿色,它们演绎着大地上千变万化的生命形态,无论被爱或不被爱,它们都热爱自己,春荣秋枯,轮回不休。
家乡是有气味的,炊烟、树、草、庄稼和雪花,都带着家乡的味道。家乡的气味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时令而变化。每一个时令都有一种特殊的气味,在农村,最令人熟悉的气味莫过于大地、植物和亲人。处处都有村庄、有土地,却不一定有我家乡那样清香宜人的植物。
一月二月吃住需焚柴,三月四月桃杏李子花儿开,五月槐花似雪白,六月地椒子香百里,七月最香是新麦,八月荞麦花儿甜似蜜,九月土豆绽花蕾,十月玉米树上拽,十一腊月草枯花凋雪花白。
每次回到家乡,百里香那一抹熟悉的香味就会一下子扑进我的鼻腔,就像我恨不得一下子扑进故乡的怀抱那样急不可耐。我太熟悉家乡的每一条村道了,就是闭上眼睛,只要嗅着一路的花香,我也能顺利回到家。
我对家乡的思念不仅仅是因为我出生在那里,也不只是因为父母还在那里,很多时候只是因为百里香那一抹独特的气味让我魂牵梦绕。
透骨草
我像忘记一场伤病一样忘记了透骨草,很多时候,透骨草更像是一件被我曾经反复用过的家具,渐渐地使用次数少了,或者是不再用了,却依然不忍心丢弃它,便随手搁进生活的某个旮旯里,转眼忘记了。总是需要一个契机,才能再想起它们。
我父亲的记性非常好,每年一进入伏天,父亲从山间归来时总是不会忘记扯一把透骨草回家,然后随手插进老屋的椽隙间任其慢慢阴干。阴干后的透骨草依然保持着绿色,等彻底干透了,父亲取下剪掉毛根,装进白色的帆布袋里,写下名称,吊在椽上以备急用。
事实上很多时候备在家里的透骨草是没有用处的,可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这样做,我们没有阻拦过父亲,长大后也学着父亲把春天时的茵陈蒿、夏天的蒲公英和透骨草采回家。茵陈蒿、透骨草、蒲公英、杏核、杏干等等,父亲用帆布袋分类装上,大大小小的帆布口袋吊在房梁上,就像是吊满了一屋顶形色各异的葫芦,任其慢慢积满灰尘。待到来年,父亲依然会从山上采回各种草,阴干了,就把旧的草掏出来再把新的草装进去,挂上后依然是落上一年的灰尘。
透骨草在乡间算不上珍贵药草,它和茵陈蒿、蒲公英等野生药草一样,只要是在生长杂草的土地上,都能找到三两株透骨草。一年的伏天就那么一小段时间,父亲说伏天的透骨草是一年中最好的药草,经父亲这么一说,透骨草似乎也显得珍贵起来。
父亲有备无患是对的,我儿时不慎扭伤了脚脖子,肿得厉害,疼痛难忍,父亲摸了摸我的脚,转身去房里取下帆布袋抚尽尘土,解开绳索取出透骨草、蒲公英,再从灶台取来花椒,放进砂锅加水搁在火上熬,每日三次地给我擦洗,不出七日我便痊愈了。
那时乡村缺药又缺钱,家人一般的病都没有找大夫,父亲照着他曾经医治自己伤病的经历,亲自动手把我们的伤病治好了。伤病好了以后我问父亲是怎么有把握把我的伤病治好的,父亲没有回答,一声叹息、一丝苦笑便是作答。
山间的药草千姿百态,父亲并不懂得所有草木的功用,他只是粗浅地识得几味有用的野草,空闲的时候他就指着吊在屋顶上的那些帆布袋一一对我讲:透骨草,性辛味温,热敷能活血止痛;茵陈蒿,味苦辛,清湿热,退黄疸,可治疗黄疸型肝炎;蒲公英,苦甘寒,清热解毒,消肿利尿,可用于疔疮肿毒等……
如今我已经离开故乡多年,一些事物已在我的心里变得模糊起来,我像淡忘了那场伤病一样淡忘了透骨草,可事实上被我淡忘了的何止是透骨草呢?
秦艽
跟着村里挖秦艽的妇女们识得了秦艽,再由挖秦艽的日子反观那些四门不出、目不识丁的乡村妇女的生活,日子的滋味便油然而生,日子的味道通过遍地的野草汁沾染在她们的双手上,再由她们的双手传递给各自最亲近的人,而秦艽就是苦涩难熬的日子里的那一点点甜,尝一次便可以使人上瘾。
日子过不下去了,男人们就把土地和家庭全部丢给女人们出门了。出门时女人对男人说,去吧,家里有我呢。
女人从此既是爹又是娘,扶犁耕地,歇犁撒种,早起晚归地养育孩子、喂养家畜。这些本该由男人和女人一起扛的苦活累活,女人全都扛下了,还唯恐落在别人后面,男人出门在外的日子里,她们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而把自己当成了男人。可她们再好强,却也过不了灶台上缺油少盐、饭碗里缺滋少味的日子。在贫瘠的土地上,能用来换钱补贴家用的东西不多,秦艽就是其中一种,于是妇女们都去野地里寻找秦艽,秦艽却藏在草丛里,需要花工费时才能找到。
当秦艽被挖出来放在檐下阴干的时候,谁都觉得是弥足珍贵的药草,而在荒山野地里,秦艽只是混生于所有野草中的一种很普通的野草,宽阔的叶子,偶尔开着蓝色的花儿,山间野草甚多,它们混生于期间,根本无法一眼就认出来。
挖秦艽的妇女舍不得用几块钱一盒的雪花膏,更舍不得用几块钱的香皂,只有双手皲裂得像干涸的土地裂开的口子一样时,钻心地疼实在忍不住了才肯花上几毛钱买上几根棒棒油擦一擦。没有男人的疼爱,女人们缠上塑料薄膜,忍着疼痛又去山野里寻找秦艽,寻着寻着便忘记了疼痛。
野花簇拥的四月是青黄不接的时侯,土地上虽然一片葱绿,但像秦艽这样可以补贴家用的植物并不多,庄稼还没有成熟,秦艽是唯一可以收获的植物。
跟着她们走近一片草地,扑面而来的是野草的芬芳,那是成百上千种杂生野草的气息混于一体并沾染了泥土的气味,透着大地的腥香。一簇秦艽开着并不张扬的蓝花儿,藏匿于野草之中,所有的人都必须躬身屈膝才可以从千姿百态的野草中找到它。我的耐心很差,找不到秦艽,就索性立在草地中看挖秦艽的妇女,她们就像一群永远不知疲惫的人,累了就坐在草地上休息片刻,沾满草汁和泥土的双手在两肋的衣襟上擦几下,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掏出干粮,满脸尘土,两唇泥水,狼吞虎咽。
嘴巴里塞满了干粮,却丝毫不影响她们的交流,这一群劳苦的人儿,尽管贴着草地,用皲裂的双手刨着光景,可不管日子多么清苦,都不忘把年轻时最清脆最爽朗的声音留在这片草地上。这样的嬉闹只在山野,只在她们聚在一起的山野,在遍地都藏匿着秦艽的山野地里才能尽情释展毫无顾忌,只有这时候,她们才能获得瞬息的放松和短暂的放纵,嬉闹过后还得提上篮子,贴着草地,回到清苦的日子中去。
秦艽不多,却年年生,妇女们为生计挖出的秦艽都是成草,那些残留于土壤中的细根幼苗,经年之后又会长成。挖秦艽的女人们希望自己能多挖一些秦艽,希望能给儿女们换一双新鞋,她们更希望的是永远都不用再挖秦艽,哪怕是秦艽长得遍地都是也不挖,那时候她们可以和自己的男人无所顾忌地坐在草地里,好好谈谈。
无关爱情。从秦艽开始,延至儿孙。
责任编校:周家琴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