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邀客

时间:2023/11/9 作者: 草地 热度: 24436
泽让闼

  那段时间,跟几个爱好摄影的朋友迷上了银河和星轨。每到傍晚时分,只要天气晴朗,我们就带着装备开始朝山上出发。当然,我们各自的包里还少不了一瓶火辣辣的二锅头。

  清冷的夜晚,站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之巅,头顶漫天星斗,我们架好相机,设置参数,按下快门,就在朦胧的星辉下喝酒,聊天,等候,时间在繁星的移动中悄悄地流逝。

  在雪山梁上拍过几次夕阳、银河、星轨、延时和一次红色月亮的月食后,开始想着该换个地方去拍摄了。于是,那天下班后,跟同事决定到西门顶村寨后面的山上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好机位。

  从栈道上山,路很陡。县城在身后慢慢变低,渐渐变小,我们边走边歇,天南地北地闲聊着。走了一段,我发现身后跟来一个人,看来是西门顶村寨的人上县城去了,现在正往家里赶。

  过了西门顶的城楼,那人赶上了我们,他听到我们的谈话内容,跟我们搭上了话。在接下来的交谈中,他几次邀请我们去他家喝茶(喝糌粑茶,其实也就是吃东西),小坐。我们谢了他,说要赶时间,很抱歉去不了。他说,那晚上就不要回去了,等拍照回来就住在他家里。我们委婉地谢绝了。

  在村寨下方偶尔回头,看见身后天边的雪山梁子起雾了,形成云瀑,在遥远的山梁上舒缓流泻,夕阳中,橘黄的色彩一片恢弘。我们停下来拍照,那人跟我们说了他家的位置,再次叮嘱一定要到他家里坐坐。他说完先行离开。

  我们拍了几张,由于距离太远,感觉不满意,又继续赶路。路过西门顶村寨的时候,远远听到有人在大声招呼,循声望去,见有人站在一家房屋的天棚上招呼。村寨的最高处、坡坎上的房屋、紧贴山体的小路、房前的几棵大树、院子里成排的晾架,招呼的果然是刚才那人。

  他高声说喝了茶再走。我们说还要继续朝上走很远,怕时间来不及,谢谢他的热心和好意。他说那回来时到他家里来,他们睡得很晚,喊一嗓子就听到了。见他这么热情,我感到心里一暖。

  那天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再说离县城也不算远,我们当然没有去叨扰人家。可是,他的盛情却让我想起了一些渐渐远去的往事。

  自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后,和老家的生活环境慢慢疏远,每次回去也成了匆匆的过客,曾经熟悉的生活逐日成为了回忆。曾几何时,这样淳朴的邀请,是我们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那些偶然来到村寨里的落魄者或者有事路过的陌生人,有时无需求助,有时只要开口,他们总能得到暂时的需求,要么一顿饭,要么一夜觉,就像当年卖艺的那一家人。

  我的老家在岷江河畔一处平坦的台地上,背靠青山,俯看江水。一条小溪从村寨的中间潺潺流过,把村寨一分为二,由两座简易的木桥相连接。小溪两边,房屋错落有致,经幡随风飘扬,整个村寨给人一种宁静和安详。

  据民国版的老县志记载,这个平台原来是一处寺院,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火烧毁,没再重建。多年以后,我们的村寨从这条小溪流经的深山里搬迁至此,繁衍居住。

  自从搬到这里,隔河就是茶马商客的必经之地,村寨中的小路又一直通向深山后的几处村寨,祖辈们的生活虽然艰辛,但是也一定力所能及地帮助过那些出现在村寨里的需要帮助的人。而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是在遥远的记忆的开始。

  那是一天傍晚,外出劳动的父母还没有回来,我跟伙伴们在破败的转经房门前玩耍,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锣打鼓声给吸引住了。原来,村寨里来了一家卖艺的,两个大人,四个孩子,最小的那个男孩跟我们年纪差不多。

  转经房在村寨中间,前面是一小片空地,老人们在那里晒太阳,小孩子们在那里玩耍打闹。艺人一家往那里一站,用吆喝声和锣鼓声很快把在家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接下来的表演是否精彩,现在回想,已经只剩影子般模糊的幻像,说不清楚了。但是,当那个小孩儿上场时,他柔韧的腰身和连续几个空翻却把我和伙伴们给震住了,我们心里对他的好奇转眼间变成了由衷的惊叹和敬佩。尽管如今觉得对一个真正表演杂技的小孩来说,那样的腰身和空翻也算不了什么,但那份敬佩的感觉这么多年来还依然存在。

  各自的绝活表演完了,那男人来到人群中间,抱拳作揖,转了一圈,用非常浓重的外地口音说了一番话。一来大家语言不通,二来我们村寨会汉语的不多,却听得大家面面相觑,满脸疑问。不过还好,他的话有个人能大致听懂,听解释说:他们是一家人,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第一感谢大家能不能为刚才的表演给点赏钱;第二可不可以发发慈悲提供一晚上的住宿。人群里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大人们商量着什么,而我们的眼光和话题始终没能从那小孩子身上挪开。

  接下来,我看见男人们开始给钱,放在锣盘里的全是一角、二角或者五角的揉皱脏旧的钞票,当时有个人朝锣盘里放了张一元的,我们都惊叹他的豪爽和阔绰。至于借宿,由于还涉及到晚饭和第二天早饭的事情,没有哪一家能全力承担,于是,那女的和她最小的孩子被一户人家领走,其余的四个人则分别交给了另外四家。

  父母回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我兴奋地给他们说了下午的见闻,父母很有兴趣地听着,也问了一些问题,但是我估计我也没答出什么来。那一夜,我想因为卖艺一家人的到来,他们肯定成了我们村寨里的最新话题。

  第二天一早,我跟伙伴们就在转经房前等候,看艺人一家陆续从各家出来集中。他们离开的时候,阳光温暖地照着,那男的抱拳说了一番话,估计是在感谢,接着和全家人一起给聚集在这里的人鞠了个躬,然后各自背着家什,大的牵着小的,前后跟着离去。

  有人开始好奇地向昨晚留宿客人的人家打听消息,他们也迫不及待地相互交流着信息。一个说由于大家语言不通,相互都搭不上话,吃饭睡觉都是用手势交流的,也没什么可说的;另一个说他家里来的孩子还小,只是低着头安静地坐着,他们也没问出什么来;只有昨天给大家解释的人提供了较多的消息,因为那男的就住在他家里。他说了这家是什么地方的人,走过了哪些地方,要到什么地方去。人群里不断发出感叹。不过,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这些都没什么新鲜的,因为我们不知道那一个个地方到底是在哪里。

  可是,当他说到他们在卖艺的途中遇到了些什么样的好人时,我小小的心里不由一动,咯噔了一下。我赶紧朝村口望去,见那最小的孩子被他父亲牵着,走在后面,一家人即将走出村寨,消失在道路拐角的石墙外。

  看着我心目中小偶像的背影,想到虽然不知道他们一家接下来要去哪里,但是因为有那么多好心人的帮助,他们不用经历过多的坎坷,懵懂的心中竟对这陌生的世界生出无限的暖意。同时,我的内心深处也有种隐隐的冲动,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在遥远的地方四处走动,体验那些好心人的帮助和一些说不清的快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尘世间竟隐藏着这许许多多的艰辛和无奈,因为他们只记得别人的好,没有去说。

  像这样的客人,我们当然不是常遇到,提供帮助最多的,只是那些路过村寨求得一餐的人。然而,每年有几批深夜到访的客人,我们为了能把他们抢到自己家里,甚至会跟伙伴们动手打上一架。

  每到春节,各个村寨都会跳锅庄、耍花灯、舞狮舞牛热热闹闹地过大年。春节的开始几天是最忙的,除了各家自己走亲戚、款待走亲戚来的客人,村寨还得共同接待来跳舞耍灯拜年的兄弟村。我们虽然不知道三三两两的亲戚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家门口,但是对于来拜年的客人,只要看见那些忙碌的大人们就知道了。

  拜年的兄弟村寨为一户户人家献上新年的祝福时,我们不需要父母的叮嘱,趁机在人群中窜动打闹,已经在篝火的照耀下物色好自己中意的客人了。至于美妙动人的锅庄花灯也好,灵动威武的舞狮舞牛也好,高亢嘹亮的山歌也好,我们全都没有注意到。

  午夜时分,气氛热烈的活动结束了,大家暂时聚集在合作社留下来的仓库的二楼大间里,喝着酒或者饮料,听两个村的村长或者长辈讲话,小憩一会儿。按照年龄大小,我们半大的小孩几乎都挤坐在了门口。我们都在等候村长最终的发话。

  终于,村长说:“大家都受累了,挨冻了,先去吃点东西好不好?”听起来像是在询问,其实是在安排。立刻,我们一跃而起冲向客人们,慌张激动中随便抓住一个人就不放,也顾不上那人是不是先前自己暗中已经物色好的。

  这样的场合,女的不能到场,也不会在场,她们早已在节目将完的时候回到家里拨旺炭火,烧水熬茶,为即将到来的陌生的客人准备吃的喝的。在场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男人,大家为争抢客人乱成了一锅粥。有的家里人多,父子兄弟几个一起就抢走了好几个客人。有的人家慢了一步,怕空手回家受到老婆的埋怨,央求客人多的人家分一个。有的在揶揄中愿意把客人跟人“共享”,有的却不肯合作,这时央求的人急了,忍不住责问:“你什么意思?瞧不起人是不是?你觉得我家不该款待远方的客人还是款待不起?”一听这话严重了,一个村寨的,也不好意思让他在客人面前没有脸面,只得匀上一个。要是遇上的客人是个小女孩,却被两个大人争抢,小女孩往往被吓得大哭起来,其中一个人见形势不对,只好尴尬地松手。最要命的是来访的客人少了,自己在拥挤的人群里拉扯了半天,却发现对方是自己村寨的,不小心落得个笑话。客人少时,在争抢的过程中还会冒出硝烟味,当然,这只发生在像我们这样的半大小孩之间。

  这样的场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观的?应该是为了抢夺客人打了几次架之后吧。而我自己,就经历过一次。

  那一年,我的位子跟大门口拉开了一点距离,朝里面走了几小步,这是成长的标志。那天晚上,在伙伴们的怂恿下,我居然第一次偷喝了转来的白酒,而且很快就醉了。童年的我胆小而怯懦,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当然,这些也是过后我在那些揶揄和嘲笑我的人的口中知道的。他们说,有个小孩偷偷跟同伴炫耀一根不知从哪里得到的香烟时,被我一把抢了;我向他要火,他当然不会有火,这时,我非常高调地对离我们不远的一个小伙子要火点烟。要是平常,用这样高调的姿态跟那些比我们大上几岁,嘴上开始长毛的家伙说话,少不了一顿揍,因为我们还没到那个年龄,只有他们可以目空一切。可是那天,那个家伙不只给了我火,还满脸堆笑客客气气地给我把烟点上,我就在伙伴们面前得意地吸着。

  人群开散的时候,身边乱成了一团,我在争抢客人的过程中,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跟一个平常要好的朋友打起架来,据说起因在我。我们随着拥挤的人群边走边厮打,竟然一起滚下了楼梯,还好当时楼梯上有人,我们也没有摔伤,可是我在酒精的作用下倒在地上后不省人事,最后被父亲背回了家。

  父亲对我的严厉,在村寨里是出了名的,当我醒来后为这事担心了很久。可是很意外,父亲只是说了我一顿,免了我的皮肉之苦,这应该算是我诸多幸运事件中的一件吧。

  后来,村寨里的长辈们经过商议,订了一条新制度:根据来访客人的人数,给每户人家平均分配,要是多出了,就分到书记、村长和家境较好的人家,要是人不够,就规定哪些人多走几家。

  就这样,我们对客人的争抢和争抢过程中的热闹场面彻底消失了。大家听着点名,按照分配,各自把分到的客人带回家,跟往常一样热情地款待,在殷勤的劝吃劝喝中慢慢聊着,陌生人成了熟人,熟人成了朋友,朋友更增进了友谊。

  寒夜中,铿然的鼓钹声不紧不慢地响起来了,客人起身告辞。我们陪同他们来到集中的地方,最后把他们一直送到村寨外。告别中,我们答应明年回访,心里也在寻思,接着该哪个兄弟村寨的人来了。

  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抢夺一群客人的情景,在新的制度中就这样结束了。可是,一群人争先恐后地抢夺一个客人的事情,却紧跟着出现了。

  我有一个表哥上门去了一个较远的村寨,因为亲戚多,每到过年该这边的人去走亲戚时,大家就结伴而行,队伍也显得比较壮大。但是,一年一换,当轮到他回老家走亲戚的时候,又是另一番景象,我想,他的心里除了快乐还应该有着少许的烦恼吧?

  该他回来的那年,从大年初二开始,父母就叮嘱我要灵醒点,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怕来了我们又知道得太晚。尽管他会逐个走完每一家,但是我们不希望因为赶时间,他在自己的家里居然坐不了一屁股,喝不上一杯茶或者一杯酒。

  我家就在村头,只要守候就不会错过。但是,我不能直接把他拦到我家里来,因为他第一个要去自己的父母家,这是规矩。我只能在后面跟着,希望自己是下一个能请到他的人。然而,他的老家接近村尾,一路走上去,自然有人在等候。不用呼喊,他的身后立刻就跟上了一大群孩子。

  接下来,场面就显得热闹而复杂了。谁家来的孩子多或者谁家孩子的力气大,他就在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和互不相让的拉扯中被带到那家,东一下西一下地去作客。而作为等候的主人家,这时要招呼的就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大群人了。不管他们的个子大小,有的还是平常看见就让人感到牙根痒痒的调皮鬼,但是大过年的嘛,只要上门就是客人,总得给大家倒上饮料,劝吃糖果什么的吧。

  很久没见了,大人们自有谈不完的话题。可是,两口酒还没有下肚,旁边吸着鼻涕的小孩就开始嚷嚷了。

  “扎西叔叔,走吧,该去我们家了。”

  “闭嘴,谁说该你们家了?是该到我们家了!”

  “就是,快走吧,我阿爸阿妈刚才就在催了,迟了我会挨骂的。”

  一个人出声,大家也就七嘴八舌地催起来。

  这时,主人家脸一沉,忘了孩子们也是客人,开口骂道:“垫子都还没有坐热,催什么催?小小年纪,也不懂规矩,没看见大人在说话吗?”

  胆子大的委屈地小声顶上一句两句,胆子小的就低着头不敢说话,大家只好无可奈何地、心急火燎地继续等待。终于该换一户人家了,一到大门外,又是一阵拉扯和吵闹。

  如此几年,我也到了嗓音转沉嘴上冒须的年龄了,不好意思再跟几个半大小孩和一群小屁孩争抢客人,于是让自己的弟弟去顶替。

  有一年,我母亲看见在我家门前的桥头上,孩子们谁也不让谁,竟把表哥藏袍的衣袖给生生扯破,差点撕下来。孩子们吓坏了,可他并不生气,只是趁着机会跟大家约法三章:“不准撕扯衣服;不准相互争吵;谁先到的就先去谁家。谁要是违反其中的任何一条,就不去他们家了。”由于心里带着歉意,孩子们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们也没想过,他要是真的不去他们家了,阿爸阿妈对扎西叔叔会生多大的气啊。

  从此,每次过年他回老家,身后虽然还是跟了一群孩子,但是没有了拉扯和争吵,孩子们议论的只是谁先到谁后到的问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后来,表哥因为一场车祸去世,这样的场景就没再我们的村寨里出现过了。虽然每到过年,外出回老家的人也不少,但是再没有人像他一样,受到过那么多人的喜爱。

  他去世的第二年,该他们家过来走亲戚了,虽然没人说,但是大家的心里都藏着一份悲伤,因为我们再也等不到那个熟悉可亲的身影了。他的儿子来了,骑着马,马上搭着褡裢,虽然还是个充满稚气的少年,但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走路的样子都那么相像。那一天,他的儿子不管走进谁的家门,大家的心里都一片黯然,老人们甚至忍不住背着孩子唏嘘抹泪。

  时光如村寨前的岷江河,无声无息地悠然流逝着,记录了欢乐也抹平了悲伤。虽然,一群小孩跟随一个大人走家串户的风景永远消失了,但是这温暖的往事,跟其他所有的美好事物一起,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烙下了永恒的记忆。而这记忆,犹如尘封中的音弦,一经撩拨,依然发出动人心魄的弦音。

  责任编校:周家琴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