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岭是一道天然的险阻,横亘在九华山与黄山之间,西北方向盘旋而来的秋浦河在綢岭脚下拐了个大弯,弯口自然形成了一个人口聚集区,这就是老河口,据说有千年的历史了。在民国以前,这里是秋浦河水运的天然河港,也是皖南山区沿徽州茶马古道,跨越綢岭后进入沿江平原的必经之地。可惜水运不兴后,古镇曾经的千家灯火、万人街市已然成为历史,留下来的是破败的老街老屋,和上年岁老人们闲余怀旧的话题。
我从农校毕业后,分配到了老河口,亲眼见证了这个古镇的荒凉衰败。
好在,结识了镇上本乡本土的一个朋友,多少可以消解下寂寥的心情。他和我差不多年岁,名字有点奇怪,叫小寒。许是小寒那天出生的吧。
那时的老河口有多荒凉和偏僻呢?这么跟你说吧,小镇的黄泥巴路上,三天瞧不见一辆外来的车辆。每当有大客车的喇叭声远远传来,蹲在屋檐下打瞌睡的人们突然间就来了精神,像稻田里的青蛙,纷纷窜到马路边,来瞧热闹。大客车卷起的漫天尘埃,瞬间吞噬了整条街道。
每当这个时候,小寒都要努力伸出他那细长的像公鸭一样的脖子,一只手将梳的溜光水滑的二分头向后小心翼翼地捋着,另一只手抖着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的纸烟,带着极度不屑的腔调说:瞧瞧,这就是咱山里!你去看看上海,随便那么一条街,都比咱阔十倍!那路面,整个都是大理石铺的,走上去,那叫一个洋气!
上海,你都去过?旁边马上有村民侧过脑袋,弯下腰来,带着极度羡慕的神情仰视着他。
那是!大上海,老外呆的地儿!大老板们呆的地儿!全是有钱人!
有洋妞没?一帮二愣子跟着起哄。
怎么没有?满大街都是!小寒说这话时,两只眼睛鼓起来像青蛙的眼睛,那份神气,让人不由得不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都长啥样?是不是挺着一对大奶子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有人嬉笑起来!
瞧瞧!就你们这素质!小寒咧着嘴,哼了一声,转身不屑地走开。
其实,小寒只读了三年小学,还经常闹不及格,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周全。早早就辍了学,无所事事。起初也是跟那帮二愣子一起,成天扎在马路上混日子。
偶然间得到了一个机会,认识了江苏来的一个商人。事情起因呢,也并不复杂,起先是老河口这帮混混们,要收江苏商人地头费,被拒绝了。怀恨在心,准备半夜去偷袭。小寒不但不愿意参与干这种缺德事,相反还偷偷跑到江苏商人那里告了密。结果混混们偷袭不成反蚀了把米!连夜被召集到派出所训诫。混混们自然不罢休,怒气全撒到小寒身上,少不得挨一顿胖揍。
江苏商人就因为这个,将小寒收了,让他做老河口的商务代表,小寒认他做大哥,从此就跟在这个大哥屁股后头,打下手。江苏大哥做的是苗木盆景生意,专收那些曲里古怪的树桩,培植造型后运到南京上海卖,据说能翻好几番的价钱。渐渐地,小寒就成了江苏大哥在绸岭的代表。虽然没有正式编制和工资,但每次大哥来,都要从口袋里掏出三百或五百的扔给小寒。
有了这些钱,小寒一下子阔起来。从县城买了西服领带和皮鞋,扮上后,还真有那么点脱胎换骨的意思!每天头发用摩丝打得油光铮亮,一双棕色皮鞋金光灿灿,越是人多的地方,他越要弯下腰,半蹲着,伸出一只脚,用那方湛蓝的手帕在鞋面上轻轻擦拭。村民们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像是看西洋片。
小寒不再跟镇上的混混们耍,有事没事爱往我们这些吃公粮的面前凑。或许是感觉自己也有体面工作了吧,小寒整个人都变了,最有意思的是连说话都开始卷舌头。有一回来我办公室,啥话没有,专盯着我挂在墙上的公文包看,我问,小寒,有啥事吗?
没有,没有!眼睛却不离开我的公文包。第二天我惊讶的发现,小寒竟然也有模有样地夹了个公文包,和我那款完全相似!不过,仔细一看,不像真皮的,问他花了多少钱,小寒悄悄告诉我,可贵了,花了十块呢!我听了只是偷偷乐,也不去点破他。
江苏大哥为了奖励小寒,带他同去上海送货。这可是小寒做梦都想不到的!放眼整个老河口,数也数不出有哪几个人去过上海这种大城市。小寒父母更是觉得祖坟上冒青烟了,逢人都要宣扬一番:我们家小寒要去上海了!上海,知道吧?全中国最大的城市!走的那天,老河口街上聚了一大批人,甚至惊动了镇政府的干部,专门出来握手、寒暄。场面之大,老河口多少年都不曾经历过了。
如果照这个架势发展下去,小寒回来还不得披红挂彩、当着全镇人的面作报告啊!然而,想不到的是,回到绸岭的小寒,不但不那么兴奋和高调,相反却显得心事重重。好几回凑到我身边长吁短叹、欲言又止。我实在看不过去了,问:小寒,啥事这么闹心?说给我听听,兴许我能帮你分析分析!
那敢情好!小寒终于向我说出了他藏在心里的秘密。原来这次去上海,他认识了大哥的表妹,一个在上海读书的女大学生。第一眼见面,就小心脏快要蹦出来了!大哥让表妹陪小寒在上海各处景点玩了三天,两人还一起去电影院看了场爱情片。这都是小寒从来没有经历的,着实开了眼。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在电影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女大学生柔滑的小手,竟然握了下小寒的手,仿佛是通了电一样,他当时全身一颤,差点晕过去。
这不,回来后满脑子还想着人家女大学生,茶饭不香、坐卧不宁。
你是害了相思病!我直言不讳!
怎么办呢?一向神气的小寒这回是真的动了情,两颗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
我笑了,瞧你这出息!真要觉得那姑娘好,给她写信啊!
行吗?我能给她写信吗?小寒怯怯的眼神告诉我他有多无助!
怎么不行!写,马上写!我鼓动着他。
可是,我认识的字总共还不到几十个,咋写嘛?
突然,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两眼放出异样的光来,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发毛。
有了,你这大知识分子,帮我写!小寒像抓住了救星一样,紧紧抓着我的胳膊。
在我的帮助下,小寒竟然开始与上海那个“她”通起信来。每次从邮局寄出信,小寒都像是做了一次礼拜,神情气爽,信心倍增,然后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焦虑、紧张、渴望又充满忐忑。而每次从邮局拿到回信,他都要一路飞奔着,第一时间跑到我的办公室,让我读给他听。每次听我读完一遍后还不过瘾,他自己还要拿着一本从镇小学借来的新华字典,逐字逐句对照着念!那段时间是我最忙的时间,但却是小寒最快乐的时间。
快乐的日子对小寒来说非常短暂。自从江苏大哥用大卡车运走最后一批树桩后,就再也没有接到上海的来信了!小寒像病人一样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他父母来请我去想办法。我磨破了嘴皮做小寒的心理安抚,可是小寒两眼翻白,傻傻地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临了,突然蹦出一句话来:我要去上海!
我没能阻止小寒,他真的去了上海!这一去竟然再也没有回来!
父母请村主任一起去上海寻他,花光了所有的盘缠,也没有找到小寒。
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怪自己当初就不该帮他写信!怪自己没有当机立断阻止这场不可能的“恋情”!如果说这也叫“恋情”的话。
我无颜面对小寒父母那绝望的眼神。在老河口多呆一天,我的心就备受煎熬一天。一年后,我调到县城工作,终于离开了这偏僻荒凉的绸岭小镇!然而我的心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后来听说派出所要给小寒出具死亡证明,小寒父母坚决不同意。做父母的谁愿意孩子凭空从眼前消失啊!即便十几年过去了,就像人间蒸发了,仍没有丝毫关于小寒的消息。
就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上帝也会给你开一扇窗。一次偶然的出差机会,在上海的街头,我竟然见到了一个像极了小寒的人。当时马路对面,他正骑在一辆像是送快递的电动车上,停在等候过马路的车流和人群中。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隔着马路看了好久,正要穿过马路去寻他,这时红灯变绿,车流人流如水一样通过,任我再怎样拼命眨巴眼睛,对面那个人的身影却已经瞬间消失了。
我满大街找,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像小寒的人。后来,我还不死心,又托当地朋友继续寻找,但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小寒,哪怕是像小寒的人。
很多年过去了,我相信小寒还活着,他就在这个城市里,就在我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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