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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离去的承诺

时间:2023/11/9 作者: 核桃源 热度: 11927
方 芳

  1

  肺癌晚期的母亲,从确诊到离世,只延续了三个月的时间。她到底没能熬到我和未河婚礼那天。那时,她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皮肤一天天脱水,瘦成一张被肉废弃的、皱巴巴的薄纸。等她终于出了危重病房,医生摊摊手,表示尽力了,向我们下达了最后的病危通知。家人到齐了,气若游丝的母亲,却神奇地睁开了眼睛。

  “无爱不死。”母亲缓缓地说,“和无人不死,是一个道理。”

  母亲的脸上,大写着一个“怨”字。

  她的一生,是煎熬的一生。我理解。

  无人不死,这是确定的;无爱不死,到底指的是,无论哪种形式的爱都会死呢,还是指一个人假如没有爱,不动心,就不会死?我无法理解。

  无爱不死,无人不死。我记住了。

  2

  “阿凤,嫁给我吧。”

  “为什么要嫁给你?”

  “因为我喜欢你啊!”

  “可是我不够喜欢你啊!”

  “啊,那不行!你必须要喜欢我!”

  “那,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啊!”

  “……可我不喜欢你。”

  “那不行,你必须得喜欢我!”

  “为什么我要喜欢一个我不够喜欢的人?”

  “因为你是我的小花朵,我要保护你,要照顾你的一生啊!”

  “可是小花朵不会一直开着,开一生啊!”

  “但是你不一样,你会。你不是自然界的小花朵,你是我心里的小花朵……”

  十个月后,大学毕业。誓当不婚族的我,成了宿舍四姐妹中第一个结婚的人。

  婚礼上,我想起了母亲的临终遗言,“无爱不死”。我对婚礼的感觉,当即被这四个字冲淡,荡然无存。未河亲吻我时,我魂不守舍地安慰自己:母亲是要我们好好珍惜。

  后来,我是真的这么做的。我处处忍让,小心维护着我们的婚姻。未河先宠我,我也该宠宠他。只是,未河后来越来越跟变了个人似的,处处对我挑挑拣拣,啰嗦不断。我有时感到郁闷,但不得不自我宽慰着,释放压力。

  3

  未河悉心照顾我母亲的弥留日子,比她唯一的亲女儿还要尽心尽力。

  母亲很满意。她说完那句话,弥留人世最后一个举动,是想牵着我的手,放进未河的手心。但她被疾病折磨太久,手乏力,勉强抬起我的手,半空便撒了手。未河握住我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

  现在,我和未河离婚了。我们没有能够一起庆祝我们十年结婚纪念日。

  十年结婚纪念日三天前的那个下午,未河陪我去同事小智家。在小智家里,我要用手机上网查个东西,但我自己的手机忘了带,我于是借用未河的手机。未河似乎闪避一下,但依然很快将手机递给了我。我对他这个细微变化,并没在意。拿着手机,我一边问,小智,你家wifi是哪个?一边准备打开设置连接网络。话音刚落,未河的手机一打开,我就发现,从未跟随未河去过小智家的手机,早已自动连上了她家的wifi,而小智单身已有几年,未河也并不认识她的前夫。

  4

  阿微的丈夫躺在病床上,已经失去知觉。食管癌晚期。财富多如他,依然无法抗拒死神的问候。

  阿微靠在我的肩膀上,自抑的抽噎声不断。

  我搂紧了阿微的手臂。

  病床边的心电仪,波浪逐渐微弱,平息,直到变成一条直线。

  “阿凤,你还记得吗,我们大学时,你喜欢吃臭豆腐,你让我从长沙给你带,结果带回来,真的臭掉了。不一样的臭,你却吃得很开心。我回到宿舍后,才发现你原来这么馋嘴,哈哈!已经来不及,不怪我啊。阿弥陀佛,罪过啊!”

  “我当然记得。你后来专门带我回了趟长沙,领教了正宗臭味,也算是将功赎罪了嘛。虽然我本来献给臭豆腐的第一次,献给了假臭味!”

  “哎……你说,为什么时间会这么快?好怀念读大学的时候啊。不知道阿美,还有阿莎怎样了。”

  “应该还好吧。我们是有很久没有聚会了。可她俩一个在英国,一个在加拿大,远了。”

  “年初我们还联系过。这两个没良心的,到了资本主义国家,忘了咱们两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密友。”

  “就是!要不,咱们春节趁着放假,去她们谁那里一趟?”

  阿微状态不错,很快从丧夫之痛中恢复了。

  阿微不曾知晓,她的丈夫,私下曾多次对我有过暧昧的言行。我挣扎过,要不要告诉她,最后,我自我提醒,阿微是个好女子,她比我钝感,我不可以因为告诉她,使她失去她安之若素的幸福。

  5

  我办完所有调离手续前的那一天,局里有一个平日里爱倒腾是非的好事同事告诉我说,未河和小智住在了一起。

  我是真不知道,也不关心。我已将昨天的肠道彻底清空。我愉快地扬起眉毛,顺着她的话就说了句,哦,那好啊。

  同事本想看看我的反应,没想到我居然像说别人的事一样,本能地愣了下。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搂着猫,坐在窗前看雪。雪下得真慷慨。我突然觉得嘴里寡淡,下意识地想抽一支烟。但我摁住了想法。雪落下时,一定有神相伴,抽烟对神不恭敬。那个下午,我流了两滴眼泪。这是我的失败吗?不。一个本来正常的机器突然失灵,是原配件的匹配度不够,不是某一个零件有问题。

  我从来不曾知晓恨人的滋味,但我知道,所有的不属于,如果勉强,都会变成叠加伤害的源头。越坚持,伤越重。所有的骗局,都等着人自己从中走出来,学会挥手、微笑、前行。

  翌日一早,阿微将我送到了高铁站。我把猫托付给了她代为照管,为期一个月,报酬是一袋猫粮、一袋猫砂。阿微笑我小气,给她的报酬,竟还全是给猫的花销,不但如此,还要耗费她的心力。阿微大呼小叫地喊冤,说要等着我好生偿还她的损失。

  6

  我很快适应了新环境、新工作。

  我把阿微带过来,住了几天,顺便,也把猫接了过来。

  床上没有任何别的气味。崭新的白色被褥有难以言说的洁净感,这使我心安。睡在这样的被褥里,可以让时间停止,没有过去,也不会有未来。满足感,真好。

  我不再想母亲。有时,她会来到我的梦里,她的面孔总是那么忧郁。但我不再在意。即便在梦里,我也清晰地知道,母亲和她的过往,都已不在人世。

  母亲经历两次恋爱,以及两次以离婚告终的婚姻,五次堕胎。母亲说我,是她此生在人世的仅存硕果。她将自己一生丰富的情感经历,巨细靡遗地告诉了我,甚至包括,她和我那出轨了的父亲做爱,父亲心不在焉,使她如何感到委屈和受辱等。我由此厌恶透了父亲。长大后,我才知道,母亲的本意,其实是要告诉我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男人不可靠。但她跟我说事的时候,说偏了。我后来也确实发现,男人作为两性关系之中的个体,真的大多都天生就不自觉,不可靠;女人自己可靠,才是真的可靠。

  不过,我在十三岁的年纪,朦胧地知晓这些,然后等成年确认,却还是早了点。我在最需要父爱的年纪,将父亲视为虚无。对父亲而言,来自亲生女儿的精神伤害,对他其实是一种极大的不公。

  当然,我早已并不怪母亲,也不怪任何人。每个人生来需要承受,需要自己学着长大。一个人长在心里的那双腿,无人能扶着走。

  全都得靠自己。

  7

  路还长。

  新的一年又过了一个季度,一切更趋于安定。新的半自传随笔,已有一家知名出版社联系我准备出版。目前,出版合约已签订,只等我修改润色好交付。

  书名是《献给离去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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