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 顶
它只述说高处的无限性……——从一本书里抬起头,你察觉到
与那高处对应的深渊已在你
体内形成。
——读史,如观天象,
星云般的膨胀结束了,其后果
是一个冰冷、不成功的天体,藏着
某个伟大怀抱被摧毁后
留下的岑寂。
在那里,虚空像一种陌生的意志,你须
与之为伴,并从中有所得。
沙 溪
古樟有轻微的嗜睡症。亘古春夜,月亮停在它愈陷愈深的内部。
桥空是圆的,是有一半虚无的,
颤动在缓慢流动的溪水中。
瓦肆间藏着龙虎,
祖传的方桌上放一把茶壶。
岁月的映像是一阵琴声,是红烛甜美的光。
轻寒中打开院门的,
有时是枯枝,有时是身段婀娜的少女。
桠 溪
在山中,他看见木樨、山雀、枇杷树、谷底的卵石……感到安逸,想起从前
村子里的懒汉、荡妇,肚皮圆滚滚的人。
看见癞蛤蟆,想起一生气就鼓眼睛的屠夫,
——远方已是黄昏,各种光在空中折叠出波浪,
大城,像一尾巨鱼在其中游动。
哦,时代在那边,而记忆在这边,
——这是不曾被遗忘的山冈。
松涛阵阵,天黑透了,他觉得自己单薄而宁静。
给家里打过电话,他走回房间,几乎
有种近乎愉悦的悲伤。
小 岛
芭蕉肥大。山茶花落了一地。雨还在下,竹林和村庄冒着白汽。
狗伏在走廊上,旅人在午睡,
有一阵蛙鸣在水面漂移,运走山冈,
有一首从未听过的歌,运来某人的前世。
——在这样的地方,他也愿
变成一座山崖,为了和雨般配,他也愿扮一件
不发声的乐器,把自己寄存在
山谷那空旷听力的深处。
花 园
你知道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时许多年代已过去了,
许多人许多事,有的消失,有的
已被写进了书里。
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
当不知名的鸟儿鸣叫,
当不识字的南风一次次经过,我意识到为此
写一首诗的确是多余的。
地上,斑驳的树影和从前一样,
除了那向每阵风倾斜的新枝。
无数被混淆的岁月,沙沙响。
一座花园,正是那失而复得的花园。
年轻的时辰
楼上有个小孩子在弹钢琴,反复弹一支简单的曲子。
——部分已熟练,部分尚生疏。
我听着,感觉此刻的生活,
类似这琴声变调后的产物。
我的母亲和伯母在隔壁闲话,
谈论着琐事,和她们敬仰的神。
河水从窗外流过,
那神秘、我不熟悉的控制力,
知道她们内心的秘密。
墙上挂着祖母发黄的照片,
白皙的手,搭在椅子黝黑的扶手上。
她年轻而安详,像在倾听,
也许她能听见,这琴声深处
某种会反复出现的奇迹。
在下雨
在下雨。雨不紧不慢下着,天下无事。
衣服挂在墙上,我们的屋檐滴着水,
没有让雨分心的东西。
在下雨,雨点连成一串,又断掉,
来不及做的事没人做就像
一首诗恰是那不存在的诗。
在下雨,没有停的迹象,像无数雨之前
无法追忆的某场雨:彼时,
天下无事,略同于眼前,人间
无语可论,无偏可执,
只下雨。
拈花寺
轻如灰尘的小寺,窗棂上的雕花缓慢而寂寞。
酒喝醉了的时候,
梅枝正好从檐上垂下来。
细雨暂歇,红烛肥美,
木柱是又高又细的傻子,
而大悲伤,是藏在曲子深处的深坑。
——风吹过猛虎扭伤的踝骨。
夕 光
风吹北方,吹着积雪,夕光中粗硬的颗粒消失了。
山脉高耸,它们是另一个世界的游子。
鸟儿落在长长的电线上。没有歌。
供奉菩萨的小庙,消散的晚霞正给它提供呼吸。
山村像一本旧了的佛经。
贫困的人,心中不再感到苦涩,
他们守着雪,和雪的寂寞。
小谣曲
流水济世,乱石耽于山中。我记得南方之慢,天空
蓝得恰如其分;我记得饮酒的夜晚,
风卷北斗,丹砂如沸。
——殷红的斗拱在光阴中下沉,
老槭如贼。春又深,峡谷像个万花筒。
我记得你手指纤长,爱笑,
衣服上的碎花孤独于世。
北 风
戏台上,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说话。日影迟迟。所有的爱都让人着急。
那是古老南国,午睡醒来,花冠生凉,
半生旁落于穿衣镜中。瓷瓶上的蓝,
已变成某种抽象的譬喻。
“有幸之事,是在曲终人散前化为蝴蝶……”
回声依稀,老式木桌上,手
是最后一个观众,
——带着人间不知晓的眷顾。
雪
爱是佯装在画其他事物,把空白的地方叫做雪。
恨是谈论爱那样谈到恨,谈到
疲惫被理解成沉默,
天地都静了,只剩下雪飞。
无所谓爱与恨是堆雪人,
是把一个不相干的人领来尘世,
并倾听
它内心的雪崩。
雅鲁藏布江
白云飞往日喀则,大水流向孟加拉。
昨日去羊湖,一江怒涛迎面,
今天顺流而下,水里的石头也在赶路。
乱峰入云,它们仍归天空所有。
——我还是在人间,
我要赶去墨脱城,要比这流水跑得快,
要赶在一块块石头的前面。
仙居观竹
雨滴已无踪迹,乱石横空。晨雾中,有人能看见满山人影,我看见的
却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走动。
据说此地宜仙人居,但劈竹时听见的
分明是人的惨叫声。
竹根里的脸,没有刀子取不出;
竹凳吱嘎作响,你体内又出现了新的裂缝。
——唯此竹筏,能把空心扎成一排,
产生的浮力有顺从之美。
闹市间,算命的瞎子摇动签筒,一根根
竹条攒动,是天下人的命在发出回声。
沈从文故居
年代起伏,花朵晃动。多么年轻哦,照片里的笑容……
“房间深处,只有一件事
是幸存的事:一个我死去,另一个我
却留了下来,活在
你洁白旗袍的宁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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