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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雪

时间:2023/11/9 作者: 核桃源 热度: 14226
蔡吉功

  一

  槐花说,这两天会下一场雪。槐花是在村庄的磨盘边上对一群站着闲聊的人说这番话的,可没人搭腔,也都站着不说话。气氛有些冷。槐花是村人心里一个拎不清的结,总有好事的村人闲汉试图接近槐花,试图解开那个结,但都失败了。槐花长相洋气,笑声媚人。村人对其有爱有烦,多半归咎于她的风花雪月。过一会儿,村人再次嗡嗡起来,但不是槐花说的那个话题。槐花站了会儿,扭身回去了。

  槐花说过之后的第二天,莲堡村的上空薄云一层层厚重,是下雪的兆头。下雨的云和下雪的云不一样,久居村庄的人都晓得。下雪的云像是冻结似的,缓缓地,先是薄而透,然后像揉馒头时撒的浮面一层层实沉起来;而下雨的云风起云涌,像一个莽汉,抻胳膊踢腿,很快铺陈满一个天空。或许是冬天太燥了,整个冬天只下了两场薄雪,俯身吹几口就没了。忽然间,在一个夜晚,雪花从空中扬洒下来,越下越大。槐花一次次直身坐起,拥着被,把一个身体弯向窗子跟前,冰凉的雪渣隔着窗玻璃舞蹈,那种“嚓嚓嚓”的响动,让人想起村庄里的一种鸟儿。

  槐花拧亮床头灯,组合柜子上的座钟时针指向半夜两点多。槐花抱着膀子从被窝挪下地,披了件衣服,站到屋檐下。碎鸡毛似的湿雪铺天盖地灌了她一身。院子里的一棵杏花,白多粉少的花瓣浴在雪絮中,分不清哪个是雪,哪枝是花,槐花看得心惊肉跳。

  第二天早上,雪仍然细碎着往下掉,由于气温升高,表层是白白的浮雪,底层却是水。槐花穿上雨靴,出门往东走去。趟两条街道,再下一道坡地,五百来米远的路上,一个鬼影都没见着,倒是撞见两只花喜鹊,起个大早,忙碌着搬家。槐花认得它们,它们是一对夫妻,在这棵老杨树上生儿育女有几年了。而此刻,它们“咔咔咔”地呼唤着对方,一起拆除杨树上旧窝,衔到不远处的另一棵杨树上筑新巢。那只羽毛齐整,个头稍大些的,可能是妻子。妻子吗,操持家务总归要勤快些,它低下头,一顿啄弄,却就叨不起一根粗壮些的树枝,雌鸟弓着腰身,自顾自埋下头左一脚,右一脚,头一会儿摆向左面,一会儿侧向右侧,急得羽毛奓立。它忽然想起该找丈夫求助,可那只雄鸟抓在不远处的枝杈上缩着脑袋卖呆。雌鸟平耷着尾巴,冲雄鸟“咔、咔、咔”地嚷叫,对方不理不睬无动于衷,雌鸟一个起落冲雄鸟啄去,“咔咔咔、喳喳喳”,两口子拌了一阵子嘴,自知理亏的雄喜鹊讪讪地过来帮忙,夫妻合力叨起一根树枝飞走了。

  槐花走得急,她立在沟沿边上,待喘息平复后,方探头左顾右盼,倾斜着延伸到沟底的小径不算长,但二十度的坡度总归是有的,晴天还行,湿滑天不是闹着玩的。前些年,村里的二羊倌齐营,在一个雨天和羊滑倒,情急之下二羊倌抱着羊一齐跌落。沟底全是沙石滩,大的有几百斤,小的也有斤重。羊摔残了,人吓个半死。

  隔着沟的对面是槐花家的杏园子。槐花拾下一根锹把粗的杨树枝,小心地探着,一点点往下蹭,下到沟底,整个人放松下来,紧张的缘故,槐花粉白的脖颈沁出颗颗水珠。还得上一道坡。槐花没有犹豫,将接近顶部时,凭感觉头顶移过一团模糊的影子,槐花头都没抬,很随意很自然伸展胳膊,如同约好了似的,上面也伸下一只胳膊,两只手握紧了,槐花被一股很大的力道拉上去。是一个男人,两人相视笑笑。槐花说,我就知道是你,这一道上我就想你肯定早就到了。

  男人五十出头,胖胖的,光着脑袋,像一尊弥勒佛,拿着一根缠了布条的柳条,男人是用树枝拍打杏树上的积雪,做些抢救工作。男人身后是一趟杏树,紧挨着的十几棵树下是疙疙瘩瘩的雪块。槐花伸手替男人掸掉落在头上的雪,嗔怨道:“也不知道戴个帽子!”

  男人目光温柔,笑笑:“今个早上走的急,忘家里了。”男人平常戴帽子,戴那种乡下男人惯常的蓝呢子软帽,平塌塌的压在头上。

  槐花家的杏树园掩在低矮的土墙里,都是二十年往上的老树,有序地分成两个林带,一块在地势高出两米的垄坡;一块在较低的山坳,这些杏树已走完盛果期,如人走向暮年,要歇息一年养精蓄锐,来年才能多结些果子。林子全是大杏扁,熟透后剥去外皮,用大料、桂皮、花椒、小茴香等十几味香料卤煮两天,就成了开口杏,当地有名的小吃。莲堡村多的是山地,山地上皆种有这种经济杏树,各家每年能卖下几千块钱贴补家用。如今,村人搬走的搬走,去世的去世,大片的杏树也很少有人打理了,任其自主荒着,地下的杏子腐烂了一层又一层。只有槐花家的杏树园子依然蓬勃着,村人的说辞是槐花家两个闺女都嫁到城里,早就劝槐花搬去同住。鬼知道槐花咋想呢,有福不去享受,孤身守着一个院子和一片林子。多年来,村庄里散漫着各种猜测和话题,但槐花不急不躁,不争不讲,像一株长在空谷里的山野花,终是静默地存在着。

  今天早上,缀满花瓣的枝条被雪霜没得密不透风。槐花家的杏树园子由东至西,拿尺子测量有四十八米,取寓意四平八稳。当年,全家种植这些树时,槐花还取笑自家男人穷讲究,打趣憨直的丈夫那榆木脑袋也有开窍的时候,咋就能想出这些名堂。

  二

  “又想茂财了”?男人在前边落槐花两身远,回身望见槐花呆呆的神情。

  “嗯”!槐花淡淡点头算作回答。

  雪停住了,空气更加湿重,纤细的枝条如同裹了厚厚的棉花。男人在和一棵杏树较劲,这棵树开的花比往年都密实,沉沉地压弯枝条。

  “茂财走二十多年了吧?”男人淡淡地说。男人的两只鞋糊满泥巴,每抬一次脚,都沉沉下坠。坡下的八十多棵杏树,被男人起个大早拾掇好了,只余垄上的一百多棵了。

  一如既往,男人离槐花两身远。

  “是阳历七月走的,快二十二年零三个月了”,槐花转出杏树,没了遮挡,两人说话方便。

  男人啪啪地拍打树身子。眼见着又越过一棵树,槐花兴滋滋地冲男人说:“昨个兰子发来微信,闺女说多宝俩生日了,”槐花翻出手机,打开微信,让男人看。兰子是槐花的大女儿,在城里机关单位上班,“小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儿,小模样真喜人。”槐花喜眉笑眼地盯着手机看了又看。

  男人停下等槐花撵上,对槐花说:“你早就该去大女子那生活了,何苦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个破大院。”

  槐花叹口气,望着空阔而又起伏的山地,灰白的湿雾一缕一缕在地上游走,大叶的植物叶脉上闪烁着天光。槐花眯着眼吸口新鲜的空气:“咱们村我是放不下一个人呀。”

  男人手中的柳条迟滞了,下去的力道虚弱不堪。槐花望向男人语调温软着:“你说我啥时走,我就啥时走”。

  男人围着树转了一圈,又绕回来,面向槐花:“你自已个的生活,自个说了算。我的想法是,你早该去城里生活,这个破山沟再呆下去,我都对不住你。”

  槐花忽然就生气了,细长的眼眉耸动着,“要是俺家茂财还在,我根本不会给你机会来问你。”

  男人像被人突然袭击了,捂着腹部蹲下去,男人表情有些扭曲,仅仅是一会儿功夫,男人慢慢站起来。彼时,槐花从一棵树上转过来,男人刚才的痛苦她没瞧见。望着满地零落成泥的花瓣,还有槐花红闪闪的面容,男人胸中忽地一暖,心思兜转了会,脱口而出道:“槐花打杏花,槐花香杏花甜。”再往下,男人吭哧着接不上来,尴尬地抓起了头。

  槐花哈哈哈地乐着挖苦男人:“半吊子文化,还想显高雅。”

  槐花笑了会,心中耸动着别的话题,槐花想对男人说些别的事,这事在她心里最当紧。

  约摸十点多,天依然阴沉着。槐花和男人的前头是沟,人和沟的中间还剩余四十几棵杏树的雪没打。槐花慢下来说:“我饿了。”

  男人放下柳条说等着。不一会儿,男人从地头走回来,塞给槐花五个煮鸡蛋,还有一瓶水。槐花早就抠出两块青砖,并排摆着,用草抹抹,一屁股坐下去,不忘招手让男人也坐。男人坐下了,似觉不妥,抽右手拽住砖角,身子一欠离槐花远了几十厘米。

  槐花瞟了男人一眼,挖苦道:“我还能吃了你?”

  男人把最后一口鸡蛋塞进嘴里,咽下去,再拍拍手,点上一颗烟,背靠向杏树,才煞有介事地思考女人的嗔怪,不过舌头一卷,男人说出的话语不对心:“坐那么紧,多热。”

  槐花往耳后掠了下乱发,眼尾荡着笑意:“我还不知道你,”槐花拍拍地,“离我近点,有说话跟你说。”

  男人又扯着砖角往槐花身边靠了靠。槐花旋开瓶盖灌了一大口,喜的眉毛都掀起来叫:“甜酸的。”

  男人抻抻身体:“加了白糖和柠檬汁”。

  “这是专为我备下的?”

  “你就喝吧,咋就堵不住你嘴巴。”

  槐花点头如捣药,眼皮垂的更低了。槐花的闺女有时嘲讽自个的妈,在男人面前发洋贱,不知道自个快五十了?槐花并不反驳闺女,她好象习惯了这一切,闺女说的多了,槐花偶尔辩解一下:我俩干净着呢,大人之间的事,哪能一句两句说得清楚。闺女呆腻烦了,就要开车回城,让妈跟着走,槐花总有理由往后拖。闺女火气腾上来,硬梆梆扔下一句:随你,爱咋咋。

  有一阵子,两人的眼睛不对光,用余光互相触碰。这情景,让槐花想起年轻时。槐花说:“茂财,你和我咱们三个人那时多疯癫呀。”槐花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们三个是一个村的,都住莲堡村,岁数一般大,一年上的村小学,又一年升的乡初中。再后来,槐花和男人毕业回村务农,茂财上了高中。念完高中一年级,茂财尾随着也回了村庄。这件事当时在莲堡村闹的沸沸扬扬的,都说是槐花勾引茂财失学的,还说两人偷偷恋好几年了。茂财的爹娘本指望儿子脱离山沟沟,自然认为是槐花扯茂财后腿,对槐花恨的牙根疼,天天去槐花家央求槐花放过茂财,说他们家的儿子吃不得农村的苦;儿子学习好,算命先生说过将来肯定在城里混个一官半职的,如此种种种。槐花爹打槐花,捆在院子的杨树上抽。槐花娘骂槐花小小年纪学会瞎骚情,也骂嚼舌头的村人,生下孩子没屁眼, 还骂槐花爹,那是你种下的种,你就下得去手狠心打。骂得起劲了,啪啪地拍打自个的屁股。槐花爹打累了,坐在房檐下,咬着牙告诉全家人不准解开槐花的绳子,就那么一直捆着,啥时想明白了啥时吃饭睡觉……

  哎!是一声尾音带卷的叹气。是槐花出的声。男人揪一把草捏出绿水,丢掉,又薅了一把攥在拳里。

  男人接续着往下回忆。男人一开始藏着私心,他巴不得茂财出事,出事了他俩就不能好,那他就有机会了。其实男人也很喜欢槐花,但男人始终觉得槐花喜欢茂财多些。当然这些是他心底的秘密,连槐花也不能知道。但后来,槐花被她爹捆着抽打,槐花一声不吭。不吱声就算是默认,至少男人这样认为,为此男人偷偷躲在一个角落流眼泪。他晚上把槐花解开领到家里,槐花的爹没有再追赶出来。槐花在男人家养伤,男人缩在一旁伤心落泪。杏树底下的那些事,有多半是真的,槐花和茂财相好,也多半是真的。男人愤怒了,一个人在庄稼地里飞奔,跑虚脱了一头栽倒睡死过去。茂财拗不过父母和村人,又去上学了,两年后连个中专也没考上。茂财回村后,槐花还没聘下人家,她像是在等。槐花和茂财又好上了,这回村庄再没有人反对和说三道四。槐花和茂财办喜事那天,男人在采石场上班赶不回来,托人捎回来一份厚礼。

  男人不想往下说了,男人推推槐花:“该干活了”。槐花也点头说好。在树趟子里走着,槐花说男人:“你也该成个家了。”

  男人还沉浸在刚才的回忆里,嗡嗡着:“都大半辈子了,还找啥呀,一个人过清静。”

  槐花继续劝:“你身边有个说话的,温被窝的,我就是去城里也没啥牵挂了。”

  男人停住:“你走你的吧,”顿了顿,冷不丁男人又梗出一句,“是茂财的,过去我没掂记,今后我更不会掂记。”粗粗拉拉的,若带毛刺的绿色植物。

  女人被刺疼了,拍打树的力道大,大枝的雪花连带杏花唰唰往下掉。似又嫌不够,槐花发着恨声:“咋不把这些树全冻死,挣不下几个钱,还总让人操心。”

  男人走过来,与槐花面对面,瞪着眼:“只要你答应离开这个山沟,到闺女那生活,我就寻个人家一块过日子。”男人别过头甩过一句话,颤着尾音,“就这么定了,你去城里,我找个伴。”

  话说到这份上,槐花紧皱的面皮松散下来。两人继续拍打着杏树上的积雪,有节奏的“嗒嗒”声此起彼伏,松软的雪应声而落。槐花看看前面,尚有二十几棵。男人忽然扭头问槐花几时走?槐花说:“你就这么催我早走呀?”

  男人说:“又来了不是,我就是随便问问,不犯错吧。”

  槐花站住,说:“歇歇再干,没剩几棵了。”

  男人和槐花相隔两棵树,男人还是拉槐花两身远的距离。湿冷的空气有些沉闷,男人和槐花都想对方应该说点什么,可大脑好像都短路了。然而几乎同时,两人都冲向对方:“你想说啥?”

  两句话没有缝隙地撞击在一起,叮叮的响着。槐花乐了一阵,又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我想问问,茂财走二十多年了,你就没想过和我一起过日子?”

  男人的脸色变的很难看,阴郁着。男人知道槐花在等他回话,男人缓缓说道:“我不敢,茂财要不是因为我,也不至于死掉,我有罪,我对不住你。”

  槐花很大声地喘息着,因为她的胸脯起伏剧烈,喷出的热气在清冷的旷野纤毫毕露。槐花说:“那不能全怨你,没有你,茂财也……也会出事的,那天的事。这是命。人能跟命争?”

  槐花和茂财成亲后,生了两个闺女。男人相了两门亲,都没成。想想原因都好笑,第一个,男人嫌女方家彩礼要的多,一万六,且不算杂七杂八的衣服钱、摩托车等等,这么核算下来没有三四万根本娶不到家。男人心疼钱,也看不惯女方家像卖闺女发财似的。第二个没成的原因有些悲伤,女方家想和男方家换亲,就是女方家的弱智儿子娶男人的妹妹,做为交换,女方家的二女子嫁给男方家的男人。男人的妹妹那年才十九岁,死活不同意,男人也不愿意妹妹跳入火坑。在往后,男人就断了这个念想,一门心思出门在外挣钱。

  三

  傍中午,厚重的云彩滚着浪一层层往远处卷,太阳一段段占领着,天放晴了。槐花家的杏树园子仅剩下的最后两棵树上的积雪被打扫干净了,男人搓搓手说:“灾年是定了,能抢回来三分之一。”

  槐花说:“这多亏你。”

  没事可干,两人拿眼神触碰了一会儿,槐花说:“坐一会儿,喘口气再回家。”

  男人掏出一支烟点上,深深吸一口,眯着眼很享受的样子。槐花指指几十里远高高的燕山山脉上的电线轮廓,说那下面就是闺女生活的城市。男人一回头,瞥见槐花清瘦的脸上漾过一丝朗丽的表情。

  男人再次说:“你哪天走?”

  “也就这两天,闺女来接我。”

  男人默着,望望槐花,又想起了茂财……

  某一年春节过后,茂财主动找到男人家,想和男人去采石场,家里十几亩地忙个把月就没事做了,一年当中闲下来的日子太多了,他得出去挣钱养家。茂财跟着男人去了三里外的采石场,男人让茂财和他一个组,方便相互照应。

  那个夏季雨很多,雨多潮湿,放炮炸石的火药和引线受潮不好燃,有时半天不炸响,就得上人去查看,这是个技术活,还危险,男人是组长,一般是男人亲自去。

  那天上午,他们几个刚在一个山头打好几个眼,休息时,男人的侄子突然来了,说男人的老娘在家里突然昏倒。男人起身走时,交待一个工友看住茂财。男人在时,茂财总想钻眼点炸药,想多挣钱。男人不依,茂财做事冒失,精细活做不得。走出几米远,男人又回来,喊过茂财,捏捏他的肩,盯着说你有妻女啊。茂财不习惯,肩膀挣了挣,没说话,也无表情。

  老娘无大碍,但需调理些时日,男人就住在病房里。有几天闲散日子,权作给自已放几天假。男人上衣袋卷一本杂志,和母亲说话累了,就扯出看几页,有时眯在椅子上昏沉着,直到那天,一个工友跑来说茂财被砸了。

  那个工友说,那天,他们装好三个炮眼,点燃引线后,躲在远远的安全距离。不远处的“嗵嗵”的爆破声,震的他们藏身之处的山石簌簌往下落。等灰青色的烟尘散尽,工友说:“不好,还有一个炮眼没炸,得重新装药爆破。”

  他们从藏身处转出来,捋着引线一路察看,确系安全后,都松了一口气。茂财三两下将未引燃完的引线扯断后丢弃在一边。然后在旁边重新钻眼装药,其他人都撤下来等茂财,茂财装完药捋着引线往下走,没有任何预兆,突然就炸裂了,扶摇的烟尘挟带着碎石轰然倾下来,茂财被碎石淋了。工友又补充说,茂财被抬到就近的乡卫生院,医生翻翻茂财的眼皮,说没救了,拉回去吧。

  等男人赶到八里远的乡卫生院,人已经拉回村了。那年月在采石场干活的都是农村的村民,没有现在所说的各种保险什么的。最后,承包采石场的经理赔三千元钱。男人也丢了工作,回村后过的很栖惶,他难以接受村人的另类非议和质疑。村民说茂财娶下槐花,男人一直耿耿于怀。现如今,茂财突然就死了,那么多人偏就他让鬼催了?既然茂财死了,那孤着的槐花能便宜谁呢?不算久远的记忆相片,再次被村里的人抹去旧尘土,从箱子里翻出,村人的目光再次对准男人。

  男人是痛苦的,但他对痛苦的唯一阻击是沉默和不屑一顾,是清是浊,男人寄希望于时间的拉长再拉长,总会稀释直至淡无的。男人又常自责,他觉得是他让茂财赔上一条命的。

  男人后来外出打工,一年中只有年节回来个把月,在家也是独着,不上街跟一帮村民扯闲话。爹娘活着时是这样,爹娘去世后,男人愈发喜欢独处。岁月流转,草枯草荣,男人依然没有娶亲。再后来,槐花没另嫁,守着一座院子,理着一片林子,也锁死一颗复杂的心,谁知道槐花在守望什么。正如男人判断的那样,若干年后的现今,当初的质疑已寡淡至消绝,再兴不起一丝风尘。男人自回到莲堡村,或明或暗地帮衬着槐花,村人也变的宽舒了,竟有人主动撮合两人组成一家,当年他们本是郎情妾意来着。槐花听闻嘴角上翘,弯成一抹好看的月牙儿。

  在男人家的炕上,男人梗着脖子对那人说:“那样做我能对得起茂财?那不正说明我这多年单着,就等着盼着槐花死丈夫,我好娶进家?好趁火打劫?那是男人该干的事?”男人说出的话如同三枚钢钉,刀刀入肉。媒人自讨无趣,老鼠般逃了出来。槐花得信后,咬着牙骂男人是驴日下的,这个黑驴日下的。

  四

  一夜大雪,让男人和槐花因为一个正当且耽搁不下的理由,足足呆了大半天时间。至正午时分,两人的内心深处都毛糙起来。槐花因了要去城市生活的缘故,胸里有只鹿在冲撞。男人预感到一段岁月终将离他而去,是祸是福,何去何从,悲喜无惧。

  两人坐在沟沿边,都沉默着。大朵大朵灰白的疙瘩云在头顶上空翻翻卷卷,来来往往,日光某一刻被云遮住,在某个地段小站一会,投照下一大块残破的暗影,日光有时从云朵边缘泻下来几条光柱,让地上的万物恍惚着变得温宁。槐花和男人坐在沟沿的身体久久未动,仿佛与身边的草族长成一体,上空的云彩和光线的变幻,也让他们的身体一时明朗,一时昏暗。

  槐花几次望向男人,男人如泥塑的木胎。槐花胸口抽动了一会儿,重新调整呼吸。

  槐花说:“有件事,我憋快二十年了,我听那个工友说,是茂财他自个出的错,他没把炸药和引线弄干净,他还划火柴点柴禾了。可村里人指责你藏坏心。我不明白你为啥不替自己个争辩?你哪有错呀!”槐花说的极快,像放机关枪,放完了,槐花蜷回右腿,两手交叉伸直抱着,尽量弄的让自己舒服一些,同时,槐花脸上方始涌动的潮红也逐渐褪去。槐花说完后,没敢去看男人,勾下头想别的。

  男人呼吸粗重,面孔青冷着,交替着愤闷、痛悔、自责的表情。男人没理槐花,也许是故意晾着,周围静得能听到风掠过草梢的响动,他不可能没听到槐花说话。槐花也心知肚明,男人揣有心事了,故意这样子的,都大半辈子了,熟悉的像是自己的手指。槐花欠了欠身子,朝男人的方向偏头,男人却始终遥遥望向沟谷的某一处,槐花追随着男人的目光,也望向某处,弹射回来的回响是“空空”的声音。

  男人没偏头,说:“你说啊,人有时挺奇怪的,一件事不管是好是坏,习惯了就离不开了,”长长吸口气,男人接着说,“就像我,这么多年宁愿孤着,让人误解着,清冷着,反而不觉哪里不对,如果改变了原样,反而受不了。”

  槐花说:“不说出来我心里难受。”

  男人说:“你说出来我更难受。”男人又补充道,“这大半辈子就这么习惯着走过来了,我们谁都不提这事,你装聋,我作哑,这事就当没发生过,还能一起往前走”。

  槐花突然流泪了,也许是为男人,也许是为她自己,也许是因为男人说的那些话。

  某一个夜晚,男人在自个家院子放烟花。不年不节的,男人的举动很奇怪。礼花弹一个接一个在高空“砰啪”炸响成一簇簇彩色花束,如同流星,闪闪烁烁着,很快就遁隐了。隔墙的邻居蔡平婶子在自家院子听到男人莫名其妙地吼喊:太静了,炸炸。然后蔡平婶子又在院角厕所蹲着时捕捉到男人一个人喃喃自语,都活大半辈子了,还说出来弄啥呀,接着就是一阵长长的呼气。我就从没听过喘气还有这么长的,蔡平婶子后来跟人说,蔡平婶子极为夸张地吸气直腰,再弯胸缓慢呼出去,就是这样子的,蔡平婶子又补充。

  男人是在一个清早走了,任谁也没告诉,谁都不知道去哪了,走了很久,在也没回过村。槐花留下了,没去城市和闺女生活,而是一个人继续孤着,守着一座院子,还有那一片林子,也许还在守望着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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