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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 喜

时间:2023/11/9 作者: 核桃源 热度: 14169
覃太祥

  一

  刘春红是个老姑娘,总是忘记自己与覃俊成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可许多年来,每当有人给她提亲,她就说:我是嫁给了覃俊成的,奶奶上山那天冲的喜。这些年来覃俊成的名字已经牢牢地刻在她心上了,别的什么人也装不下了。每当刘春红闲下来时,覃俊成的形象总是不知不觉中就闯进了她的脑海……严格地说起来,应该是在她毫无准备的时候,“覃俊成”这三个字就突然在她脑海蹦出来,用她既想不到又熟悉的字体呈现在她眼前。她猝不及防,如触电火烫般激起她身心上的剧烈反映。她本能地想躲避,想不理睬,但既然这几个字都溶进了脑中,哪能抠得出来呢?许多年过去了,那种滚烫的,如触电般的感觉仍如旧日那么强烈。

  其实刘春红没读几天书,覃俊成三个字的不同字体出现时,她是不晓得叫什么体的。是当初她向宋兰花学写覃俊成的名字时,宋兰花教了正楷、草书、行书的几种写法。但这三个字以不同的字体不同的色彩不知在她脑海中出现了好多次,每一次出现,她都在脑海里同父亲刘友才搏斗,挣扎。刘春红至今清楚地记得,当年,覃俊成是挽着她的手扶着奶奶的灵枢出了自家堂屋的,可父亲刘友才硬是把她夺了回来……以后发生的事,便是刻骨锥心的。从此与覃俊成天各一方,永远不能相见。这么多年,她一直不能原谅父亲刘友才,他简直不配做她的父亲,因为,是他亲自想方设法剥夺了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

  这个叫老砖厂的院子,房屋在日渐衰败,它的女主人刘春红也如它一样在一天天老去。即便是晴午时分,村前的小路上也少有行人,除了雀鸟的叽喳声,安静地让人心悸。仿佛就是这亘古不变的静默,记录着岁月的风刀霜剑。谁会想到,当年这里可是一个热闹的地方呢?除了砖厂的几十号人外,来运砖的拖拉机络绎不绝,时不时还有东风解放等汽车进出。马达声,汽笛声,伴随高高的烟囱里冒出的青烟飘向天际。自从县上把砖厂撤除后,所有人家都已搬走。只有刘春红没有地方去,独自守着这偌大的老砖厂。因为覃俊成曾跟她说过,砖厂门前的这条小路,能通川渝接荆楚,顺着这条小路走,他就能带她去看外边的世界……多少年来,他的这句话时时在刘春红耳边响起。虽然现在生活好了,环境也好了,公路四通八达,组与组之间都有了水泥路,可人们仍然纷纷搬离了这里,下岗的工人们到城镇或更好的地方去安了新家,可刘春红却不愿离开这里。在刘春红心里,覃俊成的灵魂还留在这里,她不能走,她得守着他。如果她搬离了这里,覃俊成还如何找得到她?

  阳光好的日子里,刘春红喜欢坐在庭院里一边搓着苞谷一边慢慢回忆着跟覃俊成在一起的时光。自从与覃俊成永别后,刘春红变得喜欢自言自语,这些年常常听她自言自语的是风,是云,是鸡鸭猫狗,它们已经习惯了刘春红的絮絮叨叨,照例围着她叽叽嘎嘎地叫个不停。赶走那几只肥胖的母鸭,刘春红把疲惫的身体重新放到一张老式木椅上,闭上眼睛,继续先前的思索。回忆过去使刘春红茫无头绪,神魂颠倒,却又欲罢不能。一旦闯进刘春红的脑海,那她的记忆是惊人的准确:是县里在她们大队创办砖厂那年春天第一次相见的吧?阳光照着她身后的木门、石槛、老吊脚楼上……往事如同一部老电影,纷至沓来,零碎的片段,画面真切,时间地点却又隐晦不明,刘春红有点恍惚,想不起来和覃俊成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刘春红一头花白的头发就在风中瑟瑟飘动,她轻轻拢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口中发出一声:唉!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

  一只公鸭迈着蹒跚的步子走过来,“嘎嘎”叫了两声,几只母鸭便向它靠拢,公鸭的叫声打断了刘春红的思绪。有微微的风吹过屋前核桃树,树叶飒飒作响。刘春红的大脑恍惚起来,眼前又浮现出她第一次与覃俊成相见的时光。

  二

  是的,故事该从覃俊成到砖厂“打砖”那日说起。

  那是一个春日,很晴朗的天气,苏马荡远远近近山头上的杜鹃花都开了,红的紫的黄的,这些缤纷美丽的花儿将苏马荡装点得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布谷鸟的叫声在林间响起,麻雀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急不可耐地在春天的晓阳里,在人家的瓦檐下,叽叽喳喳;一夜春雨,门前的后河的水哗哗地响了起来,在逼窄的溪沟间流得气韵生动,春天真的来了。

  这样生机勃勃的春天,这样美得让人眩晕的春天,注定要有一些美好的温暖的激情的故事,才不致辜负这样灿烂的春光。

  在这样的背景下,覃俊成的出现仿佛理所当然。覃俊成的背后,是一脉青山。此时,温暖的阳光将覃俊成的脸庞勾勒得轮廓分明,他两道浓眉下,一双黑亮的眼睛闪着聪慧的光芒,乌黑的头发衬得那张脸庞更显白皙,稍厚的嘴唇紧抿,偶尔又因为谁说了一句好笑的话,唇角微微上扬,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就愈加生动起来。这样英俊的男子才配得上这样的春天!这是那天所有苏马荡的女孩子们心里的一个共同念头。

  那天,拉着一头老牛在砖泥塘里踩砖泥的覃俊成吸引了这个村子所有女孩子的目光。这个男娃儿明显不同于身边那群肌肤黧黑、举止粗鲁的庄稼汉。苏马荡所有女孩子的心,忽然都如林中的鸟儿,变得活泼喧哗起来。

  那个男娃儿呀!我知道,是老火山覃柳和的小儿子,刚从大包的公社五七高中回来,特别爱读书,成绩特别好,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当班长,听说上四年级时,就读完了四大名著,知道土地菩萨真名叫土行孙,宋江的绰号叫及时雨,另一个名字叫宋公明。是个喝了不少墨水的人,听说,要不是他同时和两个女学生谈恋爱,一个女学生因他喝了农药,差点闹出人命,他毕业后肯定是吃商品粮的,因为毕业前就被教育站推荐给公社了,不当干部,至少也要当老师,哪里想到现在也和我们一样,成了玩泥巴的人呢,唉,可惜了。还听说覃柳和为了小儿子不挨批斗,狠心将他送给了鸡头沟一个孤老婆子当养子,因为这老婆子生了大病,下不了床,单家独户的需要人照顾,公社和大队才没把他抓去游街。这话是消息灵通的宋兰花在姑娘群中第一时间发布的,因为宋兰花的表姐在公社五七高中煮饭。

  原来是他啊,我听说他头上有六个哥哥,个个都聪明能干,就一个老大在家做庄稼,另外几个当干部的当干部,教书的教书,都是一表人才。王红桃恍然大悟:我一直不认识他本人,但对于他家的情况却很了解。我的一个姑妈就嫁在老火山,听我姑妈说,他们家过节的时候,弟兄全都回家后可热闹了,吹笛子的,拉二胡的,唱歌的,吟诗的,一院子的人都去看热闹,直夸覃柳和好福气,养了几个有出息的儿子,谁知这小儿子却……

  刘春红一直没有说话,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朝远处的那个男娃儿溜去,也就是这一眼过去,忽然就发现对方也正拿眼睛瞧她。刘春红羞红了脸,赶忙收回视线。还好,身边的女伴们还继续着她们的话题,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刘春红松了口气。心里说:好面熟!在哪里见过呢?不久后,在她弟弟经常唱一首歌中找到了答案,歌词中有“……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是你!是你,梦见的就是你!”

  踩泥是“打砖”的第一道工序,也是最累的活儿,砖厂的正式工是不愿意当踩泥工的,只能招临时工来干。由人牵着牛,将满满一坑的黄泥踩烂,踩稠,至一定程度,生泥就踩“熟”了,接下来就可以“打砖”了。“打砖”的过程并不繁复:一个人拿着钢丝弓划泥巴,另一个人把划好的一坨粘稠如糍粑似的黄泥,举过头顶,用力摔在木板做的砖模里,最后一个人立即用钢丝弓刮掉上面多余的黄泥,然后打开砖模子,再用力一推,一块长方形泥砖就顺着斜木板滑了下来。这其间几个搭档配合默契,动作皆娴熟、有力,整个“打砖”过程便一气呵成,干脆利落,伴随着有节奏的声响,简直就像一曲讴歌劳动的舞蹈。

  泥砖在晒坝上暴晒一段时间后,逐渐变得干硬坚固,就可以装窑焙烧了。

  女工们负责用板车运砖。她们叽叽喳喳,像一只只蝴蝶在放晒砖块的坝子上往来穿梭,吸引着一束束热辣辣的目光。

  三

  1974年的苏马荡还是一个硕大的吊脚楼群。四周的山是青的,水是绿的,天是蓝的,人之间的爱是真实的。此时正是暮春,田野一片生机。清澈的磨刀溪如一匹闪亮的缎子,或者像某个人明亮的目光,在流经刘家大老屋时,河水更加温顺了。它脉脉的,无声无息地向前滑去,象是怕惊扰了一个梦。河边几个洗衣的妇人,偶尔的捣衣声和响亮的笑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也惊得一泓柔波起了点点微澜。刘春红一平如镜的心里也起了波浪,说不出缘由地,这几天的刘春红心里很乱,眼下一边洗衣服,一边就在出神,磨磨蹭蹭地,一篮子衣服刘春红洗了整整一个早上。

  进门见羊耳山的二表婶王桂枝正坐在桌旁,母亲在旁边陪着笑。刘春红说了一声“二表婶来了?”就去屋后空地晾衣服。王桂枝慈祥地看了刘春红一眼,慢慢地说,春红是个好姑娘,长得好,还勤快。刘春红的母亲黄金花的脸上掠过一丝欣慰的神色,颇有几分自得地说,我家春红,虽然粗笨,里里外外却也多亏了她,他父亲长年在外找副业,我又一双小脚,难为这孩子了。说着撩起上衣襟擦了擦眼角。刘春红嗔怪地说,妈,你说些什么,我这么大的人,不该做点事么。

  呵呵,这孩子倒是心实。王桂枝赞佩地说。

  刘春红晾好衣服,回到前屋,王桂枝已经走了,母亲兀自在自言自语:娃儿倒是个好娃儿,可惜就是名声不大好。妈,你说谁啊,刘春红好奇地问。黄金花被惊醒似地,叹了口气,又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母亲这一眼,让刘春红觉得怪异而又陌生,刘春红惶然不知所措。刚才你二表婶来是给你提亲的,是砖厂踩泥“打砖”那个临时工,今天托你二表婶来说媒了,那娃儿是你二表叔的外侄。

  刘春红已然早谙人事,从母亲吞吞吐吐的话语里,她明白了什么,脸霎时烧得火烫,一双眼睛不敢对视母亲询问的眼神。母亲尤自在那絮絮叨叨,说覃俊成的父亲覃柳和是个老派人,人耿直方正,精明能干,凭一手好木工活,白手起家得,把几个儿子也都培养成喝墨水最多文化人,一个个知书识礼的,好殷实守礼的门户人家,只是哪里知道小儿子覃俊成那娃儿却作风不好呢。

  刘春红得知是覃俊成请人来提亲后,她眼前又浮现出他英俊的面容,一颗心不由“怦怦”地跳了起来。怕母亲看穿自己的心事,她装着害臊,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四

  时间一晃又过了一年,1975年的五月,都亭山愈加绿得晶莹剔透了。土里新栽的包谷苗,齐刷刷擎起一片嫩绿,在微风中舞蹈。四围巍峨苍劲的群山,成环绕姿态,托起蓝汪汪崭新的一方天空,缕缕白云,轻吻着峰顶,仿佛留恋苏马荡似的,与山峰若即若离。

  日月如梭,青山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山中的岁月缓慢悠长,好在覃俊成已经慢慢习惯了在人烟稀少的鸡头沟孤单的生活。只是近来,偶尔不自觉地,覃俊成总爱回忆和刘春红的初次见面。她如一枝清凌凌的花朵,在一群女孩子当中显得分外引人注目。她纯净而又清澈的目光,如山涧清溪;她单薄小巧的身条,显得楚楚动人,可是她行动起来的那种敏捷,又让人觉得她是一头温柔而野性十足的母马。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自己的目光,让自己心思恍惚不定,却欲罢不能。

  昨天,他在谋道场上又偷偷地与刘春红见了面,自打王桂枝上她家提亲后,刘春红就偷偷地和覃俊成好上了,不敢在砖厂和村子里约会,只能在镇上见面。分手时,刘春红说:你再不请你二舅妈去催促,父母把我许给别人了怎么办?

  覃俊成说:我怕你父亲不同意把你嫁给我。

  同不同意由父母,请不请媒人由你!你看着办吧!

  覃俊成见刘春红生气了,就鼓起勇气,从街上再次去了二舅家。当覃俊成期期艾艾地向二舅透露自己和刘春红的心思时,二舅妈的眼睛先是一亮,继而又黯淡了。她说:要说别家妹娃儿,我还可以去说得来,春红这妹娃儿,只怕我表哥刘友才未必肯同意。那妹娃儿勤快,做事在行,心地也好,我那表嫂是个弱身子骨,表哥又长年在外做石工活,家里全靠春红操持,你说他如何肯这么早就让她嫁人呢,自然要留她在家多做几年的了,何况整个苏马荡的人都晓得你在学校谈恋爱差点出人命的事,表哥就是答应让春红早点出嫁,嫁给你的希望也不是很大。

  覃俊成一想到二舅妈的话,就有点气馁。他再次来到谋道街上,在一条逼仄的小街漫步,低矮的瓦屋檐将天空切割成一条狭窄的蓝带,脚下是被庄稼汉的泥脚板磨得锃亮的青石板路,笔直地向前延伸,深邃幽长。街道两旁是杂货铺,木门板此时已卸下,一溜斜靠在门边,加上堆放在门边的各色货物,越发显出这条老街的拥挤与凌乱。在这条老街的转拐,有一幢三层楼房,在一溜瓦屋木门的老建筑里显得鹤立鸡群。一楼开着国营供销社的百货门市,坐着两个一脸倨傲的女店员。

  覃俊成边想心事边朝前走,面前走过来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覃俊成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公社门口了,公社何文书正笑容满面地和自己打招呼呢。

  覃俊成停了下来与何文书唠了几句闲话,何文书忽然一拍脑袋,说覃俊成,你知道哪里搞得到黄心洋芋吃不?我一直想吃。

  听了何文书这话,覃俊成心念一转,想起母亲前天给他和养母送菜来说过:家里正在翻修猪圈,请的石匠正好是刘春红的父亲,于是计上心来。就对何文书说,这你问我就对了,我家就有,走,和我一起吃去。

  何文书跟随覃俊成过河趟水,上坡下坎,来到老火山,何文书气喘吁吁地问:还有多远?覃俊成往前面一指,远远就见绿树丛里露出一角瓦檐,覃俊成说:看,就是那里。

  这是一家并不普通的农家瓦屋,虽然是一样的青砖,灰瓦檐,可院子四周收拾得特别洁净,屋内更是一尘不染,火塘屋也不像别人家那样黑不溜秋的,吊了顶,墙和顶都刷了白灰,没了火塘,曾经的火塘被一个一米见方的钢板煤炭炉取代了,四周摆放着十多把太师椅,家具漆得能映出人影,一看就知道这屋里的人生活富裕。何文书也顾不上四处打量,一屁股坐在一架可摇动的凉椅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何文书正准备用衣襟抹满脸的汗,覃俊成母亲就递来的一盆洗脸水,他刚洗罢脸,覃俊成又递来一碗凉茶,何文书“咕咚咕咚”牛饮下去,抹抹嘴,说好你个小子,还说你家不远,把我骗到这个老山尖上来了,可把我累坏了。

  覃俊成呵呵笑着去让母亲做洋芋饭。

  当洋芋的香味一阵阵飘入鼻端,何文书才感觉自己真的很饿了。

  一盘咸菜炒腊瘦肉、一盘腊肉炒莴笋、一大盆酸面蒸五花肉、一盆干笋炖腊野兔,外加随炒素菜,一碗金黄的洋芋饭放在何文书的面前,旁边还有一杯一滴香老酒。

  何文书正要动快子,覃俊成说:别忙,我家还有个石匠,等他来了一起吃。覃俊成说着便问母亲:妈!喊了刘表叔没有?

  屋外就有人答:喊了!我这不来了么?随着话音,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就走了进来。这人便是刘春红的父亲刘友才。覃俊成给他倒了一杯酒后介绍说:这位是公社的何文书!我俩是校友,在公社当文书,他爸是县长。

  二人碰了下杯,就各自吃了起来。嗯,好香。何文书大口地吃着洋芋饭,腮帮鼓鼓的。一边吃一边打量四周,他疑惑地问,覃俊成!看你也有二十多岁吧,怎么还没成个家?

  覃俊成心里一喜,心中说要的就是你这样问。于是故意叹息一声,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说:别提了,本来和一个姑娘正在恋爱,可我请媒人去提亲,她父亲不同意。

  有这种事么?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何文书转过脸来,看着坐在另一侧的刘友才,表情严肃地说,现在是什么时代?再不能象旧社会那样由父母包办婚姻,否则,是要犯错误的。

  正在喝酒的刘友才没提防到话题急转直下,竟然牵扯到了自己,而且还这么严重,这个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农村男人被吓得不轻。脸色有点苍白的他忙着要辩白,一着急就将嘴里一大口酒硬生生吞了下去,立时呛得脸红脖子粗。

  覃俊成忙递过一碗茶,刘友才喝后,面色才缓过来,他挤出几丝笑容,嘴里一叠声地说干部同志说的对,干部同志说的对。一面将头点的鸡啄米似的。惹得何文书也忍俊不禁,差点乐出声来。刘友才还在一个劲说,干部同志我糊涂啊,我白吃了这几十年的饭啊,我是个睁眼瞎,不明白事理,干部同志别和我一般见识。我今后决心改正错误,绝对不包办子女的婚事!

  覃俊成听到这里心里乐开了花,站起来给刘友才敬酒:谢谢刘表叔!

  五

  1976年农历12月17 这天是个不平常的日子,那天,刘春红的奶奶下葬。按土家族的风俗,老人死后并不立即入土,而是要请歌郎前来摆歌场唱歌,请吹手锣鼓前来细吹细打,还要请道士来跳丧念经。远近乡人,一听见落气炮之后,不需主人家来请,手中活路在忙,也要放下赶到丧家去帮忙。亲族家人全部披孝在身,在老人没上山入土之前,总要忙个三五天的通霄达旦,正式入土头天晚上,三亲六戚乡里乡亲视亲疏不同,或备三牲,或备香纸爆竹,或红包随礼,前往主家祭祀。为了让丧事办得更加喜庆,如果家中有已到婚嫁之期的儿女,结婚喜事便可与老人丧事一起办,是谓冲喜。

  这天拂晓,天光刚吐鱼肚白,苏马荡古老的盐大路上还鲜见人迹,山野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薄雾霭岚之中,风干霜白,天青云渺。沐浴在晨露中的刘家大老屋,失却了白日的喧嚣。

  刘春红起了个大早,先烧了一锅开水,将几个竹篾茶瓶灌满,然后打了洗脸水给父亲母亲弟妹,自己也洗涮后便开始将锅碗洗涮干净,为前来帮忙的人准备早餐。

  刘春红昨晚一夜未眠,不全是为奶奶去世悲伤,因为他父亲昨天向三亲六戚和众乡亲宣布,今天要把奶奶的丧事和她的喜事一起办了。

  刚把锅洗干净,她的本家婶婶们就都陆续来了,一群麻利的女人,切菜的切菜,洗菜的洗菜,轻车熟路。惯会掌厨的大伯娘,早就系好一条大围裙,将头发盘得利利索索,站在灶台前发号施令,切菜怎么切,配菜该配多少,分配得井井有条。近家的男人们也都来了,前几天全上了坟地,挖墓基的、抬石头的、做拜台的,抬石碑,各自按着执事名单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今天他们早早地来,是要因为刘友才要借女儿春红的婚事办喜丧冲喜,老人的丧事就要改成坐白夜,这样,中午12 点后,老人就要上山入土,而且前脚发灵,后脚就要举行婚礼,因此,洞房就得在上午布置好。

  刘春红一直认为父亲是要把她嫁给覃俊成,因为昨天晚上,她去抱柴时,正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娃儿虽然读书时名声不好,但人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学有才学,因为干活老实,也成了砖厂的正式工,什么都不差,日子是人过的,只能看我春红的命了。

  刘友才悻悻地瞪了妻子一眼,恨声说:你惯的好女儿,她背着我们已经和那个混张东西私订了终身,早嫁早好,免得我今后无脸见人。

  刘春红一直躲在窗外偷听父母的对话,一张俏脸燃起了两片幸福的红霞。

  六

  在刘春红的期待中,覃俊成拎着三牲等祭祀礼品,正在往刘家老屋赶。自前几天二舅那探得这个日子后,覃俊成就陷于一种苦苦纠结,无法决断的境地。二舅和覃俊成都明白刘友才没说一句真心话,只是在听了何文书的话后,没敢反对刘三春与自己的交往,但是不是真心想把女儿嫁给他,覃俊成还不敢肯定。

  覃俊成想法不是没有道理,依刘友才的打算,他是准备采取突然袭击,把刘春红嫁给一个老实本份,家庭又好的娃儿。这个娃儿的父亲是刘友才的远房表兄,夫妻俩都是转业干部,表兄在公安局工作,表嫂在县供销联社工作。只是娃儿小时候学战士训练,从木马上摔下来,大脑受了伤,没有了曾经的聪明灵利,勉强读完初中,被安排在一家供销系统的国营旅社洗碗。对于覃俊成的人才,刘友才没二话,问题是这娃儿还在上高中就和俩个女同学谈恋爱,他担心女儿今后会受到伤害,结婚后过得不幸福。但碍于覃柳和德高望重的地位和他百里挑一的家庭,还有覃俊成和何文书的关系,刘友才没有一口回绝,只说自己家境不好,小的还小,妻子又是小脚,家中离不开身为长姐的春红帮助,不能在近几年内完婚。刘友才这么做是有他的道理的,因为他打听到覃俊成已经25 岁了,在土家山寨,男娃儿这个年岁可拖不起,迈过了25 岁的门槛,妹娃儿就会嫌他年龄大,不愿意嫁给他了,到时他自然要急着另寻别家妹娃儿成家。刘友才为自己的计策而沾沾自喜。

  昨天,二舅才跑来告诉他:刘家要把老人的丧事和大女儿的婚事一起办,借以冲喜。覃俊成一时在两难境地之中徘徊,看着养母家空荡荡的四壁,在短时间里去哪里去备一份冲喜的厚礼呢?如何来得及给新婚妻子准备嫁衣呢?在这之前,作为未婚女婿,去吊孝的三牲自然早就准备好了。听到冲喜的讯息后,覃俊成已经感到事态不妙。要么服从命运的安排,断了那个念头;要么拼力一搏,成就成,不成也没啥,拼着舍一次面皮,以女婿的名义带上三牲去吊孝。他急忙去砖厂领了工钱,买了几块布料,连夜请手工业社的师傅们,赶做好几套新衣。

  第二天一早,覃俊成硬着头皮鼓起勇气跨进如深宅大院的刘家老屋,院内住着许多人家,大部分姓刘。再拐向右边一道小石门,进去便是一个天井,刘春红家就在这天井的右侧,两人相会时,刘春红多次描绘过她家的位置,路径是再熟悉不过了。覃俊成跨过那道小石门,一阵笑语扑面而来。覃俊成举目一看,但见天井正上方的戏台上,已黑压压坐了许多宾客。饶是覃俊成胆大包天,此时也是两股战战,毕竟女婿怕见老丈人头一遭,何况人家还没有明确答应自己求亲呢,想想那种尴尬,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但一切不容他多想。好在覃俊成是读过很多古书的高中生,当时在农村已经算秀才了,心里再慌张,外表看上去还是很平静大方。走过天井,覃俊成一眼看到刘友才坐在戏台正中的一张八仙桌旁,正在陪亲戚说话。见覃俊成进来,也许是因为他与众不同的气质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覃俊成竭力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沉着地上了台阶。近了,更近了,刘友才那张惊疑的脸庞映入眼帘。覃俊成顾不上想后果,从容走到刘友才面前,露出笑容,对着刘友才亲热地喊了声“岳父”。

  那些帮忙的本家只知道今天要冲喜,丧事喜事一起办,但都不知道刘春红是和谁办喜事,他们哪里知道刘友才心中的曲曲折折,饶是他们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想到有胆大到敢自荐当女婿的,就理所当然地把覃俊成当成了今天来冲喜的刘家新女婿了。于是他们一面客气地往座位上让,一面接过覃俊成手中的物品。刘友才愕然,一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旁边的一干亲友,都是爱瞧热闹爱来事的,一齐起哄起来,有人说大喜啊,大喜,么时候有了新女婿都不告诉我们亲戚一声,藏着掖着不像话。然后周围又一片声音地说,这小伙子一表人才,真是不错,友才不愧是在外跑的人啊,有眼力,春红有福气。

  当着众亲朋的面,刘友才发作不是,不发作又不是,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土家族人认为,老年人到了一定岁数亡去,便是升了天,和非寿终正寢、短命鬼的不祥有着天壤之别,是寿终成仙,乡下人称做白喜,丧味原本就淡了,喜庆到大于伤悲,主家要备很多饭碗,供前来吊孝的亲友吃完饭后带走,俗称偷寿碗,以求自己也能活个高寿。因此,一大家子亲戚本家聚集在一起,倒显出热闹和谐的意味来。

  就在刘友才哑巴吃黄连,无可奈何中又不知如何是好时,发灵的时间到了,支客司便大声宣布:鸣炮开席。上饭菜和酒水的,是清一色的本家青壮小伙,一个个短褂长裤,打扮整洁利索,皆手托木盘,满载丰盛菜肴鱼贯而入。菜已经上桌了,好汉不打上门客,没有把人家撵出去的道理。刘友才是进退两难。可事态却不受他控制地发展下去。覃俊成的二舅早看得真切,此时举着酒杯过来,连叫带嚷地说:老哥哥,你虽然比我大两个月,但论起来我辈分我原本比你大一辈,但我今天就决定降一辈,称你老哥了,你也得卖我一个老脸,接受我同敬你们翁婿一杯。

  刘友才想要说话,身边早就有人递过满满一杯酒来,举到他唇边。旁边又有人按手按脚,还有人说:以前你是长辈,现在他的新女婿是你外侄,你就理当降一辈了,这酒当喝。刘友才一看对面的覃俊成,亮出了喝干的酒杯,笑盈盈地对着他抱拳行礼,道了一声多谢岳父!只好硬生生地灌下了这杯酒。覃俊成接着又自个儿斟满一杯酒,说:现在我单独敬岳父一杯,祝你老人家万事如意,身体健康!刘友才没奈何,又被身边一班人强行灌了下去。

  多好的小伙啊,模样好,言辞也好,友才你真是好福气。众人七嘴八舌。那些亲戚见开了头,哪个不凑趣,一个个争着来同敬他们翁婿的酒,混乱中刘友才竟是连连喝了五六杯,也插不上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个“不”。好不容易,瞅着一个空档,挣脱众人,直奔厨房。

  黄金花见丈夫脸红脖子粗地过来,只道他是醉了。带点责备地说你也少喝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把持不住。

  刘友才粗着嗓子,没好气地说,女儿是你养的,我不管了,那个覃俊成也来了,岳父也叫了,酒也敬了。你说现在怎么办?

  黄金花这才感到丈夫有些异样,加之丈夫夹七夹八说了许多,令黄金花也有些吃惊,于是丢下手上的活,跑到天井下偷偷瞧了瞧,一眼看见覃俊成正面色红红地坐在席上,和一班亲戚有说有笑呢。黄金花这才彻底明白前面发生的这档子事。黄金花原是个听话的农村妇人,平时丈夫在家听丈夫的,丈夫不在家听刘春红的,一味唯唯诺诺,又哪里有什么主意,眼下,也只好对自己男人说:男娃儿虽然上学时名声不好,人倒不差,日子是人过的,回头就看春红的命吧。

  七

  第一轮席终,发灵的炮就响了,接着就是鼓乐喧天,边炮齐鸣,在覃俊成和刘春红扶着灵枢出门时,却发现门前又来了一群迎亲队伍。覃俊成和刘春红同时发现了哪个胸前戴着大红花的新郎,此时正木然地看着刘春红。

  覃俊成和刘春红同时心中一紧,气血直涌脑门。刘春红问刘友才:爸!今天来冲喜和我完婚的人是谁?

  把你奶奶送上山后回来就知道了。

  不!我现在就要知道!

  你是我女儿,我是不会把你嫁给一个还在读书就品德败坏,差点害死女同学的坏男人的!

  覃俊成喝了不少酒,浑身燥热,此时一听刘友才如是骂他,气急交加,热血倒流,大声嚎叫:我不是坏男人,上高中时没和女同学谈恋爱,更没同时爱上两个女同学,我今生只爱刘春红,不信,我现在就用死证明给你看。说完,一头撞向一块石头。

  刘春红和宋兰花同时扑上前去救护,可为时以晚。宋兰花哭着说:你好傻哟!怎能不把生命当回事呢!刘春红嫁别人了,还有我爱你啊!

  宋兰花站起来指着刘友才说:他是你怨枉死的!我表姐说,女同学喝药一事,公安局调查清楚了,与覃俊成没关系,覃俊成上高中时没有和女同学谈恋爱,是那两个女学生同时暗恋上了覃俊成,都偷偷给覃俊成饭盒里放好吃的,可覃俊成只爱吃另一个女同学母亲做的咸菜,另一个女同学因没有母亲,做不了好的菜给覃俊成吃,她偷偷给覃俊成的菜,覃俊成总是给别的同学吃了,一时想不开才喝了农药。

  刘春红是从奶奶的墓地直接回砖厂的,从此没回刘家院子。砖厂倒闭后,她守着寂寞的砖厂,度着寂寞的时光。

  八

  往事如同一部老电影,总是在深秋时纷至沓来。刘春红觉得最近自己的大脑有些恍惚,她不停地想,自己和覃俊成第一次见面到底在哪个地方?刘春红站在苏马荡小径分叉的路口上,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着,她用手拢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说,唉,真的老了。往事怎么记起来都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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