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冬
每年冬月里,我必回家一趟,八年里从未改变,因为是双亲的忌日,我定要回到他们生我养我,曾留给我太多回忆的老房子里,摸摸他们曾用过的农具,躺一下他们曾睡过的床,倚在门边,靠在柱子上……一桩桩、一件件、一幅幅温馨的画面,足以寄托我的哀思。老家在竹林深处,远远看去,一长排的竹林,不见人家,只见炊烟。雌竹更多一些,偶有两棚龙竹掺在里面,故意留几根老的开花,预示着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长旺、节节攀升。这几句成语是我从记事以来就熟知的,只是年少时无从知晓它的寓意。
我喜欢老家的梯田,一山一凹的梯田,顺着山形一直蜿蜒到小河边。无论是冬春时节的蚕豆、豌豆、小麦,还是夏秋季节的谷子、玉米,这些梯田养育着一辈又一辈的亲人。麦苗绿油油的长着,离打苞还有些时日;豌豆早过了掐尖的时候,故而错过了水煮肉片里美味的豌豆尖,还好偶有两包炮仗豆解解馋。放眼梯田,就数蚕豆田里的狗屎花开得欢,粉色系的,很有诱惑力,可惜再美我也不敢轻易碰它,拍两张美照嘚瑟,怕我的鼻炎又犯了。每每这个季节,村里的女人总要花两天时间在田里掐麦蓝菜,这是再忙也要进行的劳作。把麦蓝菜掐回家晒到半干,腌在腌菜里或是拌在豆豉里,等杀年猪时刺激一下人们的味蕾。更勤快点的女人,还把田边的车前草,水沟里的香菜、折耳根、野芹菜等等扎成小把背到街上,是城里人所钟爱的山野菜蔬。
田边地角的柿子,是小鸟的天堂,孩子们的乐园。记得儿时,下午一放学,几个小伙伴相约去找猪草,人手一个小竹篮,实质是去摘柿子吃,似小猴子一样爬上树,捡又大又红的分了吃。柿子分水柿和干柿两种。水柿的个大,相对甜度大点;干柿个小,相对更涩点。那时的乡间还没有水果柿子一说。不管什么柿,乡村的孩子都喜欢,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把柿子做成柿饼,串成柿干,是孩子们不可或缺的零食。现如今,物质生活水平提高了,年轻的一代,没人愿意做柿饼,更没人串柿干。冬日的暖阳下,古董似的老柿树安详地数着云淡风轻的日月,红通通的柿子在风中摇曳,成了觅食小鸟的天堂。
田头,放水牛的老大爷,戴着棕树帽,穿着蓑衣,信步踱到玉米杆堆边半倚着,拿出随身携带的长烟杆,放上自己种的草烟丝,半咪着眼一口一口享受着烟雾缭绕,享受着这份乡间的静谧,在吞云吐雾间细数着脚下这块土地的过往。一阵风刮过,坡上那棵不知名的树随风掉落的叶子,复又被风带到半空中,似一群黄蝶随风起舞,与田边地角翩翩嬉戏的彩蝶遥相呼应。大爷的烟雾也被带在风里,袅袅地萦绕。
无论是蜿蜒的梯田、老柿树,还是高到无法再剥棕披的棕树,它们都记录着老家人的风俗习惯、风土人情。站在高高的土堆上远眺,除了不见一丝白云的蓝天,就是绵延起伏的山峦。
皮歹茶
皮歹茶主产于老家小村村皮歹,上小村也有所分布,海拔在2500米——3000米之间,这里全年气候温润,土壤肥沃,雨量充沛。1970年,吴文龙师傅在大理茶厂制茶学艺,回到家乡后亲手种植了皮歹茶园,并创制了皮歹茶。由于山高林密,空气新鲜,无污染、纯天然的生长,加上纯手工烘培、搓揉、烘干,使得皮歹茶有独特的口感,入口甘甜、细涧,令人心旷神怡。清明时节,二哥打来电话,叫我们仨回去扫墓,顺便回去采点春尖解解馋。父亲和母亲就长眠在守护了一辈子的茶园边上。
一天恍若百年,百年只是一个擦肩。不知何时起,我越来越怀念跟在双亲后面在茶园里晃荡的时光,而且一晃就是一整天。二月的清晨,连微风都带着桃花的气息,那株茶园中的桃树开得热闹,正应了那句“万绿丛中一点红”,显得如此的郎才女貌。那场景如若换作是今天,非得亲泡一壶桃花茶,再来一本枕边书,犒劳一下饥渴的灵魂。正午太阳最毒之时,我便戴上小红帽,缠着父亲给我摘黄泡果,勤劳的母亲会在茶园边上找点龙爪菜,明天来点腊肉、豆米炒龙爪,调剂一下清贫的生活。
日子平淡充实,却不失一种淡淡的幸福。恰似春茗因沸腾之水,才能释放出深蕴的清香。那些时光,每每双亲制茶到深夜,我却早已进入了不知名的梦乡。一年最好的茶,会送给亲朋品尝,家里留下喝的顶多也就谷花茶之类的。于我印象最深的是奶奶用土罐烤早茶喝,头杯还得敬茶神,小哥和我能尝到的也只是第七、八杯。从小在茶园长大的我,对茶情有独钟,只苦于无法用语言表达它的好。
一转身,却早已远离了那些童真的岁月,为了生活,为了理想,奔忙在困顿的社会中,迷茫之余,却总还惦记着家乡的茶园,渴望着那杯刻骨铭心的芳香与甘甜。
初冬的小河
入夜,辗转难眠,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静心聆听,才发现门前的小河没了声音。初冬的小河,变得静谧而温柔,少了夏秋时节的张狂,似一个骄横的公主,突然变成了善解人意的小媳妇,静静的流淌着。
站在河床上四顾。岸边坡上格桑花开得正欢,有粉色,也有红色;臭芙蓉也不甘示弱,连片的绽放,有橙色的,也有暗红的。这可忙坏了勤劳的小蜜蜂,从这朵采到那朵,从这片飞到那片。偶有芦苇丛中松鼠出没,转瞬又遁入洞里消失不见。
河床上的石头大小不一,颜色各异,参差不齐,相同的是都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光滑的表面。当你以为捡到绿宝石时,岂知是被河水打磨好的啤酒瓶碎片。它同小河里的万千石头,河岸边芦苇丛里的塑料瓶一样,在历史的长河里漂零。不知是谁将它们丢弃,没有可去的地方,不在这里又会去哪里?属于它们的世界,是痛苦的还是欢乐的呢?
腾空思绪,闭眼,河水散发出特有的味道,微风拂面,柔柔的、绵绵的。啾栖鸟过,白头翁从这块大石飞到那块大石,从河的这面飞到河的那面,再从河的那头掠过随风摇曳的芦苇花。
捡几个光滑的石头,在河流平缓的地方来上几组打水漂,回味往昔的童年时光;或者捡几个别致的揣在兜里,拿回家珍藏;或者在小沙滩上留一串奇怪的脚印,再恶作剧地拙画几个字……
岁月如梭,小河静谧,它千年的流淌,倘若有谁能明了,那肯定是河里的石头,天上的星辰。
夏 雨
夏雨是多情而缠绵的。夜已深,窗外又传来了陌生而又熟悉的嘀嗒声,一场夏雨淅沥来袭。看看天气预报,最近一周都有雨,心里暗自窃喜,不禁嘴角也微微上扬。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民,我知道这场雨意味着什么,无论是烤烟、玉米、稻谷,还是药材、核桃,都犹如施肥。而我还有另外的小算盘,就是雨后去山里找蘑菇、木耳,那是大自然馈赠我们的纯天然美食。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王维的这句诗形容这场景,是最贴切不过了。 我喜欢这缠绵的雨。撑着雨伞,穿着雨靴,踩在汲够雨水的泥地里,看地面软软地凹陷下去,走远,回头看自己奇特的大脚印,比昔日里大了很多,于是傻傻的笑。我担心雨水会把路边的花枝折断,于是轻轻抖落雨水,再捡一地的残花,放在石缝里,又盖上一片大树叶。又或童心大发,把伞丢掉,使劲晃一下树,然后转身跑开,却跑不过满树落下的水滴。
我喜欢站在敞亮的大石头上,看草尖上的水珠,晶莹剔透地挂着,像极了一颗颗钻石镶嵌的绿丝带。看远处烟雨蒙蒙的群山,被流动的雾包裹着,朦朦胧胧的。寻觅那一份时隐时现、若即若离,想像随着流云,是否有一位驾鹤的仙童撒一把雨的种子,淅淅沥沥下不停;抑或一位美若惊鸿的仙女在回眸间,撒一段好姻缘在人间。
雨一直下,就连鸟儿都躲在巢里,只有蜗牛们懒洋洋地探出头,不紧不慢地爬过石头,爬过草丛,又爬上花叶,似要去赴这场季节之恋的盛会。地上泛白的草芽,争先恐后地从地里冒出来,隔天再看,已是能分辨种类的绿芽。
一分菜地
都说六七月的天,就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刚刚还热得使人眩晕,这会儿太阳就像是取经去了,天空是清一色的铅色,貌似受了委屈的小媳妇,郁郁地忍着,忍着。恹恹地病了几天,想去屋后的菜地看看,想又长了很多杂草。夏天的植物长得快,尤其是这个多雨的夏,我的菜菜们也在惊人而疯狂地长着,那速度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冬瓜、南瓜、黄瓜分别在三个角爬着篱笆,极像三个守护神,守护着我的三角形菜地。南瓜和黄瓜都开出了黄色的花,只是南瓜的花大些,黄瓜的花小些,唯有冬瓜像拖沓的小孩慢着半拍,不见动静。这可忙坏了小蜜蜂,嗡嗡的唱着,欢快地穿梭在花朵与蜂房之间,恐稍不留神让大黑肚子虫钻了空子,把整朵瓜花啃了过半。
相比花虫和小蜗牛,菜青虫最会享受,每天都翘着二郎腿,晒着日光浴,泡着咖啡,吃着美食,听着流行音乐,指不定还聊着微信,撩着妹。每每被我发现时,已被它们团伙袭击了一大片。真叫我恨得是牙根痒痒,想要“撒上敌敌畏,不知死多少”,可为了顾及全家的健康,只好作罢,任由它们继续祸害我的菜菜。
比起长青椒,菜园里的那两棵红色小米椒更显眼些,是绿色菜园里唯一的红,说是个妩媚的少妇也不为过,总之,是那么地恰到好处。靠边的那棵芒果树,今年分外结了些,椭圆形的芒果一串一串,压得树枝快要断了。热了,累了,我会坐在树下的石头上,靠着树干闭目养神,仿佛回到童年放牛的时光。
菜地是风景。杂草的菜地。花的菜地。瓜的菜地。虫的菜地。辣椒的菜地。芒果的菜地……菜地是一个小小的大千世界。我会种上不同种类的蔬菜,定期给它除草、施肥,细心地打理着它,就像我酸甜苦辣的人生,要定期地给心灵除草,要用心地经营。这一分小小的菜地,似我心底的这一亩心田,不打理就会荒芜,不经营就会凌乱。虽不是浓墨重彩,却也是平淡真实。
黄 昏
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雨,这会儿停了。我坐在伞下的石桌边,书放在石桌上,却没有心思翻,目光游离,落在不远处的山头上,似要与天相接。夕阳的余晖撒在雨后的灌木林上,说不出的惆怅。抬头看看光怪陆离的云,像那些年用破布掺上少许棉花弹成的棉絮,也像老家梯田里风吹过后的麦浪。许是看花了眼,在夕阳的映衬下,那云有的变红了,有的变黄了,也有的变成了灰黑色。刚刚才看着像一只从麦田里钻出的小耗子,转眼之间又变成了凶神恶煞的狼,眨眼间又变成了可爱的小河马……真的是变化万千,神秘莫测。
天渐渐黑了下来,只有低飞的燕子,还乐此不疲的自由飞翔。我想它们是从老家飞来看望我的吧。小时候,每每这个季节,这样的黄昏,我也会独自坐在屋后的麦田边,抬头看变幻的云彩,看起伏跌宕的群山,看夕阳下的归鸟。以至入迷到父亲喊“小燕子,天黑了!”
一阵晚风吹过,红椿花又哗哗掉了一地。镂空的衬衫明显有点单薄,思绪一下子拉回到现实。我不再厌恶这株红椿树,它除了在夏秋季节为我遮风挡雨,春天开的花也极致的漂亮,一串串细碎的花,有麻子那般大小,黄白色的一串嵌在绿叶中,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在这个雨后的黄昏,令人格外的神清气爽!
我不再埋怨冬天总有扫不完的落叶。我甚至习惯了每天静坐在树下,泡一杯家乡茶,单曲循环一首轻音乐,阅读一本自己喜欢的书。在每一个单调乏味的黄昏,手托下巴,看路上车来车往,无聊之余,善意地揣测着行色匆匆的过客,惬意地沉浸在每一个黄昏里,静静地等待黑夜的来临。
驮板子
也是这样一个寒意正浓的深冬,父亲因为病了很长时间,瘫痪在床。听母亲说,那是当年父亲被打成“右派”,挨批斗时被打折了三根肋骨和右腿,没钱医治落下的病根。我始终无法理解,更无法体会那是一个怎样动荡的年代。那时的我唯一焦虑的是我的学费。在一个漆黑的黎明,我随着村里马帮,去一个名叫大花树的地方驮木板。我只高兴自己的学费有了着落,却忘了问母亲到底有多远,也没看见母亲目送我离开时在昏黄的灯光下独自垂泪。和我同行的叔伯们,每人赶两匹骡子,我的才一匹,有他们帮着照看,我只需跟着他们赶路。
“初生牛犊不怕虎”,那是当时对我的真实写照。因为天还没亮,山路崎岖,我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们。不知走了多久,东方拂晓,到一个叫大龙潭的地方,叔伯们叫骡子喝水,人也稍作休息,他们叮嘱我喝水,也把随身的背壶灌满,说这一路只有在这能喝到水。龙潭有十多亩大,里面长满了水草,潭水清澈见底,不时有小蝌蚪游过;龙潭边上开满了整片的山茶花,有红的、白的、粉红的,竞相开放,好不热闹。而既使是这么怡人的景色,我都不能多作停留,现实也不允许我驻足。
一路都是上坡,我渐感体力不支,气喘如牛,脸却冻得通红。大伯看我实在可怜,说要背我一段路,我并没有应允,只让他牵着我走。在这个干燥的季节,骡子走在前面,尘土飞扬,还不时地拉着粪蛋。小鸟轻快地唱着歌,路边的马樱花正开得浓艳热烈,招来了很多蜜蜂,嗡嗡的采着花蜜;使得这个冬日里,丝毫感觉不到冬的肆掠,反倒觉得春意盎然!
终于走到太保山顶,却离“大花树”还有三分之一的路,好在这回是下坡路,自然轻松很多。只是林深树密,很少透进阳光,不时有野鸡出没,我只觉得稀奇,直到见到熊掌印,叔伯们神色凝重,说得加快赶路,怕遇到熊,我开始有了恐惧感,因为我不想成为隔壁村里被熊抓成妖怪似的大叔。一路小跑到了目的地,二哥见狼狈的我,心疼地说“给你留了碗米饭”。在那个贫穷的年月里,能吃到碗净米饭,那是多么美好的事!
二哥只给我绑了两块一尺二的木板,说是驮轻点就不用怎么管骡子。我又跟着马帮往回赶,只是这回是分开走,各自都得照顾好自己的骡子,怕驮重了翻驮子。二哥特意交代叔伯们,让我走中间,并嘱咐我以后别来了,路太远怕走坏了。恐慌地走过了熊出没的路段,不知不觉又到了大龙潭,夕阳下的大龙潭在山茶花的陪伴下,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夜幕降临,我怕路边的坟地里有鬼爬出来,猫头鹰肆无忌惮地叫着,使我毛骨悚然。我除了紧跟着骡子,就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在天堂的奶奶把这些妖怪打跑,别让我看见。到小村卖了板子,已是晚上八点多,回到家还得走一个小时的夜路,我又累又饿,塑料底鞋磨破了我稚嫩的双脚,可是,我想读书,我需要学费。这样三天来回下来,倔犟的我终于在第三天夜里发起了高烧,迷糊中还呢喃地吆喝着骡子。
或许,农村对文人墨客而言,那是灵感的发源地,有取不完的题材,可对一个刚满十一岁的女孩来讲,那三天的两头黑,那么远的路,是多么大的挑战。又或许,人都是逼出来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如今想起,我都怕走那条路,但不后悔曾走过那条路,那条伴我一生成长的路!
年 味
在记忆最深处,每到年关,村里的女人们都忙着备年货,母亲自然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熬核桃油。七月的雨天,母亲总戴上斗笠,穿上蓑衣,背上竹娄,去河对岸捡铁核桃,每天三百五百地攒着,攒着。到了年前,用这些核桃熬上八斤十斤的核桃油,等着过年的时候吃。家里没有地板,母亲在地上铺块塑料布,在上面放上木墩,用自制的木锤,把一个个铁核桃砸碎,筛好,再放到大木臼里反复舂,舂好的粗油酱放到大锅里煮。煮油的时候,母亲用长竹削不断地搅拌,一方面怕糊,一方面是这样搅拌以后出油率比较高。总之,这个过程最快也得三天三夜,从砸核桃,舂核桃,到煮核桃,母亲重复、机械的辛劳,换来的是清香无比的核桃油,以及看似黑呼呼、我们吃着却可口的油酱。
擀米粉皮。拣上好的新米,把细碎的筛走,泡三天三夜,再放大簸箕里慢慢地晾干。晾干后再用手磨磨细。那时,我总是脚下垫条小板凳帮着母亲拉手磨,只是从小性急的我坚持不了一会儿,又野去了,却不知道心疼母亲。那时的父亲腿脚不灵便,这些重担自然而然就加诸在母亲身上。一双手,往往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好在擀米粉皮这天,都有婶子、大妈的帮忙,米粉一共要蒸三次,期间,每蒸一次都要搓揉,揉到足够有弹性。蒸第三次时,放上各种颜色。蒸米粉的过程中,调皮的孩子们也有福利,那就是掐一小团粉面,捏几只各色的小鸟,撇一杈木瓜刺叉着,不一时,却又把这些小鸟们统统消灭在口里。
做豆腐虽然麻烦,但相较起来算是简单一些的。同样是泡黄豆,磨豆浆,再煮成豆腐。清贫的岁月,勤劳的母亲给予我们四个孩子的永远都是最幸福的童年时光。年街(腊月的最后一街)上,总会给我买两个长耳朵的米花糖,大年三十挂在天地树上面。而哥哥们也会自制风车来装点。不带雷的炮仗大概是小哥哥的最爱,宠溺的母亲总是以自己拿掉了为由,悄悄解下几个塞给哥哥,并嘱咐注意安全。
杀年猪是腊月二十八九的事,许是为了过年时还能吃到新鲜的猪肉,也因此多了一项过年的项目,那就是年初二必须由男主人蒸一锅粉蒸,而且得是猪头肉粉蒸,给孩子们解馋、打牙祭,也让辛劳一年的母亲放上一年到头仅有的一天假。而这锅粉蒸里更美好的寓意是:新的一年开始,日子从头再来,生活蒸蒸日上。
偷新水
老侄一下飞机就给我来了电话:“喂!小姑,今年回家过年吧,我待会儿也给小叔打个电话,三十晚上都聚齐了熬寿岁,年初一我也体验一把传说中的‘偷新水’。”孩子们总是期待过年,盼望过年。孩童时的我,也盼望过年。那时的我无忧无虑,只天真地知道过年就能穿上新衣服,吃上好吃的,也不用去放牛、放羊,还准我去邻居家守那台熊猫牌电视,至于电视内容是什么,我早已丢弃在风里,埋入尘埃。模糊的印象里,村庄的小年青们提着双卡录音机,跳山寨版迪斯科,狂欢到凌晨,顺利地熬过了寿岁。而我,最期待的还是年初一的“偷新水”。
八零年代的大山深处,没有自来水一说。村里人喝的是两公里外引来的山泉水(大沟水),上游人喝,下游要灌溉几百亩的皮歹白族梯田。每天天还没亮,勤劳的女人都担着扁担,络绎不绝地往家里挑水,一趟又一趟直到把缸挑满。伴着桶叮当的碰撞声,把黎明从黑夜中惊醒。清晨的水杂质相对少点,清亮点,也许正是这样,才有了年初一的“偷新水”一说。
记忆中,早早的吃过年夜饭,母亲就交代:"明天不许惹妹妹哭,不准泼水,不准吹火,否则明年我家谷子、苞谷又要倒了。”母亲切好红糖,核桃仁炒好又捣碎,明子(干的松树根)划好扎上红绳,备好水桶,里面放上一柱红香,又把家里的菜刀砍刀藏好(年初一不能用快口,否则一年到头不顺利)。熬过了年三十的寿岁,二哥和小哥还要再三叮嘱奶奶要早点叫他俩,今年必须争第一。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大山里,公鸡打鸣就是闹钟。睡梦中,听见有人放炮仗,俩个哥哥一骨碌起身,胡乱套上衣裤,没等穿稳鞋,二哥就拎桶点火,小哥点香,还有那封象征吉祥的炮仗,往村口的水沟跑。边跑边埋怨奶奶叫迟了,说又没争到第一。奶奶干咳两声说道:"第一诓大话,第二倒数收庄稼,第三……"没等奶奶说完,俩个哥哥早已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里。不一时,二哥踉跄着拎回半桶水,并嘱咐母亲省着点用,煮汤圆的时候可以多放点新水,似乎会更香点。我穿着新衣服蹲在桶边,看那半桶神奇的水,就那么盯着,确实觉得那水不一样,真比往日更亮、更新、更清甜。
印象中,二哥性格总是急躁。隐约记得我八岁那年初一,二哥偷完水回来,烧开了大锅水,还有铜壶水,嚷嚷着母亲快点包汤圆,否则又争不到第一。母亲前脚进厨房,我后脚跟着就踩进了二哥放在地上的铜壶里。我撕心裂肺的哭叫打破了这个美好的初一,右脚脚踝以下全都褪了皮,起满了惨不忍睹的水泡。当傻傻的二哥舀了一瓢新水倒在我鲜血淋漓的脚上给我降温时,平时温和的母亲抬起的大手落到了二哥的脸上。那个初一,母亲哭了,她总觉得亏欠二哥,二哥耳聋,是小时候发高烧,中耳炎化脓留下的病根。
都说,妈在,家就在;妈在,兄弟姐妹是亲人;妈不在,兄弟姐妹是亲戚。如今,父母都过世了,大哥、小哥都在外面上班,老家只有二哥。好在,每年杀年猪几兄妹都要聚一聚,即使过年不能团圆,也少了些许遗憾。而小侄始终是我的影子,他不明白嫁出去的姑娘三十晚上不能回娘家,小姑无法陪他体验那传说中的“偷新水”。
年近了,近了。少了孩童时的激动与期盼,却添了淡淡的忧伤。
小店的一天
累!收拾完店里的活回家,已是夜里九点多,小宝早已在背上熟睡,而我还没喂猪,喂那两头快要宰了的年猪。借着手机微弱的灯光,草草打发了两头猪,才把小宝放在床上。放下孩子,感觉肩周炎又严重了些,真想洗洗就睡了。可再忙也得坚持,坚持每晚十五分钟健身,十五分钟阅读,还有十五分钟,呵呵,那就是逛一下朋友圈。躺在床上才想起白天新加的朋友,逛逛他们的空间,才发现他们是中国美术学院的教授,是知名的画家。
那是中午,正忙间,来了一拨客人,问我有什么吃的,我惯例介绍了特色菜。那位刘厚旺老师说忙着赶路,随便吃点炒菜就行。看我忙得焦头烂额,刘老师对我说:“老板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来给我配菜吧,我来炒,这样快点”。这种好事我欣然接受,心里暗自高兴这肯定是个大厨师,我顺道跟他学两招。我简略地跟刘老师说了一下哪里用火,佐料都放在哪,我们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炒菜。忙碌间,刘老师俨然像慈父般告诉我,如何炒菜才好吃,佐料该怎么配,何时放。比如说,简单的炒鸡蛋,刘老师说要适量地放点料酒;炒调羹白时,先炒拍好的茎,再炒叶子,放耗油就少放或不放盐等等。黄建时老师则把炒好的菜端上桌,每次都客气地跟我说“谢谢”。
其间,细心的黄老师还跟我年迈的公婆唠嗑,问问家长里短。问我家大宝在哪上学,都念几年级。说话间,婆婆的一句方言给他们逗乐了,“这是刚掏的一窝冬蜜,别的还没克(去)掏,你们尝尝,是纯天然的,白蜂籽有营养又好吃,黄色的蜂饭不好吃”。有个高个子戴眼镜的老师重复着“克”,把我都笑翻了,以至倒在甁里的蜂蜜都洒了。风趣幽默的黄老师说:“再(克),老板娘都没法倒蜜了。”谈笑间,六位老师彬彬有礼地跟我们一家挥手告别。想起中午刘老师掂锅炒菜时,我如何能想到他是大学导师,黄老师来回端菜间,我又怎知他是大学教授,我曾一度把穿着艺术的老师当成是大老板。为人低调的他们握着画笔的手,教育了多少莘莘学子?那该就是桃李满天下了。
是小宝急促的呼吸声把我拉回到现实。小宝这是发烧了,许是今天被蜜蜂蛰到引起的,这会儿整张脸都肿得变了样。是我大意了,他天生身体弱,还高蛋白过敏,店里一忙,就没照顾好他,做了一个失职的母亲。现在是凌晨两点五十,家里没有退烧药,我只能用冷毛巾给他敷敷,熬到天亮。
夜,已很深很深。也许这是黎明之前那个最寒冷的时刻。冬天粉墨登场,春天近在咫尺。熬过了冬夜,当天明太阳升起,又该是有惊喜而温暖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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