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冬天,那时我在广东台山。
那一天,有些冷,天空阴沉沉的。我突然接到哥哥的电话,他说母亲因为风湿病在医院打吊针,晕厥过去了。现在已经办理了住院手续,希望我抽时间回去看看母亲。
挂了电话,我第一时间处理好了一些事情,买了第二天回老家的火车票。
在火车上,我不断地收到哥哥发来的手机信息,他向我反映着母亲的病情。晚上的时候,他说,母亲已经进重症监护室了,叫我尽量快一些赶回去。我没想到事情的变化是如此的快,简直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火车抵达达州火车站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我心急火燎地上了一辆出租车,就在寒风凛冽的夜里急急地朝巴中赶。
回到巴中已经是早上七点,哥哥开车来接的我。一路上,他的神情凝重,说母亲已经抢救过一次了,现在情况不是很好。我的心里一阵难受,顾不上休息,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放,就直接往医院里赶。这是我离家九年后的第一次回家,在这之前,我一直在外面漂泊,一事无成。
二嫂一看见我就说,老五这一回来,老妈肯定要走了。她的意思是,在我没回来之前,母亲一直在监护室里苦撑,等我回来。老家人的说法,就是临走的人要看到他最亲的人,才肯走。现在想来,母亲也许是真的在等我,抢救那一次就差点走了,但是她又顽强地挺过来了。
在医院里,母亲躺在重症监护室。按规定,我们下午四点才可以进去见她。因为疲惫和悲伤,我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睡着了。在梦里我看到了母亲,她安静地笑着,露出两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她和蔼地看着我,然后给我做好吃的。
醒来后,是空空的走廊。我不禁悲从中来,流下了眼泪。
下午四点,我要进去看母亲了。进去之前,大哥拉住我说,看到了母亲不许哭,免得她心里难过。我点点头。换上消毒服和拖鞋,我进了光线幽暗的重症监护室。
九年了,母亲一年比一年衰老,她的身子,一年比一年矮小。进去后,我看到母亲戴着氧气面罩,眼睛紧闭,她的身子很小很小,蜷缩在被子里。我扭过头,忘记了大哥的叮嘱,泪水不争气地涌出来。待情绪平静一些后,我靠近母亲,握住了她的手。母亲的手,此时凉凉的,瘦瘦的。母亲睁开眼睛,看到了我,她动了动身子,无声地笑了。她用力地攥住我的手,怕我又像小鸟一样地飞走。我和母亲相互凝视着。母亲始终微笑着,她看到远方的游子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脸的沧桑。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我不得不和母亲道别,掩面冲出了病房。
回来的第三天,那天也许是母亲回光返照,我们进去看她的时候,她一直在微笑,看起来精神状态比较好。出去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走的。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母亲用力地挥舞了几下她的手,看起来很着急似的。也许是她有话想对我说,也许是她想让我拿纸和笔给她,她想写下遗嘱之类的东西给我们。但是,这只是现在的猜测了。我非常后悔当时没有留下来,把耳朵凑到她面前,听她想说说什么。
当天晚上八点多,医生突然严肃地告诉我们,母亲现在剩下的生命是以小时或者分钟来计算了,叫我们不要离开医院。医院墙上的挂种无情地摆动着,它每走一圈,母亲的生命便缩短了一截。几个哥哥和表哥、表姐都来了,我们静静地坐着,气氛很凝重。此时,每个人的心里都很难受。这样的离别,是永远不会再见的了。
大约十点的样子,医生出来给我们打招呼。我们全部进去了,进去后看到护士正在给母亲拔掉所有的管子。我明显地看到了心电图显示屏上跳跃的线条越来越弱,像最后的火焰。最终,成了一条直线。
母亲,从此不再属于我们,她去了遥远的天堂。
母亲埋葬在乡下老家的祖坟里,她的旁边是我的爷爷。不远处是我的奶奶和父亲。母亲一走,对我来说,世界上所有疼爱我的长辈都去了天堂,她是最后一个。
我的母亲名字叫王嗣渝,享年77岁。
母亲原本是巴中城里人,知书达理。文革时因外公是国民党军官而受到牵连,莫名其妙地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那时母亲是一个小学老师,已经结婚了,有了小孩(我哥哥),母亲和她的丈夫都被打成臭老九,天天挨批挨斗,她的丈夫不堪折磨饮恨死去。母亲带着我的哥哥,继续接受批斗和教育。最悲惨的一次,母亲被造反的红卫兵用玻璃打破了头,鲜血染红了她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那天灰蒙蒙的下午,母亲把哥哥安顿好之后,来到了巴河边。在寒风中久久徘徊之后,万念俱灰的母亲纵身一跃,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远处一艘正在打渔的小船急速开过来,船夫把母亲救起来了。至今,都不知道那个好心的船夫叫什么名字,是何方人氏?
后来,为了母子俩活下去,母亲进了一家绣花厂,从事绣花工作,赚一点生活费用。母亲老了后,她的背一直是驼背,估计是常年弯腰绣花的原因。
母亲从城里嫁到乡下,也是为了生活。母亲的一个闺蜜嫁在巴中恩阳一个乡下,她认识我父亲,父亲其时也丧偶了好几年,有三个儿子。父亲是那个年代的赤脚医生,医术和口碑都比较好。母亲的闺蜜看她带着一个儿子生活,很可怜,便把母亲介绍给了我父亲。
没有爱情,都是为了生活。这样,母亲和父亲就走到了一起,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再婚。后来,就有了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43岁了。
嫁到乡下没几年,母亲平了反,恢复了工作,在我们那个乡的九大队小学当老师,那里离我们家二十几公里路,母亲住校。我就由奶奶带,记得刚懂事的时候,我想妈妈了,就一个人躲在一边哭,奶奶也抹着眼泪陪我哭。
父亲带我去了母亲的学校好几次。父亲是骑着他那辆飞鸽自行车带我去的,在乡村道路上,我坐在父亲的自行车上笑个不停。去了母亲的学校,我都会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记得每次去了后,睡觉前母亲总会疼爱地摸摸我的手臂,说我又瘦了,说完便流下了眼泪。
母亲在教学上是极其认真和勤奋的,每天晚上我睡醒后,还可以看到母亲正在煤油灯下备课,修改作业。在这样的努力下,母亲年年都被评委优秀教师。
我上小学那年,母亲调回了我们村当老师。其实,母亲还是我的班主任和启蒙老师。
那时,很多人家里都很穷,我的婶娘和周围的邻居经常都来我家借盐借油,甚至借钱。在那样的情况下,交不起学费的大有人在。母亲总是拿了自己的工资贴进去,或者尽可能的想其他办法来帮助。她不仅帮助自己学校的孩子,其他学校有困难的孩子,她也尽力地给一些帮助。她更早的时候曾经帮过的一个学生,后来有出息了,在北京一个行政单位当领导,那个人后来回家还找过母亲。他永远记得在他家困难的时候,母亲曾经给过他五元钱。那时的五元钱,差不多是一个学期的学费。
因为没有爱情基础,加上城里人和农村人的一些不同生活习惯和观念,母亲和父亲之间过得并不是那么融洽。小的时候,我们家里经常发生战争,父亲和母亲互不相让地吵闹着。他们都是文化人,不打架,但从嘴里出来的语言很锋利。看着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我只有躲在一边,悄悄地难过。
他们没玩没了地吵着。终于在我上初中那年,两个人闹到要离婚的地步。在我的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和舅舅们的劝说下,又勉勉强强地在一起过了。
好像过后,他们没怎么吵闹了。我也在混混沌沌中上完了初中。因为严重偏科,我的理科基本上全揽了全班的倒数第一。在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却在看小说。这样的情况下,在中考场上,我直接放弃了理科的考试。
从学校回到家里,我没有任何沮丧,反而感到了解脱。母亲也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后来,我就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学中医。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摇头晃脑地背一阵药性歌诀和汤头歌诀。
母亲那时已经办理了早退,她专心地陪着我,给我洗衣做饭,也许是怕我分心,希望我尽早的学会一门谋生的手艺,她再也没和父亲吵过架了。
眼看我学得有些皮毛,父亲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世了。在父亲出殡的那一天,母亲是真的哭了,她的眼泪像滂沱大雨倾盆而下。不是有句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吗?尽管和父亲一起吵吵闹闹,但真的一个人离去后,母亲的心里一定的悲伤和空旷的。
父亲去世后没几年,母亲进了城。那时哥哥在海南打工,赚了一点钱,在巴中城里买了一套房子,母亲就住在哥哥的房子里。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母亲开始信奉佛教,她经常都去巴中的南龛坡上的庙宇烧香拜佛,甚至在那里住下来吃斋念经。从此,母亲的身份就是虔诚的佛教徒,她虔诚到连肉都不吃了,只吃水果和素食。
2000年,因为一场致命的感情打击,我没有心情在故乡待下去了。带着悲伤和痛苦,我背着行囊离开了家乡。走的那一天,母亲送我到车站。那时母亲看起来已经很苍老了,背驼得更厉害。在车子没启动之前,母亲一直在跟我谈话,无非是到了外面多保重自己之类的话。车子启动后,远远地,我扭过头,看到母亲还在向我挥手,然后,她扭过头,好像在用手擦眼泪。她孤独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彻底地消失在我的视线中。这时,我无力地把头靠在座椅上,泪水,无声地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九年。这九年里,我像蒲公英一样在南方的城市里,飘来飘去。我做了很多工作,最没办法的时候,做过工厂普工和保安之类的工作。一年又一年,我也没赚到什么钱,便感觉很自卑,无颜回老家,一直想自己混得好点再回去。没想到的是,母亲在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中,生命的火焰越来越微弱。时光的风是无情的,它在一瞬间可以让苍老的人更加苍老,甚至把苍老的人像种子一样刮进土地的深处。
在外面的日子,最多的就是隔一段时间打电话给母亲。每次通电话,母亲都有说不完的话,母亲真的老了,她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唠叨。有时候,一场电话打下来,一个小时就过去了。母亲的老年是孤独的,她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我哥哥一直在海南开饭店,我一直在广东打工。哥哥比我混得好,他每年都回去,有一次,他把母亲接到海南,想让母亲在海南养老。没想到,母亲在海南待了一段时间后,估计是不习惯,悄悄地买了一张飞机票回了四川。
回去后,母亲再也没住哥哥的房子。她去了老家莲花山上的庙宇,做了专业的俗家居士。在那里,有很多和她一样热爱佛教的老人,他们在一起吃斋拜佛,打坐诵经。日子倒也是过得云淡风轻,优哉游哉。
母亲去世的头一年,有一次我们通电话,母亲对我说,她想我回去陪伴她了。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夜深人静的时候,母亲的心里一定很空,很空。说真的,那时我在外面过得并不好,很是落魄。我也想回家,不再在外面漂泊了。想回去重操旧业,做我们那里的乡村医生。于是,我答应了母亲,不过,我想第二年再回去。想再赚点钱才回去。
没想到,母亲的生命慢慢地走到了尽头。现在想起我给她没兑现的承诺,我的心里都很难受,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古人都知道,父母在,不远游。可我,不仅远游了,而且像断了线的风筝,离我的故乡和母亲越来越远。
母亲去世后,我留在了家乡,在巴中市一个比较偏点的地方开了一家药店。我是真的厌倦了漂泊,我想就此开始新的生活。没想到,开了不到一年,因为生意实在是难做,除了房租和各项开支,每个月都余不了钱。没办法,在2010年底,我又不得不离开家乡。先是在广东漂了两年,直到2013年,我又懵懵懂懂地来到了海口。因为我听说这边的老乡多,他们都是搞装修的,比较赚钱。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来海口后没多久,我认识了一个海南女孩。我们走到了一起,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现在,我的生活相对以前来说,是稳定多了,日子还过得也还像模像样。
在异乡的夜里,我经常想起我去世的长辈,包括我的母亲。尤其是在月圆的时候,我便会遥望我千里之外的故乡,心里默默地回放着那些温馨的画面。逝去的亲人们给予了我一切,我却还没来得及还给他们一点点,他们就永远地走了。尤其是母亲,在老年的时光里,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着。每天晚上,她一个人承受的孤独,像夜色一样浓,一样重。
2014年,因为老家修建飞机场,涉及到征地等问题,我回去了一趟老家。回去之后,首先是买了一大堆鞭炮和香蜡,拜祭我逝去的长辈们。在他们的坟上,青草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在风中摇摇晃晃。
说来惭愧,因为母亲的坟墓还没来得及立碑,所有的坟墓都挨在一起,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我找不到母亲的坟墓了,还是我的婶娘告诉的我,母亲的坟墓所在位置。
点燃香蜡,鞭炮噼噼啪啪地响起来,响了很久。沉静下来之后,我给母亲行了大礼,九磕头,九作揖。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掉落在母亲坟前的土地上。
妈妈,你的老幺回来看您老人家了。他现在有家了,请您老人家在九泉之下放心。我说。但我不知道,九泉之下的母亲能否听见?如果能,她一定会开心地微笑地看着我。
香蜡还在燃烧,青烟一缕缕地升起来。烧过的纸钱的灰烬在风中飞舞,像一只只飞翔的灰蝴蝶。天色暗下来,一场绵绵细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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