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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修辞术”与“少年成长史”——论双雪涛小说创作

时间:2023/11/9 作者: 新文学评论 热度: 15791
□ 徐 威

  [作者单位:惠州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中山大学中文系]

  从多个角度看,双雪涛都可谓是近些年来的现象级的青年小说家——作为一名80后,他2007年大学毕业后在银行工作,2010年开始小说创作,2012年毅然辞去工作专职写小说,2015年离开沈阳进入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至2019年,他已出版长篇小说《翅鬼》《天吾手记》《聋哑时代》和中短篇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猎人》;他先后获得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2011)、第十四届台北文学奖(2012)、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短篇小说佳作奖(2014)、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中篇小说奖(2017)、第十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2017)、第三届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青年作家”(2018)、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首奖(2020)。在文学评论界,他与班宇、郑执被称为“铁西三剑客”“新东北作家群”,引起了广泛关注与讨论:黄平、刘岩等批评家将其看作“东北文艺复兴”的代表性人物,将其作品《平原上的摩西》(《收获》2015年第2期)视作是80 后文学一个标志性的成熟时刻。在影视界双雪涛也成绩斐然:2021年2月12日由其小说《刺杀小说家》改编的同名电影上映(路阳执导,雷佳音、杨幂、董子健、于和伟、郭京飞主演,票房破十亿),由其小说《平原上的摩西》改编的同名电影(张骥执导,周冬雨、刘昊然、梅婷、王学兵等主演)2021年12月24日也将上映。

  半路出家,裸辞从文,颇具传奇性的创作经历,发表、出版、获奖皆硕果累累的傲人成绩,文学界、评论界、影视界的多重认可……凡此种种,让双雪涛在较为短暂的时间里广泛为人所知。在2020年,双雪涛小说创作甚至作为文学事件引发了众多批评家的深入讨论。但是,在广泛为人所知与引发深入讨论背后,起着根本作用的依然是也只能是双雪涛小说文本本身。因此,重新回到小说文本,从最初的处女作《翅鬼》到最近的作品集《猎人》,再次梳理双雪涛小说的言说内容、言说方式及其言说价值,探究其之所以成为文学事件的内在质地,显得必要且重要。

一、 童年:“最初的素材”与“虚构的开始”

理解双雪涛的小说,首先需要理解《聋哑时代》,理解童年对于双雪涛的重要意义:童年作为最初的材料直接影响了双雪涛前期的写作,也为他的虚构提供了坚实的事实依据。评论界对其小说“东北性”的高度认可,事实上也源于双雪涛对童年记忆中国企工人下岗浪潮、艳粉街等的反复书写。

  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中指出,当我们需要理清作家是从什么源头汲取了他的素材,又如何利用这些素材使读者产生深刻印象,激起读者未曾想象到的情感时,作家未必能够给出答案,即便给出也可能不令人满意。因而他认为应该回到作家的童年时代去寻找答案:“难道我们不该在童年时代寻找想象活动的最初踪迹吗?”童年对于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小说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童年是人与世界建立关系的最初阶段,在个体的经验积累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童年,童年的记忆对一个人的个性、气质、思维方式等的形成和发展起着决定性作用。”不仅如此,童年更是作为一个最熟悉、最初始、最深刻的写作素材,反复在小说家的脑海中萦绕。尽管这些童年记忆因儿童生理原因与时间的作用,有时候显得并不那么完整,也并不那么清晰。但是,这种朦胧的(有时甚至是虚幻的)、碎片化的、最初的体验,已然深入作家的潜意识之中,在往后的日子里随时浮现。甚至于,不少作家一辈子的创作不过是重返童年而已。

  在访谈与演讲中,双雪涛多次讲起两个故事:一是一个老实憨厚的修自行车的邻居老李在被警察抓捕,警察在他家中房梁上搜出上百万现金后,大家逐渐才在震惊中得知原来他是伙同他人在四年半时间里抢劫、杀害了十九人的凶手;二是他的一名叫小霍的同学、好友,始终坚守正义与原则,初中时候在校长办公室贴大字报为朋友鸣不平,结果承受了重重压力最终被摧毁。这两个故事,都是双雪涛童年时期的亲身体验。在双雪涛从事小说创作之后,前者后来变成了长篇小说《天吾手记》中的重要情节,后者变成了长篇小说《聋哑时代》中的第六章《霍家麟》(也是稍做修改后的中篇《我的朋友安德烈》)。不仅仅是这些——双雪涛把他童年时居住的艳粉街与自己的学习经历搬到了小说里(《聋哑时代》),也把他家后面的一个湖搬到了小说里并命名为影子湖(《光明堂》),把家附近的煤矿四营变成了“我”与老拉探寻又迷失的“煤的山川”与“煤的海洋”(《走出格勒》),把那些酒鬼与无赖写进故事里(《无赖》)……可以说,1983年生于沈阳的双雪涛,长期住在艳粉街的双雪涛,在众多小说中不断地改造,甚至是重现其童年记忆。“那个胡同我大概住到十岁,就是我记忆能力大大增强的时候,搬到了市里最落魄的一个区域,艳粉街。我的邻居大概有小偷、诈骗犯、碰瓷儿的、酒鬼、赌徒,也有正经人,但是得找。总之,在那个环境里,会看见各种各样的人……这一切,都是我一直牢记的东西。因为就在我的血液里,无论表面看起来如何,无论写东西之后如何如何,我还是艳粉街的孩子。”

  《聋哑时代》是重返童年之作。这是一部双雪涛尤其看重甚至将其视作是自我治愈的“一种良药”的长篇小说。小说写于《翅鬼》之后,《融城记》(《天吾手记》)之前,那时双雪涛白天上班,夜晚写作。《翅鬼》是为了参加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而写,《融城记》是得到第十四届台北文学奖资助的写作计划。相较而言,《聋哑时代》才是双雪涛真正无法压制的创作冲动:“我就想,怎样才能彻底地解决这个问题:只有把初中的磨难写出来。而我一直认为,那个年龄对人生十分关键,是类似于进入隧道还是驶入旷野的区别……这里没有纯文学和类型文学的界限,这里面只存在我当时最想说的是什么。”小说除序曲与尾声外,以刘一达、高杰、许可、吴迪、安娜、霍家麟、她(艾小男)七个人物为章节。每个章节可独立成为中短篇,组合在一起就构成了“我”的初中生活:成长、苦难、对抗、友情和最初的爱情。这些人物中,刘一达与霍家麟的人物原型即是双雪涛初中时的同学(当然,我认为其他的人物同样有原型,但尚未见到双雪涛的讲述)。

  双雪涛有时在访谈中表示书中的女性角色是虚构的,但我依然愿意将这部小说视作他的“自叙传”。“一段时间里,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很多人。我的亲人,曾经的同学、朋友、同事、我的爱人,还有我听说过而不认识的人。……我越想记住他们,我就越在篡改关于他们的记忆,在脑海里把他们改得面目全非。”如果说《翅鬼》和《天吾手记》以虚构的艺术见长,展现出双雪涛的想象能力,那么《聋哑时代》则以写实为特征,以个体的成长经验呈现80后一代人的成长片段。换而言之,《聋哑时代》更多地并不是依靠想象与虚构,而是从童年记忆中“拾取”“挪移”和“拼接”。这一点正如同小所家田耳所说:“他耽沉于童年视角,是认定此中存有可供无尽攫取的资源。”

  对比《聋哑时代》与双雪涛的演讲《冬天的骨头》,我们清晰地看到童年是如何作为双雪涛的素材、如何作为虚构的开始的。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核心情节与重要细节,均来源于双雪涛的童年记忆。人物形象上,记忆中的小霍与虚构文本中霍家麟几乎是一致的:内心有坚守,敢于反抗,绝不妥协。核心情节上,记忆中的小霍为了小刘考了年级第一却被剥夺去新加坡学习一事而在校长室门口贴大字报鸣不平的事情,成为小说文本中的核心情节。稍有不同的是,小说将现实中的初二改成了初三,将小刘改成了“我”(李默)。另外,小说增添了小霍利用镜子反射原理“监控”老师、在升旗台上发表两次“著名演讲”、练气功、研究朝鲜、精神失常等内容(这些情节是否仍出自童年记忆只有双雪涛才知道了)。在细节上,记忆中的小霍与小说中的霍家麟,都与“我”踢前后卫。两人的相见都与父亲的葬礼有关:现实中双雪涛最后一次见到小霍是父亲去世时,而小说的开头写道:“我倒数第二次看见家麟是在我爸的葬礼上。”在这对比中,我们看到,《聋哑时代》中霍家麟故事的核心情节,基本源自双雪涛记忆中小霍的故事。换而言之,这个故事双雪涛写实多于虚构,改造多于创造。童年在这里更多地作为素材,以最直接的方式,呈现在双雪涛的小说创作中。

  

  

二、“记忆修辞术”:多重文本、交错叙事与另类现



  

  在我看来,多重文本、交错叙事与另类现实,是双雪涛“记忆修辞术”的三个关键词。

  首先是多重文本。双雪涛偏爱在小说中以第一人称“我”为视角,讲述两个或者多个故事。这使得他的小说常常出现多个故事文本。长篇小说《天吾手记》中包含发生在S市“我”与蒋不凡追查罪犯、李天吾在台北寻找教堂、小久在消失之前不断回顾人生三个核心事件。短篇小说《白鸟》由七个部分构成,分别勾勒了Z、W、M、S、O、H、V的人生片段——小说没有明确的主题,所有的指向与意蕴都需要读者在这七个文本的相互碰撞与相互映衬中自行发觉。《刺杀小说家》包含现实生活中千卫兵多年寻找失散的女儿最后为钱去刺杀小说家、小说家虚构的少年久藏独自前往京城刺杀赤发鬼为父报仇的两个故事——与此相似的是《女儿》,同样是作家故事与作家笔下的小说相互指涉。《北方化为乌有》同样包含两个不同时间节点的故事,一个作家刘泳、编辑饶玲玲与女孩米粒在除夕夜相见,另一个是他们所谈论的十余年前老刘(刘泳父亲)在工厂被杀之谜。类似的小说,还有《Sen》《预感》《剧场》《松鼠》《猎人》等等,在此不一一分析。

  

  

  其次是交错叙事。如前文所说,双雪涛偏爱在小说中创作多重文本。如何对这些文本进行排列组合同样考验着小说家的叙事能力,尤其是把握叙事结构的能力。对小说文本中的叙事人、事件时间、事件空间、事件顺序的不同选择与编排,是生成小说的现代性与作家的个人风格的关键因素。现代叙事的“错时”“隐匿”“碎片化”甚至“有意混淆”与传统的线性叙事、完整性叙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双雪涛的选择是交错叙事。他偏爱在小说中划分出不同的篇章(即便是短篇小说),时常是一、三、五部分讲述文本A,二、四、六部分讲述文本B。最为典型的作品是《天吾手记》:小说第一、三、五、七、九、十章以第三人称讲述李天吾在台北与小久的故事;第二、四、六、八、十一章以第一人称讲述“我”(李天吾)与蒋不凡的警察生涯。《刺杀小说家》同样如此,第一、三、五、七、八部分是现实中“我”与小说家的故事,第二、四、六、九部分是小说家写的少年久藏刺杀赤发鬼的复仇故事。类似的还有作品还有《光明堂》《Sen》。按照一定的顺序进行交错叙事,是双雪涛的叙事风格之一。但这多少显得简单,且读者习以为常之后也降低了最初的新奇感。更为复杂的是《平原里的摩西》,它以庄德增、李斐、傅东心、庄树、孙天博、赵小东六人为叙事人,透过六人的第一视角,交错讲述了一个跨越数十年岁月的一群人的悲剧。这篇小说见功力之处,在于叙事时间与事件时间的“错时”,在于事件与事件的相互交错、相互对抗与相互补充,因而生成了一个相当复杂的、具有张力的叙事结构。结构同样属于内容的一部分,结构的复杂同样暗示着这段悲剧的复杂。所以,《平原上的摩西》充分显现出了双雪涛作为一个小说家在叙事上的突破与抱负。

  

  双雪涛最初的创作带有相当多的幻想成分。处女作《翅鬼》是一部奇幻小说,将故事发生在一个完全游离于我们现实世界之外的想象世界中。雪国、翅鬼、过冬的井、大断谷、长城、蚕币和蛾币、大虫、火鸟……这些独特的意象无不暗示着读者:《翅鬼》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它是一种想象,而绝不是我们的真实世界。到《天吾手记》,一半的篇幅属于传统的现实书写,另一半则带有奇幻色彩:“我”死而复生到台北寻找最高的教堂,小久在不断的“透明化”中“淡去”最终消失不见。再到《聋哑时代》,奇幻的色彩全面褪去,剩下的是具有历史感的、我们熟悉的青春岁月,仿佛这篇小说并非虚构,而是一种纪实回忆。这三部小说,从幻想到写实,虚构与真实的边界清晰而明了。

  值得注意的是,在《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猎人》这三部小说出现的另类现实。这或许可以被称为一种现代主义的真实,双雪涛无意做一个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家,展现时代的风云变幻,记录历史的错综复杂,复原一段被遗忘的岁月等等。他内心更为注重的是内心的真实、情绪的真实、思考的真实。因而,他的小说在现实主义的底色之中,又时常闪现出并不符合真实世界的另类现实来——幻觉、梦境、超自然现象等等。所以,我们在这三部小说集中,看到许多不合逻辑的、离奇的突兀之处。《光明堂》中“我”在冬夜坠入冰冷的影子湖,并目睹了一次诡异的审讯;《飞行家》中李明奇带着亲人背着降落伞乘着一个必将爆炸的气球飞升而去;《武术家》中日本武士练出影人,而影人杀主后成为特殊年代里“那位权倾朝野的女人”,最终“我”在她耳边念出咒语将她毁灭;《预感》中李晓兵夜出野钓,遭遇外星人,而湖原来是一个巨大的飞行器;《长眠》中苹果从鱼嘴分离后,整个镇子被雾气笼罩,日益被冰水吞没。凡此种种,它们不符合现实世界的逻辑,但却更加逼近内心世界的真实。它们是双雪涛内心世界的投影与客观化,从而让不可见的观念与思考变得可见。

  

  

三、“少年成长史”:困惑与探索

小说创作,术固然重要,道也不容忽视。评论界对于双雪涛小说的地域性赞誉甚多,对其作品的“东北书写”做了美学的、社会学的深入分析。但从内容上看,我更愿意将双雪涛目前的小说创作视作是一部“少年成长史”。

  双雪涛小说中最常出现的人物是少年、青年。《翅鬼》讲述的是几个青年逃离雪国的故事,《聋哑时代》以记录初中生活为核心,在此已无需多言。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在以父辈为主要人物的作品中(如《飞行家》《大师》《无赖》《跷跷板》等),双雪涛也设置一个年轻的“我”作为叙事人与见证者。童年不仅成为双雪涛的叙事对象,更成为其叙事的重要视角。他擅长以少年、青年视角,刻画那些青春岁月里的疼痛、困惑与安慰,勾勒当下生活中的困顿、迷茫与无力,还原父辈在时代浪潮中的艰辛、忧伤与无奈。这三个不同的年龄阶段——少年、青年、中老年——实质上就构成了一个小说家对于不同阶段的人生与命运的种种思索。

  

  

  

  中国人看重知人论世,也讲究文如其人。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它遵循着小说家的意愿,显现出了小说家对于这个世界的全部理解。因而,小说及其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即是小说家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命运观等的形象化展现。小说家的虚构世界中天地的广阔与人性的幽微,皆源于小说家自身。深刻的小说总是在深刻的思考中生根发芽的,这也意味着,小说家在创作之外同时还承担着哲学家的角色:他以一种严肃的姿态,打量这大千世界,探究现象背后的常道;他总是持有一种怀疑的眼光,揣摩世间的人、事、情;他看见天空与大地,看见其间的种种肉身,更看见肉身之下的筋骨及灵魂。当然,这是一种理想的状态——无数的小说家竭尽一生走在这条通往伟大、深刻、广袤的途中。双雪涛同样如此。从这个角度来说,小说作品中的“少年成长史”同样是小说家双雪涛的成长史。

  

  注释:

  ①黄平:《“新东北作家群”论纲》,《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

  ②黄平:《“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以双雪涛〈平原上的摩西〉为例》,《扬子江评论》2017年第3期。

  ③丛治辰:《何谓“东北”?何种“文艺”?何以“复兴”?——双雪涛、班宇、郑执与当前审美趣味的复杂结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4期。

  ④弗洛伊德著,张焕民、陈伟奇译:《弗洛伊德论美文选》,知识出版社1987年版,第29页。

  ⑤洪治纲整理:《“文学与记忆”学术研讨会综述》,《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

  ⑥双雪涛、走走:《写小说的人,不能放过那道稍瞬即逝的光芒》,《野草》2015年第3期。

  ⑦双雪涛、走走:《写小说的人,不能放过那道稍瞬即逝的光芒》,《野草》2015年第3期。

  ⑧双雪涛:《聋哑时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39页。

  ⑨田耳:《瞬间成型的小说工艺——谈双雪涛的小说》,《上海文化》2015年第7期。

  ⑩双雪涛:《聋哑时代》,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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