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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 弃

时间:2023/11/9 作者: 核桃源 热度: 15812
文 畦

  赵景云老师在北师大的进修刚刚结束,就接到了妹妹急急慌慌打来的电话,说爸爸突发疾病住院了。赵老师当机立断,退了第二天的高铁车票,改乘当天的飞机回家。没想到在机场办登机手续时得到消息,目的机场的气候状况不适宜降落,反倒耽误了一天。

  终于起飞了。登机前还是阴沉欲雪的天空,此时却是明媚的阳光照入舷窗,原来飞机已经平稳地飞行在云层之上了。身边的乘客昏昏欲睡,赵景云却焦虑担忧,心急如焚。从妹妹的语调里他能预感到恐怕爸爸病得不轻,但妹妹没有明说,只说是已经抢救过来,做完手术了,可能是担心他路上慌张引起不测吧。

  赵景云是市一中的教务主任。同事们私下都知道,他这次进修属于干部提拔前的必经程序,钱校长还有一年就到退休年龄了。但是说起来,本来提拔的可能性最大的,应该是任副校长已有几年的孙长有。不过据内部消息,让老孙遭遇滑铁卢的,是他去年冬天在贫困地区一所中学支教任代理校长时,遇到的那次倒霉的失火事故。

  赵景云进修前,恰逢爸爸的身体不适,但还是力促他尽快成行。“举贤不避亲,你的能力和名声比孙校长强些。”老父亲说。赵景云的父亲曾是个性格硬朗的军人,以部队大学教师身份转业到市一中教学,德高望重,最终在市一中校长的职位上退休。

  赵景云出了机场,凛凛寒风骤然扑面而来,呛得他打了两个喷嚏,赶忙裹紧大衣,打车直奔医院。二叔和弟弟、妹妹马上围过来,他们说爸爸得的是脑血管破裂,很危险,是几天前病发,现在经过手术颅骨钻孔,放出淤血缓解脑压,已经进入ICU观察。

  护士过来让病人的长子赵景云签订一系列告知书和协议,并说病人已经有了意识,但还不能说话,只允许一个家属进去探视五分钟,其他人只能隔着玻璃窗往里看。

  赵景云穿着医院的无菌套服和拖鞋站在父亲床边。仰卧在病床上的父亲带着氧气罩,全身贴着或夹着各种仪器探头,脸庞明显苍老多了,透过微睁的双眼还是认出了儿子。他眉头紧蹙,急切的想要表达什么,氧气罩下的嘴里发出“呃呃”的声音,身边的仪器“滴滴”作响,开始骚动起来。

  赵景云赶紧半跪着,凑近他的耳朵问:“爸爸,不着急,慢慢说,我听得懂。”

  老爷子不再哼声了,眼神依旧透着几分焦急。

  赵景云的脸上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悲伤,他顿了顿说:“你…很难受,不想…再这样过……是吗?”

  老爷子费力的眨了几下眼睛,眉头松开,眼神里多了一份欣慰。

  “爸爸……我明白了。”

  老爷子停止眨眼,略显无奈和不舍地看着儿子。

  赵景云喃喃自语道:“爸爸……好好休息,配合治病,你会……好起来的……”他思虑重重,也不知是安慰父亲,还是在安慰自己。

  护士通过仪器观察到了老爷子的情绪变化,过来请赵景云离开。赵景云两眼失神地站起来,他已然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不禁哽咽了。老爷子一直看着他离开视野,才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仪器上显示的各项指数也逐渐平稳下来。

  赵景云在医院守了一夜,头发蓬乱,满脸憔悴。不仅是缺觉,更是心累。第二天早晨主任专家查完房时,二叔、弟弟赵景霖、妹妹赵景霞、爸爸的义子李广进和赵景云的儿子赵闻道先后来到医院。主任医师周医生向他们介绍了老爷子的病情。

  “病人昨夜进入了深度昏迷。由于是脑干血管破裂,加上七十八岁的年纪,你们要做好他进入植物状态,不再醒来的精神准备,饮食要通过鼻饲,排尿通过导引。昨晚到今天凌晨他有呼吸无力的情况,根据临床经验,接下来很可能会不能自主呼吸。如果要维持生命,只能切开气管,利用呼吸机介入,辅助他被动维持呼吸。但这样会增加伤口感染和肺感染的几率。要不要呼吸机介入,你们尽快拿个主意,告诉护士商量结果,然后由监护人家属在几份书面材料上签字。呼吸恶化的出现,快则一天,慢则一周。”

  赵景云几个人面面相觑,妹妹眼窝浅,听着医生的话一直眼泪不断。

  他们来到急诊大厅的玻璃门旁,大家都开始抹眼泪,只有赵景云面色凝重地进入深思。许久,他才注意到所有亲属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他意识到,自己是长子,任何主意都要自己做最终决定。

  见大侄子缓过神来,二叔作为长辈当仁不让地首先发话:“这还用考虑吗?你们的爸爸是国家级首席教师、国家级优秀教师、全国人大代表,一生光明磊落,为国为家做过巨大贡献,咱们当然要尽一切努力,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延续他的宝贵生命。这是孝道!孝道你们懂吗?”说完,他转头看着小侄儿赵景霖。

  赵景霖见二叔探询他的意思,他怯怯地低声说:“反正……我不会讲大道理,只知道实惠。爸爸的待遇相当于离休干部,有一天的呼吸就享受一天的待遇……”赵景霖看见姐姐睁着泪眼瞪自己,不敢往下说了。

  “赵景霖!你混,你真混啊!”赵景霞冲着弟弟大叫起来,“爸爸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痛苦的挣扎,享受待遇的是我们!你装什么糊涂?”她说着,手捂胸口,感觉心脏一阵痛楚。

  五年前,父亲大脑萎缩导致老年痴呆,脑子阵发性糊涂,身边不能离开人了。母亲去世得早,赵景云的老婆在国外工作,无法顾家,他自己又新提拔为教务主任,也难以细致照顾老爸。他一向是个决断的人,当即处分父亲的家产,把父亲宽敞的住房过户到一家三口住在蜗居的弟弟的名下,余下三十多万的现金全部交给已经丧偶,女儿又刚考上大学的妹妹,他自己分文不取。父亲住在弟弟家,由三个子女共同赡养。

  一切安排停当,全家聚会。看着儿孙满堂,父亲十分高兴,餐中他还说了一番话:“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无可抗拒。我已经将近八十岁了,我希望你们和我一样,把我的生死寻常看待。我们在世时所拥有、所创造的一切,都无法享尽,更不能带走,无非是用来保证在世的所有人的生命质量的。将要离世时,最重要的,不是不给自己留遗憾,而是不给活人留麻烦。”

  赵景云对爸爸的话记忆犹新。现在,二叔和弟弟一致要求,必要时用呼吸机来维持老爷子的生命。妹妹一直在一旁泣不成声,但是听了刚才她对弟弟的呵斥,赵景云觉得她的意见与他俩相反,只是亲情难舍。一旁的李广进靠在暖器上低头不表态。赵景云把目光移到赵闻道的脸上,儿子满脸悲戚的神情。

  爷爷平常对长子长孙明显偏爱,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对儿爷孙的感情至深。赵景云与儿子的目光相碰时,他读到的是赞许。这样的赞许,他在这次赴京进修前,从爸爸的眼中也读到过。爷儿孙三代灵犀相通,居然可以不用语言来传递心意。

  “那么……咳!”赵景云使劲咳了一下,不仅为了清清嗓音,更为了打消自己的犹疑不定,然后平稳地说,“我决定不给爸爸使用呼吸机介入来维持生命。因为他……”

  “什么……你……说什么?”妹妹突然跨到哥哥面前,满脸惊愕的看着他,似乎对这个决定难以置信。

  看着眼前这个一奶同胞的哥哥,赵景霞万万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对生命垂危的生身父亲那么绝情,从小处处呵护她的手足至亲,一下子变得那么陌生。她捂着胸口,惨白着脸,泪水止不住的滑落,半天说不出话来。

  愣了半晌,她抬手指着他说:“你……还是我的那个哥哥吗……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那是爸爸……我们的爸爸啊!”说着,她顿时气血上涌直冲脑顶,身体也跟着晃动起来,两腿一软几乎要昏厥过去。

  李广进赶忙上前搀扶着,赵景霖和赵闻道也过来帮忙,他看了看赵景云,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什么,背起赵景霞出了玻璃门,径直往自家的车走去。

  李广进上初中时父母先后亡故,赵老爷子收养他为义子。大学毕业后,李广进做房地产业,当中结婚、离异,挣了八位数的钱,与朋友合伙创办了一家民营的理工专科学校。去年,他把市一中的资深物理老师赵景霞挖去,做了学科部主任。

  妹妹的反应让赵景云深感意外,而且更不理解,李广进那么了解老爷子,为什么这时候不做表态呢?他是爸爸的义子,更是赵景霞未来的丈夫,他是有权利发言的!他和我的关系也那么好,为什么在这个我需要支持的时刻,不能出言相助呢?。

  二叔见此情景指着赵景云的脑门骂:“赵老大,你这个忘恩负义,不知孝义廉耻的……狼崽子!”说着话怒不可遏,一挥手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是我爸爸的意思。”赵景云的思绪被打断,他捂着脸低着头说,语气坚定。

  “他的什么意思?他明确表态了吗?他已经老年痴呆好几年了,现在脑溢血,能表达自己的真实意思吗?赵老大,我怀疑你这样做,是不是抱有见不得人的个人目的?你是久病床前不孝子?不用你伺候病人,我我我这把老骨头来伺候!他不是你爸爸,你你你不配姓赵!”二叔的吼声越来越大,周围人们的眼光被这里的小骚乱吸引过来了。

  “昨天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的意识是清醒的,我确定无疑那是他的真实意愿。”赵景云抬起头,不再回避二叔咄咄逼人的目光,“我代表爸爸决定了,除非医生不采纳我转达的决定!”

  这个逆侄的口气竟然那么坚决!二叔气得脸色苍白,嘴唇哆哆嗦嗦一时说不出话来。赵景霖嘟嘟囔囔地说:“嗯,那个……放弃亲人活的可能…… 总归是不、不人道的。爸爸只要还在呼吸,你、你怎么知道他将来就不会好……好起来呢?”

  二叔一拍大腿说:“着啊!老三你不糊涂。”

  赵景云依旧压着自己的情绪说:“我们且不论爸爸的大脑现代医学还能不能挽救,放弃用机器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是他本人的意愿,他有权利处置自己的身体。”

  二叔怒气冲冲地原地走了几个来回,突然指着侄孙赵闻道的鼻子问:“你和你爸爸想得一样吗?”他的手指几乎戳到赵闻道的鼻子上,又转身吼赵景云,“你小心你的儿子有样学样,你最后落得和你爸爸同样的下场!哼!你爸爸还没走,他都看得见!”他又仰头叫喊,“大哥啊!你还没断气,看看你的不肖子孙都对你做了什么吧!”

  他回头轻蔑地斜视着这个离经叛道的侄子,口鼻愤怒地喷着白汽吹得胡子乱抖,眼睛射出森森寒光,刺向赵景云父子,一跺脚一甩手往外走,在门边又甩下了一句字字剜心的话,“你个逆子,这是弑父,是杀人!弑父如弑君!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二叔的话震得剩下的三个人的耳朵嗡嗡响。赵景霖听二叔喊“杀人”,吓得溜走了。他慌得连门都没关,室外的寒气夹着雪花逼进来,赵景云父子俩打了一个寒噤。赵闻道从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嘴角渗血的爸爸。已经在教育局组织部参加工作的儿子,用大男人的语气说:“爸爸,我要是您也会这样决定的。只是担心您能不能扛得住。”

  “嗯?”赵景云停下手,看着儿子,注意听他讲。

  “您还记得去年冬天孙副校长支教时遇到的那次火灾吧?”

  赵景云点点头。当时老孙和其他支教的老师一起住在学生宿舍。失火前的那个白天,他翻山越岭冒着雪去几个贫困学生家庭作家访,当晚回到宿舍,累得吃着泡面就合衣睡着了。后半夜失火时他迷迷瞪瞪地被人流推拥着跑出宿舍楼。火灾中不幸有一名救人的老师以身殉职。事后在班子会议上有人质疑,作为代理校长,他为什么在失火时没有组织学生有秩序地撤离?也没有把安全让给别人,自己最后一个出来。最惹眼的是,所有人中穿着整齐衣服的只有他一个人。只有赵景云不以为然,认为老孙的应激反应符合人性,也情有可原。

  赵闻道接着说:“孝道就是道德,就是人品,这是老祖宗给我们遗留的文化传统,深入人心,虽然这不是爷爷想要的孝道。凡是要委以重任的人都要求德才兼备,品德是排在第一位的。孙副校长那次,工作意识、能力和道德人品就遭到了多人的质问。你扛得住咱家人的指责,扛得住组织上的眼光和社会舆论吗?”

  听着儿子的话,赵景云的脑子飞快转动:“是啊!他说的是最现实的问题。一个仕途上的人如果被认为德行人品有瑕疵,结果会是怎样?副校长孙长有就是前车之鉴啊!”想起孙长有,他又进一步想到,“爸爸对我这次晋升是怀着热望的,如果我因为所谓不孝失德而失去了那个职位,是不是对爸爸的辜负呢?”

  他不想把这个疑问当做自私的借口,使劲一挥手,对儿子,更是对自己说:“不管了!逝者为重,你爷爷一生最后的心愿必须满足!我还活着,实现抱负的机会总会有的。”

  赵闻道听了爸爸这话挺起了胸,仿佛这是他的决定。老爷子赋予后辈的不仅有生命,还有豁达的生命观。赵景云揽着比自己略高的儿子的肩膀,一同去到ICU,隔着玻璃窗默默地望着老人。

  一根粗管子从通过老人的鼻孔插入胃里,特护用一只粗大的针管往那管子里压入灰绿色黏糊糊的流食,然后用棉签蘸盐水给他擦嘴里,再用温水给他擦身子。老人全身赤裸,身上布满线管。擦完身子,特护为他倒掉尿袋,准备给他接大便。如果此时他有意识,知道自己变成这个样子……赵景云不敢想象爸爸怎么能承受。

  这时,身材魁梧的儿子忍不住靠在爸爸的肩上轻声啜泣:“爸爸,我想爷爷好起来……”

  几天后,老爷子安详地离开了人世。整个治丧期间,没有人见到赵景云落泪,只是经常默默地守着父亲的遗像发呆。不久,孙长有赴京进修。一年后,上级下达文件任命孙长有接替退休的钱校长职位,走马上任。

  又是一个严冬。孙长有的任命下达几天后,李广进下班开车接赵景云去自己家喝酒。一路上,路灯被蒙蒙寒雾笼罩着,路面旧有的冰雪还没化,又下起了小雪。李广进小心翼翼地开车,两个人都没说话,但赵景云知道他在自己身上打的什么主意。

  果然,车开到安全的路段,李广进看了哥哥一眼说:“哥,你看我现在干的这个校长真是勉为其难啊!不过,你不用现在就表态,嘿嘿。别的我不敢说超过你们学校,在校长的自主权上,绝对比你们一中强!而且,我们这里绝不会有那么多掣肘的烦心事。”

  赵景云坐在车上沉思,没有回答。今天下午他走过历史教研室时,听到退休返聘的吴老在里面侃侃而谈:“不孝亲何以立身?何以为人师表?更何谈传道授业解惑,忠事忠国忠民!”赵景云知道他们是在议论自己没能晋升校长的事情。

  这几天他心里一直充满矛盾:“这件事在知情人看来是我自讨苦吃,在外人看来却是德行问题,早就有些师生对我的人品在私下议论了。这样,我在一中还能待下去吗?人都是有向上发展的抱负的,去李广进的学校任职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可是,我主管教师和教学工作,一旦离开,对于一中的教学工作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这在别人眼里,我的德行又会添上不光彩的一笔。唉,名誉于我就像羽毛对于鸟一样重要,不能不顾及。大道理好说,去哪都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可是,是去还是留,还真不那么简单啊!”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头很痛。

  李广进的住处装饰摆设简洁,一派男性化的风格。客厅墙上挂着一幅颜体行楷书法作品,下面的桌子上立着一个相框,镶着爸爸笑容可掬的相片。赵景云读那字幅,居然是爸爸写给李广进,向他捐赠自己的全部藏书和作品的遗嘱。捐赠的事情赵景云是知道的,但这幅字他却第一次见。

  看着这张遗嘱,赵景云不满地问李广进:“你也是咱爸的儿子,那时候对要不要用呼吸机的事,你怎么三缄其口,一言不发?”

  “嘿嘿,说老实话,我一直在追求景霞,怎么敢和她唱反调?”李广进一边说着,一边把带回来的酒菜摆在茶几上。

  “呵呵,你不经商真是屈才了。”

  “哥,我今天拉你来,也是为了爸爸临终的这件事。昨天晚上我在读他的遗作时,读到了他的这篇文章。”李广进从茶几下层拿出一本《中国老年》杂志翻开,走过来递给他。

  赵景云接过来坐下,一看是十多年前的旧杂志,里面有一篇文章的作者正是爸爸,文章的题目是《安乐死之我见》。他读着读着,捧杂志的两手颤抖起来,读到最后,他全身都在抖。文章的结尾写道:“……放弃既得的名利,放弃未了的心愿,放弃痛苦的躯壳,放弃毫无尊严的生命,放弃耗费宝贵的医疗资源,坦然地,完全听从大自然的召唤——请允许我把这当做我人生重要的晚节吧!”

  李广进把手按在哥的肩膀上,轻轻地说:“我知道为这事,哥你放弃了很多。唉,爸爸也没想到自己走时这么突然,这么不能自主……”

  话没说完,赵景云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了,他趴在桌子上,在爸爸的遗像前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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