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木华

　　一

　　当我站在麻地坪后山，凉风缓缓吹过，盛夏的溽热消散，空气中只剩下纯净的中药材特有的芬芳。这里海拔二千三，远处古老的森林蓊蓊郁郁，身边新种的核桃郁郁葱葱，脚下一山的木香疯狂生长，对，只有用疯长一词，才能准确描述出我眼前这片木香的生长现状。我这样说的时候，身边很少主动开口的金顺，竟然表达了赞同。

　　二

　　“金顺”，我一直这样喊他，我觉得这样称呼亲切些，他叫周金顺，别人一直喊他周总。这个曾经是我学生的中年汉子开始微微发福，红润的脸上积淀着坚韧果敢。一路他驾车上山来，都是我唠唠叨叨地问，而他还像当学生的样子，可一问一答中，我对中草药种植的外行暴露无遗，当他肯定我疯狂生长这一说法的时候，仿佛角色互换，我找到了小时候得到老师肯定的快乐。

　　“是疯狂生长。”指着我们脚下的大片木香，金顺沉静地说。那片木香，长势特别好，硕大的掌形叶层层叠叠遮住了地表所有的缝隙，杂草已找不到钻出来见日光的任何机会，叶片之上，密密麻麻一人高的花箭顶着毛茸茸的球状花，一朵两朵三朵，或挤在顶上张望，或摇曳在傍晚清凉的风里，我的思绪随之轻轻摇曳，即将在清纯的草木香中不能自拔时，金顺竟主动开口，说这片长势极好的木香是别人的。

　　别人的？我非常诧异。我们从他种植基地的顶上往下走，上段的木香长势不错，可都没有这片好。作为种植大户的他，作为淫浸木香种植多年的他，自己的基地中竟然有别人的木香，且别人的木香比自己的长得好，这实在让我奇怪。难道木香也陷入别人家的孩子听话，别人家的孩子优秀的轮回？

　　听了我的疑问，金顺微微一笑（多年未见金顺，一路上山似乎有些拘谨的他，第一次露出笑容）。原来，这长势最好的木香，是一位建档立卡户家的，属于种下第二年的木香，金顺说年底可以采挖出售。我们站在山脊上，居高临下，一山起伏连绵的木香扎根大地，在光热雨水充裕的夏日里，拼命生长着自己的生长，芬芳着自己的芬芳。一抬手指着广袤的山地，金顺说：“这一山的药材，其实都不是我的，但又都是我的。”

　　原来，这是“金顺种养殖农民专业合作社”的种植基地。基地中，有属于金顺个人的种植片区，有金顺和别人合作的种植片区，还有农户自己的种植片区。多种模式在一个区域里共存，这需要领头人多么博大包容的胸怀。我这样说的时候，没想到金顺竟然反驳我。

　　他说：“不全是胸怀问题，中药材种植就需要这个模式！”

　　在金顺的叙述中，我这个当年的老师成为学生，聆听中草药种植的真味。

　　中草药种植的关键是管理。多年种植之后，金顺早已攻克了育苗种植管护等等技术难关，且结合本地土壤气候因素，总结出了自己的经验，种的问题解决了。中药材种植的另一个关键是量的问题，小规模的单打独斗成不了气候，可大规模种植管理有难度。指着山脊南侧的一坡木香，金顺说：“你看，这片木香就现形了。”是的，那片木香在地中显得稀稀拉拉，没有成行成排，更没有惹人喜爱的长势加上杂草遍布，看着一点也不可爱。他说：“这片木香，是对我的报应！”报应，这话有点言重了。我说。金顺摇摇头说：“是报应，植物也有思想，你怎么对它，它就怎么对你！”

　　原来，长势极好的别人家的木香，种植时是按金顺制定的标准化模式种下的，种下时还铺了地膜，加上除草施肥等管理到位，秋天撕了地膜，今年长势自然好。这么旺盛的木香，今年的管理当然省事了，有空来看看施点肥就行。听他说种植管理规范是自己制定的，我更奇怪了，看看眼前对比鲜明的两片木香地，我说：你怎么不执行自己的标准呢？

　　“是木香疯了！”金顺淡淡地说，“其实，是我疯了。”他重新补充说。可他们都没有疯，一个静静地站在我旁边，一个默默地扎根大地中。原来，是木香的价格疯了，一年之内竟翻了一番。而木香种植技术早已成熟的金顺，种植多年之后终于等来这样一个机会，扩大种植面积当然是第一要务。木香的种子是他头年预留下的，育苗对他更是小菜一碟，租赁了更多土地之后，只等春天到来。

　　当春风吹遍金盏山野时，金顺种下第一株木香苗。开沟，挖塘，下苗，回填，浇水，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行进着。可面积实在太大了，人手又实在太少了，眼看节令将到，还有不少没种下。怎么办？在与合伙人商量后，决定不再人工开垄，而是用牛犁的方式，在犁沟中栽下木香苗。牛当然走不了直线，种出来的木香自然也就没有阵列。加上种时急躁埋土稍深，以至于到了疯长的盛夏，这片地中的木香叶片还没有盖满土地。

　　一份汗水一份收获的哲理，在真实的土地上有更鲜明质朴的体验。

　　涨价的木香是有点让人疯狂，不过，金顺的目标，却不仅仅是眼前的这一片木香，他有属于自己的更疯狂的想法：他要把木香，种到更多农户的地中。农户会支持你的想法吗？我问。他说：“会的，一定会的。我种植中药材不是一两年，人们会相信交过学费的我，更会相信如今赚到钱的我！”

　　三

　　在中药材种植上交过不少学费的他，在家乡早已获得集体信任。他的麻地坪种植基地，就是多种模式共存，那些山本来属于几个村落几十户人家。

　　金盏，苍山西坡一个极其寻常的村落。这个缓坡上核桃树环绕的小村庄，除了青瓦白墙的传统民居，除了逼仄悠长的古老巷道，除了淳朴勤劳的微笑农人，还有一些蛰伏在时光深处的故事。安宁村落的背后，是一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真实历史。金盏是漾濞县第一个共产党员阿维华的出生地，也是县域内第一个党支部“金脉党支部”的诞生发展地。本地的革命之火在这里点燃，并最终形成燎原之势。周金顺就出生在这个革命老区。

　　金顺的年少时光一直与贫困为伍，跌跌撞撞读到初中就辍学，早早走入社会摸爬滚打。那些年月打工潮未兴起，几经波折的他拜了个卖中药材的人作师傅跟他一起走江湖。卖了几年药材后，他开始自立门户独走江湖。那些年，他不仅跑遍省内各地，足迹还远涉西藏青海四川贵州。每到一处，他不仅做中药材买卖，还广种人脉结识各路人马，为后来的成功累积下厚重的基础。那些年，除了人脉他还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真挚爱情。在滇西保山的花街上，一位带着孙女来买药的老爷爷，看准了金顺的厚道与未来，把孙女嫁给了金顺。

　　娇妻在侧，不再天南海北飞，金顺选择了回乡创业。他的第一站，把自己的初中母校作为落脚点。他当年的母校，因为县上“让所有孩子都入城享受义务教育”的撤校并点政策而停办，学生都入城上初中了，宽阔的校园自然成了他现成的药材厂。这一年，贩卖药材多年的金顺，看准了中药材茯苓的购销。本地有天然的茯苓资源，加上有不少种植户，优质充足的货源与金顺的销售人脉一结合，自然有了非同一般的效应。可资金的问题还是困扰着金顺。跑江湖摆摊卖药这些年，他并未赚到多少钱。回乡时连举办一场体面婚礼的钱都不够。怎么办？人品的价值就在这一刻显现。金顺用多年累积的人格担保，从农户手中以稍高于市场的价格赊来茯苓，再凭借自己的人脉销售出去，一个月内如约把承诺的资金兑付到了农户手中。

　　天时地利人和，回乡创业挖到第一桶金的金顺，非常感激当初给自己取名字的朴实父母。准备接着大干一场的金顺却遇到波折，原来的场地要撤出，多方努力之后，他把自己的药材厂迁回老家。在金盏河与漾濞江交汇处，购了地皮投入巨资建起规范化的加工厂。当加工厂初具雏形时，金顺开始思考未来的走向。

　　茯苓种植是一个短期行业，如何超越眼前看到更远的将来，这是金顺一直在思考的。看到家乡广袤土地上众多属于成长期的核桃林，金顺终于打定主意，大力发展林下中草药种植。可是，种什么品种却依旧让他这个行家头疼。

　　在药材市场摸爬滚打多年的金顺，领教过药材市场的起伏波动，交过不少学费的他，当然得再三斟酌，如何更好地让自己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资本更好增值且带动地方发展。

　　多方考察之后，他下定决心种木香、桔梗、附子这三种中药材。他下决心的时候，市场上重楼天麻的种植正热火朝天。为什么不种那些风行的药材？我也和很多人一样不解。这样决定，一方面是这三种药材本地有野生种群，属于适合种植的品种，更关键的是规避药材市场的波动风险。这些药材周期一般两三年，价格不高但相对稳定，收入不会有太大起伏，最关键的是适合在核桃树下种植，家乡大片的林下耕地从此有了更高的利用价值。

　　最初当然只有他在种。承包了别人的林地，请了五个工人，他亲自育苗并参与种植，浇水施肥，中耕管理，每一个环节都亲力亲为，因为，他种下的不只是木香桔梗，而是高海拔农村致富的希望。

　　种植技术的原因加上遭遇旱灾，第一年种下的木香到秋天惨不忍睹，失去了收获的价值。但金顺并不气馁，“这是交学费！”金顺这样安慰妻子。第二年，他继续育苗种植。有了上一年的经验教训，一切开始顺风顺水，到他基地务工的附近村民达到三十多人。看见他的药材种植搞得风生水起，谁不喜欢看得见的赚钱门道，这些人也开始动心了。

　　2013年8月，既是顺应时代潮流，又是水到渠成，注册资本501万元，成员374户的“漾濞县金顺种养殖农民专业合作社”正式成立。合作社按“企业+合作社+农户+订单”的经营模式，走企业连基地，基地带农户的运作模式，在革命老区金盏，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林下中草药种植。

　　四

　　金盏的药材基地中，木香桔梗附子的种植搞得顺风顺水，可是，富裕起来的金顺，却依旧有很多烦恼。

　　自己虽然避开了名贵中药材种植风险，但中药材市场一直暗流涌动，有时候他这个老江湖依旧要交学费，或者说机会来了也会抓不住。今年的木香市场，他预估到了变化，可想不到变化竟然那样大——木香价格一年内竟翻了一番。他预留了足够的种子，育下了足够多的种苗，应对变化游刃有余——四周农户在他的种植效益面前，积极参与到药材种植当中。其实，金顺给了他们很多优惠激励。更多的农户以低产的林下耕地入股，金顺提供种苗肥料，提供全程技术指导，农户自己投入人力，最后利润均分。农户除了人力，没有资金投入，风险更多转移到金顺身上。面对这样看得见的前景，金盏村更多农户开始参与到药材种植当中。

　　船大好抵御风浪！只有规模种植，和药企的谈判才有足够的资本。金顺深谙这个道理。一心想扩大种植规模的他，却在人力投入上力不从心。指着基地中那些未除草的地块，金顺说：“这些地块，就是缺乏工人除草，你看，这么高的草，影响了药材的生长。”是的，那些地块中，我看见一些丛生的杂草，可一抬头，我看到更远的地块中有四五十人在除草。他说：“如果每户种三五亩，管理自然达到最佳状态。”

　　为什么不发动更多的人种植，是因为利润低大家不愿意吗？我问。

　　金顺坚定地说：“利润不低。过去几年我最烦恼的事情，就是参与中药材种植的人家只固守在金盏一地，没有扩展开。”

　　据金顺介绍，一亩林地如果种玉米，按如今的市场价毛收入不到千元。若种中药材，以木香为例，三年采挖可收获五百公斤左右，按如今二十多的单价，至少收入万元，年均毛收入不低于三千元。且木香桔梗之类的药材种植，只是第一年的人工投入高，第二年起就投入很少，利润显而易见。他说的人工投入，是我亲眼见到，那第二年生的木香，杂草早已无法占有一席之地。关键的问题是，中药材种植至少要两年的周期，某些农户只看到眼前。

　　“一直在发动，今年情况终于好转了！”说完，金顺有些严肃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2015年7月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的金顺，一直关注身边致富路上徘徊不前的人。享受了改革开放四十年福泽的金顺，富裕不忘初心，怎样让更多人体面地致富，是他一直在思考的难题。胸前的党徽，不能只让自己一个人闪亮！年少时贫困的生活经历，让他更多地感同身受那些贫瘠生活的痛楚。合作社成立后，他发动更多农家加入他的合作社种植中药材，可除了家乡金盏，稍远一些的人一直在观望犹豫。今年，在地方党委政府的支持下，金顺的中药材种植迈出一大步。漾江镇内的建档立卡户，开始大面积接受他免费提供种苗与技术指导下的中药材种植，开始迈出脱贫致富的关键一步。以金盏村为中心，辐射镇内的安南村，紫阳村，桑不老村，抱河岭村，更多的农家在他的带动下，走上了规范化中药材种植的致富路。最有特色的是安南村的药材种植。村里有一片基地，每家建档立卡户划了数亩，统一种植集管理。安南村的方式不错，药草的长势也不错。更多地方的农户，有的三五亩，有的七八亩，人们种下一个丰收的希望。

　　本来就舍不得闲的金顺自然更忙碌了。这个夏天，他的工作地域扩大了。每天，胸前一直佩戴党徽的他驾车从厂部出发，有时去自家的基地查看，更多时候是到今年新种植的农户家，查看药草生长情况，作中耕技术指导。对某几家建档立卡户，他亲自送上肥料，每一个种植环节都精心指导，他自己给胸前的党徽加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五

　　金顺两千多亩木香地中，还间种了桔梗。我抵达的七月，一朵朵蓝色的桔梗花盛放山野，更多五角形的花骨朵丰盈着安宁的山野时光，那骨朵，似幸运星，似五角星，更是以周金顺为代表的金盏众多党员一脉相承的赤诚之心。

　　在过去革命战争风云涌动的时代，金盏村的革命先烈，从思想到行动，一直走在漾濞的前列。在如今脱贫攻坚如火如荼的时代，金盏村的一个普通党员周金顺，从带头到带动，一直走在不忘初心践行使命的前列。

　　一种叫木香的中药材，从革命老区金盏出发，承担了多重治病救人的本职，人们种下的不仅是药材，种下的更是治疗贫困的中药，在可以预期的将来，这些人将和贫困彻底告别。在漾濞、在大理、在滇西、在云南，以及在更广阔的地域上，“脱贫攻坚”也终将属于一个历史性词汇。

　　在一朵幽蓝的桔梗花深处，我看到党徽一直在老区闪光，我看到大地上美好正在生发，贫困渐行渐远，幸福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