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雨。车停。雨疾了起来。
见到他们的第一场景,不得不说一说。在太平乡太平村梅窝地村民小组的核桃绿荫中,她,一个女人家,爬上主房屋顶,把祖辈盖在屋顶的瓦,一块块翻起来,露出如病弱之躯凸起的肋骨的椽子。老屋一定很生气,它在地基上宅了数十年,俨然是长辈,却被一个女人,坐在了屁股之下。这样,对于房屋而言,无疑是一种侮辱。老屋这样想,周围的眼光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世人也都是这样的想法。一个女人上房,拆也好,补也罢,甚至只是上去扫一下尘,在世俗与神祗世界中,是不被允许,不被认可的。
雨又紧凑了起来,像遇到情人一般的慷慨。也许是为了烘托某种气氛,这雨在我们进门时,明显大了起来。女人的一切动作都没受影响,她披着一件迷彩雨衣,戴一顶粉色布帽,穿一条发白的牛仔裤和一双布鞋,弯曲着腰背,站在主房的椽子空隙中,像个“7”字。她先将瓦一片一片取出,检视一番,用帚子扫两下,除掉蜘蛛丝和经年的泥尘,堆成小摞,然后,再把好的板瓦铺在椽子上,一片压一片,层级铺叠好,反身把桶里的石灰和草筋混拌的灰,贴在板瓦上。同样的动作,将筒瓦又一片一片地扣在两路板瓦的中间,成为典型的瓦路和瓦沟,瓦路所处的位置,恰恰就拱在椽子的上方。
瓦路是房屋之路。在房顶上行走,必须踩瓦路。瓦路所向,就是房向,是雨水、阳光、风和时间必走之路。瓦沟是汇聚之沟,一切都要从瓦沟滚下房,砸在地上。时光之坑就是如此由来的。女人仍躬身专心做着她的事业,她没抬头,雨还在下。他在院中拌灰,那灰是早拌好的,石灰和草筋搅拌之后,需要沤一段时间,灰上房之后,更具粘性,也更有筋道。石灰和草筋沤出的水,有着一股刺鼻味,是石灰和硫的感觉,沤出的水呈现出青灰色。他一桶一桶地将灰运上楼,再通过厦台递给她,顺手接回空桶。这些动作都是重复的,没有任何美感,显得很单调。劳动很多时候都是这样,都在重复着一些重复而单调的动作。
我们去的时候,他们已完成了屋顶的修缮和外墙的粉刷,正在进行着前厦台的翻瓦,这是扫尾工作。雨在扫尾的时候来了,对老宅而言,是起码的尊重——雨不进楼面。此时,老宅子像是画了一半妆的女人脸面,白色的石灰,黑青色的屋瓦,白与瓦灰相配合的外墙,周围浓绿的核桃枝叶,以及刚刚入住的一幢一层水泥浇灌的新房,根本不像一户贫困户的样子。
殊不知,我们眼睛看到的却不是事实。即使房屋、院落、大门、道路、水、电、医疗、教育等表格所需数据都显得很好,但,他们却连贫困最低标准线都过不了,他们仍没脱贫。也正是这个事实,让我在采访中,一次次戳中他们内心最为柔弱的区域,即便是在同事架起摄像机对准我们的采访场景时,他们仍然忍不住暴露出疼的一面来,在镜头前数次落了泪。我不忍,我刻意告诉自己,别问了,别问太深。
男人年青时参军,从事雷达相关工作,退役后,视力下降得厉害,并一度严重,落下残疾,很多精细活都做不了。也正是这个原因,如上房翻瓦盖屋这样的事情,妻子被逼成了主力。这只是今天我们看到的场景,可想,这样的主力之事,也肯定是常态。女人是昆明人,从省城远嫁漾濞深山的她,婚后一开始也受不了这样的困苦生活,孩子出生后,她带上两个孩子回昆明住了四五年,后来,便顺从了命运的安排,又回到了深山,与丈夫相持走过了近二十年。
他们的收入很薄很薄。有一点核桃,种一点玉米和麦子等作物,多数都靠二人打工维持,没有一技之长,做工也是苦力,特别是男人,只得做最粗浅的活计,背粪、挑土、挖地等重活,报酬不多,女人的工价也是少得可怜,比一般男工低二三十元,他们从不嫌弃,只要有人请,都去做。大女儿刚刚考上州级重点高中,成绩很好,小儿子就读小学,家中有一个同样佝偻着腰背的古稀老人,重度残疾,常年吃药。
开支与收入之间严重的不平衡,导致他们入不敷出,生活维持下来,都很吃力。
工作组到家中走访时,看到了一个更为寒心的境况。一家人挤在老宅中,墙体透风,屋顶漏光,姐姐和弟弟挤一间屋,是极为危险的住所,但有心无力的一家人,实在没有能力和魄力改善住宿条件了。按照扶贫要求,挂钩帮扶的是省级部门的厅官,经多方协调后,决定以危房拆除重建的项目解决他们的燃眉之急。这本是好事一件,而对于夫妻二人而言,无异于屋漏还遭连日雨,连生活都要维持不下去了,建房这样的重大工程,简直是水中捞月,想想而已。按要求建房,至少要十万元以上,夫妻俩摸摸空瘪的腰包,垂下了头。即使有帮扶项目和款项的支持,也会有大量的亏欠,这些都是相当具体的情况。哪里找?怎么还?特别是女儿即将上高中,开支会更大。
建不了。一切的顾虑都让一家人陷入了沉重的纠结之中。了解到他们的主要顾虑后,挂钩联系干部当即表示,私人每年资助孩子部分生活费用,看到帮扶干部如此热忱和真心,夫妻俩流下了感恩的泪。入夜,夫妻俩搜罗了所有的口袋,凑出来九千多元,这还是前不久因征地占用,补贴款占大头的存款。这是现实,后来,在反复商量后,夫妻俩决定克服一切困难,建房。
说干就干,第二天,夫妻俩到处借钱,联系施工队,硬是开了工。拆旧时,在老墙倒下的瞬间,那随便一推便摔地的声响,震痛了他们。平时都是他们去帮别人做工,到自己的时候,二人舍不得花那些工钱,便自己拆除旧房,把那些取下来的旧柱子、椽子、瓦等一应物件,一样一样,整整齐齐地码在空地上,用雨布盖上,这些还有用的东西,一样都舍不得丢。
拆房后,空荡荡的院子里,天光肆无忌惮垂落,内心也是空落落的。建房的无底洞,似乎把一家人抛向了更为苦难的深渊。
当时,货车到不了家,卸货点离家门有300余米的小路,每次运货回来,如何把建材搬到家成了二人最头疼的事情。为了省钱,他们不请工,凡事都是自己干。在寒冬的清晨,村人都还在梦乡中,俩人早早起床,踏着晨霜,用背篮、背架、挑桶,一趟又一趟地沿着小道,将建材运回家中堆好,过年了都没舍得休息一下。细算下来,他俩每天背50多趟,行走30多公里,且都不低于5吨,竟背了170多吨,把房建了起来。女人用特制的背篮背砂子、公分石、石灰,在篮子里密密地排上钢筋网,再蒙上蛇皮口袋,光篮子都有十多斤,男人多数用背架背石头、水泥,然后两人合作抬钢筋,一天下来,脚又肿又疼,还得拖着疲累的身体,喂猪、做饭,操持家务。到晚上,只能烧一盆滚烫的水,泡一下双脚,第二天,接着再干,又是重复着不能再重复的日子。尽管篮子是特制的,但再怎么爱惜,依然背坏了4个篮子,2个背架,挑坏了一对桶。这样的日子,在夫妻二人谈起来,依然忍不住要落泪。
这种重体力劳动,请工付一百元都没人干,他们也舍不得。好在,所有的付出都有了回报,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孩子也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新房也建起来了,干活更有劲头了,面对未来,夫妻二人有信心。
不管别人怎样帮扶,关键要勤劳,舍得苦,更多的还是靠自己。男人在接受采访时不无感慨,等不是办法,干才有出路,现在各级各部门和很多好心人都在帮他们,新时代下政策又好,让他们信心十足,勇气倍增,如今住进新房了,一定会加倍努力,用自己的双手,把家园建得更美,把日子过得更好。
再一次见到他们时,雨停了,他们正在地里收割麦子。黄灿灿的麦穗低着头,二人隐现其中,把麦子拥在怀里,一刀刀地割,麦子平躺在他们身后,像大地的脊梁,更像钢琴的黑白键盘,谱着美妙乐曲。休息时,二人坐在地边,看着新房掩映在核桃林中,顺着麦地的走向,夫妻俩会心一笑,眼睛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男人是一名党员,叫字赵云。女人是来自省城昆明的肖向琼。
对于这个家庭而言,他和她,是支撑起彼此的最广阔的天空。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