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亮亮:首先请您谈谈您获人民文学诗歌奖的作品《守口如瓶》,它被评为“从女性独特的视角出发,在诗歌语式和词语组合上进行了别具匠心的冒险性实验,节奏多变,用语细密、沉着、尖锐,甚至诡异,具有精准的穿透力,达到了新奇又不失贴切的艺术效果,从而在对个体之痛的抚摩中完成了对时代创伤的揭示”。在诗歌语式和词语组合上进行了别具匠心的冒险性实验,这是怎样的一次实验?您是如何产生这种想法的?颜梅玖:我是一个充满怀疑的人,或者说怀疑是我性格的一部分。我讨厌过于正确的道理,所以我也总是在不断否定自己的创作。诗的方向,应该是变化多端的。只有时间才走直线。好诗,有时是要付出生活和内心情感的代价。但是,写一首好诗,也是需要冒险的。当下诗歌大多长着同一副家族面孔,难免让人生厌。所以我试图在诗中安放一些盘曲的小径,在诗中加入一些不和谐音,这种粗暴的冲击力,导致了诗歌的陌生化。
诗人李以亮认为我这些年的写作,“表现出足够的爆发力和良好的状态。这是一个敢于尝试并勇于尝试的诗人。她,既秉承了一贯的对自我气质的忠实,又能不时突破一些自设或他设的藩篱;她在求‘变’中保持着‘不变’。她一直沿着一条及物、贴身的诗路在不断精进。应该说,这需要一个诗人具有良好的艺术勇气、抱负和自觉,而她正是值得我们如此期待的诗人”。
诗人李德武曾如此评价我的诗:“语言陌生化自成风格。善于放大词语原有语性词性,拓展词语个性组合所产生的外延歧义,完成词语间附加功用嫁接,允许词语不对称对接和软着陆,改变词语及其组合定势习惯,打破隐喻惯性,陌生化自成风格;技术自觉。相较指向性简单地击穿靶心而言,围而不攻似透未透有时更容易形成一种逻辑态势,以势达意。从文本导入、铺陈、预埋因果、收尾提升各环节技术自觉成型,信手拈来,语言自觉、逻辑关联自觉、情绪松弛自觉……紧跟其后,各就其位。”
我想,真正的陌生化是飞跃,是从甲到乙的一段精彩的航行。这要求心量极其阔达,能包容万物,心能转物。
夏亮亮:您的作品大多在杂志上发表,最初就是从事写作这一行的吗?而且,从事写作为什么不写受众更为广泛的小说而选择写相比之下有些小众的诗歌?颜梅玖:我做过很多行业,如老师、记者等;现在做编辑。为什么写诗?因为诗歌能让你在现实世界中看到一个可能的世界,使一个现实的人直接拥有了精神生活。或者说诗歌创造了另外的一个“你”,让你对人生和世界进行哲学意义上的思考。唯有诗歌,才能完美地调动你的感情、感官和想象力。只要不以功利主义、实用主义态度对待诗歌,你就会进入诗的现实,就能和诗人一同享受那种奇妙的心理体验。写诗的乐趣在于事先你并不知道你到底要表达什么,而是在完成的过程中发现了未知。
另外,在我看来,诗歌的语言是任何文学体裁无法相比的,诗歌的内涵是最阔大的,而且当下诗歌非常贴近生活。诗人也是最有担当的。诗歌对生命、生存有着清醒的洞察,它必然会影响一些人,影响了一些人就会影响一大群人。也有人悲观地认为,诗歌是无用的,但我相信,诗歌能坚定一个人的信仰。
夏亮亮:许多人对中国诗歌的现状大为不满,且惯于把现代诗同唐诗宋词作比较,更有甚者认为“中国诗歌已经死了”,中国诗人的现状也令人担忧。您如何看待中国诗歌的现状?中国诗歌到底何去何从,还能不能再次辉煌灿烂?颜梅玖:任何事物在发展过程当中,都会出现泥沙俱下的情况。有人喜欢喝茶,有人喜欢喝咖啡,这是一个人的品位问题。中国是诗歌的国度,尽管现代诗歌所面临的处境和未来的发展趋势似乎令人担忧,但新诗的繁荣程度在我看来不下盛唐。新诗近百年产生了很多杰出的作品。
当然,写作者需要时刻反思自己,而不是争辩。阅读者的凝视本身就是一只马蜂。写作者与阅读者并不矛盾,怀疑不过是阅读的一部分。如果你有本事,就让这只马蜂悬浮在豆荚上,而不是钻进你的袖子。
夏亮亮:有人说,现在每个人都能当诗人,都可以写现代诗,您对现代诗有何见解?它的发展趋势是怎样的?颜梅玖:众人听音乐,多数是娱乐,而非音乐家的听法。并非几句直白的抒情就可以成诗的。诗本身是抵制消费娱乐的。一个真正的诗人,手永远握着一支不存在的笔。所以,诗非大众的。真正的好诗,就如同一列列山峰,它们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闪烁着微光,吸引着我们前行。我甚至固执地认为,拥有诗歌的人,就拥有了永恒的时间。现代诗最重要的是对诗意的发现和表达。诗歌可以讲道理,也可以抒情,但必须要用诗歌的方式。诗之所以成为诗歌,它首先不是要解决什么问题,它就是一种呈现,它所包含的意蕴,需要通过恰当的物象和精准的细节呈现出来。写诗就是与自己的想象力奋战的过程。一个优秀诗人的身份,应是铁匠、巫师、泥瓦匠、花痴、水手、战士、电工、纵火犯、炼金术士、乐师、探险家的多种组合。诗歌它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它是埋伏在我们心头的野兽,一旦被惊醒,我们的心也会随之悸动。此时,你需要静下心来,用上全部的想象,小心侍奉它,喂它最新鲜的辞藻、最营养的句子,还有不加糖的咖啡,你还要给它洗澡,给它打肥皂,给它穿衣服,给它修剪指甲,给它小甜点,辛辣的白酒也不可少。当然,也不必给它搞得十全十美,它还要留有腋毛,也有抽烟的坏毛病,但这家伙看起来真是漂亮。
现代诗的发展趋势我认为是健康的,合乎事物发展规律的。诗歌永远是人类的良药。关于它的发展趋势,我想这样回答:一片苔藓,在广阔的土地上向四周无限蔓延。
夏亮亮:您认为现代诗应该怎样写呢?颜梅玖:诗歌脱离了现实生活无异于是空中楼阁。让现实生活更多地介入诗歌,才能让世界和诗歌进行对接,从而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和写作之路。至于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很多人讨论过,有人倾向于写什么永远比怎么写重要,我觉得二者是辩证的,互为补充互为因果,“大我”在舒婷时代是最流行的,到了韩东那里就变成了“像上帝一样思考,像平民一样活着”。“大我”不能高蹈,“小我”不能低俗,不管是什么样的“我”,只要能关注民生和社会,就有可能写出好诗来。
瓶子里是酒,就不会倒出水来,写什么不是你自己决定的,人是社会的产物,我思故我在。怎样写,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顺其自然。诗歌是生活赐予人类的礼物,“也是一种自然之物”(于坚语),要懂得遵从它、驾驭它、迎合它。诗歌的可能性非常大,关键在于你是什么样的诗人。
夏亮亮:你喜欢的国外诗人有哪些,能说下为什么吗?你在读的书籍有哪些?颜梅玖:我喜欢的国外诗人有里尔克、沃尔科特、米沃什、博尔赫斯、加里·斯奈德、希尼、里索斯、阿米亥等。米沃什散文化的诗风,流畅、自然,有阅尽沧桑之后的淡定、顿悟和开阔;沃尔科特技艺精湛;阿米亥的撕裂感独一无二;希尼的田园风,纯朴自然;里索斯严谨的白描手法;博尔赫斯的短诗,简朴而又智性;加里·斯奈德,诗风也极为简朴;而里尔克对“世界的沉潜观察与细微刻画以及对神秘体验的赋形”,更让我着迷。应该说我读的书很杂。目前我床头的书有:库切的小说系列以及《冷记忆》《象征交换与死亡》《尤利西斯》《几乎没有记忆》《白鹭》《春花的葬礼》等。
夏亮亮:你是大连人,现在在浙江工作,地理环境对你的创作有影响吗?颜梅玖:2011年,因为工作,我只身来到了江南。南方细腻、温婉、秀丽,在这个言语不通、饮食迥异的环境中,我开始了人生新的博弈。陌生的地域,激起我创作的欲望。2012年,工作闲暇之余,我的足迹遍布了江南。不同的风物,激活了我这个异乡人的心智和情感。我去过绍兴,在沈园徘徊良久;在鲁迅故居,我坐进了咸亨酒店,吃了茴香豆,喝了绍兴老酒;在西湖,我的呼吸被攫住,我需要用上这些词语:美妙,安恬,梦境……在灵隐寺,我变成了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婺源,面对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我才知道自己忽视了太多的事物,我为自己曾经的虚无感到羞愧;在清澈的永川河,我有跳下去的冲动;在厦门鼓浪屿,我索性做起了浪子,醉酒,唱歌,跟一只猫合影;在永定围屋,面对神秘的建筑,我张口结舌;在云南,我是石林的阿诗玛、大理的金花……在江南的收获是丰厚的、富足的,江南给我心灵带来的撞击是巨大的。新的视野和多元文化带来的不仅仅体现在言说上,对人生的困惑、信仰、乡愁、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心灵深处的孤独,我有了新的体验和启发。我希望我的诗既能拥有北方天高地远的开阔、大气,同时又具有南方的细腻、温润。
夏亮亮:说说至今最令自己满意的作品,以及接下来的创作打算。颜梅玖:满意的,永远是下一首吧。每个阶段我都有一个计划,比如这段时间我较为注重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心灵深处的孤独,前段时期的诗我则注重突出女性意识,关注眼下时代女人普遍的感情及出路。我想诗人应该不断地否定自己,就像毕加索,当别人津津乐道他的蓝色时期,他已经进入立体主义时期、超现实主义时期。只有敢写的人才能获得更大的进步,如果没有创新,写作就会陷入自我模式化。对诗歌的实验性,我很认同。在诗歌手法和表现形式的陌生化上,我会继续尝试。只有开拓诗的广度和深度,题材、主题,形式和风格都呈现出多姿多彩的态势,才会对读者产生新鲜感和吸引力。如何能够写出时代感和新鲜感,的确是有难度的大问题,在写法和切入角度上都需要新的突破口。不管怎样,好好写作是一个严肃的写作者必须做到的一件事。我已经把诗人当成一种职业,浅灰色的职业;但我热爱这份职业。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