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词学本色论,这是千年词学一个重要的批评模式。以之评论作家、作品,看其本色非本色,或者当行不当行,说来容易,但落到实处,说得明白,就不那么容易。近年来,施议对先生曾以“本色当行话宋词”为题,于多所高等学府举办学术讲座,演说传统词学本色论的构成及运用,以及研习经典宋词的解读方式,颇有体会。今据金春媛博士与施议对先生的访谈记录,将有关宋词评价标准及解读方法等问题以对谈形式发布于下,以飨读者。
金春媛(以下简称金):作为二十世纪中国第五代词学传人,先生对于二十世纪词学所经历生、住、异、灭过程有着深刻的理解,尤其是对于二十世纪下半叶蜕变期词学,更有亲身的参与及真切的体验。在新旧世纪之交,先生曾多番为文,对于过去一个世纪的词学以及新世纪词学进行回顾与前瞻。在先生看来,进入新世纪、新时代,学习宋词经典,弘扬中华文化,应当如何入门?施议对(以下简称施):讲堂上,我习惯将复杂问题简单化,也常将抽象问题具体化。比如,现在所说“本色当行话宋词”,这句话至少包括两个方面的意思:一指宋词自身,看其本色或者非本色;一指话宋词者,看其当行或者不当行。说起来,颇有些复杂,怎么将其简单化,简单到什么样的一种程度呢?两个方面,四个字,“本色当行”,我将其简化为一个字——“似”,相似的似,即将“似与非似”看作一个批评标准。用一个“似”字,读词、品词,这就是简单化,也可说是一种抽象。经过简单化,或者抽象,以“似与非似”判断宋词作品究竟本色或者非本色;同时也看,话宋词者,是不是将这一个“似”字讲清楚了,讲清楚就当行,非则非也。这是我讲堂说词所揭示之一入门之法。再说抽象问题的具体化,比如“本色当行”,或者“当行本色”,无论怎么变换,都是个抽象的概念,其所指究竟是诗道之妙悟,还是人物之自然、真实,都很难说得明白,乃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者也。但将其具体化,即对于宋词自身而言,其“似与非似”,既有一定的特质标志,又有一定的乐曲标志,仍可以通过一定艺术手段加以把握。这是我讲堂说词所揭示的另一入门之法。下文将围绕以上所述展开话题。
一、似与非似的批评标准问题
金:先生说词,主“本色当行”,并将“本色当行”四个字,简化为一个字,以“似与非似”为标准,评论宋词作家、作品。这一个“似”字,不知怎么归纳出来?又为何可用作批评标准?请先生说说其中的缘由。施:“本色当行”之所以可与“似与非似”挂上钩,是因陈师道的一段话所引起的。陈师道《后山诗话》有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这段话论苏轼,谓其为词,工则工矣,只是非本色。何谓非本色?乃因其“如教坊雷大使之舞”之故也。一个“如”字,便成为判断其本色或非本色的依据。如,即非本色;不如,即本色。依据这一个“如”字,我将其引申为“似”,相似的似,或相像的像,并据以推导,一首词究竟本色或非本色,就看其像不像一首词。像,本色;不像,非本色。这是由一个“如”字所推导出来的公式。即由“如”到“似”,将“似与非似”用作批评标准。金:以本色论词,当中“本色”二字,原是一个特定的概念,但引入词论,演变成为本色论,便成为一种批评模式。这是个理论创造过程。就目前看,对于这一过程的推进,不知有无踪迹可循?施:作为一个特定的概念,“本色”二字的涵义,无论是自然物象,或者是社会事相,其所指都在不断延伸当中。但用作词学批评模式,仍须经过专门家的发明及创造,方才确立。例如,《晋书·天文志》有云:“凡五星有色,大小不同,各依其行而顺时应节,色变有类:凡青皆比参左肩,赤比心大星,黄比参右肩,白比狼星,黑比奎大星。不失本色而应其四时者,吉;色害其行,凶。”这段话表示,古以青、黄、赤、白、黑五色为正色,谓不同颜色的星星,大小不同,其所运行,能够应其四时而不失本色者,即为吉;反之,即为凶。如所记载,乃将本色的本来意义,确定为正色。这可能是“本色”二字的最早出处。又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载: “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多有本色,不敢越外,谓如香铺里裹香人,即顶帽披背;质库掌事,即着皂衫角带不顶帽之类。”这段话说明,行业不同,角色不同,服饰亦不同。衣装、服饰,即谓行头,古今皆然。服饰与角色相称,方才不失本色。上列事例,由五星的颜色变化,到诸行百户的衣装变化,表示“本色”二字的涵义由本来意义到引申意义的延伸。“本色”二字之作为一个特定的概念,其内涵与外延所包括的意义,主要用以表达对于某一特定物件或事件特性及关系的理解。这一特定概念,具有一定抽象性和普遍性,可作一种思维单位看待。这是“本色”二字在概念层面上的涵义。而本色论,于本色之上加一个“论”字,乃借助本色这一概念,用以辨别合乐歌词之是否像是合乐歌词的一种批评模式。这一借用,大致由陈师道和李清照得以完成。金:依先生所言,在中国词学史上第一个以本色论词的人是陈师道,与陈师道相后先,李清照提倡“别是一家”说,将陈师道“似与非似”的判断,落实为对于歌词与一般诗文以及乐府与声诗的分别与判断。就本色论的建造看,陈师道与李清照的分别与判断,有何相同与不同之处?施:陈师道论词,凭借感觉与印象,以“似与非似”进行艺术体验,是以本色论词的开端。我称“似与非似”为陈氏四字定律。李清照以协音律与主情致,在声学与艳科两个方面为乐府歌词定性。“本色”二字,既成为一种评价标准,亦体现歌词艺术创造的方法与途径。李清照宣称“别是一家,知之者少”,既强调乐府歌词自身对于一般诗文的有别之处,又强调歌词作者对于歌词创作的感悟及体验,表示本色论之作为一种批评模式,至此其地位已经确立。李清照所言,我称之为八字要诀。与陈师道相比较,李清照的八字要诀,已将“似与非似”的艺术体验,由不可言传提高到可言传层面,为歌词作者的艺术创造打开无数法门。例如,李清照所著《词论》有云: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
这段话说协音律,在声与音的辨别上,将“似与非似”的感觉与印象,落实到对于音律与声律的辨别上。如谓诗文分平侧(仄),歌词于平侧(仄)外,对于五音、五声、六律,乃至清浊轻重,亦有一定分别。诗文分平侧(仄),只限于字声,属于声律上的问题;歌词于平侧(仄)外,别有规范,已涉及音律问题。前者所说是文字的声音,后者所说是乐曲的乐音。以为晏、欧、苏所作小歌词,皆句读不葺之诗,并非指晏、欧、苏所作不协声律,乃指其不协音律。这段话既在声学创造的意义上,为歌词创作确立标准,又在声与音有别的状况下,判断诗文与歌词之别,为歌词创作提示门径。
又如,李清照所著《词论》云:
王介甫、曾子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则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
这段话说知与不知,将“似与非似”的感觉与印象,落实到意境创造上,以进一步判断诗文与歌词之别。谓“别是一家”的歌词,相对于一般诗文,除了协音律,还要求主情致。这是对于歌词特质及其艺术创造的理解与把握。谓此事,王、曾皆不知,唯晏、贺、秦、黄始能知之。同时,并从铺叙与典重以及情致与故实几个方面,进行分析、批判,以断定其知与不知。至此,以本色论词,其似与非似,便能够在字音与乐音的配搭以及铺叙与典重、情致与故实诸多方面加以辨别。这是在艳科创造意义上为歌词的创作指示门径。
二、似与非似的特质标志问题
金:先生说本色与本色论,由陈师道“似与非似”,到李清照“别是一家,知之者少”,表示中国词学史上本色论这一批评模式的创造过程。今日学词,对于“似与非似”这一判断标准不知如何把握?施:依据李清照的论断,作为“别是一家”的歌词与一般诗文的有别之处,主要体现在协音律与主情致两个方面。因此,对于“似与非似”这一标准,也当从这两个方面着手,通过宋词自身乐曲形式标志及特质标志加以把握。为方便叙述,先说宋词自身特质标志,再说乐曲形式标志。有关宋词特质标志,以下尝试以二晏词比与二安词比加以揭示。二晏指晏殊与晏几道,二安指易安(李清照)与幼安(辛弃疾)。拟通过一对一的分析与比较,了解“似与非似”在歌词特质上的体现。其一,晏几道《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解读这首小歌词,离不开本色二字。但是,除本色以外,还有没有其他话语可说呢?例如,舞低二句,网上有云:乃歌女舞姿曼妙,直舞到挂在杨柳树梢,照到楼心的一轮明月低沉下去;歌女清歌婉转,直唱到扇底儿风消歇,极言歌舞时间之久长。网上所言,究竟当行不当行呢?
一般讲,所谓诗无达诂,古时说诗,包括说词,大多不会说得很细致,也较少说到实处。如小晏此二句,晁无咎以“此人不生在三家村中也”(赵令畤《侯鲭录》卷七)一语带过,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九)引雪浪斋日记所云,也只“不愧六朝宫掖体”一语加以概括。但今日解读,情况则稍有不同。除了加多感发联想,将人物、事件说得更加具体一些,还着重思维导向,令古与今,亦即作者与读者的距离尽可能拉近。
例如,缪钺《灵谿词说》有云:
小晏用十四字把彻夜欢筵上的歌舞盛况,以及其中细琐微妙、曲折缠绵的情绪表达得如此妥帖,且辞藻优美、声韵铿锵、动人心扉。似实而却虚,宛如银幕上的电影,当前一现,倏归乌有;似梦而却真,宛如一首乐曲,使听者也仿佛进入梦境。
谓其描写歌舞欢宴,似实却虚,似梦却真,宛如电影和乐曲一般,动人心扉。铺排、敷陈,绘色、绘声,尽量将古时候的场景与今日的场景对接,令读此词者更加具投入感。
又如,沈祖棻《宋词赏析》有云:
这个风字,并非真风,而只是悠扬宛转的歌声在其中回荡的空气。歌声在空气中回荡,歌声停了,音波就消失了,似乎风也歌尽了。唱时有时以扇掩口,其声发于扇底。将风字这样用,晏几道是从温庭筠那里学来的。温的《菩萨蛮》“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写美女簪花,花的芳香在头上扩散,也正与此词写美女唱歌,歌的旋律在扇底回荡相同。他们是注意到了空气(风)能够传播气味和音响的物理学作用,而在文学创作中利用这种作用来成功地表现了各自想要表现的意境。
这段话将扇底的这个风,直接指实为空气,并且利用物理学知识,证实歌声在其中回荡的空气,能够将歌曲的味道和音响传播出去。此说同样将古时候的场景与今日的场景对接,令读此词者更加沉浸其中。
以上二例,说夜宴歌舞,皆以今证古, 属于同一思维导向。但我的导师吴世昌先生说此词,则与之有异。其谓:风对月,月是个名词,风也是名词。但这个风不是空气中的风,是国风的风,是风骚的风。并指出:风是作品,是歌,是“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歌。那么,这个歌为什么会在桃花扇底呢?因其所谓扇,是在上面画画的桃花扇,是歌扇,相当于一种道具。所以,吴世昌先生指出:“歌扇,乃扇上列歌曲名,与画远涉。歌女用扇,一面画图,一面即书曲牌名目。征歌者就目点唱,歌女依点倚声。善歌或美色者客所竞赏,歌尽扇上曲名矣。”并指出:将“歌尽”解作歌尽扇子上曲名,才能切合“当年拼却醉颜红”的狂欢场景。
吴世昌先生解词,着重于还原语境,还原故事,以创造新境。与上述二例比较,于今与古,导向不同。解读全词,必然亦有不同之境出现。依我之见,歌词中的几个时间段,当年、别后,几回、今宵,构成一个具曲折过程的离别相思故事。即立足今宵,回想当年,并且追思别后几回于魂梦中相逢的情景。其感人之处,不在故事自身,而在久别后重逢的那一刻。相对如梦寐的感觉与印象,亦即心情与心境。这也就是小山词出色之处。其所谓特质标志,亦体现于此。
其二,晏殊《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一曲新词酒一杯”。网上称,新词是新填的词,表示此刻,主人翁正一边饮酒,一边填词。但实际情形并非如此。据记载,当时宴会,大多于酒席过后,主人方才为客人预备笔墨,命填制新词。这里的新词是新歌,表示一边饮酒,一边听歌。那么,为何不用新歌,而用新词呢?依据粤语发音,如用“一曲新歌酒一杯”,当读作“· ·— —∨·—”,“新”和“歌”都是阴平,缺少变化;如将“歌”改为“词”,即读作“· ·— / ∨·—”,“词”和“歌”,一阳平,一阴平,念起来感觉似乎好一些。不过改了以后,从意义上讲,此所谓“词”,仍然是“歌”,不能解之为“词”。这也就是说,“一曲新词酒一杯”,并非一边饮酒,一边填词,而乃一边饮酒,一边听歌。接着,第二句,说天气是去年的,亭台也是去年的,去年、今年,年年如此,表示天气、亭台没有变化。那么,什么东西有了变化呢?第三句回答这一问题。谓物景没变,时间变,今日的夕阳,已经不是昨日西下的夕阳。此刻,主人翁于小园香径独自徘徊,正在思考问题。思考什么问题呢?两个字:去与来。谓花和燕,皆有往有返,往往返返,没有终止;唯独人生,有往无返。用现代的话语讲,主人翁的思考,已是一个哲学的命题:瞬间和永恒。我问学生:永恒好,还是瞬间好?学生不经意地回答:永恒好。我说,永恒由瞬间所组成,有美好的瞬间,才有美好的永恒。要爱惜每一瞬间。这是读大晏所得启发,也是其作为一首哲理词的特质标志。
二晏歌词,一说相思别离情事,一说瞬间永恒哲思。形之下与形之上,层面不同。作为小歌词,应当怎样才算得上是本色的小歌词呢?这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如依据“似与非似”的标准进行评判,似可作如下断语:小晏以重逢时的感觉与印象,为其出色之处,符合本色词所谓似的标准,是为本色当行词手;大晏说哲思,幽径徘徊,未合本色词特质标准,是为非本色的当行作者。
金:二晏歌词,本色非本色,通过歌词特质进行判断,看其歌咏的内容属于哪一个层面而进行判断。对于二安,其本色与非本色,又当如何判断?施:二晏词比,显示形下与形上以及具象与抽象不同。小晏重感觉与印象,大晏重思想与认识,其特质标志,十分明显。至于二安,其本色与非本色,同样可通过具体事例加以辨别。以下是二安两首《醉花阴》。内容一样,词牌也一样,其本色与非本色,看看应当如何辨别。
人比黄花瘦 帘卷西风 莫道不消魂 有暗香盈袖 东篱把酒黄昏后半夜凉初透 玉枕纱橱 佳节又重阳 瑞脑销金兽 薄雾浓云愁永昼李清照醉花阴
人世因缘了 沧海飞尘 何日跨归鸾 家住三山岛 蟠桃结子知多少人好花堪笑 若斗尊前 绿鬓不惊秋 也趁秋光老 黄花漫说年年好辛弃疾 醉花阴
课堂上,我让学生把词抄下来,竖排繁体,然后中间画一条线,一边A,一边B,表示上下二片。上片A,下片B;上片布景,下片说情。宋词基本上都是这个结构模式。掌握这一模式,你就一通百通。
现在是二安词比,史上的易安李清照,所作首首都被当本色词看待;幼安辛弃疾既有本色词,亦有被当变调的非本色词。上列《醉花阴》,皆以赏菊为题,说自己的观感。李清照说两个字:凉和瘦。辛弃疾也说两个字:老和了。一目了然。那么,李清照这首词究竟表现出什么情感呢?有人说,表现爱国情怀;又有人说,表现伤心情景。究竟伤什么心呢?上课时我问学生:伤到心了吗?“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只是说一种感觉,一种对于凉的感觉。这是上片,说一个凉字。下片说一个瘦字,人与花比,感到人不如花是一种印象。都这么平白易懂,那她写出来为什么这么动人?这就要很小心去读,去体验,不能过度阐释。
辛弃疾《醉花阴》,说花与人,究竟是人好还是花好呢?人好花不好。为什么人好花不好呢?人不老,花会老。为什么人不老,花老呢?因为到了秋天,花趁秋光老,人却仍然在尊前赏花。总的说人的精神比花好,所以说花会老,人不会老。下片说一个了字,表示与人世姻缘了断,就是说不做官了,要退隐去了。
这是真话还是假话?是假话。但也随他去了,因为辛弃疾几次说归去,都不是真话。
二安相比,一个说“人比黄花瘦”,花瘦人更瘦;一个说人胜过花,人的精神比花好。一个所写的是一种感觉和印象,另一个所写的又当如何加以归纳呢?粗略讲,感觉和印象,认识的最初层面,好与不好以及了与不了,是比感觉和印象更深一层的思考与判断。二安的区别,乃在于认识层面的区别。那么,文学作品到底写到哪一层面好呢?特别是可以用来合乐的小歌词,应当写到哪一层面才算本色?
凭借感觉与印象,一刹那间即体验得到;依据思考与判断,有时却想不出。两相比较,本色与非本色,各位应能够判断。这就是对于特质标志的判断。
三、似与非似的乐曲标志问题
金:似与非似的特质标志看内容,乐曲标志应当如何辨别?施:这是有关技术上的问题,乐曲标志与特质标志相比,有一定可操作性,比较容易把握,亦可从中探知入门途径。例如,以柳永、苏轼《八声甘州》为例,两相对照,其乐曲标志,明显可见。依据其标志,看看能否辨别其似与非似,本色与非本色,从而探寻得到入门途径。以下是柳永、苏轼《八声甘州》的图谱:柳、苏二词,摆在眼前,先看柳词开篇:“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几个字?八个字。苏词呢?“有情风万里卷潮来”,也是八个字。两个八个字,有什么不一样呢?如说得专业一点,应该怎么表述呢?应当说,柳、苏二者,句式、句法有何不同?什么是句式,什么是句法?分得清楚吗?句式多还是句法多?句式只有两种,句法无数。句式有哪两种呢?一种律式句,一种非律式句。例如:“问钱塘江上”与“俯仰昔人非”,一个为一二二句式,一个为二二一句式,二二一是律式句,一二二是非律式句。那么,“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这是律式句还是非律式句呢?非律式句。可读作“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为一、七句式。而“有情风万里卷潮来”,则于风字点断,成三五句式,“有情风,万里卷潮来”,为律式句。律式句和非律式句,两种句式,词中兼有,诗中不能有。诗中几种句式呢?只有一种,就是律式句。掌握这一要点,就能了解苏轼以诗为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能了解《八声甘州》应当怎么填制。史上说,苏轼以诗为词,大多不提供证据。陈陈相因,说了千百年,仍未知究竟。实际上,只就《八声甘州》一词,即可推断,苏轼以诗为词,用作诗的方法来作词,其具体做法就是改拗为顺,即将原有非律式句改作律式句。如将柳永原有一七句式(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改成三五句式(有情风,万里卷潮来)。这是一个确凿证据。而且,除开篇外,歌词的煞拍,原采用一二一句式(倚阑干处),中间两个字“阑干”是联语词,苏轼将其改作二二句式(不应回首),也是改拗为顺,用作诗的方法来作词的证据。不过,歌词其余几个关键部位,苏轼并未改动,如当中几个领格字渐、望、叹,苏词仍以问、正、算加以提携。这是诗与词在句式、句法上的区分,也是歌词作者当行不当行的区分。两相对照,各位应已有判断。
金:是的,将柳永、苏轼两首《八声甘州》做比较,二者在格式上的差别明显可见。柳永与苏轼,两人作品,哪个本色,哪个非本色亦明显可见。但实际运用,应当注意些什么问题?施:歌词作品,本色非本色,歌词制作,当行不当行,就看歌词作者,在乐曲形式创造,包括句式、句法等方面的创造,究竟当行还是不当行。比如有朋友递上《八声甘州》一词,要求斧正,作为一名中文系出身的专业人士,怎么给说上几句内行话呢?一个简便方法,先看开篇第一个字,即“对潇潇暮雨洒江天”的“对”,究竟用得怎么样。这是个领格字,通常用去声,而且多为虚字,如这位朋友用一个“正”字开篇,那很可能是一名当行作者,起码也是同道中人,这就得说到点子上去,才不致见笑于大方之家。此外,还得看看歌词煞尾处的“倚栏杆处”,用的是什么句式。两个关键部位,所谓起调与毕曲,乃音乐吃紧处,歌词之本色或非本色的乐曲标志。把握得住,就有许多话可讲。金:以上是《八声甘州》,鉴赏及仿作,须特别留意律式句与非律式句。另有一个词调《西江月》,在格式上也有特别讲究的地方,希望先生能够揭示出来,与共分享。施:《西江月》这词调,龙榆生将其划归平仄韵通叶格。这一词调,具体运用时就得看韵部和韵法,看其上下两结的归韵处,究竟用什么韵字与起一韵取协,能否达到体现其平仄韵通叶的声调效果。如起头平声押“东”字韵,则结句仄声韵,究竟押“冻”字(去声),还是押“董”字(上声)。这就是一个重要标志。辛弃疾《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蝉”“年”,平声韵,上结的“片”,为“蝉”“年”同部去声韵。“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茆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前”“边”,平声韵,下结的“见”(jiàn,或者xiàn),为“前”“边”同部去声韵。上下归韵处,均以去声取协。苏轼《西江月》,上下两结的归韵处,均以上声收尾,如“我欲醉眠芳草”及“杜宇一声春晓”之“草”及“晓”,皆上声。沈义父《乐府指迷》有云:“《西江月》起头押平声韵,第二、第四句就平声切去,押侧声韵。如平声押东字,侧声须押董字、冻字方可。”以为归韵处,上声(董)、去声(冻)两可。龙榆生《唐宋词格律》依沈义父所说,将柳永以上声收尾的《西江月》拿来作为标准,确定为正体,我觉得并不妥当。苏轼所作十三首《西江月》,两结全押去声的有十首,辛弃疾所作十七首《西江月》,两结全押去声的有十二首,说明这个地方用去声比较合适。因此,我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西江月》两结归韵处宜用去声取协。这是依据前人经验,举一反三,所作判断。
在乐曲形式上,对于似与非似的判断,仍须经过鉴赏仿作进行练习。记得当年,曾有《西江月》(为北京二十四中初二同学而作)一词,特别留意两结归韵处。其曰:
最爱青春初度,十三十四年华。前程何处不飞花。心志襟怀真霸。 休怨读书无用,莫愁官倒难抓。习文习武自当夸。明月空中高挂。
上片的“华”,平声、六麻,为第一韵脚,“花”与取协,亦平声、六麻;“霸”,去声、二十二祃。下片的“抓”,平声、六麻,为第一韵脚,“夸”与取协,亦平声、六麻;“挂”,去声、十卦。上下片第四句之两结所归韵字,均与第一韵脚的韵字在同一韵部。所作练习,一方面依循旧说进行布局,一方面吸取前人经验,主要是苏、辛经验,进行补充和修订。
今天就讲这些,注意四个字:似与非似。既凭主观判断,又有可凭借的乐曲标志。“本色与非本色”是主要依据,希望批评指正。
余 论
金:先生在《人间词话译注》一书中,提到本色论和境界说。先生说本色论是旧词学,境界说属于新词学,请问新和旧的划分有什依据?施:王国维《人间词话》提出境界说,相对于本色论,二者之间新与旧的划分,主要在言传方法上。以本色论词,主似与非似,凭借主观感悟,以为“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庄子·天道》)。既不可言传,亦不须言传。即如通常所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谓之为旧;以境界说词,主有与无有,所说境界既可以丈量,亦可将丈量的数据说将出来,是谓之为新。旧与新,相当于时下所说古典与现代,又有所不同。时下所说古典与现代,是一组相对的概念,没有确实的划分。我所说新与旧,以1908这一年作为分界线,为明确划分,并且将1908年当作中国今词学的开始。1908年,这在中国词学史上,已成为一个重要的时间标志。金:本色论和境界说两种不同批评模式,用以说词,对于词的特质以及形式体现,或以似与非似加以评判,或以有与无有加以辨别,各有自己的标准。先生对于二者的研究颇有心得,先生认为这当中有哪些问题须要特别提醒留意?施:就本色论而言,似与非似的把握,主要在于区分诗词之别,也就是声诗与乐府的区别,对此,需要特别提醒留意的是声律与音律的区分问题。声律指歌词字声所构成的声韵格律,属于歌词填制上的问题;音律是乐曲乐音所构成的歌曲旋律,属于乐曲创造上的问题。例如,李清照指晏、欧及苏轼等人所作小歌词,皆句读不葺之诗,只是谓其所作不协音律,并非指其不合声律。这是须要分清的问题。至于境界说,以之说词则须特别留意境之内与境之外的区分问题。因为境界是个疆界,是容器,可以放东西进去,放进去东西,就成意境。从疆界到意境,这是境界的二层意涵。一般说境界,大多到此止步。我以为,王国维所说境界,并非只二层意涵。王国维的境界,不仅在境之内,而且在境之外。例如:“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往事是什么呢?往事是不是故国,是不是雕栏玉砌呢?往事是故国,也是雕栏玉砌。但这一切,都在境之内,非王国维之所说也,亦不合李煜原意。李煜说往事,并非只是故国,只是雕栏玉砌,而是春花秋月,是与春花秋月一样美好的人和事。故国在境之内,雕栏玉砌在境之内,属于境内之境,李煜说的是超越故国,超越雕栏玉砌,在境之外的人和事。这就是境外之境。这是王国维境界说的三层意涵。说境界,就当说到这一层面。金:解说李清照和辛弃疾《醉花阴》,先生提到一个问题:文学作品要写到哪一层面才算是本色?这两首词单凭感觉都很像词,在我们看来都很本色,应如何从认识层面上看二者的区分呢?施:我说李清照和辛弃疾《醉花阴》,牵涉两个问题:一为认识层面问题,一为评判标准的把握问题。以为易安说感觉和印象,幼安说思考与判断,一个在感性认识阶段,一个在理性认识阶段。这是认识层面的区分。但两个阶段,并无明确的界限区分。以为到达哪个层面才算本色,也只是个人的感觉。至于似与非似,像与不像,也并非只是适用于对本色词的鉴赏,对于非本色词,同样也有个似与非似,亦即像与不像问题。比如李清照,其所作词,首首本色,是一名本色当行作家;辛弃疾有一些被当作别调看待的作品都作得很别调,即很像非本色词,同样可称其为非本色的当行作家。所以,本色与非本色,仍须与当行不当行合在一起,才能作出较为合适的评判。金:当下读诗词,品赏诗词作品,往往将好与不好当作一种批评标准。用一个好字说诗词,以好与不好为标准评价诗词,究竟好与不好?施:回答这一问题,先得借用好与不好的标准,回过头来再说好与不好这一标准。我以为:用一个好字说诗词,好处在于能够在一定时空范围内,体现个人和一定利益集团的利益需求;而其不好之处,亦在于时空和集团,因二者都有一定局限,其所谓好与不好,不能够超越时空和集团的限制,放诸四海而皆准。比如,对于某一诗词作品,今天谓之为好,明天不一定亦谓之好;今天在这一课室谓之为好,明天到另一课室不一定仍谓之好。这是带有功利需求的一种批评模式,主要看其对于我,究竟有利,或者不利。有利,谓之好;不利则不好。这叫功利标准。而似与非似,这一评价标准,着重于作品自身之是否本色以及歌词作者之是否当行,非关有利或者不利问题。这又是怎么样的一种标准呢?非功利标准。是的。非功利标准。依王国维所说,这就是将自然之物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之时所持立场和观点。其时,写作者对于自然之物,“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已将个人和一定利益集团于某一时空范围内的利益需求搁置一旁。其用以评判的标准就是非功利标准,也就是一种审美标准。现实社会中,功利标准和审美标准,二者皆不可或缺。今天所说,主要为着帮助辨别,也为着提供选择,看看如何以本色论词的方法与门径解读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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