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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与“诗”的深层共鸣:读阎志的“江湖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新文学评论 热度: 15109
□ 刘诗宇

  阎志的诗歌创作涉及很多方面,主题鲜明,包括但不限于诗歌地理、底层想象、往事回忆、历史人物、自然风物、时代反思、人生顿悟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对文学的一腔热忱是诗人创作的不竭动力。并且能够看出,阎志对于诗歌的形式感有着清晰的自觉意识,类似《今天》《挽歌与纪念》等长诗提供的形式实验耐人寻味。但在众多作品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却是两首“江湖诗”。

  《华山往事》写一个名动天下的侠客,与爱人分隔经年,后来在一次江湖比试中杀死对手,却发现死者正是爱人。从此侠客郁郁寡欢,陷入了深度的自我怀疑和思念,在华山虚度一生。《空心人》则和《华山往事》形成了一种巧妙的对读关系,这位修习空心拳的人,死在对手剑下却乞求不要摘下她(他)的面具,以免认出旧人,不由得让读者想到她(他)或许就是前面那位神秘而又狠心的爱人。于是这两首诗如两仪般,嵌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对江湖与武侠的想象。

  中国文学中有武侠的传统,这是一个源远流长的谱系。从唐代的传奇中我们就能一窥那些神秘、潇洒而又惊天动地的身影。到了现代文学阶段,从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到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仙侠与武侠作为文学类型密不可分),武侠文学蔚为大观;进入当代文学阶段,无论是金庸、古龙、梁羽生、黄易、温瑞安的港台武侠,还是凤歌、易水寒、小椴、步非烟等人的大陆新武侠,武侠文学构筑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世界。

  但时至今日,武侠文学正走向式微,这是不争的事实。在叙事性的视觉艺术尚不发达,文学传播很受媒介限制的时代,武侠文学为深陷日常生活漩涡的人们,提供了想象光怪陆离的江湖世界的机会。除了飞天遁地、刀光剑影,吸引人们的当然还包括快意恩仇、儿女情长。后者是对人们日常情感的一种偏执化表达——这不难理解,如果我们完全用世俗的标准去判断,像金庸笔下的那些人物,例如《华山往事》中提到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这“四绝”,几乎全可以被当成“精神病人”,只有郭靖等少数几个人在“正常人”的范畴之内;而像古龙的小说里,重要的人物形象恐怕无一幸免,全都应算是稀奇古怪之徒。与此同时,另一件值得我们注意的事是,从语言的风格和作品的结构来看,古龙的作品比金庸更接近于“诗”。

  为什么武侠一度风靡如彼,却又在今天逐渐没落?影视、动漫、游戏等视觉艺术将人们的思维方式越来越带向真实的维度,这只是时代的一个侧面,视觉艺术和网络、信息化极度发展下,人们自以为见识过大千世界,会越来越质疑武侠世界中偏执化的行为心理。武侠文学一度被当成青年人的读物,因为人们下意识将人生经验的局限和对偏执化情感的追求绑定,但这个时代正在从信息的层面上,让所有人都“成人化”。当武侠文学的接受土壤正在逐渐瓦解,武侠文学的式微也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然而阎志的《华山往事》和《空心人》却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中国是一个有着侠文化传统的国度,而诗歌又一度在千百年的文明史中被看作中国文学的象征,这二者是否有结合的可能?类似“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这样的诗歌毕竟是少数,从表面来看,武侠题材的诗歌十分罕有,虽然武侠小说对中国传统的诗词歌赋十分青睐,但毕竟没有将其作为自己的主要表达方式。但实际上很多流传千古的诗歌,其中记录的情感模式,和后来武侠文学中流行的,其实是一致的。无论是穿越时间空间的相思,比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还是铭心彻骨却又让人捉摸不透的哀怨,例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等,都和后来武侠文学中表现的主题十分近似。

  自从那一年的华山论剑

  那一剑的温柔

  令天地动容

  下了三十六天的雨

  江南淹了

  有一种柔情也同时被淹没

  …………

  我每天都走一遍华山

  北峰南峰中峰东峰西峰

  莲花峰三元洞擦耳崖梅花洞

  药王洞五里关五狼谷

  下到东山门回到玉泉院

  十六年从未间断

  总盼望你白色衣袂能在

  华山再现江湖

  ——《华山往事》

  诗歌,是这种偏执却又动人的情绪的绝佳载体。与小说等文学体裁不同的是,时间在诗歌中是一种可以被随意差遣的元素。“三十六天的雨”足以让任何一个地方的文明毁灭,但是没有人会在诗中苛责抒情主体的想法是否符合现实的逻辑。在这里一月有余的大雨,只是为了形塑抒情主体那漫过一切的哀伤和无助。

  是的,华山上有很多洞穴

  那也不是什么神仙留下来的

  而是我十六年来一个一个凿下来的

  我只是在寻找你的途中

  在这些洞里停歇一下

  或者避开不期而至的山雨和行人

  ——《华山往事》

  诗歌中的空间亦如时间,在诗人的这一段中,我们大可以想象抒情主体将自己的相思和哀愁洒满华山的每一个角落。情绪被空间化,空间则被充分地情绪化了。很多人会认为类似科幻、玄幻、魔幻等类型的出现,是武侠文学式微的重要原因。但这个问题的根本,其实是在小说的范畴里,这些新类型相比武侠,找到了诸如时空穿梭、飞天遁地等更自如地调用时间和空间的手段,有了将偏执化情感作更合理呈现的方式。但当小说费尽力气寻找表达的方式时,这一切在诗歌中不过是最简单的分行与意象就能解决的问题。

  我已在华山坐成了一尊石头

  还是本来我就是片树叶

  在华山深处飘零

  雨打也好风吹也好

  ——《华山往事》

  这句是诗中的点睛之笔,寥寥数句,勾勒出了抒情主体的孤独、迷茫,以及灵魂深处放逐自己的冲动。选择枯坐,选择浪费生命中的时间,这是不被世俗生活观念允许的行为,但却是在现代诗中经常出现的倾向与体验。这说明武侠在时常被看成是一种类型文学的同时,与作为严肃文学的诗歌有着深层次的精神共鸣。事实上,很多经典的现代诗都写某种日常生活中没有的、极端化的情感,而这与武侠文学是相通的。换句话说,也许武侠文化的精神内核,正产生于诗歌所代表的抒情传统。

  江湖看似腥风血雨,令人想看淡一切,但它作为一个虚构空间,正因跌宕、缠绵,才成为无数读者蹉跎一生,希望寻找到的精神寄托之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西方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思潮进入中国,加之市场化改革对文学的莫大影响,纯文学与类型文学、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逐渐变得泾渭分明。于是虽然武侠与诗歌存在着种种契合之处,但大多数诗人还是多少在潜意识中认为武侠这种元素“难登大雅之堂”。也许论及艺术手法和社会影响,阎志的《华山往事》和《空心人》比不上他书写底层、时代、人生的作品,甚至未必能称得上是诗人的代表之作,但是诗与武侠题材的碰撞,却让我看到了一种通向历史和未来的巨大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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