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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文化的诗性表达:阎志读札

时间:2023/11/9 作者: 新文学评论 热度: 15060
□ 何言宏

  还是在2011年,我为《文艺报》主持着一个叫作“新世纪诗歌精神走向”的系列讨论,每期都以专版的形式推出一个专题,其中有一期,是我自己约请阎志、潘洗尘和张尔诸位,就“社会(民间)力量与诗的繁荣”这一话题,谈谈作为“诗人企业家”的他们支持或资助诗歌的情况。我记得阎志在对话中强调最多的,就是他对诗的“热爱”。他说自己之所以投入很多时间与精力,主办《中国诗歌》杂志,主办“闻一多诗歌奖”和以发现、培养诗歌新人为主要任务的“新发现”诗歌营,“首先是基于对诗歌的热爱”。他认为“诗,是用于热爱的,不是用来过日子的”,应该超越于功利,甚至超越于稻粱与生计方面的考虑。所以,他后来又创办了卓尔公益基金会,以公益性的方式来支持和资助诗歌事业。当然,除了诗歌,卓尔基金会还支持和资助了更广意义上的文学和文学研究、文学出版工作,资助了教育、文化和医疗卫生事业。特别是在2020年新冠肺炎肆虐之际,基金会和卓尔集团还以其高效、强大的动员能力在全球范围内紧急购集医疗物资,驰援武汉,捐建了7家应急医院和3家方舱医院,救治成千上万人的生命。这样的事迹,按照诗人杨克所说的,彼时的阎志,“就像一颗钢钉,深扎在武汉,以可歌可泣的行动,为诗性注入了更为广阔而坚韧的品格”。很显然,无论是阎志诗歌文化实践中的对诗的“热爱”,还是其救助生命的“可歌可泣”的抗疫“行动”,都是其诗性精神、诗性品格的突出体现。这是一种有情的诗性,有情的精神和有情的品格。

  阎志的“有情”,不仅体现在他的诗歌文化实践和社会实践方面,他的诗歌创作,更是一直贯穿和处处体现着他的“有情”。他有一颗易感的灵魂。所以他在一首题为《过往》的诗中如此自问,“我们为什么总是被一些事物感动/禁不住流下热泪”;在另一首题为《墓志铭》的诗中,诉说和告白着自己对“一切”的“深爱”:“这里安放着的不是一个灵魂/而是一首诗歌//我正走向遥远的海/我收拾着一路的风与落叶/我为路人打扫着黎明与黄昏//我很安静/很安静地写着我永远的诗歌/很安静地想着我所深爱的一切/然后死去。”对于阎志来说,他的生命与他的灵魂意义在诗,也同一于诗。他和他的诗歌安顿于对自然、对世界和对包括于“路人”等在内的“一切”的“深爱”。阎志诗中的创作主体,是一个饱含着浓厚的爱的情感的主体。

  阎志诗中的爱的情感,具有突出的伦理内涵。他爱自己的亲人。他爱母亲,《写给母亲》《致母亲》《怀念》与《荫》,都是阎志关于母亲的动人诗篇。在《写给母亲》中他写道:“当有一天/我在人群中找寻/找寻已不再的真情/原来/原来仍是您最可爱//用不变的温情/用您沧桑的双手/将蹒跚的我扶起。”世事沧桑,人海茫茫,曾经的“真情”亦可不再,永恒不变的,自有母爱,自有建立于血缘之上的血亲伦理。因此在《父亲》《父辈的山林》《父亲:今夜想起你》《看见》特别是长诗《挽歌与纪念》的第六部“父亲”中,诗人绘写了一位饱经沧桑的、山一样宽厚的父亲形象。在阎志的笔下,“父亲是山,一座盛长水杉的山/我其实是山顶上一座小小的茅草屋”,“父亲的背也是一座山/驮着数十年的岁月/……/是我和姐姐们的护卫”(《父亲》),所以,“在遥远的城”想念父亲(《父亲:今夜想起你》)、想象着父亲(《看见》)便是诗人经常性的情感状态。阎志的诗中,还很经常地写到他的姐姐(如《走开》),写他的叔母(《怀念叔母》)和婶子(《三婶》)。因为有着几乎同样的乡村成长经验和乡村记忆,我为他的《怀念叔母》长久地感动,长久地怀念着已然逝去的乡村里的亲人。阎志的诗歌浸透着浓厚的血亲伦理、乡土伦理。他也常怀念少时的玩伴与同学(《于是》《小胜》《荣全大哥》《同学》),怀念着乡间的“采风者”(《乡间采风者》)、“手艺人”(《方木匠》),系念着他的家乡大别山区广大的兄弟姐妹(《大别山女子》《南方姐妹》),他有一首叙事长诗《我的兄弟姐妹》,写的就是他对大别山区“兄弟姐妹”们的深切牵念,书写和慨叹着他们的命运与生存。因此,阎志诗中的伦理情感,又不囿于亲情,广阔且深厚。

  但是在另一方面,阎志诗中的情感,亦有着独属于其个人的、唯一的、排他性的爱情。我们能从阎志的诗中,依稀辨认出他在早年的恋情及其所导致的创伤与后来的追怀。正如我在前面所提及的,阎志有一部“历时十五年,经过五次大的修改而精心创作”的长诗《挽歌与纪念》。在这部长诗的“后记”《以自己的名义》中,阎志说他的 《挽歌与纪念》是“一部塞满自己种种感受、感觉、认识、认知的长诗”,“是诗人(即我)的一次宣泄,一次情感大喷发”。特别是在长诗修改期间所发生的一些事情,使他“对生命、生活有了一些新的感悟和认识;对人与人的情感,对朋友之情、兄弟之情、亲情有了更深切的感受,;生与死有了更深刻的领教”。可以说,这一由十二部诗章组成的4000余行长诗,一字一句总关情,包蕴着相当丰富与复杂的情感,是探究和把握诗人情感世界与情感历程的重要文本。在长诗的第三部“无法原谅的爱情”和第四部“安魂曲”中,诗人写了一段失败的初恋和一段与“来自都市/一位叫然的少女”之间的爱情。前一段故事中,诗人写“我和初恋情人的天空/如此湛蓝 洁净 明亮 清新//和所有的幸福地/沉浸在爱情中的人一样/我的初恋/有风/清新的风/明亮的风/洁净的风/湛蓝的风”,诗人起初体验着“纯真的情感”,但这段情感,却以“欺骗”与“霉乱”告终;而在后一段故事《安魂曲》中,诗人却以深情的诉说,讲述了“一生/最深刻的情感”,诸多思恋,诸多伤怀,势能穿透“黄土”的、深厚、“纯净的情感”,令人动容。《挽歌与纪念》在构思与艺术上非常独特,属“梦游诗”,很自然地让我想起多年前读过的牛汉先生的几首长诗《梦游》。饶有意味和值得进一步探讨的是,牛汉的长诗,亦记创伤,更是与阎志的这部长诗一样,中间经过多年的几番修改。阎志和牛汉分别属于远远不同的诗歌代群,代际文化差异巨大,且二者的“梦游诗”,所表达的情感、经验及所创作的时代背景和历史语境迥然不同,之间所隐含的内在差异与精神病理学意义上的创伤主题,一定存在着颇待发掘的精神和诗学、美学方面的问题。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这两首“梦游诗”,形成了诗歌史脉络中的深刻互文与对话。实际上,除了《挽歌与纪念》中的第三、第四部两个诗章,阎志另外两首较为独立的长诗《华山诗章》和《空心人》,也是写的爱情,某种意义上,我可能要更加欣赏和喜欢。余昧于江湖,却又神往于江湖。《华山诗章》和《空心人》中的恩怨情仇、江湖情事,那种地老天荒,那种飘然、决绝与执着,于我们的寻常人生,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审美——一种情感主义意义上的、陌生化的审美。

  阎志爱情诗中的情感,已经显示出它的复杂——故事的复杂、情感的复杂,甚至创作主体无以道明的精神的复杂,以及由这些复杂性所造成的与其隐含读者之间阅读伦理的复杂,从而也许,这也导致了诗作在包括诗体和诗艺在内的诗学上的复杂——比如以“梦游诗”这样的方式。但是在阎志的诗中,情感的复杂性,更是非常突出地体现在它们的乡愁主题。

  在阎志诗歌的主题/情感结构中,乡愁主题或乡愁情感构成了奠基性或主导性的框架。无论是他的许多抒情短诗,还是长诗《挽歌与纪念》,都存在着一个“出发与回归”的情感结构和主题模式。我们甚至可以说,阎志的诗歌,就是一个由“出发与回归”这样一个情感结构和主题模式所构成的一个人的奥德赛——阎志的奥德赛。只是在阎志的诗中,这一位“奥德修斯”是由他的家乡大别山出发,很年轻的时候便离开故土,告别亲人,开始了他在异乡与城市的闯荡与漂流,而又频频回首,深切地系念着家乡。

  在我所读过的当代诗人中,很少有谁像阎志这样写过这么多怀念故土的诗歌,也很少有谁像阎志这样,在自己的大量作品中,怀念故土的诗歌会占有这么大的比重。或者是身在异乡时的想念,或者是归返故乡时的欢欣与感喟,阎志的诗歌,因为对其大别山区的故乡的“恋地情结”,而有着浓厚的乡愁,因此也在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诗歌地方性写作的现象与潮流中,以对地方情感的充分表达而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有其无法替代的重要性与独特性。阎志诗中的“恋地情结”(段义孚语),经常会系于自然,心系于大别山区的山脉(《薄刀锋》《龟山》《大崎山》《再见天堂寨》《吴家山》)、河流(《道观河》《静静的巴河》《九资河》)、山林(《四季》《谛听森林》《为绿而歌》《山林深深处》《父辈的山林》)和土地(《吴头楚尾》《这是大别山》《拥抱阳光和麦地》)。故乡的花草树木、星月风雨、季节与物候、飞鸟与流云,在诗人的笔下,都有很多清新动人的素描与绘写。在阎志的恋地情结中,大别山区的村落(《五月的山村》《走向村落》《菩提树》《乡村的记忆》《炊烟》)、歌谣(《山谣》《乡村之月》)和历史记忆(《大别山祭》《弹洞》《夜祭》《悼念》)等地方文化的方面,也是一个重要内容。因此他对故乡的精神回归,就有着自然与文化的双重内涵。

  阎志有一组乡居题材的作品,收集在其诗集《大别山以南》“乡居”一辑中,于我甚是心有戚戚,因此也很喜欢。在其中的第一首《快乐》中,诗人写在城市中的自己总是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和“不快乐”,而“乡村总是在不知名的路口召唤着我/我想还是回去吧 找一间老屋/种一亩二分地/看秧苗播下去慢慢长大 变黄/在秋天和村里的人们一起收割/放在稻场里碾压 扬起”,“我很快乐/在我的乡村/看一件事情从开始到结束/实实在在/我很踏实/我又感觉到日子是如此丰富”。在随后的几首诗中,诗人又写自己带着一种近乡情更怯般的心理来到故乡(《走近》),日复一日地安度着朝市卖园蔬、“睡前翻翻书/在文字与田野的气息中沉沉睡去”的美好的一天(《一天》)。诗人在乡间溜达、漫步,晴耕雨读,养鸡、植树(《漫步》《乡居》)。他甚至饶有趣味地为自己拟想了一场其实未果的相亲(《相亲》)。阎志的这组乡居短诗,自然、亲切、淡远,且多机趣,艺术方面几臻完美,甚至可以被视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桃花源记》。但与陶渊明《桃花源记》不同的是,这组诗中的诗歌主体,其所逃避的,已经是现代性充分发达了的城市世界。

  关于自己的返乡缘由,诗人在《快乐》中写道:“我真的不快乐/城市川流不息的车灯刺痛了我/干燥天气容不下一点潮湿/我看到人们非常不安/似乎有一件始料不及的事情要发生/似乎还很严重/但什么又没有发生/非常不安。”阎志准确地抓住了现代城市躁动不安的精神气质,并且义无反顾地试图逃离,逃遁至他自己的故乡。所以他在《漫步》中又写自己“我有时会离开一段村子/但绝不是回到城里/我已不能想象在城里的生活/我只是在大别山在田野/漫步/我要看看熟悉和不熟悉的农人/播上种子/收割油菜/扬起谷穗/我要看看悠闲的农人/在集镇上溜达/在县城里买上电器/在寺庙里还个心愿/我想看看过去的我未来的我/因为寻找情感而迷失在乡间小路/因为寻找幸福而流落他乡/因为醒悟最后回到乡下/漫步”——我们读到过古人太多的“乡居杂诗”,而阎志诗中的情感,却在本质上迥然不同。这样一位奥德修斯,其所厌弃与逃离的,已经是他许多年来投身其中,奋斗、拼搏,其间自然诸多艰辛、痛苦,但在后来又终获成功的城市。于是我们看到,阎志诗中情感的复杂性,实际上包含着相当自觉与突出的现代性批判——尤其是对城市文明和城市生活的反思与批判的意味。

  阎志诗歌中的现代性批判,往往都带有情感色彩,采取的是情感主义的维度,比如他所写的城市,往往是烦躁、冷漠甚至是令人恐惧的(《今天》《受伤》《挽歌与纪念·陷落的城池》);他写机器,也忧惧于其“有一天它会打倒我们人类”的巨大“阴谋”(《机器》);他写货币,一方面看到它“连接着许多人冷冷热热的情感”,另一方面又非常“讨厌这势利的家伙”(《面对货币》)。阎志的长诗《挽歌与纪念》中关于“蚬病毒”“钴人”“干风”和变异了的“湖水”的写作因其出色的科幻意味、预言性和寓言性,集中体现了他的现代性批判与反思的深度与强度,得到了有关学者的深入研究与高度评价。阎志对现代性的情感主义的反思与批判,使他的乡愁和他的恋地情结具有了特别的深度与复杂性,也使其诗歌中的情感,体现出确实的历史性。阎志诗中的情感,既有我们近乎本能和恒久不变的血缘亲情,也有着明显的历史“建构性”和文化内涵,这都与其饱含热爱与深情的诗歌文化实践、社会实践一起,共同构成了独属于其个体,复又感动着我们、温暖着我们的丰富、深厚的情感文化。

  注释:

  ①何言宏:《社会力量与诗的繁荣——与潘洗尘、阎志和张尔的对话》,《文艺报》,2011年11月16日。

  ②邰筐、哨兵:《阎志:分秒必争的1032个小时》,《人民监督》2020年第2期。

  ③杨克:《大写的诗人》,《鸭绿江》2020年第11期。

  ④阎志:《以自己的名义》,《挽歌与纪念》,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

  ⑤邹建军:《当代中国的生态寓言》,《中国诗歌》2010年第8期。

  ⑥威廉·雷迪著,周娜译:《感情研究指南:情感史的框架》,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4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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