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历时十三年创作的《应物兄》甫一问世,便引起高度关注,而这部作品在快餐文化盛行的时代别具一格又面临着极大的风险,因为它显得过于精英化,而难于被大众所接受。“五四”以来,中国的作家便在持续关注、努力书写现实,却很难力透纸背地写出琐碎现实中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正如有学者所言:“中国的作家长于写历史,写家族史,写有一定时间距离感的小说,而很少作家能处理好直接进入小说的此时、此地的经验。”这便使得创作十三载,书写当代知识分子的《应物兄》,在文坛无可避免地面临着一种“孤独感”。
《应物兄》讲述了三代知识分子群体的生活现状,勾勒出一幅知识分子群像。在小说中他们对待学术、对待欲望、对待人生的不同态度,也反映出知识分子的分化。面对各种不可控的外部因素与内在冲突,如何“应物”已然成为知识分子的共同难题。有些人凭借知识活得滋润,有些人活得无耻,有些人则活得悲哀。在各种社会关系和个体欲望的纠葛中,一些知识分子渐渐失去了自我,陷入沉默与焦虑中,而落入一重又一重的困境,以至于挑战了普通民众对知识分子的认知。我们不禁要问:知识分子究竟怎么了?这些顶着知识分子名号的人,究竟能否算是知识分子?
一、知识分子丧失话语权的困境
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深入发展,资本的力量不断渗入精神生活领域,而原本充当精神导师的知识分子则在社会结构中被边缘化。这些“意识形态与文化领域里的直接生产者”却面临着“此前那种先知先觉的导师心态,真理在手的优越感……在商品流通中变得一文不值”的局面。面对物质欲望、权力,知识分子们在知识领域反而开始沉默,逐渐丧失了话语权。这是因为,占据社会舞台中央的是集团老总黄兴、副省长栾庭玉等人,他们借不同名义进军知识界,不过是意图借着学术之名扩充自己的经济或政治资本。这是知识分子遭遇的第一重困境:在知识领域,知识分子反而丧失话语权。20世纪以来,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知识分子从普遍性人类良心的代表,转变为所谓“特殊知识分子”。这已经意味着知识分子从广场退守“岗位”,但至少“这些特殊的知识分子在一个行业中工作,但无论如何都能运用他们的专长”。而到了李洱的笔下,知识分子连退守专业领域都不得。应物兄在儒学研究方面有理想和追求,他应邀主持筹建儒学研究院,却全程没有话语权,比如面对葛道宏邀请师弟费鸣做他助手的现实,他心中不愿却也无法拒绝。小说的核心情节是筹建儒学研究院“太和”,而社会各界都要来分一杯羹。抢“太和”这块热饽饽的有这么一群人:吴镇,设陷阱威胁同事而成为清华国学院客座教授的伪学者;陈董,好色成性、想借研究儒学以禁欲的内衣大王;黄兴,给安全套配上词牌名而兜售的“当代子贡”;还有铁梳子、雷山巴等一群人。这些人来自各行各界,为了各种利益都掺和到“太和”之中,而这导致了应物兄四处奔忙,疲于应付场面上的琐事。他名义上是“太和”儒学研究院的负责人,却处于对院舍的修建进程不知道,研究人员的选择没有自主权,连人品败坏的吴镇要来当副院长也一无所知的尴尬局面。
由此可见,表面上他受到各方尊重,但在研究院相关事务上,他永远停留在被通知的尴尬位置,不过是各色人等台面上的傀儡。面对荒诞而又无聊的现实,应物兄内心愤懑而想要拒绝,却只能试探性地表达自己的质疑和不满,而无法提出一句反驳的话。对外,他要强撑笑脸,统筹各方,戴上面具应酬;对内,他只能将所有的埋怨变为无声的自言自语,把对这些人的不屑与憎恶吞进肚子。应物兄在场面上云淡风轻,内心里波涛汹涌,其内心的话语和说出的言语存在着明显冲突,而这显示了知识分子内外人格的分裂。
究其原因,这种丧失是现代化进程中的吊诡现象,鲍曼称之为知识分子从“立法者”到“阐释者”的身份转变。即“立法者角色由对权威性话语的建构活动构成。这种权威性话语对争执不下的意见纠纷作出仲裁与抉择,并最终决定哪些意见是正确的和应该被遵守的;阐释者角色由形成解释性话语的活动构成,这些解释性话语以某种共同体传统为基础,它的目的就是让形成此一共同体传统之中的话语,能够被形成于彼一共同体传统之中的知识系统所理解”。简言之,即知识分子从“权威性话语的建构者”变成了“增进社会集团之间交流的阐释者”。
在《应物兄》中,以应物兄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无疑也面临着这种尴尬的身份转变。他们看似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但基本是在象牙塔内高谈阔论。现实社会中的他们,在权力与金钱面前往往处于沉默失语的状态,话语权则被来自政界、商界的各种人物所攫取。因而,知识分子被边缘化,成为权力和资本在知识领域开疆拓土的中介物。但特别要注意的是,在知识分子普遍性的价值失落中,应物兄的分裂源于他内心仍然存在的那份坚守。《庄子》中说“哀莫大于心死”,但心死了还哀什么?对于应物兄而言,哀莫大于心不死,甚至可以说,哀莫大于心不得不死。他不甘心像那些伪知识分子那样,表面上加入高扬人文精神的众声合唱,背地里为名利苦苦奔忙。
朱光潜曾言:“人心之坏,由于‘未能免俗’。什么叫做‘俗’?这无非是象蛆钻粪似地求温饱,不能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作高尚纯洁的追求。”正是那些“俗”人加剧了应物兄的人格分裂,抢占了知识领域的话语权。比如,黄兴是程济世的得意门徒,知识分子与商界大亨的双重身份使其既代表程济世的学术权威,又体现了金钱的现实功用。济大为迎接他,甚至专门成立了“黄兴先生接待工作小组”,细致到连其宠物都要有专人接待。他本是为了“太和”研究院而来,却在酒席上与副省长栾庭玉聊起了经济建设,而本该是对话主导人的应物兄被隔离在对话之外,成为一个陪衬式的存在。“我终于把太和的事提了出来。哎呦,要找到这样合适的插话机会,还真是不容易。应物兄这么想着。”宴席上应物兄的失语,实际也就暗示了知识分子群体在知识领域,乃至整个社会中的失语。随着儒学研究院筹备工作的开展,政治、经济、文化、人情世故等都被搅进名利场,以栾庭玉、铁梳子为代表的学术圈以外的人将自己的政治抱负或财富梦想,一并纳入儒学研究院的发展计划之中,使“太和”研究院几乎沦为政治和经济的附属品,失去了原本存在的学术意义。
二、日常生活中知行合一的困境
知识分子话语权的丧失让他们看似积极“入世”,却又不断试图逃离。随着时代的发展,受传统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所推崇的理想信念,与现实世界产生了巨大的缝隙,而这使他们又一次陷入困顿与迷茫。知识与思想究竟能否改造现实生活?知识分子该如何用知识来解决现实的难题?这就构成了第二重困境:日常生活中知行合一的困境。即便是小说中所塑造的第一代知识分子,像何为教授、双林院士仍坚守传统知识分子的价值观,有着坚定的理想信念和奉献精神,面临理想与现实的交锋时,仍交不出一份令大多数人都满意的答卷。小说中人人追捧的硕儒程济世,仿佛博闻强识,德高望重,最终却也被不肖之子和畸形的后代耗费了太多精神,没能逃离功利生活之网。以应物兄为代表的第二代知识分子,有着自己的理想信念与人生追求,对自己的纵欲与虚无有着清醒的认识,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在资本与权力的倾轧之中一步步沉沦。应邀上媒体节目前,他时时提醒自己注意学者身份,不要被哗众取宠的媒体带偏,但到了自己登台时又不免夸夸而谈,使知识被媒体用来博人眼球。到了第三代知识分子,知识的神圣性和他们对知识的敬畏心早已消失殆尽,更枉论知行合一了。
小说中知识分子知与行背离的困境,不仅表现在他们所讲知识与所做之事的乖离,还表现在他们对知识本身的亵渎。这部小说从大量知识细节的内部审视知识分子的生活,而小说中的知识似乎具有极强的吸引力,引来的各行各界之人都表现出对儒学的莫大兴趣,对程济世的崇高敬意,对“太和”研究院成立的巨大期望。即便如此,小说中的知识大多没有改造或纠正生活不合理之处,反而为生活的苟且涂脂抹粉,说穿了就是知识沦为名利场中的人们附庸风雅、攀谈关系的中介物。在社交场合的知识,虽然“出场”且仿佛是“在场”的,但其本体性价值是“缺席”的,最多只有“异化”了的工具性的价值。
相比于当代大多数知识分子题材小说,这部小说在揭示此困境的成因上更为深刻。以往的知识分子小说大多写知识分子在时代环境之中的沉浮,意在揭示困境的成因是世风日下影响乃至改变了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内在理想追求和现实间构成了矛盾张力,仿佛知识分子的各种困顿与挣扎主要是因为外部社会环境,而非知识分子自身的问题。当然,外部环境的快速转变固然会对知识分子造成一定影响,但人生的选择权更大程度上还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如此一来,《应物兄》的超越性则在于,它在知识场域内部展示知识分子的言行,从知识话语内部透视知识分子的精神,从而展现知识分子知与行间的扞格。小说中混杂了各个学科领域极具专业性的知识,关于柏拉图、尼采、孔孟、风水、蝈蝈、“羊杂碎”、“鱼咬羊”等,让读者透过知识外衣看到知识分子心灵的卑琐。这群知识分子在各自的知识领域引经据典,夸夸而谈,看上去似乎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但他们在现实面前却输得一败涂地。因为,他们懂得这么多专业知识,却无法以之为据而过好现实人生。这一方面揭示了知识被工具化后,在现实面前难以为继,对人的心灵救赎功能弱化的无奈局面。另一方面却表明知识只是外在于知识分子,未曾转化成他们的内心经验与强大的精神力量。正因为他们所掌握的广博知识并不能贯穿于人生之中,所以知识未能救赎他们的卑琐人生。因此,如何实现知识与实践的真正统一,在喧哗、游戏、自由、腐朽的万象中保持清醒,仍是当代知识分子要继续求索的。
三、知识分子自我认知的困境
无论是受传统文化影响,还是具有现代主义意识的知识分子,在现实社会往往具有入世精神和忧患情怀。他们关注国家大事,介入公共领域,从道德和文化的角度审视和反思社会生活,从而承担起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特别是受传统儒学影响后,“为天地立心”等“四为”曾经是他们心中的治学理想。然而,知识的繁杂,时代价值的悄然改变,知识分子自我认知能力的不足等因素,使得知识分子阐释和传播传统文化时无法走出这个困境。在这一困境中,他们中的一些人仍坚守自我,而一些人却逐渐迷失,陷入价值虚无之中。这就构成了第三重困境:知识分子自我认知的困境。造成这种困境的原因在于,他们一方面想保持传统知识分子的基本尊严和自省意识,另一方面却又被利益和诱惑所驱使,游走于各种人情关系之中,丧失了知识分子的主体性。建造儒学院,复兴儒学本身是应物兄的理想,但随着研究院的成立,各种社会关系卷入进来,使得他一步步陷入金钱、欲望、权力的纠葛,从难以抑制舌头的爱说话的人变成了真正的沉默者,而与理想渐行渐远。在小说后半部分,我们几乎听不到应物兄的声音,他似乎成了一个背景墙,存在的意义就是引出其他人的“中介者”。而生物学家华学明为了迎合程济世寻找童年记忆中“济哥”的梦想,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一次次人工帮助蝈蝈交配的实验,庄重而又荒诞。最终成功繁衍出“济哥”的他,以为这是一项足以震惊全世界的伟大成果,却不曾料到“济哥”并未被证明完全灭绝。野生“济哥”的出现给了他致命打击。因为名与利的渴望取代了学术追求,他才难以接受功成名就的美梦被现实无情打碎,因而陷入了癫狂。
四、结语
总而言之,《应物兄》通过书写身处中国当代的三代知识分子,揭示了三十余年来,知识分子由中心走向边缘后面临的种种困境。这些困境一方面源自外部世界,特别是权力、资本等对知识及知识分子话语空间的挤占;另一方面也因为知识分子自身知行背离,进退失据。小说提出了一种文化换韵说,认为传统如同诗歌一样,在一次次的断裂与延续之中,不断“换韵”“转韵”,最终形成了历史的韵律。这似乎是作者在这场荒诞的戏剧落幕之后遗留给世人的一丝希望,他通过这种形象的方式告诉读者,传统是一直延续的,在混乱、萧条、崩坏、绝望之处也存在着再生与新生的可能性。复兴传统儒学的路是漫长艰辛的,但总有人在为之不懈努力,知识分子在困境中的突围之路虽“道阻且跻”,但总有人会拨开现实迷雾,以念兹在兹的真理渴求战胜时光的偏见。注释:
①谢有顺:《思想与生活的离合——读〈应物兄〉所想到的》,《当代文坛》2019年第4期。
“预防腰椎管狭窄症,第一,要保持正确的坐姿,要坐直,腰不能弯着。第二,不能躺卧看电视或者玩手机,因为躺着的时候,你要么屈颈,要么屈曲胸椎和腰椎,否则的话你是看不到电视的,在这种情况下腰椎的稳定性特别不好,得腰椎管狭窄症的几率就更大一些。第三,我们要用正确的姿势搬运重物,要直腰、屈髋、屈膝来把重物搬起,而不是直腿弯腰,搬运重物时不正确的姿势会造成腰肌的扭伤或者劳损,也会增加腰椎管狭窄症的风险。第四,我们要积极锻炼腰背肌,主张做小燕飞或是游泳。其他的运动锻炼对身体也有好处,但是对腰背肌作用很小。”
②此处“三代知识分子”源自周大新:《把中国现在的三代知识分子写得活灵活现》,参见《〈应物兄〉:建构新的小说美学》,《湖南日报》,2019年1月11日。
③雷蒙德·威廉斯著,刘建基译:《关键词:文化与社会的词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292页。
④陈平原:《近百年精英文化的失落》,《学者的人间情怀》,珠海出版社1995年版,第80页。
⑤萨义德著,单德兴译,陆建德校:《知识分子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版,第16页。
⑥齐格蒙·鲍曼著,洪涛译:《立法者与阐释者》,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6页。
⑦庄周著、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新编诸子集成·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07页。
⑧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6页。
⑨李洱:《应物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543页。
⑩李洱、张杰:《长篇小说在试图与“碎片化”对抗——李洱访谈录》,《青年作家》2019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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