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白玛你好!虽然我们现在已经很熟悉了,可能还是有不少读者对你不是很熟悉,所以让我们假装是在认识之初,问几个简单的大家可能首先会感兴趣的问题:怎么想到用白玛这个名字?你的诗歌写作起始于什么时候?
白玛:以亮好!我不曾有过受访的经验。名字就是个记号。自视为一个沉迷于汉字的魔方爱好者,我极喜欢“玛”这个汉字。絮叨一段旧话:记得在2003年,北漂,生活一度困顿,打算给报纸写专栏赚稿费。我留意清晨的报摊上销量最多的报纸是《京华时报》,就给报纸副刊打电话说我想写专栏,编辑说:你是谁?当时副刊开专栏的都是些名人,我说我可以尝试写西藏故事。于是开始用这个名字。写了一段时间,编辑回话:居然有读者给报纸打电话问白玛是谁,以前没有过这种事。也是那一年,在中断写诗十年后又开始写,写了一组诗叫《沙兰》,沙兰是鲁西南一个村庄的名字,我出生在那里。因为妈妈是乡村中学教师,她在我六岁的时候病故了。这组诗通过邮局投稿给了《诗刊》杂志。后来我去了一个沿海小镇,突然有一天杂志一位梅姓女编辑打电话给在海边的我,通知我:杂志可以发表这组诗。当时几乎要哭了,诗歌于我渐行渐远的时期,是和我有血脉相连的故乡在唤我重拾——这么说并非矫情,我有十年完全抛弃了诗歌,写了一首诗给故乡,当时写完后还大哭了一场。具体到时间,从1988年开始写诗到1993年停止,有个原因是生活发生了变化,在码头上夜班还要养育孩子,后来去西藏旅行,继而做生意,心有旁骛,就不写了。不是刻意,也许本来对写诗就没有瘾,说戒就戒了。
请原谅,这么回答你,单纯是记忆快速顾自往回倒放,本来应该和叙述、议论、市井有关联,而诗歌只能是露出海面的那一点冰山,所以讲述作品背后自己的素常令人难为情,左右为难:生活是无法以高下正误结论的,所以我回答的同时暗自提醒自己别冒充先知开口说话。我现在对诗人需要种种隐秘的成全这个说法深信不疑:说不定有一所非具象的诗歌训练营在以独特的方式训练诗人。
李以亮:我们知道,每个人的阅读往往会随时间发生一些不同的变化。你起初比较喜爱哪位或者哪些诗人?现在是否一如当初?你大体的阅读谱系和偏好如何?
白玛:有必要提及1988年我在《连云港文学》上发表第一组诗歌,十六岁。那之前几乎没有诗歌阅读史,因为十六年的人生里没有诗歌这种事物。大概是1989年,我得到了一本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书《现代世界诗坛》,里面有陈敬容先生翻译的艾吕雅的作品。我惊呆:原来诗可以这样写!当然我也不知道诗这么写是好或不好。那时期还读了国内朦胧诗人的一些作品,而且订了安徽省的《诗歌报》。现在回想起来,是陈敬容老师把一个懵懂少年领到一个诗歌巨人面前。当时连云港有几个爱好文学的大朋友,比如小说家张亦辉、李惊涛,受他们的影响开始迷读小说,按现在的说法叫小说“迷妹”。依然读诗极少,喜欢翟永明的组诗《女人》和伊蕾的《独身女人的卧室》。但最大的爱好依然是小说,至今依旧兴趣专一——这么聊是不是跑题?
李以亮:你说到的这些阅读经历,已经开始与我重合,至少是发生交集了,我很容易理解和发生共鸣的。不少人有“悔少作”的倾向。你现在是否会如某些诗人那样,拒绝承认或者故意隐藏自己的少作?如果不是,其中最令你难忘和欣赏的地方在哪里?
白玛:没有,没有。写诗永远是训练的具象表现。写下的每一首都是训练、试探和修正。自己早年的诗歌写作,让我回忆时唯一觉得安慰的是那份单纯与专注。
李以亮:哦,单纯与专注!美好的品质。从什么时候,你认为自己开始写出自己比较认可、感觉成熟起来的作品?在你看来,它们是无意识的结果,还是自觉努力造成的?
白玛:这个问题似乎常见。写诗的前后过程,我个人是完全凭感性,但是一首诗一旦完成,却是理性的态度:训练让自己的判断尽量不偏颇,即对自己“狠”,自己能够读出自己作品里的不足与偏颇。努力不是接近诗歌的合适途径。我时常警惕自己的写作是否用力过度,然而含混、模糊同样是诗歌的大敌。我写了数百首诗歌,自己看得顺眼的有五十首吧,写在2003年和2013年,其间中断了写诗,一首没写,在生活里冲浪呢。
李以亮:看来你似乎比较看重诗歌感性与天赋的因素。我说的努力,也不是指后天的经营,而是说在诗歌上的自觉意识,还是指纯精神的付出与探索。那么,在写作多年的过程里,是否有过因为生活(包括精神生活)中发生的什么事情,改变了你写作的走向、诗歌风格?如果进行必要的回顾,你会如何看待这些?
白玛:就像我每一年都喜欢不同的颜色那样(比如去年喜欢脏粉而今年喜欢暖白),对待诗歌完全是唯心造,用言情的腔调说就是所有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改变来自哪里,我并不知道,但是对自己写过的诗歌能够客观地认识倒是真的。一首诗写完后即成为读物,可以比拟为设置有暗器的产品,诗人的生产过程可以忽略不计。任何一个时代,诗歌大于诗人而不是相反。我个人除了等待以外,没有别的捷径。这个等待的过程就是诗神联手生活训练抑或打造的过程。
李以亮:你的看法接近歌德,我们知道,他是强调“即兴”和“自然”的。这跟我对你的了解是一致的。等待诗来找你,而不是你去找诗。这符合我们的经验。我知道,你也涉及其他文体的写作。你如何看待诗歌文体的优势与限制?你觉得你个人的气质,最适合的是诗歌还是其他文体,比如小说或者散文、随笔?
白玛:诗歌不同于任何一种文本(这不是多余的话),它和小说、散文是完全不同的抵达途径。我不怎么敢坦然地阅读诗化小说或者散文诗,说句得罪人的话:诗歌很难被地道地作用于其他文学形式。音乐离诗歌近。绘画和小说可以是莫逆。
我偏爱小说和散文随笔,但是诗歌成了我的口音。这么多年以来我尚未解决音准问题,还在为之瞻前顾后不无焦虑。
是诗歌以外的文本提供了我写诗的营养。许多年来的理想就是能写出一些自以为是的短篇小说,最好有人封给我“短篇女侠”的外号——无数次这么幻想,想一想都兴奋得要飞起来了。
李以亮:我读过你的小说。写小说需要苏珊·桑塔格所说的“小说的智慧”,同时也需要对细节的耐心。无可否认,在诗歌写作上,即兴的成分更大。即兴在我的理解里有优势也有劣势。你似乎是一个依赖即兴而写作的人。你最好的写作状态是怎么样的?或者,它往往会呈现为怎样的情形?关于写作状态,你最好的记忆是怎样的?出现在什么时候?
白玛:的确我更习惯自言自语,每行诗都是我平时说话的腔调,从不分裂。少年时期,我时常伏在椅子上写诗——似乎生活总动荡,也没有安定的桌子。眼睛右前方一定要有一只没有任何装饰的圆镜子,这个癖好一直保持着,离开圆镜子就写不成。“即兴”一词不怎么喜欢,我更喜欢“率性”。对待诗歌的态度和对待爱情的态度一样,只能靠等待。有时候一个词语或者一行句子“告知”:一首诗要来了。最好的写作状态是写完之后的短暂兴奋,那种感受用一个湖南作家的小说作品题目可形容:一个人张灯结彩。举个例子吧:作家卡尔维诺叙述:因为自己没有依照父亲心愿从事医学行业而略有歉意,“我是个败类——”,“败类”由他口中说出却仿佛击中了我,我写下一首诗《寄给父亲的七段》,写完后还关上房门哭了很久。这或许是一个中国诗人向一位顶级优秀作家的隔空采气?(笑)。
李以亮:不分裂——这在今天很难啊!不过我有意支持你。你是否有过放弃的念头,或者打算改行的时候?多年写作下来,你认为最大的“得”是什么?最大的“失”又是什么?你如何看待“为什么写诗”的问题?
白玛:永远容不得我放弃诗而只能是诗放弃我。诗人和诗歌是互相指认的关系,一厢情愿无法作用于诗歌。改行?我几乎每天都在改行——居住山里,我要种地、除草、放羊、修房等等。
说句大话:写诗修正着我的言行,或者哪怕是生活态度,但并非高达信仰的位置,就是一种个人适应了这种语言表达方式吧——现实里的我非常口拙,总是词不达意。好在诗歌写作不要求周到地叙述或说理,所以写诗对于我如同一晌贪欢,也是逃避。没有什么得失概念,就是这种表达(游戏)适合自己。为什么写诗?哈,我怕这个问题,因为我烦自己用先知或“女王朔”的语气作答。本不想当诗人,我擅长并且热爱的事情很多。
李以亮:通过写诗修正自己,而不是以诗误己或者以己误诗——我坚定地站在你一边。现在,诗歌不仅是一个小众艺术的问题,不时还会出现宣告诗歌死亡的讣告、诊断书,或者判决。如果请你来为诗歌辩护,你最想说的是什么?
白玛:诗歌怎么会由人来判断存亡呢?它和鸟儿鸣叫一样不受人为约束。我曾经说过,人世间有两种奢侈品:爱情和诗歌。两者都来历不明、不可强求,都不可描述,都直接作用于心灵。我享受和一首诗歌相遇的时刻,因为可能需要经历为这种相遇所附带的种种成全。诗歌和读者的关系这个话题,没有人能谈得不失偏颇。每个读者都自带雷达,他总能搜索到他所乐于接收的诗歌讯号。写诗这种行为具有天生的、必需的附属成分:孤独。一个以写诗为使命的人时常想着广为人知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李以亮:你对诗歌的信念再次让我想到歌德。最后,请你谈谈你当前的与长期的计划和安排,当然包括写作方面的。也请你对诗歌(文学)读者说说,你最发自肺腑的箴言。
白玛:我住在山村,有一个小的农场,平时忙于种地、放羊、修葺宅院,零星的文学念头大多都在劳作中闪现。作为一个野生的有神论者,譬如有一天我想到:我们所完成的任何一件作品都因为具备了美感而有了神性(或者说是灵魂),就算木匠用心做出一只小板凳,它也有了生命力(我宁愿这样认为)。所以若把一首诗当成一件有生命的作品对待,诗人就会少些敷衍和怠慢。
诗歌或许就是一种从无数日常中提纯的手艺?类似炼金。我不信诗意人生这种说法,人生毫无诗意,充满了瞻前顾后的苦(烦恼)。
如果说计划,我想多读些好书。总觉得自己读书太少而好作品浩如烟海。
若给读者留言,我会说:我们每个人都要力求准确使用汉字并且享受它们,汉字的组合会产生非常美妙的效果,所以产生文学、音乐为生活提供美感等精神营养。我平时避免使用个别网络语言,不会把“没有”写成“木有”,“我们”写成“偶们”,哪怕给网购站的卖家客服发几行对话,我也会留意用词尽可能准确不随意。这习惯也许落伍,但我对使用汉字心有敬畏,仿佛是借了邻居的家什。诗歌不会直接影响生活,但诗歌和其他形式的艺术一道属于美和爱的“燃料”,等于间接作用于一个人的庸俗日常。反之同样成立——当你心中有爱,眼里有美的时候,诗歌就会来找你啦!
最后,好诗不在于由谁写出来,它们本来就在那里。我渴望读到好诗。哈哈,读好诗也是对抗中年油腻的方法之一。
李以亮:我听到了满满的诚意,对诗歌、对语言理解与态度上的一种精神的虔诚。诗人沃尔科特痛感敬畏在这个时代的缺失。作为诗人,你保持着!谢谢你,你独特的感悟、你的来之不易的洞见,的确值得我们好好领会一番的。
白玛:以亮,十分感谢你关于诗歌的明智提问!请原谅我回答的偏颇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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