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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文学的女性书写——评郝景芳创作

时间:2023/11/9 作者: 新文学评论 热度: 14373
□ 刘 媛

  [作者单位: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文学院]

  在《去远方》的前言里,郝景芳说“我写的作品不容易归入类型”,“对科幻读者来说不够科幻,对主流文学作者来说不够文学”。就是这样自我定义作品的郝景芳,在之后凭借《北京折叠》获得了世界级科幻最高荣誉雨果奖。就是否是科幻作品而言,这样的认知是她对作品的不自信还是有科幻读者对她的作品不认可呢?我想可以从女性书写层面来谈一谈。首先,确定郝景芳作品属于科幻文学类型。其次,作为女性书写者的郝景芳,其科幻文学作品具有“女性”性别特质的书写风格。女性写作,尤其是科幻文学的女性写作尤具有重要性。在科幻文学领域,关注女性作者如何书写世界,对于建构科幻批评理论、树立女性声音权威具有重要意义。

  在确定小说是否是科幻小说时,要考察三个要素,分别是文学性、幻想性和科学性。一是,要具有基本的文学性。科幻小说不是科普读物亦非科学教科书,它是以科学幻想为题材的一种小说类型,也就是必须具有文学性,必须遵循小说创作的规范,具备人物、情节、环境等小说要素,要同时具有科幻构思和艺术构思。二是,要与科学相关。基于科学基础,以此展开想象。重要情节的推动是与科学概念有关联的。但科幻小说只是经由作者个人的文艺构思,对特定的科学主题进行的自我想象,不用对数据锱铢必较,不须考虑辩证的结果。创作不是为了预测未来,而是借小说表达对未来的理想与批判。科幻小说可为了叙事的需要引入新颖奇特的非现实幻想。三是,要有幻想性。这里指该类型小说不同于现实题材小说,基本不描述与现实世界完全一致的生活。也不同于玄幻或者奇幻小说的幻想,营造了逼真的故事情节,科幻小说的幻想性是有限制的,是以科学意识为基础的幻想,它要求针对科技发明或科学知识,在当时的科学基础上,将科技成就做进一步的推测,并据此科学幻想进行构思。但这种限制也不要求科幻小说的科学幻想有实现的可能,也不担负预测未来的任务。

  以收录在《去远方》中的《莫比乌斯》为例。标题即引入了一个数学概念莫比乌斯带。讲述了两个主人公——阿木和小舟的故事。用莫比乌斯带呈现的颠倒讲述小舟眼里的世界颠倒。用莫比乌斯带象征的永恒无限,暗示两个不同阶层人的命运虽说可以到另一面但是终逃脱不了这循环。科幻小说通过故事情节的推展,来呈现科幻构思;同时,科幻构思也影响了文艺创作的方向。科幻小说有别于其他的作品,它是在科幻构思下,以特定的虚构环境为前提来进行小说构思的,一切的描写都必须符合幻想的时空条件,以避免造成时代认知的冲突。小说的人物与情节是为了展现科学幻想的需要而出发,不是直接移植文艺作品的故事情节将科幻构思强加套入。科幻小说人物的出现,不是作为演绎故事、说理解惑的工具,而是主导小说进行的关键,必须考虑特定环境下的人物言行思想,塑造具有典型的人物性格。科幻小说也需强调情节的推演,舍弃教条式的知识传授,将科学知识生动地融入情节之中,并帮助故事的开展。科幻小说环境的刻画,虽然是现实科学的推理虚构,仍须使人信服,并留意细节的真实感,贯彻整体布局前后一致的理念。除了具备一定的科学意义外,最主要的目的是表达作者的社会理想与哲学观点,批判科学发展可能导致的负面后果。借由小说的文艺形式表达作者潜在的批判,变化的情节、惊异的幻想只是吸引读者注意的手段,在消遣娱乐的阅读中,作品深层的主题思想与科学省思,作为将来科学发展的启发与警示。从以上分析,郝景芳的小说具有科幻小说定义的三要素。

  郝景芳科幻写作的独特性表现在其女性写作书写风格。她的创作出发点不是为了科幻而创作,而是以小说的形式传递出她对世界的感受。在《孤独深处》的集子里的《深山疗养院》涉及了自闭、现实感瓦解等心理问题,《孤独病房》展现人类虚荣到极致的病态,《拖延症患者》描述拖延症患者的奇妙想象。“《弦歌》是几年前发表的一个故事,它讲了人类用音乐迎战外星人的应用故事。这是故事的A面,而在写作的同时,我头脑中就出现了一个B面的故事:有关外星人的真相。实际上,这是一个人与人心自身对抗的故事。”①无论是直接的表现病态,还是在A面、B面合一之后象征意义下的人与人心的对抗,种种人心的病在她笔下得以展现。女性凭借天生的敏感特性,在感受世界上会有对日常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和体认,而郝景芳对人类的普遍心理病有很深的体察。在《孤独深处》的序言中郝景芳解释了为什么用“孤独深处”来当书名:“科幻小说构想一个可能性的世界,人站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最容易感觉到出世和异化。出离世界的感觉是最孤独的。”在构想这个世界的时候,她观察、思考,她在进行实验,造就一个与现有世界不同的世界,这种感受是孤独的。科幻小说常常被形容为一种实验:将人类放在一种特定的情境下会发生什么。郝景芳巧妙地运用她的方式来进行思想实验,我们看到的是孤独,这是一种主观的感受,实际上是因为出离世界而造成的。出离世界必将回到自身,是作家用灵魂写作的表现。在两极分化的读者反馈层面,我们看到这种关乎自身的、灵性的书写会产生一种同样偏情绪化的批评。郝景芳的创作为当代科幻增添了女性书写这一种独特的表达。

  女性视角的实验,出发点是具有现实主义情怀的。科幻作家陈楸帆提出的“科幻现实主义”认为:科幻不是为了娱乐而娱乐,要对当下的议题有高度的关注,故事表现的内涵能对当下人们的困境、希望等进行回应。科幻现实主义讨论的一个重点是科技发展过程中,人与科技之间的联系与矛盾。同时科幻现实主义通过写实的方法将并不存在的东西写得非常具象化,给读者一种真实感。郝景芳的科幻作品不是为了娱乐,是对当下议题有高度关注的,它有人类个体对生存价值的探讨。在叙事策略上,她有对现实与幻想的巧妙融合。这种融合在有些评论者眼中是太过于“软科幻”的。从现实到变形,事物可以变得诡异,也可以变得新奇,甚或是平淡。郝景芳的科幻小说,有很明显的科学元素,但这种明显的科学元素不敌她更想表达的哲学或社会问题。相较之下,读者会觉得这是哲学和社会问题的创造性表达。这种创造性表现在——不是借由现实故事表达现实问题,不是借由科幻故事表达科学问题,而是借由虚幻故事表达现实问题。主流文学关注现实空间,科幻文学关注虚拟空间。而郝景芳选择的是“一种介于二者之间更模糊的文学形式:它关心现实空间,却表达虚拟空间”。她以《红楼梦》《离骚》和《西游记》为例,“这种介于现实与虚拟之间的文学形式构筑起某种虚拟形式,以现实中不存在的因素讲述与现实息息相关的事。它所关心的并不是虚拟世界中的强弱胜败,而是以某种不同于现实的形式探索现实的某种可能”②。她的作品关心现实空间,却表达虚拟空间。郝景芳在《去远方》的前言里说:“虚幻的意义在于抽象,将事物与事物的关系用抽象表达,从而使其特征更加纯粹。”《去远方》和《北京折叠》似乎也是这么做的,科幻在郝景芳这里已然不是主要内容,在大多数作品里,它转化为一种符号,甚至退化到几乎不存在。科幻成为一种突出抽象概念、引出文章论点的手段,比如《北京折叠》里之所以有三个空间的翻转这一科幻内容,是因为阶级的划分与固化这个抽象的主题需要通过具体的现象变得清晰易懂。《北京折叠》的世界观设定实际上也并不算十分新奇,是很容易理解的。“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间,五百万人口,生存时间是从清晨六点到第二天清晨六点。空间休眠,大地翻转。翻转后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间和第三空间。第二空间生活着两千五百万人口,从次日清晨六点到夜晚十点,第三空间生活着五千万人,从十点到清晨六点,然后回到第一空间。时间经过了精心规划和最优分配,小心翼翼隔离,五百万人享用二十四小时,七千五百万人享用另外二十四小时。”③在这个生存被“折叠”的空间里,发生了一件关乎爱情的故事:生活在第三空间的垃圾工老刀,为了让自己的养女可以接受教育,冒着生命危险穿梭在三个空间之中为人送信。在此过程中,他看到了上层嫁入豪门的年轻女性对中层依靠读书改变命运的年轻大学生的玩弄,也被从第三空间奋斗到第一空间的好心人出手相救,在历经艰险之后终于回到第三空间。这样的设定,不会让人产生诡异感,它是新奇的,也会让人产生一种这根本就是现实世界的衍生的感叹。

  郝景芳科幻写作具有叙述细腻、感性与诗意的特点。细腻唯美的感性笔触,使得科学在她的手里有了实在的情感温度:爱情、亲情、友情交织联系的人物、故事,在看似随性的笔致下,点化了日常化生活背后的玄机。女性作家善于描写和呈现生活,但是平静的文字中自有力量。作品的主题直接而突出:阶级固化(《莫比乌斯》)、生命的价值(《去远方》)、“人生赢家”的悖乱(《癫狂者》)、自我的探索(《城堡》)、人生不要去刻意安排(《祖母家的夏天》)等无一不是对哲学命题或社会制度的思考。作者仿佛根本无意刻画人物或创造故事,她急于表达的是对生命、科学、制度等深远问题的思辨。放弃了一部分故事性,可读性不那么强,这样引出的另一个特点是,小说通过故事冲突和人物刻画揭示主旨这一过程在这里被削弱了,于是主题的表达从隐喻(通过故事和人物渗透出来)转变为明喻(直接陈述),并通过简单的故事和人物加以概括和突出。同样是关于中国未来反乌托邦,新浪潮科幻强调了中国未来反乌托邦的一面,描绘出暧昧不清的道德困境。“美学核心是揭露出现实世界更为黑暗、隐蔽、不可见的一面。”④在《北京折叠》里描述阶级固化,折叠并封锁的北京的生存空间就是阶级固化并割裂的真实表现。随着资源被越来越多地集中到上一层阶级,阶级流动也被减少到微乎其微的地步,阶级便成为人类永恒的烙印,阶级跨越也就变成不可能的梦想了。郝景芳对世界有冷峻的洞察,却有温柔的表达。黑暗的一面仿佛也披上了薄纱,似乎是向孩子讲述故事,除去了暴力美学的向度。《流浪苍穹》描述的未来的世界中,地球变成了资本至上的大市场,全球化演绎到了巅峰,资本垄断也不断发展,人口增加,每个人都为了赚钱连轴转。政客善于面对镜头、塑造形象,而商人善于倒买倒卖、制造欲望。个体金钱利益变得无比重要,人们的勤奋程度和活跃程度空前增强。而火星,却是一个曾经人们理想中的乌托邦,那里科技高度发达,资源高度共享,人人有家可住,有工资可拿。那里少有偷窃和犯罪,因为所有的建筑都是智能玻璃而无处可藏。火星的生活看起来其乐融融而幸福无比。可是真的幸福吗?反乌托邦世界架构起来了,作者最关心的话题在“生活幸福吗?”这个问题,也是作品中女主角洛盈以及其他年轻人在不断思索的一个问题。这样看来,又似乎在用小说与青年人对话。

  文学化的文字与科幻表达的冲突性,呈现在郝景芳的作品中。基于其教育背景,她学物理,是经济学博士,她必定熟悉大量的科学相关知识,所以她的文字材料是中性的,于是造就了她语言风格的一面——科学术语多,学科化特点明显,简洁明了。而在另一面她又具有浪漫和文学化的女性内在审美需求,爱用短句、排比。用灵魂的重量来解释暗能量,用广义相对论来描绘分手,表白也是在吸入黑洞的前一刻。书写女性生活经验,探讨并建构男女两性之间的和谐关系。作为一种矛盾的结合体,游走在理性和感性之间,让“硬科幻”之中多了几分柔和。

  郝景芳科幻小说注重女性书写的文本策略。《北京折叠》里面关于女性形象的描述,从秦天(男性)的视角:“他最喜欢的就是她的嘴,那么小小的、莹润的,下嘴唇饱满,带着天然的粉红色,让人看着看着就忍不住想咬一口。”从老刀(男性)的视角:“他明白了为什么秦天着重讲她的嘴。她的眼睛和鼻子很普通,只是比较秀气,没什么好讲的。她的身材很不错,骨架比较小,虽然高,但看上去很纤细。穿了一条乳白色连衣裙,有飘逸的裙摆,腰带上有珍珠,黑色高跟皮鞋。”虽然这两段是对同一个女性形象的描述,均以男性的视角出发,但经过了精心的安排,秦天的那段描述明显带有内在的性冲动,老刀的这段就平常些。在长篇小说《流浪苍穹》中,郝景芳塑造了一系列少年形象,纤妮娅是叛逆的,安卡很有责任感,还有伊格、汉斯、吉儿、路迪、皮埃诺,每一个人都令人印象深刻,不是一个标签可以概括的,因为他们的形象塑造得非常真实。这部关于火星和地球的故事,比照了两种互相冲突的生活模式:一种是个人无条件服从社会发展从而压抑人性的自由;一种是追求个人的极端自由却丧失了信仰,最终迷失于唯利世俗。为了使两种模式有关联,在这些少年中有两个主要人物,男性伊格和女性洛盈,他们分别代表各自的生活模式却又试图冲破桎梏,在挣扎求索中试图融合两种模式。洛盈在两个世界中的纠结,使她显得优柔寡断。伊格是男性形象,但创作者借由女性叙事视点延展出来的故事内容和小说题旨,明显地带有女性立场的印痕。

  这种女性立场的痕迹,首先体现在男性形象的阴柔与“去势”之中。《流浪苍穹》开篇关于伊格的描述是这样的:“伊格喜欢独处……他沉入小沙发,微微仰望天花板。……他坐着,思考这透明的意义。……他轻轻掏出衣袋里的小小芯片,放在手心端详……伊格看着手中的托盘,思绪翩飞。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拍一些神秘唯美的餐桌画面,加一丝丝情调,抛给时尚影媒。”⑤他的形象没有硬汉男性的特征,而是多愁善感的阴柔。虽然郝景芳的女性书写存在抑男扬女的倾向,但郝景芳并没有被二元对立的性别价值取向模式所彻底绑架,流于简单粗暴的刻板化写作。她的女性性别立场并非刻意地进行鲜明预设,而是女作家性别主体身份和意识的潜在投影。在这些表象的背后,其作品所延伸出来的对人性的体察与抚慰,对社会温婉持重地透析与反思反而成为其女性书写的超伦轶群之处。

  叙述话语的女性思维方式与表达方式也将创作者的性别立场展现出来。以男性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叙述眼光与叙述声音来讲故事,表面看来,藏匿作者的女性经验与女性声音,转而以附着男性性别特征的“我”发出男性声音。当女性创作者试图用男性话语风格来行文时,势必会压抑带有性别立场的女性思维方式,但客观上无法根除,不可避免将两者叙述话语风格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叙述的张力。“经历这个夏天,我终于开始明白加缪说西西弗斯的话。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看待进‘命运’这个词。以前的我一直以为,命运要么是已经被设定好只等我们遵循,要么是根本不存在而需要我们自行规划。我没想过还有其他可能。”⑥这是《祖母家的夏天》引言中的话,明显是一种女性的表达方式,对神秘主义的关注也是偏女性化的。主人公是男性的“我”,在这段由“我”的叙事视点呈现出来的人物事件的文字中,在表达方式上同时具有男性叙述话语的严谨逻辑、有条有理,以及女性叙述的细腻、感性与诗意,小说对“我”到祖母家度过的这个夏天经历的事件分析条理清晰,完全是男性式的果断明了;而对于环境描写与人物情绪化心境的渲染,又弥漫着女性独有的感性细腻。如果不是出现了主人公说明自己因为跟女朋友分手才来到外婆家,其实是难以感知到这个叙事视点是男性视点的。将两者叙述话语杂糅到一起进行叙事,在流露出其无法藏匿的女性性别立场之外,也是对叙事风格的一次创新,独具范式美学风格,这种两性思维方式的融合与表达给读者带来陌生化的感官享受,此种文本策略在作者的其他小说中也存在。

  郝景芳成熟的性别自觉与主体意识,加上她对世界的洞察、对于科技前沿的关注,使得她有能力在科幻创作上做更多的尝试。

  注释:

  ①郝景芳:《孤独深处》,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前言第2页。

  ②郝景芳:《去远方》,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前言第2页。

  ③郝景芳:《北京折叠》,《孤独深处》,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

  ④参看宋明玮:《中国科幻小说是否会梦见“新浪潮”》,哥伦比亚版《转生的巨人》(TheReincarnatedGiant:AnAnthologyofTwenty-First-CenturyChineseScienceFiction, Eds. Mingwei Song and Theodore Huters,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8)序言。

  ⑤郝景芳:《流浪苍穹》,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4~16页。

  ⑥郝景芳:《祖母家的夏天》,《去远方》,江苏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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