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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严的天神阿布卡恩都哩颁布节气的律令之后,下界的山神阿林恩都哩就给赫图阿拉的所有生物做了严格规范,谁在什么时候上场不准乱了次序。比如六十厘米高的北重楼球披针形底叶顶着紫红色花丝,球形子房托起蒴果;毛茛科的兴安升麻叶子为了土里的块茎退场,人参完成一年的生长期,也开始倒秧退芦,为下一年的萌芽生长蓄积能量。
泼实的香蒿有一双漂亮的绿皮靴子,穿在脚上在四面山坡和荒地疯跑。山梨树从不挑拣土壤的特性,再恶劣的生存条件也能长得枝繁叶茂。离我们山庄最近的梨树在院子旁边活了许多年,建山庄的时候工人嫌长偏的大侧枝碍事给锯断一个,留下拳头般的创面。但是大梨树没有半点怨恨,年年不虚度时光,还热情地邀请近邻—— 一棵山楂树共同酿造了蜜环菌,在含香的秋风中,榆树底下生出烟头大的榛蘑。这件事让我颇为感动,感叹每一个生命的努力,它们会紧紧抓住时机,让卑微的自己高尚起来,活出一份精彩。正因为它们赋予赫图阿拉一种别样的风尚,每到山楂和梨子成熟之时,我就盯着两者之间的空地,掰下撑开伞盖的榛蘑。虽然零星得东一个,西一个,全加起来也不够喝一顿菌子白菜汤,但也不能辜负大梨树和山楂树的心意呀。
紫苑也积极服从阿林恩都哩山神的安排,钱币大小的花开得热热闹闹,形成浅紫色的云雾,缠绕在松林下角、荒地、水塘周围和进山的小路旁。娇嫩的黄色花蕊也是野蜜蜂的制糖厂,膜翅目的劳动者用针喙抽取糖罐里储存的糖汁,爪子和毛绒绒的腹毛沾满花粉,体积膨胀了一倍。小家伙们干得起劲儿,山庄传遍了愉快整齐的劳动号子。
常来水塘的那只东方白鹳几乎不见了踪影,夏天的时候,它常常伫立在水塘中心的大柳树桩上,痴心的样子让人怀疑它深陷于抑郁的情绪中不能自拔。这种感觉在下雨天尤其强烈,不管是哗哗的大雨还是淅沥的小雨,我在下院隔着窗外的雨幕,远眺着水塘中的它紧缩着翅膀,一动不动地、孤零零地立在迷蒙的天地之中。忽然悲从中来,而我也弄不清楚悲的是什么,那个时刻我就是想哭,又不能那么轻易地哭出来,我想它是不是跟我一样兀自伤悲,又因为心里的伤悲太多,哪一种都需要在糟糕的天气里祭奠一下呢。
东方白鹳不再来水塘的原因,不是它不喜欢这里了,而是我不在山庄的时候,看护山庄的工人有一天把大柳树桩贴着水面锯掉了,我很生气他的擅自行动,他以为锯掉了大柳树桩,水面就平整好看了,殊不知那是东方白鹳的落脚处,于它来说,大柳树桩是冥思、打坐的地方,它能在往日的故事中获得升华,从一只鸟成为一只懂得生存哲学的鸟,这是山庄最独特的景致,可随着大柳树桩的消失,我断定这景致不复存在了。果然,那只东方白鹳再也没有来,这使我的心也像水面一样空荡荡的,给我太多的哀愁又增加了一份。
灰色的松鸦却越来越胆大,以往,它们在山庄前的树林里集会,从松树林飞进杂树林,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现在竟然结队飞到山庄门口,越过小桥,试探着靠近我们,啄食草坪的草籽和昆虫。近距离的接触也让我恍悟,在去往人参地路上多次见过的海东青捕猎现场,失败者就是松鸦。可怜的蓝尾巴鸟儿,不幸被勇猛的巴图鲁撕碎了。
体型优美的松鸦叫声不大动听,磨砂似的沙哑,单音节的“呀”“呀”不连贯,没什么演唱技巧,也不像八声杜鹃、四声杜鹃清脆得吸引人。相比之下,与水塘隔着一片树林的豆子地那里,经常出没一群野鸡,它们的叫声可自信多了,有一只给人印象深刻的大雄野鸡,每当它迈着从容的步伐从松林中走出来,像王者一样地徜徉在豆子地,都会发出优美迷人的男高音。这节奏明快的召唤只是序幕,很快招引得南山和东山的野鸡发出应和,美声组合力压全场,其他角色都成了辅音。
如果你细心地听,也极易分辨出有几只合唱的野鸡藏在山脚一小块玉米地里,虽然玉米的叶子已经枯萎,但那些散乱的长叶片足够偷粮者们隐身,它们熟练地撕开玉米穗包壳,啄食如同原生的昆仑籽玉一般的玉米粒。它们越来越明白,在这里偷多少粮食,人类也不会对它们下手,才敢边偷边大声唱歌。
你知道山地边总是长满一人多高的杂草,其中夹着高挑的野百合,桔色带有黑斑的花从腰部一朵一朵次第向上开,从夏天开到了秋天。因此它的见识广博,经历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野鸡们引吭高歌对于它是再平常不过的。植物和动物的友善相处是地母神巴那吉额姆乐见的,她在风中念诵的丰收祝词,让开花的结籽,能跑会飞的长大,一代接一代地延续下去。
受地母神巴那吉额姆的恩,南瓜藏在野百合周围的草丛里,长着毛刺的茎节弯曲成波浪线,比斗还大的瓜像柱础一样夯在泥土之上,它们当中的志向远大者随着藤蔓攀登,灯笼一样吊挂着俯瞰风景——小溪边有一棵柳树,腰身像俄罗斯大婶一样挺拔健壮,大侧枝比一般的小树还有气势,又分出无数小树枝,编成一张巨大的网,遮住火辣的阳光,庇护喜欢阴凉的矮小植物,有一棵南瓜就不辞劳苦地大老远爬到柳树上,火焰一样的瓜一只只坠在上面。与柳树挨近的一棵高大的五角枫上,依附着的卫矛科小乔木白杜也爆裂着紫红色花片,露出椭圆形的种子,这是我们赫图阿拉的满族人称为“明开夜合”的植物,树皮含有硬橡胶,种子可榨工业油,不过我们更愿意发挥它的药用价值——与其他中药材配伍,熬煮它的果实活血通络。后来,有人又发现了它的新用途——等全部果实红透的时候,砍下来做好造型,可就是不错的烘托氛围的干插花。说起来,我也是这么做的,挑选枝条柔韧蓬松的白杜,插在圆腹的老陶罐里,放在屋中一角,那优雅的姿态比一枝墙角的梅花并不逊色。
万千的松针落在松林里,并且还在像雨水一样继续飘落,它们掐算着自我更新的时刻到了,每一个灵魂纷飞下来,完成回归的壮举。如果你肯花费一点时间,还能看到厚厚的松毯上多了一些奇异的客人,它们无一例外地举着花伞,把松林当作约会场所,与分别已久的对象畅谈。阔叶树林中的奇异客人数量更多,相貌上也不一样,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服饰华丽的,衣着朴素甚至寒酸的,均来自家族的遗传。
这些客人是雾气带来的。在秋天,阿林恩都哩山神趁夜里人们睡着的时候,舀了一碗白头山天池的圣水,淋洒在果勒敏珊延阿林余脉,森林慢慢吸收甘露。等到辰时,化为漫山雾气蒸腾,翠绿的山峰戴上一顶白帽子,或披上一条白纱带。化了妆的森林兴奋起来,每一片叶子、每一个气孔溢出微小的水分子,给地面滋润得愈发潮湿。这是向菌类发出的邀请,千千万万的菌类打扮一新,前来赴约。
说真的,果勒敏珊延阿林余脉的菌类多达几十种,我认得准的也不过十种,至于那些毒菌,我是一个也不认识。不过这也没什么,我只要牢记善良美好的菌类就可以了。托祖先的福,他们在果勒敏珊延阿林穿梭三千多年,一草一木都是心中的神祗,并将总结的生活经验传授给我们。
菌类到底什么时辰钻出地面我是不知道的,当我看见它们,森林潮湿而略有些阴暗的地面被形状不一的菌类填补出很大的空间,鸟叫声已经开始,挂在树桠间的蛛网凝着露珠,接骨木的红豆水灵灵的,我总是由此想到佛祖眉心的那颗红毫相。名目繁多的菌类虽然美化了林地,但是带有毒素,在漫长的进化中,人和野兽、昆虫以生命为代价识破了它们的真实面目,有足够的理智拒绝诱惑,它们也只好以最快的速度退场——只需三两天,水分大的毒菌就自生自灭了。
2
沿着南山的林中小路往人参地方向去,沿途罗列着更多的菌类,它们各有天地,偶尔也打破界限客串一下。趟子蘑是阔叶林下的贵族,雾气弥漫的早晨或雨水过后,它们换上白礼服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场面蔚为壮观。趟子蘑又肥又壮,个头儿大得像一只手掌,拿在手上肉乎乎的,一股特殊的清气扑面而来。小个儿的比较调皮,顶着一枚树叶和你开玩笑。难得的是趟子蘑不招虫咬,伞盖和柄非常干净,稍加烹饪后味道鲜美。
有时候,松林里也有这支贵族的身影,一家子大大小小,一溜儿排出去,像是松林衣襟上钉的纽扣。趟子蘑远看是白色的,其实还有淡紫、青白和粉紫。当然,无论淡紫、青白还是粉紫,都是建立在白的底蕴上。如果再细分,越是天数多、个头大的趟子蘑越接近白,小蘑菇则大多是泛白、淡紫和粉紫的。
捡趟子蘑是件过瘾的事情,缓慢地行走在树林里,脚下的地面毯子一样柔软,头顶的树叶尖凝结着小水珠,风一吹,啪啪地掉下来。如果碰巧掉进脖子里,又凉又惊喜。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一棵东北石斛。不过,趟子蘑菇在这两种林相中均不会大量出现,在某处树林中找到一行,附近绝不会再有第二行、第三行,也许你走遍整座山也寻觅不见。
榛蘑却不这样高冷,这种蘑菇只要树林提供足够的湿度,它可以多得让你吃惊。在果勒敏珊延阿林余脉,榛蘑的适应力和爆发力是其他菌类所不能比的,虽然它正经应该长在榛子树下面,但针阔叶树的基部、荒坡、腐朽木、伐根都符合它的生长要素,这么说吧,只要有蜜环菌的子实体,它就可以潮水般席卷森林。
有一天,我背着化肥袋改造的背篼在林中闲逛,想采点榛蘑。对于跑山这件事来说,我是业余的水平,山庄下的那些村民才是经验丰富的高手,哪座山的哪个区域有什么,他们心里一清二楚,如果捡产量不多的红松蘑,他们当中的佼佼者甚至知道哪棵树下出红松蘑,季节一到,就直奔目的地,别人在山里转悠多半天没什么收获,人家一定满载而归(与他们打交道久了,我才明白,并不是哪棵红松树下都出蘑菇)。所以像我这么不求速度不在意收获多寡的人,是他们鄙夷的对象,被称为“玩儿票”。
秋老虎一发威,就凸显出林子里的凉爽劲儿多么珍贵,鸟叫声、风声和树枝嘎巴声,反衬着山里的寂静。白云像吃饱了的马群,自由而散漫地卧在天上,只有天神阿布卡恩都哩挥起鞭子,它们才懒洋洋地动一动,那些调皮的小马驹不守纪律,竟趁伟大的天神不注意,偷着溜到一边,藏在无边无际的蓝色宇宙中。
我贪看场面盛大的表演,不知不觉走到水塘那里。如果将山庄的水塘看作是北斗七星,那么这座水塘位于北斗七星的勺柄,此时它是天空之镜,又明亮又纯净。水塘四周的蒲公英特别多,没有化肥农药和牲畜的伤害,这里的蒲公英极尽生命之热情,金色的花盘捧出一批又一批,早几批的已经长成的絮状绒球,早就在一场又一场的风中飞走了,剩下边缘波齿状的披针叶片绿得愈发厚重,像做工精湛的瓷钵,在天与地打造的大展柜里展览。这时节,也是挖蒲公英的最好时机。菊科的蒲公英味苦,化热毒、消恶肿,乌发,连根挖出来清洗晾晒后,煮水喝,解毒消於,壮筋骨。我计划着,过了捡蘑菇的时机,腾出空多挖些来留用。也许是伏案工作太久的缘故,我的左手出现一个包块,不疼不痒,但让人心里没底,我担心它是个隐形的炸弹。
水塘再往上,小路两旁的树林里偶见榛蘑,浅黄色的菌子嵌在草木世界中,如同一扇古老大门的门钉,庄重得让人无话可说。我拱进树林子里把它们捡起来,小心地掰掉根部,放进背篼。然后在周边搜寻,一定还有可爱的小东西召唤。这样子,我就中了它们的咒语,跟着它们的指引,慢慢向林子深处转移。
林子里的树枝太密了,任性生长使彼此勾肩搭背,灌木和荆棘又封锁了第二层、第三层空间,明明榛蘑在正前方,却得绕很大一个圈子过去。捡完了蘑菇,想离开也没那么容易,不是荆棘扯你的衣襟裤腿,就是刮掉你的帽子,更不用说裸露的手背给剌得纵横交错,流血破皮起倒戗刺。但这些阻碍在碰到一树榛蘑之后,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阿布卡恩都哩实在太偏袒果勒敏珊延阿林以及它的余脉,赐予这条巨龙矫健的身躯,美丽的鳞甲,到处诞生奇迹。我看到这里的树木俊丽伟岸,猴头菇长在几十米高的树干上,奇特的是它不在同一棵树互生,而是在相聚不远的两棵树面对面呼应。榛蘑虽然长不了猴头菇那么高,但习惯了它在地面和树桩基部生长的面孔,一旦发现它长到一人多高的树上,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那是一棵搂不过来的榆树,主干劈裂于一场雷雨中,强而有力的木纤维像拉丝一样连着皴裂的树皮倾斜。在痛苦的受难中,老榆树拼力萌生新枝自我拯救,而且它成功了。老榆树在生与死的战斗中分泌出过多的蜜环菌,周围的土壤受益于此,长出一层榛蘑。然后,榛蘑沿着树身继续向上,在皴裂的树皮、枝桠间、拳头大的树洞里,不是单独一个地生长,是一堆一堆地簇拥。由于蜜环菌多、养分充足的缘故,树上的榛蘑往往比地面的榛蘑肥壮,我们赫图阿拉的人深知,榛蘑品质最好的是蘑菇芽,腿粗实如拇指,伞盖小而厚,撕开后肉质雪白,散发出浓郁的野生菌香气。我发现的这一树榛蘑就是这样子。
比起老榆树的个别现象,人参地周边称得上是菌类的欢乐广场,这里的榛蘑从山脊一直蔓延至山脚,甚至我们来回踩踏的小路上,偶尔也有指甲盖大小莽撞的小蘑菇冒出来。说起人参地周边的榛蘑,山脊上的最肥美。那里有很多被盗伐过的大柞树,离地三尺多高的大树桩开始产生腐朽的迹象,树身开裂变黑,有的地方树皮已经脱落。这时也适宜长榛蘑,于是,从地面长到树上的壮观景象又演了一次——榛蘑围着树桩底部向外辐射,形成蘑菇阵。由树桩根部再向上,榛蘑最多的地方完全密闭了树桩外表,看上去就是一个蘑菇树,你不可能掰下单独的一个,要小心地擎住一大块,整体掰下来才行。如果有兴趣数一数,一坨好几十个,个头均匀,绮丽而壮观。
我在人参地周边一共捡了两天榛蘑,沉浸在收获的亢奋中。说实在的,这是我捡到蘑菇最多的一年,感谢这座山的阿林恩都哩对我的格外关照。就在我以为奇遇进入尾声时,伐木人告诉我另一个极富诱惑力的信息。
3
人参地山脊耸立着几十公分粗的大油松,大侧枝像蛟龙一样在空中腾飞。红松有较强的自我约束能力,枝干尽量并拢向上。果勒敏珊延阿林山系生长着世界上最优质的红松,它们在长达四五十年乃至更久的时间里殷勤结果,且每一个松塔都很珍稀。松塔壳鳞片则是斐波那契数列,也就是数学家所说的黄金分割数列,整只球果非常漂亮。蒙古栎这个时间极尽慷慨,每天落下橡子雨,喂饱饥饿的野猪。花栗鼠们更喜欢落叶松塔、油松塔和红松塔,只要你看到树下有松塔,一定会被花栗鼠啃得稀碎,果仁被森林美食家吃光了。
不过现在遗憾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人们为了更多地得到红松籽,摘光了树上的红松塔。这样,花栗鼠就会挨饿,秋天的储藏不够,冬天就吃不饱,导致花栗鼠的存活量降低,这是森林里的大不幸,希望未来有人在意,善待花栗鼠和所有以食浆果为生的鸟兽。
山神阿林恩都哩喝过猕猴桃酒之后,拿他的拐棍在泥土中东戳一下,西戳一下长出来的,是自然的孩子。落叶松是人类规划的作品,一次次的抚育间伐,让它们更符合人类要求的标准。山脊那边的落叶松,有一天就迎来带着斧锯的主人。
我是为捡榛蘑翻越山脊的,两个伐木人正在又锯又剁,伐倒的落叶松趴在地上,松脂的香气从根部创口溢出来,断肢上的松针受伤太重,浮现着死亡主导的灰绿色。伐木人不用问,看我的装束也知道我是谁,态度十分友好——我和他们至少有一部分生活与这座山有关,我们是一个链条上的同盟者。他直截了当地说,你的人参怎么样啊?我照实回答了他。他又说,这座山适合种人参和细辛,那边儿,他扬手指了指另一个方向的山后,曾经有好几个参园子,都挣了钱。这里(他指着脚下)就是细辛地,村里养了很多年,起了细辛后栽的落叶松。他一提醒,我注意到落叶松林的确有细辛床的痕迹,自然萌生的细辛也不鲜见。伐木人真是个健谈的人,他说松林里有很多小黄蘑,比榛蘑还好吃,如果晒干的话,出售价格比榛蘑高一大截。我被这个信息鼓舞了,问他哪里有,他一扬手,你往里面去,多的是!
小黄蘑是落叶松林中独有的野生蘑菇,也不是每块松林中都有,我走过那么多松林,仅在这里才和小黄蘑相遇。阿布卡恩都哩、阿林恩都哩,感谢你们的布施!
我很快找到伐木人说的小黄蘑,它们多得令人目瞪口呆。自下而上,一眼望去,蛋黄般的小蘑菇绣在地面,金棕色的松针成为衬托它的底布。我简直没有办法用哪个词汇来形容这种盛况,只好说一声,哎呀!又不知从哪里开始下手捡。愣了半晌,终于蹲下身遴选它们当中最丰满的。
小黄蘑多到我迈不开腿,索性坐在地上,挨着儿个拔。寸把高的蘑菇脚附带松针,轻轻一掰,在细微的脆声中成为两段,干干净净,不染一尘。半小时后,化肥袋背篼就有了分量。为了减少拖来拖去给背篼的小黄蘑拖碎,我采取老办法,放下兜子,转移到哪里,就地将小黄蘑攒堆,最后一起归拢。
松林里的小黄蘑丘逐渐多了,这时风来捣蛋,想摧毁我的劳动成果。风吹啊吹,小黄蘑丘纹丝不动。风有点儿生气,暗暗加大了力度,但是仍奈何小黄蘑丘不得,它就拿松针撒野,把松针吹得纷纷扬扬,旋转着落下来。我的帽子也被风吹掉了,向前方翻着跟斗跑,我急忙去追,却发现一条浅沟,沟帮两面上长着稀疏的灌木,灌木丛中藏着大群的黄马甲小胖子。这阵风是向导吗?我按住还在跑的帽子,倒过来帽兜,将黄马甲小胖子们全部收入帽子里。
化肥兜子再也装不下了,我又豁出外衣,系了一大包。归置完之后,我打算歇一歇汗下山。我就着山势躺在地上,仰望着天空的白马群,那个牧马人是谁呢,在辽阔无边际的草原放牧,是件多么荣耀的事。伐木人的斧锯声停止了,他们坐下来抽着烟,和我搭话的那一位,因为干得太卖力而裸露着上身,他的棕色脊背油亮,沾着草屑、泥土和松针。瞎蒙与苍蝇闻着迷人的汗渍气味,嗡嗡地围着转,伺机吸吮那张面板分泌的微生物。他并不强健,但肩部肌肉块凸出,这是土地和山林给他的礼物。他们开始吃午饭,掏出挎包里的食物,先拧开水壶盖子,嘴对嘴咕嘟咕嘟仰饮。然后打开酒瓶和饭盒,有滋有味地吃喝。
我也感到了空腹和短暂休息后的肢体酸乏,于是,我爬起来,给沉甸甸的背篼拉上肩,循路下山。午后的草被强烈的阳光晒得翻白,头也耷拉下去了,桀骜的荨麻也不得不收敛起狭长的锯齿叶,凶狠的密生刺毛也少了咄咄的气焰。野刺玫的盛花期早过了,但尾花还在开,粉红的花瓣与鸡荆条的白团花遥相呼应。大杀伤力的太阳给我也晒蔫了,走着走着快睡着了,走到横行路面的小溪那里,我再也睁不开眼,想喝口水洗洗脸,精神一下。刚一冒出这个念头,化肥背篼自动从肩上跳下来,一屁股跌在地上不动弹了。它比我还困啊。
频繁来往小溪,我早就在水流急的地方淘了一个小坑,保证水快速流动时水质的清洁。还特意垫高水坑两旁的石头,以便我趴在那里喝水。这姿势有点滑稽,跟牛饮水差不多。多数时候,我蹲在水边,捧起水喝。沁凉的水从入口开始,直通肺腑。喝足了水,再洗两把脸,抹一抹头发,整个人一下子清爽了。
再下山就格外轻快,狗叫声听得越来越真切。那是大白和黑子,我最好的朋友们,总是隔着老远的距离就分辨出我的脚步,热情地迎接我。
4
春天的午后是用来晒野菜的,而秋天的午后,是用来晒菌类的。榛蘑、小黄蘑、红松蘑,采到什么晒什么。秋老虎发起当日的第二轮强攻,昆虫躲在草窠里不停地喊,热啊,热啊。天生体凉的蛇盘成一盘,像坨牛屎似的在树底下、桥边、墙根躲避。树林里的鸟儿也午休了,山庄少有的静寂,山外的高速公路也听不到汽车繁忙的隆隆声。
过熟的西红柿在葡萄架旁难以自控地掉落,四眼蜂机智地钻进靛青蓝的葡萄粒里,即躲过酷热,又窃取了葡萄的琼浆。不过四眼蜂一点也不讨人喜欢,钻进葡萄粒里偷吃,给葡萄粒嗑得只剩一层皮,等你摘下葡萄准备做葡萄酒,才发现它们干的坏事、蠢事——吃光了葡萄肉,把自己困死在里面。山脚荒地的那些花虽然柔弱,但勇气让人敬佩,哪怕花瓣和叶子因干渴萎蔫,哪怕蓬头垢面也顶着太阳不移半步。
终于刮来一绺风,葡萄叶子沙沙地响,松林、柞树林也摇晃起来,把午睡的我摇醒。我探头向外一看,白花花的阳光已经从院子里撤退一半,我搬出仓房的人参帘子搁在院子里,倒入小黄蘑,坐在地上挑蘑菇里的树叶和草棍(松针不用挑,我们有巧妙的办法筛掉)。刚从山庄外抱来的两只小黑狗闻着香味,扭着屁股一路嗅过来,在帘子上抽动着小鼻尖乱踩。你赶它们下去,转身又从另一端上来,互相追逐嬉戏,把蘑菇帘子当成游乐场。其中一只体壮的,竟然在帘子一角抬起腿撒尿,幸好帘子是丝网的,尿液全部漏下去没污染小黄蘑。要不是我把草棍上的松毛虫凑到它们眼皮底下吓唬,他们还硬赖在帘子上不走。
此时,烈日还逗留在院子,人参帘子架在花墙上,里面的小黄蘑半小时后就开始失水,颜色变淡。到太阳卡在山头上时,小黄蘑居然已经半干了。我端起人参帘子,上下左右一抖,混在蘑菇里的松针就从帘子的网眼漏下去。这是雇佣的工人告诉我的,他们多的是山地生活的技巧。
热晕的山庄很快清醒过来,梨子又噗噗地坠地,紫苑忙着布置晚会的餐桌,那群好几天不见的野鸭又呀呀地从西山飞向东山,隔了一会儿,又从东山返回来,它们是一甲子中华秋沙鸭,我在进山的鱼塘里巧遇过。不过这些野鸭机警得很,别看它们就在你头顶飞来飞去,试图抓住一个则是你的妄想。
黄昏缓缓驱赶着落日余晖收缩到西山的凹陷,窝成了一小团,这使我想起母亲在世时贴在锅边的玉米饼。漫山的绿逐渐被岱青取代,慢慢地又被蓝靛一遍又一遍地洗染。鸟叫声清脆而欢快,大白和黑子站在圈门口朝我晃尾巴。它们饿了。我去柴垛那里抓了一把柴,点燃杂物间的灶膛,添一锅水,稀释一桶玉米面,给大白和黑子做晚饭。灶膛里的毛柴几分钟内燃旺,我又填进几块木柈子,让火燃得更热烈,时间更长。大铁锅呼呼地喷着热蒸汽,我拎起锅盖,倒入稀释好的玉米面,又加了些剩菜汤搅拌。玉米面糊做好了,我赶紧舀一桶,拎到门外晾着。大白和黑子闻到饭菜香,急得抬起爪子挠铁笼,嘴里哼哼唧唧的。
大白和黑子吃晚饭的功夫,山影来到院子里,天空的马群也早被牧马人赶回神秘的马厩里了,我知道,在九重云霄上,住着一个星宿官叫天厩。遥远的天厨生起炊烟,散到果勒敏珊延阿林余脉,散到我们赫图阿拉这个山庄的山顶,就成了一支艺术家的椽笔,涂黑所有的山峰。趁着还有一点光亮,我收拢几个晾晒小黄蘑的人参帘子,给它们摞在门廊里通风散湿。小黄蘑晒了一下午的强光也有六七分干了,再晒半天,就可以装袋子储存起来冬天吃了。大雪封山的日子,小鸡炖蘑菇可是我们满族人从古至今最惬意舒畅最富有人情味的美宴呢。我还盘算着,明天再去松林里拣一趟小黄蘑,化肥背篼其实不便于拣蘑菇,得挎个大筐才行。等我下山,家里这批蘑菇就干了,刚好接续上下一批。
这一天有点乏累,我不准备做自己的晚饭,下午在玉米地掰的几穗青玉米还放在门旁的台阶上,灶膛里有红彤彤的炭火,正好扒拉一下烧玉米。赫图阿拉的人喜欢带着青壳烧玉米,在山里饿了的时候,恰巧遇到一块林子里的玉米地,就地拢火掰下青棒子扔火堆了,火苗呼呼啦啦地响,烧焦了青玉米壳子,这时把它们从火里扒出来,剥掉焦黑的外壳,这么烧的玉米特别香。但我喜欢先剥掉玉米青壳,把玉米棒放在炭火上慢慢烤,过程真是享受得很呢。
烤玉米的炭火不能太硬,太文也烧不熟。大块的炭火表面有一点灰色正相宜。玉米放上去,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稍候十分八分,贴着炭火的玉米变黄,翻个个儿。再等几分钟,再翻。这期间玉米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那是居于世外的安然,让人感到恬静和圣洁的声音。
烤熟的玉米太烫手了,得撕下几片青壳垫着隔热,才能吃到嘴里。阿布卡恩都哩呀,阿布卡赫赫!我敢打赌这是全世界顶级好吃的玉米,马蹄形的东北是富饶的宝地,有果勒敏珊延阿林这样的茫茫林海,有富尔江这样的江河,抓一把流油的黑土,所以我只爱这里出产的粮食,它不仅喂饱了我们,还给予我们智慧。
山庄及周围已陷入安静,也不知是哪种鸟儿过于勤奋,别人都休息了,它还在林子里放声唱歌。如果评森林劳模,我一定投它一票。我啃着一穗烤玉米,攥着一穗烤玉米,坐在秋千上,听着鸟叫声,乘着夜晚的凉意慢慢吃。
月亮爬到东山顶上,那一团辉光与院子里的路灯交相辉映。不久,它移到门前南山的松树林上,它离山顶太近了,如果我爬到树上,伸手就能摘下这颗夜明珠。草窠里有油葫芦叫,另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山老鼠。大白静静地站在圈里凝神谛听,间或,冲着黑魆魆的夜吠几声,那是它向不良信号发出的警告。我省下一半烤玉米奖励这个忠诚的卫士,它张开大嘴巴,准确无误地啃咬玉米粒,我望着吃烤玉米的大白,心想着,再进山拣蘑菇,要不要把它带上,让它自由地奔跑一回。
这一天,就在我的所见所想中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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