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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蛊

时间:2023/11/9 作者: 香格里拉 热度: 16979
◎叶浅韵

  小六指的大名叫肖联明,但村子里的人早忘记她的大名了。她的右手大拇指上多生了一个弯弯的小指头,像一个害羞的小媳妇蜷缩在闺房里。于是,小六指就成了大家张嘴就来的绰号,叫着叫着,家人也忘记了叫她的大名,连最疼爱她的老姑妈也叫她,小六指,快来背上这个箩,小六指,快来提这桶水。

  小六指喜欢来老姑妈家,因为老姑妈家有许多果树。花红、李子、苹果、核桃、板栗,一出门到处都是树木森森的。老姑妈家离乡街子远,山高坡陡谷又深,连去街上买点盐巴和肥皂,都要早早去,黑了晚了才能到家来。房前屋后的花开了,果子弯腰了,掉在地上烂掉了,都是像风一样自然的事。悄无声息的季节中,忙完地里的庄稼活路时,趁着空闲,晒些放得住的干果子。核桃呀,板栗呀,有时也削一些鲜梨瓣晒干了。

  小六指喜欢在秋天时去老姑妈家,尽管她的脚上每一次都要走出好几个水泡来,但一想到红苹果的笑脸,小六指的眉毛就飞扬了起来。中秋节前,板栗就张嘴了,风一吹过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掉得欢快。小六指也捡得欢快,一会儿就满了衣兜。反正也不好意思带着提篮啊箩筐啊的来到树下,因为这些果树都不是老姑妈家的。路过时,捡一些,没人会说长道短的。村子里的人说,抬头的果子弯腰的萝卜,哪个吃不得嘛。

  通常,小六指的父亲背着一些自制的面条,带着小六指就来走亲戚了。小六指家门前的小坝子适合种麦子,磨成面粉,一些扯成面条,一些留着过年过节时做包子吃。鸡蛋、面条和火腿是家里最拿得出手的礼物了。鸡蛋要留着送人情,谁家有了月子婆,来来往往的人情就用上了。面条送给山上的亲戚们,在那些只种苦荞的高寒山上,面条是他们很看重的礼物。至于火腿,是要留着换学费的。

  老姑妈嫁得远,来一次费劲得很。若非是重要的大物大事,一年来往一两次,也算是来得勤了。谁家都没有太多逛亲戚的闲功夫。小六指的父亲与姐姐见个面,说些家常话,最多住一晚就回去了。家里的牲口物什还等着他料理呢。脱了缰的小六指,在目送父亲的背影翻过山脊梁时,她蹦跳起三尺高。老姑妈把她宠得没法没天的,恨不能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装进小六指的肠子里。

  第二天,老姑妈背着花箩带着小六指去山上搂了一回松毛,太阳暖洋洋地照在她们身上。倒下松毛,就在苹果树下削苹果吃,当阳的甜脆,背阴的酸涩,老姑妈像是知道哪一个果子最好吃似的。小六指却要一口咬下去,才知酸甜,而老姑妈早就在她的表情里看见酸甜了。嘱咐她说,好吃的就吃了,不好吃的就丢了吧。若是在家里丢了,奶奶肯定要检讨她的。老姑妈不会,她只会说,丢在粪草堆里捂成肥料压地去吧。

  姑侄二人像对快乐神仙,都忘记了升火做饭了。老姑妈说,小六指,你这个小馋狗,姑妈去炒碗黄金饭来给你吃可好?小六指的舌尖就泛起了些鸡蛋的香味儿,这可是老姑妈的拿手好菜。黄包谷饭与鸡蛋一起炒,撒些些葱花,香死个人不要本钱。锅才响一会儿,黄澄澄香喷喷的饭就上了桌子。老姑妈去楼上抓了一把刚晒出来的干酸菜,开水一冲,劈两瓣大蒜,放几断芫荽进去,简单可口的午饭就成了。家里其他人不在家时,老姑妈通常这样打发正餐,觉得这是最爽口爽心的吃法。小六指也觉得老姑妈这种吃法很合胃口,她吃得舔嘴麻舌的,一高兴就要讲话,一讲话就有饭粒子喷洒出来。老姑妈爱说,呀,你这姑娘,在别人家里是要讨人嫌的,吃完再说话也不迟嘛,你这个憨姑娘包姑娘傻姑娘哟。

  老姑妈家的窗子是木质的,漆都脱落了,关合时有点困难,要使劲往上推着才能关得严实。通常,老姑妈从早晨打开窗户后,窗户就处于半开合状态,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何况还养着一只看门的大黄狗。只要有不熟悉的人从家门口经过,大黄狗总要尽职尽责地发出声音。听到村子里谁家的小孩子刚屙了大便,“哦耶,哦耶……”地叫着,大黄狗便箭一样飞了出去。老姑妈知道,这狗准又会把那孩子粉粉嫩嫩的小屁股舔个干干净净,再一摇一摆着它的尾巴回来。大黄狗要么乖生生地躺在院子里,要么很讨好地在老姑妈的身边蹭来蹭去。虽然俚语常说吃屎的狗改不了吃屎的路,语气里充满了人类对狗类某种恶行屡教不改的不屑。但,人与狗的分工职责自有天定,人的不幸,为何又要加在狗的身上呢。

  老姑妈扒了几嘴黄金饭,就看见窗前闪过一个影子,停留了一秒,就飞快地过去了。开窗一看,一个歪歪斜斜的背影顿时让她觉得不妙,嘴里嚼着的饭似乎也像是掺进了什么东西,有些戳嘴,下咽也仿佛是掺进了些阻力。她赶紧示意馋涝涝的就要忙着去吃黄金饭的小六指停下,老姑妈快速地用手指伸进喉咙里使劲呕,直到吐出来,用清水漱了好几遍。且每一次都高仰起脖子,发动喉咙的开关,让清水尽可能地冲洗到喉咙底部。但老姑妈总觉得她嘴里还残留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说不清是苦还是辣,或是咸还是甜,是一种从没有过的味觉上的体验。这时,大黄狗刚好进来了,老姑妈把那一大碗饭倒在地上,大黄狗高兴地把它们都吃光了,开心地摇着尾巴讨好主人。老姑妈正埋怨自己疑神疑鬼,把好好的一碗饭给狗吃了,才过了一会儿,只见大黄狗哼哈了几声就倒在她脚边,死了。老姑妈用双手摸着自己的胸口念了好几声菩萨保佑,才仔细回忆刚才那个影子,貌似有一个用指甲弹东西的动作,很快就闪过了。再仔细回忆时,又断篇了,思维一片模糊。

  小六指每来老姑妈家,都会被老姑妈严肃地警告,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不要去别人家串门,就连树上的果子也不能胡乱偷摘。老姑妈把这件事情说得很神秘,因为许多传说在证明着一句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直到大黄狗死了以后,嫁到这个村子三十多年的老姑妈,才终于在自己的身上验证了无数传说中的一种可能。这跟冤仇也许扯不上半点关系,纯粹只在一个人的意念之间。但谁也不知道这种意念会在何时被投射到谁身上。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怀绝技,她想惩罚谁,全由她说了算,比巫婆还可怕。

  在那些用头发丝丝都吊得死人的年代,那个人做了许多黑白颠倒的事,没有谁能判得清她的过错。远远近近的人都叫她药婆子,或是老药婆,从这座山到那条河,都流传着她的故事。人们要找她时,总是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有时,马救活了,有时,马救死了。于是,对她掌握的这门手艺的说法就有了许多版本,邪乎得很。当然,这些也不重要了,谁家都脱不了生生死死的事儿,悲伤一些日子,慢慢也就淡然了。人们始终最关心的是她的绣花针里,指甲壳里,黄土土罐里,黑箱子里隐藏着的那些秘密。她总在神不知鬼不觉之间,让它们有一个她认为合理的去处,她看着一些人痛苦地在地上翻滚着,又来求她时,她总是端出一个方形篮子,上面盖着一块黑布,一歪一斜地跟着人家去了,人们总说那时候在她的脸上挂着一种邪恶的笑。似乎,也只有在那样的时刻,才看得见她还会笑。

  这青山上方圆团转的村子,居住着汉族,彝族,回族,他们各有各的秩序,各有各的禁忌,许多领域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每逢小村上的集市,各自去街上交换些物什,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买药婆子那个村子来的鸡蛋果子等食物。买走的都是些不明就里的外地人,据说,其中总有些鸡蛋,被药婆子下了飞蛊,有人说是用绣花针,有人说用指甲壳,但谁也没见到她施展法术的过程,所有的猜测,最后都变成了传说。但实实在在是有人吃了那村子里的人卖出的食物,就出现了些怪异的现象。有人的肚子胀气了,有人的指甲黑了,有人拉肚子了,好在,折腾几日也就过去了,没要了谁的命。当然,这一切,也可能只是一种巧合。但因为实在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人们总要把这些事与她扯上关系,才让事实本身有一个较为合理的说法。

  小六指有一次从老姑妈家回来,到了晚上就上吐下泄,发烧昏迷,嘴里说着胡话,说她看见了一只只白鸽飞到她的头顶,呼啦啦一只挨着一只,像天空长出了无数翅膀。一会儿又咯咯地笑,说,好漂亮,好漂亮,太好看了,太好看了,月亮掉在清水里,妈妈,快用瓢把它捞上来呀,快!这可吓坏了小六指的奶奶和妈妈。她奶奶说,莫不是中了那药婆子的邪了,去拿两个鸡蛋来。她妈妈赶紧从抽屉里拿了两个鸡蛋,奶奶也忽然变得会法术似的,拿着那两个鸡蛋在小六指的身上滚来滚去,头上,脖子上,脊背上,屁股上,腿上,边滚边念叨着什么咒语。含含糊糊无法辨清楚,奶奶是彝族,会说两家话,有时与小六指的妈妈两婆媳闹了别扭,她一不高兴就说她本家的语言,说一气,她的气也就消了。回头问她说什么,她总说没说什么,其实那是她骂人的一筐话,若是听懂了,没准是要撕打起来的。

  鸡蛋在小六指的身上,滚来滚去。滚着滚着,小六指就睡着了,婆媳两个小心地起身,把两个鸡蛋放在一只碗里,摆放在门背后的扫帚脚下。奇怪的是,第二日,小六指身上的所有症状都消失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又恢复了正常。这时,奶奶就拿只小锅来煮了这两只鸡蛋,煮熟后,放在冷水里一汲,再拿出来小心地剥开。怪事出现了,那两个鸡蛋的蛋白上长满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坑小孔,杂乱无序,像是被千万只虫子啃噬过,甚至还咬碎了蛋黄,粒粒蛋黄站在蛋白上,出麻子似的。奶奶说,怕是这个老药婆子药瘾子发了,找上咱们家来了。然后,奶奶开始嗫着干瘪的嘴巴叫鸡,嘀哩,嘀哩,嘀哩哩……十几只鸡便从竹林里、猪圈边争先恐后地跑来奶奶跟前,奶奶把那两只鸡蛋放在没牙齿的嘴里,胡乱地咀嚼了几下,吐出来放在手心里,欢快地撒给鸡们吃。

  药婆子跟村里任何人都没有发生过密切的交往,她独来独往,不爱言笑,一块黑色的头巾遮住了她脸的大半部分。就连她的丈夫也有些孤冷,不见与叔伯子侄们有什么过多的来往。但他们夫妻也几乎很少同时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关于他们的故事,倒是人人知道。药婆子有一只腿有些轻微的小儿麻痹,走起路来就像一辆瘪了气的三轮车,扭扭折折,歪歪斜斜,更要命的是她的脸上还长了块红色的胎记。这样的姑娘要在寻常人家,找对象就成了麻烦事。

  可她偏生在了不寻常的人家。她二十五岁了,尚无一人上门提过亲事,她的妈妈可急坏了,央求奶奶交给她传家的手艺。在此前,奶奶已经决定让这门活路由她带进棺材了。从山这边到山那边,村村的人都知道这个老奶奶是老药婆子,奶奶的怀里装着一个神秘的小瓶子,她想让谁活不得就活不得。当然,所有的都是据说,也只能是据说。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故事的核心已经不重要了。能让大众传说得欢喜,才是田间地埂边的乐趣。

  奶奶为了孙女的婚姻大事,把箱底翻了一些出来。乡间的人不知道是什么鬼骨尸匣子,道士巫婆们的手艺,便通称为使法。奶奶说,这法子的名字叫飞蛊。小药婆子好不容易才把这手艺学成了。奶奶让她赶街子时,随身带着个小瓶子。若是遇上中意的小伙子,就隔空飞蛊,保准有效。

  后来成为她丈夫的这个男人,年轻时长着个花脸壳,一副好皮囊。在那场街子天,她看见了两个不错的男人,她斜着眼睛从一条街的这头扭折到那头,还是没确定要向谁下手。街市只有一条街,从东到西也就七十米左右,东头交易牲口,靠边的村子是彝族村,全村人都姓黄,那些头上顶着一个大盘子似的头饰的老妈妈们,喜欢坐在树荫下唱山歌。小六指的奶奶一来到这街上,往那些人中一挤,就快活地唱起了山歌,一会儿用本家话唱,一会儿又用汉话唱。什么“粉红衣裳纽子多,解开衣裳给郎摸,上头摸着娃娃奶,下头摸着喜鹊窝”,唱得围观的人笑成一潭春水。有时还抽上几口长烟袋,说上几席笑话,抖擞抖擞长皱了的老脸,在太阳遮花阴的时候,就各自散了。那些人都是奶奶娘家的老亲戚,奶奶有时也带着小六指住上一晚,有时也翻山越岭带着小六指就回家了。街的西头卖些百货,靠边居住的村子是回族村,几乎都姓王,有几户李姓人家杂居在一起,因为姻亲关系,都成了一大家人。男的戴着清一色的白帽子,女的围着各色纱巾,眼睛都像是会说话似的。

  年轻的小药婆子学着回族女人,买了块黑色纱巾,半露出脸面,用一双锐利的眼睛搜寻着心中的猎物。她正在两个男人中间犹豫着要向谁下手,转了几圈后,另一个男人突然不见了,她开始有些失落和慌乱。眼看太阳已经照到头顶了,街市上人也快散去了。这是一条赶得晚,散得早的小街市,因为山高路远,外面的人要进来,通常都是头天晚上就住了下来的。山里人的性情爽快憨厚,要卖的东西三下五除二卖了,要买的东西也三七二十一就成交了。如果犹豫不下手,也许另一个也匆匆又不见了。

  为了她的终身大事,她已在这条小街市上转了好多次。街市逢属龙属狗赶场子,俗称龙狗街。自从她芳心开始迷乱,就每场街子都来,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好运气,居然看见两个顺眼的男人。尽管另一个已不知去向,但好在眼前还有一个。那个男人在一个小摊上买月饼,她装作买月饼的人挤了过去,摊主正热情地让他尝一小块月饼,这是多好的机会呀,她藏在指甲壳里的东西,就在她弹指间飞了出去。她看着那个男人高兴地吃下,又高兴地走了。她不知道奶奶的这种招数会不会真有作用,为了让她学会弹指甲这一绝技,奶奶不惜用面粉教了她几千次了。夕阳落山时,她忐忑地回到了家里,奶奶说不出三天,一定有人来找。她像一个笃定的女巫那样,用一双枯老的手摸着孙女的长发。

  第三天,果然就有人找上门了。奶奶看看她,会心地笑笑。她究竟用什么方法治好了人的病,一直是个谜。关键是那个小伙子答应娶她孙女了。待他病好了之后,得知要娶的是一个丑陋且残疾的姑娘时,他说什么也不干了,以赴死的决心来抗拒这样的安排。奇怪的是,他又病了,病得比上次还厉害。当他只有最后几口悠悠气时,那个老女巫来了,像是给他一道救赎的符,又要他保证遵守什么天条一样,稀里糊涂的,他又活过来了。没有人知道这中间的过程,生死之间,没有一点曲折的故事。这些只发生在传说里的荒诞怪异之事,偏就发生了。活下来,他再没有反抗的勇气,媳妇总是要娶的,娶谁不一样呢?黑黑的夜里,看不见脸的模样,心一横,眼一闭也就过去了。

  年轻的小药婆子嫁了如意郎君,想要跟奶奶学几个把式,但奶奶没打算再传授给她,还对她说,你学得那点够用了。多了就不好了,天机泄漏,奶奶是要遭报应的。奶奶在八十八岁那年带着她的秘密进了棺材,与她一起埋葬的是一只沉重的木箱子,她交待过谁都不允许打开。在她死前的十天,她就预知了自己死期,她说药王老母要她回去了,还嘱咐儿子要把她埋葬在山后面那蓬茂盛的大草乌脚下。大草乌依着一棵罗汉松生长,每年夏天开出花碰碰的紫色花朵,根茎有剧毒,炮制好了就是大补品,炮制不好就是断肠药。每年秋末冬初时,大草乌的叶子落尽了,老奶奶就挖了根茎回来,耐心地煮上一锅,全家人吃了增加免疫功能。除此,村里人都不敢轻易去碰它。

  小药婆子,对了,人们习惯称呼老药婆子的孙女为小药婆子。自从她嫁到这村里后,人们都像看戏一样等着看好戏。人们以为不般配的夫妻,定然要大打出手才合乎情理,最不济也应该从初一吵到十五才算正常。然而,他们让村子里的许多好事之人失望了,他们之间更多的是沉默。一月,两月,一年,两年地沉默着,无争无吵,就连笑声也很少听闻。除了没有孩子这事儿,其他就算得一对冷漠寡言的夫妻罢了。这村子里这样子的夫妻有好几家,没有人觉得有哪里不对。

  事实上,小药婆子曾试图跟村子里的媳妇婆婆们说话,但人们总是绕道而行,像是害怕她手里的飞蛊,一不小心就着了道儿。村子里有好事的人,总想探探她的虚实,有意无意地撞见她。撞见她却也不跟她说些什么,寒喧轻笑几声就算是招呼过了。有时,她在山中采药,但手里拿着的药似乎也只是平常的药,有时,看见她在捉蜘蛛,抓蜈蚣,更有人看见她从山上回来时,脖子上挂着一条毒蛇。越说越玄,越玄也就越显得神秘。甚至还有人说她下药的周期是一个月,也有人说是半个月。有一次,有人隔着一堵墙看见她在院子里像是疯了一样,伸腰撒胯,蓬头垢面,目露凶光,用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像是要与自己的生死作一个大了断。她的丈夫挑着水正从外面进来,她往口袋里一摸,迅雷一样,瞬间就恢复了正常。然后,她的丈夫就不正常了,软软绵绵地蹲了下去,像只弯虾,两只腿一伸一缩好几下,就人事不省了。村子里的人说,药婆子的药瘾子上来,实在找不到下药的对象,就连自己的丈夫也不放过,下完药,她又帮他解了药,生活才又回归正常。

  许多年过去了,小药婆子的称呼换成了老药婆子,人人都在重复昨天,人人都在向往明天。天黑了要睡觉,把疲倦交给梦来修复。鸡叫三遍了要起床,要去理就一天天的日常琐事。村子里有个不同寻常的药婆子,也被人们当作是生活的正常事了。关于她会下药的传说也越来越少时,谁想到老姑妈会逢了这么一出。

  小六指陪着老姑妈坐在苹果树下,说大黄狗的死,说了一个下午,太阳都隐到西山背后了。老姑妈说,老娘倒要好好问问这药婆子,为何要害我,若不是这只大黄狗,我今儿是不是就要死在她手里了。越想心中越难过,一边哭大黄狗,一边也哭自己。小六指拍拍老姑妈的肩膀,说等这个老药婆从门口经过时,一榔头就把她打死喂狗算了。老姑妈说,怕是喂狗都不能,浑身的毒啊,我可怜的大黄狗呀,呜呜!呜呜!

  药婆子一整天都没了踪影,老姑妈带着小六指把大黄狗拖到房子后面的刺蓬下,挖了个洞埋了。那夜,老姑妈没有睡着,风吹过竹林的声音,沙沙沙地响,老姑妈想起了她这还算幸福的日子,如今儿女成行,丈夫在城里工作,全家都说服她农转非去城里,可她舍不得这座老山坡呀,人人说山高坡陡谷深,她习惯了,倒是喜欢上这离天很近的地方,白云悠悠而过,房子后面是竹林,竹林过去就是一阵阵的松涛。闲来百暇时,来来往往的亲戚们也不嫌这山高。可一想到白天这九死一生的经历,她还是汗毛一根根倒立起来。人总有一死,不病不痛地死去,如小六指的奶奶那样,安详地走,仿佛要去另一个世界吃一回酒一样,该是多好呀。如果今天被这老药婆子毒死了,唉!她的眼前立即浮现了大黄狗死时口吐白沫,不断地呻吟,四脚抓来抓去,痛苦死去的模样,她的心口一阵阵疼痛起来。外面鸡叫几遍了,老姑妈还没睡着,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放着这些年的一点一滴,她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从未与这个药婆子有过什么往来过节,一向是井水河水两不相连,她居然在自家门上动了手脚。她越是睡不着,就越想爬起来剁了这个老巫婆。

  小六指还睡着的时候,老姑妈就起床了,拢火,煨水,烧洋芋,喂鸡,放牛,砍柴,许多事在等着老姑妈这双手呢。小六指起来时,老姑妈正在苹果树下砍柴,小六指伸手去摘苹果,老姑妈一把夺过来说,别吃!老姑妈觉得这药婆子像是盯上了她似的,怀疑处处都有她手里飞来的蛊。

  这些年来,村子里的人养成一种不成文的风俗,年轻妇女们在晚上一般不背着奶娃娃出门,即使要出门,也总要打上个大黑伞。有不信的胆大妇女是吃过亏的,乖生生的胖娃娃在黑夜里像是被谁掐了一把,咋啦啦就哭出来,一声赶一声,哭得摧人心肝。老人们说,夜里有飞着的东西,神出鬼没,它们受药婆子指使,专门来祸害村子里体气还弱小的娃娃们。越传说就越真实,越真实就越令人信服,老人们的话就成了药。

  太阳有一竹竿高时,那个身影歪扭着出现了。老姑妈拿起砍柴的刀,小六指拿着起一根木柴,径自向老药婆走去。那个已与老姑妈一样衰老的老药婆并没有躲闪的意思,像从没做过任何亏心事一样,专心低头走她的路。倒是老姑妈手里的刀犹豫了下来,她迎面就问,你为何向我下毒。老药婆抬起头来直视着老姑妈说,我没有!小六指看见老姑妈的怒火要从眼睛里喷了出来,说,如果我们吃了那碗饭,我的儿女们今天就在帮我收尸了,这可怜的孩子也看不见今天的太阳了,这娃娃,她到底绊你什么事了,你要害她。小六指手里的棍子一棒就朝着药婆子打了下去,老姑妈一把抓住了它。小六指忽然想起了那些白鸽和清水里的月亮,心就忽然软绵绵的,那些在现实里没见过的东西,很是让她喜爱,像是传说中天上的飘缈仙境。老药婆还是坚定地说了一句,我没有!老姑妈扬了扬手中的刀,说,你是要逼我杀人吗?老药婆说,杀了我,你也不得好死,你有本事就去告官吧,让官家来杀我,省得你手抖,下不了手。

  小六指看见老姑妈拿着刀的手,一直在抖,抖得越来越厉害。告官?这些年村子里发生的许多小插曲,还不都是村民自己平息的。官是要讲证据的,但你能说证据就在她的指甲壳里吗?有谁又看见她对谁做了什么。病了痛了,好了就行了,村子里的人都实在地过日子。

  老药婆子说,你们不是还好好的吗?狗死了,人就会死吗?后山上有一种菌子,叫做闹苍蝇菌,还不是人人捡回来炒着煮着吃了。苍蝇盯在上面,一会儿就死了,你见过哪个人吃死了吗?老姑妈说,我的大黄狗死了,你硬是要毒死人才作数吗?老药婆说,谁知道你给狗吃了什么,凭什么要赖给我,你家门前铺金砖了?只有皇帝才过得呀?

  人人都以为老药婆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哪知她有这么尖利的嘴巴,让老姑妈难以招架。她一连串的发问让老姑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老姑妈说,算我家大黄狗前世拖了你的大腿骨,这一世要死在你手里。不等老姑妈把话说完,药婆子抽身就走了。

  老姑妈追上去,不依不饶地接着说,接着骂。老药婆子扭过头,冰冷冷恶歹歹地说,别样样赖给我,你的日子,得了,得了,得了哟!还用一种恶狠狠的眼神逼视着老姑妈,像是老姑妈抢走了本来应该属于她的幸福生活一样。她一阵风似的走了。老姑妈带着小六指又坐到苹果树下,她一直想,这得了,得了,后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又想那种叫闹苍蝇的菌子,长得黑黑胖胖的脚杆,顶着黑黑胖胖的帽子,在草丛里,一拾就是一大堆,捡回来放在提篮里,苍蝇飞过去,飞过来,就一架架地跌落在地上。

  老药婆想起了那一年在街市上看见的两个男人,一个成了他的丈夫,另一个却成了老姑妈的丈夫,她嫁到这村子里时,才发现另一个男人眉头上那颗黑痣,没错,就是他!当时却把他放走了,错过的,就一定是最好的。要不,老姑妈今天的生活应该是属于她的,有儿有女,丈夫知冷知热。却不似家里的木头桩子,拔拔,才动动。那个花脸壳下面,竟然连根花花肠子也没长着。她的失望都掩藏在她的黑头纱下面和漫长的黑夜里,别人至少还过着同床异梦的生活,好歹有身体挨着身体的温暖。而她,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就是楼上和楼下,那人却还要时时小心地防范着她,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的指甲,仿佛她一整个人都是用毒品做成的。

  老药婆谁也不恨,只恨一个女人,老姑妈,即使没有老姑妈,老姑爹肯定也会娶另一个女人,但她还是恨老姑妈。老姑爹享受了国家政策,因为识字被调进城里的厂子里当了工人,每次回来都是短暂的,且时时与老姑妈在一起。他又怎么可能去注意一个容貌丑陋,且身后劣迹斑斑的女人呢。多少年了,这恨没有减弱,一直让她的牙根和腮帮子都时时发痒痒。

  村子里的人不防贼,因为贼比她的危害更小,专门防火和防她。老药婆孤独地活着,比那只她珍藏许多年的,颜色比棺材板子还要黑的箱子还孤独。那次在山上捉来的毒蛇,她多希望它能咬伤了自己,让她好好享受一回被人关心的温情。然而,这世间所有有毒的东西,就像是她与生俱来的朋友一样,它们从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有时,她也怀疑自己是中了奶奶下的飞蛊,奶奶帮她拴住了一个男人的身体,却从没拴住过一个男人的心。于是,她就常常后悔那个街市上不明智的决定,如果换了个人,结局也许会是另外的模样,至少应该像老姑妈那样,有人心疼,有人问暖。

  人总是对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充满了种种幻想,而臆想中的美好永远让人那么欲罢不能。恨由此而生,爱因此而绝。药婆子怀里揣着的小瓶子,从白色换到了绿色,只因为听说老姑爹最喜欢绿色,她就把它换成了绿色,她通过一种颜色来抵达某种臆想。瓶子已被她的衣服袋子磨得很旧很旧了,她掏出它,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就恨恨地一把摔在地上。可是瓶子没有被摔坏,连条细纹也没有摔裂。她又拾起来,装进贴身的衣服里,像是装起她暗淡的一生。她不知道她是被这飞蛊害了还是救了。家里,没有一面镜子,她从来不愿意看她自己,就像她丈夫不愿意看她的脸一样。

  老姑妈正在纠结于要不要去城里一趟时,传来老药婆死了的消息。

  死了?老姑妈嘟哝了一句,又说了一句,死了好,省得活着到处害人。但又觉得这样想有些不地道,作为同村人,毕竟人死了,还是应该去帮忙料理一下。老姑妈看到死去的药婆子时,想起了死去的大黄狗,觉得药婆子这回应该是自己不想活了,而她已衰老了的花脸壳男人正在悲伤着,向村子里帮忙的人,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早上起来还好好的,怎么就……他一直没有说出那个“死”字。楼上有只箱子,被紧锁着,那是她这一生最大的秘密,但没有人想要打开它。下葬时,村子里的人把箱子埋葬在她身边。

  药婆子死了,村子里的神秘事件偶尔还会发生,但没谁再把什么事往她身上推了。而小六指的老姑妈觉得,飞蛊这事是一直存在着的,到底是不是药婆子使的飞蛊已不重要了。一个死去的人,已经不会对人构成什么威胁。但人总该防着点什么,才不至于在黑里古洞里上些冤枉当。所以,她总是喋喋不休地让年轻的母亲背着小孩子们出门时,要打上一把黑色的大伞,避免那些在空中飞着的莫名其妙的东西的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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