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酒吧有两桌人,一桌自己人,一桌客人。客人是两位女子,并排坐着,一位喝果汁,一位喝啤酒。央金的目光多半落在喝酒的女子身上。她皮肤白净,脸上没任何斑点之类的瑕疵,眼睛细长,丸子头扎得有些蓬松,脸颊飘着几缕随意散落的发丝。她已经喝第四瓶了,看起来没什么醉意,还像刚来时那样文文弱弱的,反倒喝果汁的女子不停说话。央金挨着拉姆坐,对面是泽旺和罗布。酒吧不大,共六张宽桌,有几个人就显得足够热闹了。不过,光线幽暗处冷清,神秘在那里飘荡。
泽旺在讲嘎玛德吉的事,声音很大。泽旺说:“他和伴儿来成都,到饭馆吃饭,旁边一桌藏族客人,那桌人很活跃,喝酒唱歌跳舞,他那样不爱说话的人,直接过去敬酒,喝了一大圈儿。”
拉姆说:“他爱喝酒嘛,找酒喝。”
泽旺说:“他是爱喝酒,但他喝了以后悄悄去把那桌人的饭钱结了,起码上千块,还悄悄告诉老板,不要说他结的。阿姐,你晓得的,他没什么钱。”央金点头。
罗布说:“耿直人。”
泽旺说:“太耿直了,真正的康巴汉子。他离了婚,四十岁了,啥都没了。”
罗布说:“什么叫啥都没了?”
泽旺说:“娃儿判给前妻,成都的房子也给前妻了,净身出户,还要还房贷。又不是他的问题,他好本分的人,是那女人不好,还倒打一耙,一切都带走了。现在他是流浪的人了。”
央金说:“婚姻的事只有自己晓得,不谈婚姻……嘎玛德吉肯定还在那桌唱了歌吧?”
泽旺说:“当然唱了,就那首《姑娘走过的地方》,唱得太好了。”
央金说:“他经常来‘溜溜吧’,老顾客了,我听过好多次,确实唱得好。他骑马也特别厉害,只管睡在马背上,不管多远的路,马会带他到想去的地方。”
泽旺说:“这我倒没听说,他就不怕马走错吗?”
央金说:“他相信马。”
泽旺说:“就像你相信客人,随便他们想给多少给多少。”
央金叹口气:“呃,成都生意不好做,我打算月底就回康定。”
央金在成都开这家酒吧,来消费的大多是家乡人。早些年,许多人都从州里到成都买房,再贵也买,情愿还一辈子房贷也要出来。在座的几位都在成都有房,康定也有房。央金这间酒吧开在州里人的聚集地。无论在成都待多少年,见到家乡人还是倍感亲切,央金像对亲人那样待客。如果来的不是家乡人,央金生怕照顾不周,结账时更随意。泽旺怪央金太直,哪有让人家自己看着结账的道理,想给多少给多少,这哪是做生意,不是任何人都是嘎玛德吉。
泽旺说:“阿姐,你亏就亏在这儿,太理想化了。”
央金说:“不是,不是那回事……”
他们边喝边讨论生意,那两位女孩也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喝啤酒的女子去了两趟厕所,每次经过泽旺身边,头就埋下去,很害羞的样子。她又叫了两瓶啤酒,是喝果汁的女子叫的。这两瓶酒喝得慢,快到夜半,央金拎第四打酒看见女子的酒还剩一瓶半。央金放了音乐。
快十二点时,两位女子在争论什么,喝啤酒的女子拽住喝果汁的女子,喝果汁的女子还是挣脱了,径直走来。“嗨,大家好!我想问个事。”
央金说:“快来,坐下说吧,随便问哦。”央金望向门边位置,瞥见喝啤酒的女子眉眼低垂,脸色泛红,看来她有点喝多了。
喝果汁的女子坐在顶头的独凳上。
“你们刚刚说的那位会唱歌的人,他叫什么?”
“哪位?我们都会唱歌。”泽旺笑着说。
“就是那位买单的人。”
“哪个?你在说什么?”泽旺朝大伙挤挤眼。
“哎呀,就是流浪的人……啊,对,骑马那个,相信马的人。”喝果汁的女子偏头看了看喝啤酒的女子。
“哈,你问嘎玛德吉吧?”
“对,就是他,我想知道他的名字,是哪四个字呢?”
央金到吧台拿纸和笔,泽旺还在逗喝果汁的女子。
“你问他干什么?他替你买过单吗?哈哈。”
“叫你的伴儿一起过来坐吧?”罗布说。
“美女,你问嘎玛德吉干什么?他现在是单身的人哦,嘿嘿。”泽旺说。
央金写下“嘎玛德吉”,来到桌边。
“快说啊,你问嘎玛德吉干什么?”泽旺说。
“因为……”喝啤酒的女子跳过来捂住喝果汁的女子的嘴。她动作真快,隔两张宽桌,像飞过来似的。
“她喝多了。”喝啤酒的女子说。
这话引发一波接一波的笑声,央金笑得趴在桌上。
“快请坐,一起耍。”罗布说。
喝啤酒的女子坐在喝果汁的女子身旁,挨着央金,央金重新拿了酒杯。
“再讲讲噶……”喝果汁的女子拿起纸看了看。“噶玛……德吉。”
罗布和拉姆不了解,央金和泽旺你一句我一句,除了刚刚那些,又讲了嘎玛德吉家乡在乡城,到处是白藏房。“白藏房漂亮哦,白白的,干干净净,像你的脸那样干净,非常有特色。”央金亲切地摸摸喝啤酒的女子的手说。嘎玛德吉好像做什么生意,从不在一个地方待很久,包括乡城,但在康定有房子,如果到康定,没什么事的话,会多待些时间。还讲了嘎玛德吉的相貌(喝果汁的女子问的),一米八几的个子,喜欢穿藏装,脸很黑,浓眉大眼,有时有胡子,有时没有,头发自来卷,有时短,有时长,长的时候扎起来。
“嘎玛德吉的事太多了,不要命的哦,他还跳……”泽旺正要说下去,央金使眼色制止了他。“哦,跳舞,跳舞。”
喝啤酒的女子红着脸说:“那首歌……《姑娘走过的地方》有人会唱吗?”
罗布正喝到兴奋处,起身唱:
姑娘走过的地方
一路鸟语花香
那是春天的使者
我心中的姑娘
……
央金去关了音响,泽旺也跟着唱,央金和拉姆在桌边伴舞。喝果汁的女子跟着一起跳,虽然不是藏舞,却也合拍。喝啤酒的女子只站着拍手,脸色阵阵发红。热情好客的央金酒后更加热情,拥抱了拉姆,拥抱了喝果汁的女子,去拥抱喝啤酒的女子,感到被什么一下下弹着胸膛,竟是喝啤酒的女子动力十足的心跳和起伏的喘息。
歌声停止,大家举杯,喝啤酒的女子一饮而尽:“太好听了,太好听了。”
央金说:“他们根本没有嘎玛德吉唱得好,嘎玛德吉啊,比原唱还唱得好,比所有唱这首歌的人都唱得好。哎呀呀,他唱得你呀心扑通扑通跳,好像自己就是那个姑娘,想谈恋爱,我五十出头的老婆子都心动了,别说你们年轻女子。”
喝果汁的女子说:“你看起来只有四十岁。”
央金说:“爱听假话是女人的天性,哈哈。”
喝啤酒的女子说:“阿姐,嘎……嘎玛德吉经常来这?”
央金听见喝啤酒的女子叫她阿姐,更觉亲切,搭着她的肩说:“不是这,我在康定还有酒吧,也叫‘溜溜吧’,他是老顾客。”
后来,央金醉了,有些失忆。只记住喝啤酒的女子出门时的背影,她穿着廋腿裤和连帽薄卫衣,骨架很小,那纤细的后颈,好像谁都可以控制,谁都可以掐住那后颈提起来带走。查看微信收款记录,央金发现付款人是带“蓉”字的,想起喝啤酒的女子叫白灵蓉。结账款多了点,一千元,两桌加一起差不多。央金忽然明白,她像嘎玛德吉那样,连他们的账一起结了。
二
康定在大山里,虽然高速路修通后,到成都只需三小时,但也无法避免这个事实。折多河穿城而过,走在城里,前后左右都是山,山贴着脸,水贴着脚。央金喜欢水,不喜欢山,山遮住了眼睛,一眼望不到边。不知谁说的,到康定走路要好好走,拽大了屁股容易撞山。还有钻空子的风,一定不会放过任何峡谷,动不动刮得头发蓬乱,皮痛嘴歪。新城的修建只让峡谷变得更长,没有拓宽。不过,康定盛产阳光。路好,到节假日,山里人往外跑,外面的人往里挤,来度假,走318线,体验异域风情。他们夸这里是天堂,却没人留下,假期结束,一溜烟跑了。
弟弟和弟媳帮忙打理康定的“溜溜吧”,因弟媳生病要住院,央金没等月底就关了成都的酒吧回康定。他们早就表示要去成都干些别的事情,不再回酒吧了。丈夫从不管酒吧的事,也不管央金,他的退休生活过得自由自在。十月下旬,康定已然开始过冬,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冷风刺骨。国庆假期结束,游客仍然很多,大都去新都桥看灿烂的秋天。“溜溜吧”在二楼,早上十点开门,上午下午的顾客都是喝茶喝咖啡的,晚上喝酒的多。屋内不规则环形布置,周围大小共十二个独立卡座,挂有布帘,吧台在中间,调酒师泽洛从十点开始就守在吧台。招聘启事贴了一周,无人应招,央金只好暂时当服务员。只要没什么事,央金就到六号卡座待着。这是所有卡座里唯一有窗户能看见街道的地方。只要天气好,这扇窗户可以享受一整天的阳光。其他卡座只能通过拉开布帘透气。央金过了爱热闹的年纪,也不喜欢过于喧嚣,否则换风格,弄成通厅,找歌手鼓手,这面积能施展开的,生意会好些。窗户不大,斜前方能看见将军桥上的几个塑像,不时有人搂着合影。在康定,熟悉的和陌生的都多。去趟菜市,遇见熟人的几率很大,可以一路打着招呼。也一路看见陌生人。本地人一眼就能分辨对方是里面人还是外面人,是本省的还是外省的,是来旅游的还是来办事的。这是一种土生土长带来的本能,眼睛分辨不了的还有鼻子。
这个周末下午,透过窗户,央金晃眼看见一位黑衣黑裤女子,背影有些熟悉,是外面人,想不起来是谁。想不起来就不想,毕竟这些天遇见很多熟人,包括从成都回来的朋友和成都认识的朋友。阳光真好,空气真好,这是成都比不了的。店里只有一个人,是常客加措,坐在隔壁卡座喝茶看书时,时常待到晚上就会叫人来喝酒。加措不看书,会找央金聊天,其实央金不愿跟加措聊,谈不到一起,他说的那些关于文艺的人和事央金听不懂,比如曼德尔斯塔姆、阿尔玛托娃、大导演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全是一长串名字,就感觉他多少有些吹牛。他一旦看书,就没央金什么事了。咖啡不起作用,央金还是疲倦,坐在一缕阳光中快睡着了,听见泽洛说话。
“美女,喝什么?”
央金撩开布帘,吧台前站着的正是黑衣女子,看见她的脸和被风吹得更显蓬乱的丸子头,央金已想起她是谁,她是那晚买单的女子,名字一下想不起了。她已看见她。
“阿姐。”
“啊,白……蓉……”
“白灵蓉。”
“对,对,快过来坐。喝什么,咖啡吗?”
“好的,咖啡,卡布奇诺吧。”
“泽洛,来杯卡布奇诺。”
央金握住白灵蓉的手:“真是谢谢你了,那天给我们买单。”
“不客气,有缘嘛,很开心。”
“是来旅游的?”
“算是吧,我想在这住段时间。”
“对了的,多住几天,有什么只管给阿姐讲……住哪个宾馆?一个人吗?我可以找人给优惠价。”
“我租的单身楼,网上办理的,不贵,挺好的。我一个人,昨天就住下了。”
“哦哦,那我一定要请你吃饭。”
“我看见门上贴了招聘启事,要招人吗?”
“要哦,只有我和泽洛,忙不开。”
“干脆我来帮忙吧。我还有大半年的假期,刚好没事干。”
白灵蓉介绍自己在邮电局工作,有次出差途中发生车祸,撞了头部,脑震荡,出院后经常头疼,单位给了她一年的休假。
“真的想干?”央金狐疑地看着白灵蓉。
“嗯。这地方真好啊,我以前来过几次,那时没觉得,现在太喜欢这儿了,喜欢这儿的风景,有山有水,喜欢这儿的人,很纯粹,率真。只是还不适应海拔,有点喘。”白灵蓉抿嘴一笑,提了口气。
“那你的家人?你结婚了吗?”
“离了,就是那天离的。”
“哦,你们来那天?”
“是的。”白灵蓉看着窗外。“我提出的,累,太累了,我想简简单单生活。我们是闪婚,过了不到两年。我以为是爱情,其实不是。”白灵蓉抿嘴笑了一下。“我都三十岁了,爸爸妈妈急,急也没用。”
“不急,不急,你这么漂亮,还有工作单位,跳起脚随便挑。”
“很简单,我只想要真正的爱情,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其实因为没有爱情,才让婚姻变成了坟墓。简单纯粹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吧。”
“说得太好了,哎呀,蓉妹妹,我佩服你这样有勇气绝不将就的女子。要是早些年啊,我也走这步,现在没想法了,懒得折腾。”
央金揭了招聘启事,心想要不多久又要贴上,说不定很快,她哪是来干活的,她是来散心的,她是游客,喜欢这儿也是喜欢一时,新鲜不了多久。再说,细皮嫩肉的女子,指甲很长,涂了亮闪闪的指甲油,能干活吗?倒是没重活,那也要洗杯子擦桌子吧。正想着,白灵蓉已拿起抹布擦吧台,央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难为情。
“泽洛,懒泽洛,看看人家,女娃娃眼里就是有活。”央金露出满意的笑容。
“哟,换人了哈,还是美女。”加措探头出来。
“你一天就晓得看美女。”
“央金阿姐,美女哪个不想看嘛,要坦诚,不能自欺欺人。”
“加措哟,你赶紧给阿姐带个美女老婆来才是正事。”
“慌啥,我还不到四十岁,没耍够。”加措眯眼笑着。
“你呀,就是书读多了,人傻掉了。”
“阿姐吔,我嘛是不想麻烦,明知是坟墓还要爬进去再钻出来,你说我多聪明嘛。”
白灵蓉看了看加措:“比我聪明。”
“还是蓉美女好眼力。”
“你耳朵长得很灵呢,啥都让你听去了。”央金哈哈笑。
“我还听见你们说简单纯粹轻松的爱情……”加措拿着书站起来。
“说了吗?没有啊?”央金笑着看白灵蓉。
“看的《罗生门》?”白灵蓉说。
“你知道《罗生门》?你喜欢芥川龙之介的书?”加措疾步走来。
“书我不知道,看过电影,黑泽明导演的。”
“黑泽明导演的电影我全看过,你知道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吗?”
“知道。不过,我记不全他的名字,喜欢他的电影。”
“啊,知音啊!”加措走出卡座,来到吧台跟白灵蓉握手。
央金感到,神奇的缘分正在“溜溜吧”上演,加措人瘦了点,模样帅气,有工作单位,两人无论从经济条件还是年龄上都合适。重要的是白灵蓉说了喜欢这地方,喜欢这儿的人。“加措哦,你要把蓉妹妹吃掉吗,看你迫不及待的样子,慢慢来,蓉妹妹又不走。”央金拍拍加措,又拍拍白灵蓉。
“蓉妹妹不能走,她走了我就不来了。”加措拉着白灵蓉朝卡座里走。“阿姐,我跟蓉妹妹聊一聊。”
“哈哈,人又不是我的。”
央金出门买东西。加措跟白灵蓉聊文学,白灵蓉了解一些,但没兴趣。他们聊电影,聊生活,聊爱情,很投机。尤其谈到爱情,白灵蓉的观点是必须心动,加措拍手赞成。“你知道吗?我的心可能死掉了,遇见那么多女子,居然不会扑通几下。”加措正要说白灵蓉是例外,心终于活了。就听白灵蓉说:“你认识嘎玛德吉吗?”
“嘎玛德吉?哪个嘎玛德吉?哦哟,你还晓得嘎玛德吉,好像你对这边很熟悉。”
“有很多嘎玛德吉吗?”
“当然哦。”
“我问的是会唱歌的嘎玛德吉。”
“哦豁,每个嘎玛德吉都会唱歌。”
“是……是相信马的嘎玛德吉。”
“你连这个都晓得?”
“哦豁,蓉妹妹,你还记得嘎玛德吉。”央金回来了。
“看来是听阿姐吹的。”加措说。
“我给你讲一件事吧,就一件,你就晓得嘎玛德吉那颗心了。”加措说。“你晓得跑马山哈,就在背后,很陡,步行上去要两个小时,每年四月八浴佛节,很多人要上山,嘎玛德吉也一样。嘎玛德吉不一样的是一定要步行上山,从没坐过索道。”
“为什么?”
“这事只有我了解。”加措提高声音。“‘哪有骑山上山的道理’,这就是嘎玛德吉的敬畏心,他要一步一步登山,就像磕长头朝圣的人。”
“嘎玛德吉说过那话吗?骑山上山?”央金说。
“当然说过,我听见的,他就坐那说的。”加措指着进门靠右的三角形卡座。
“他当然坐那说的,他就没坐过其他位置,哪个都不喜欢的地方,就他喜欢。倒是,他每次来,那卡座都空着。”央金说。
“好了,好了,蓉妹妹今天不要上班了,晚上一起喝酒。”加措说。
“你看我在让蓉妹妹上班吗?”
“谢谢加措,生意要紧。”白灵蓉说。
“不耽误,我们边喝边做生意,让加措请客,他一定要请。”央金笑着朝加措挤挤眼。
加措去买了卤肉、烧烤,约了几位朋友来过周末,大家坐在最宽敞的六号卡座,布帘子敞开着,好让央金和白灵蓉随时观察外面的动静。晚上八点以后,客人多起来,除了门边的两个卡座,其余的位置都坐了人。央金和白灵蓉不时离席去忙。白灵蓉不熟悉,有些忙乱,却没出错,新手干成这样,央金已经很欢喜了。央金给熟悉的顾客敬酒,也带着白灵蓉。
“蓉妹妹,你不怕喝醉了我们把你卖了吗?”
“要是害怕,我就不来了。是啊,真奇怪呀,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怕。”
“喝吧喝吧,我保护你。”
“加措,你这只披着羊皮的狼。”央金说。
“不不,我是披着狼皮的羊。”
白灵蓉不时瞟向门口的三角形卡座,只要软门帘摆动有人要进来,她的脸庞就变得通红。夜里十点过后,是酒吧最喧闹的时刻,白灵蓉站在吧台等泽洛拿酒,这时有两位男人进门,其中一位径直走进门口的卡座,另一位到吧台要酒。泽洛已递了一打酒给白灵蓉,那是九号卡座的,白灵蓉按住提手呆呆站着。到吧台要酒的男人已回到座位,白灵蓉还没反应。泽洛又拿了一提酒放在吧台喊:“蓉阿姐,蓉阿姐,这是一号的。”
央金在和加措的朋友们喝酒,加措的目光一直追随白灵蓉,就走过来,白灵蓉还望着三角形卡座,她的手微微颤抖。
“那是嘎玛德吉吗?”白灵蓉说。
“呃,不,不是。”加措挠挠头。
白灵蓉去送酒,加措回到六号卡座。“完了,我的爱情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加措对朋友们说。
等白灵蓉再次坐下,央金笑着说:“哦,我的天,你不会爱上了嘎玛德吉了吧?”
“她当然爱上了嘎玛德吉,看她的样子吧,她白天第一次问我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过。”加措说。
白灵蓉的脸再次变得通红。
“好吧,现在我有情敌了,他叫嘎玛德吉。”
“我……我也不清楚,我还……没见过他。”白灵蓉忽然捂住脸。
“啊,蓉妹妹,我有必要告诉你,虽然我们不愿提这事,哦是央金阿姐不愿提这事……”加措看看央金,央金点点头。“就在前不久的夏天,嘎玛德吉做过一件非比寻常的事,他跳过河。”
白灵蓉并不感到惊讶。“能够相信马的人跳河,一定有不可抗拒的原因。”
“啊,蓉妹妹,你这样理解,我更喜欢你了,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加措说。
“加措哥,你随口就说爱,那不是,我们下午才认识。”
“哦你不晓得,加措从不这样。”一位男士朋友说。
“我也从没见他这样。”另一位女士朋友说。
“那你认识嘎玛德吉吗?你还没见过。我和你,情况差不多。”加措说。
白灵蓉支吾着不知说什么。央金说:“加措,我就说嘛,你想一口把蓉妹妹吃掉,心才急哦。”
加措挠挠头:“我不急,我只是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蓉妹妹看来真是爱上嘎玛德吉了,她心动了,我很伤感,也很感动,真要祝福她啊,不容易。嘎玛德吉那人,值得她去爱。佩服蓉妹妹的勇气,现在像她这样勇敢的女孩快要绝种了。来吧,大家喝一杯。”
白灵蓉一直喝得少,这时干了满杯。
“很简单嘛,叫嘎玛德吉来,总要见面相处了才晓得。”那位男士朋友说。
央金说:“嘎玛德吉神秘得很,那次落了东西在这,我问认识他的几个朋友,居然都没他电话。他这人奇怪,人缘很好,又很不好。加措他们经常一起喝酒,都不晓得他的电话啊微信啊什么的。只有等他哪天来,他一定会来的。”
白灵蓉说:“嘎玛德吉……为什么跳河?”
加措说:“喔,你终于问这个问题了,你要是不问,我就奇怪了。他跳河的真正原因只有我晓得。”
央金说:“又要讲文学了,我不相信加措说的,我也看不进去那篇小说,乱七八糟的。我不愿意提这事,就是不愿意接受,嘎玛德吉不应该是不负责任的人。他当时刚离了婚,阿妈又病重,他跳河,一是报复前妻,二是逃避责任,主要是报复。那怕前妻不对,他也不该这样狠心,难道人家嫁给他就再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吗?他以死来惩罚前妻,连孩子都不管不顾了,多狠心呀!他还狠心抛下病重的阿妈,他阿妈连生活都不能自理。提起这事我就不想再见到他了,我对他有看法。这让我很不舒服。我对谁有看法都不想对嘎玛德吉有看法,他看起来那么谦和有礼的人。”央金叹息着摇摇头。
“不,没那么简单,哦,应该是没那么复杂。”加措说。
大家追问原因,加措不说。“跟你们说不清楚,因为你们不晓得海明威。”加措让央金给大家说,央金无法复述加措曾经给她讲过的原因。
“看嘛,我讲过不止一遍,毫无用处。”加措说。“但是你总记得那篇小说的题目吧?”
“好像是什么营地,对吧?”
“算了,今天我不想说。他前妻这样说他,一起生活那么多年,还这样说他。哎,人生在世,谁能真正理解谁呢?”
“我不是听他前妻说的,我听他们家乡人说的。”
“那也没什么差别。今天到底为止,大家散了吧。”
三
又到周末,加措快到傍晚才来。这几天,每个早上十点之前白灵蓉都在康定行走。她步行登了跑马山,还去了公主桥,嘎玛德吉跳河的地方。
“书带来了吗?”白灵蓉问。
加措走向三角形卡座。“今天我就坐这,免得有人心神不宁,要朝这边看,就看我吧。”加措从包里拿出厚厚的海明威文集,翻到中间书页。“来吧,你只看这篇《印第安人营地》,四五页,很快看完。”
白灵蓉坐在加措对面看书,加措观察她的表情。
“泽洛,来杯花茶。”
加措知道泽洛不愿走出圆形吧台,自己去端茶,泽洛笑嘻嘻地看着加措。
“央金阿姐呢?”
“阿姐在六号打瞌睡。”
“她晓得我要到了,就赶紧去打瞌睡了。”
泽洛又笑了。
半杯茶时间,白灵蓉抬起头来。
“说说你的感受。”加措在吸烟。
“妻子生产,生完以后丈夫死了。”白灵蓉说。
“他怎么死的?”
“应该是自杀。”
“为什么自杀?”
“好像受不了那种生活。”
加措顿了顿说:“关于生命那些我不讲了,免得你像央金阿姐一样听得头疼。只讲他自杀的一种直观原因吧,那就是他受不了妻子的疼痛。”
“哦,对。”
“你想想,医生给产妇接生,要动手术,来吧……”加措指着书页上的那段文字。“看这,‘用一把大折刀做剖腹产手术,再用九英尺长的细肠线缝起来’,丈夫就在上铺听着这些话……”
“啊,我明白了,我明白嘎玛德吉了。”白灵蓉尖叫着说。
“是啊,我原本不想给你分析这些,那样你就不抱希望了,可是我又忍不住要讲出真相。”加措说。“蓉妹妹,你明白什么了?”
“嘎玛德吉因为受不了妈妈的疼痛才跳河的。”
“你能想到这点,真太好了。他阿妈得了腹痛病,看了许多家医院,在成都住过院,还是没看好。经常肚子痛,痛得打滚儿,就像有千万条虫在咬她。他阿妈每次痛都会大声叫喊,全身大汗。这种治不好的病差点要了嘎玛德吉的命……”
“他不能解除妈妈的疼痛,无法替代,无法承受,所以干脆跳河了。”
“是这样。”
“他相信马,也相信河,河没有淹死他。”白灵蓉眼里泛起泪光。
央金从六号走出来,站在吧台。“加措,那是你的分析,你听嘎玛德吉亲自说过吗?他根本不说话。我也想相信你的分析,心里好受些,可事实摆在那,离婚手续办完第二天,他就干了那坏事,他也不想想,他阿妈怎么办,他孩子怎么办,还有……”
“阿姐,不是你想的那样。”白灵蓉说。
央金回头,耸耸肩。“我们还是等嘎玛德吉来吧,这次我非要撬开他的嘴巴问个清楚。”
半月过后,嘎玛德吉仍然没来。每天晚上,白灵蓉端酒水给顾客,总要悄声问:“认识嘎玛德吉吗?相信马的嘎玛德吉。”
这天,加措兴冲冲打电话来,告诉白灵蓉:“晚上我带个人来,他会给你惊喜,也许是惊吓,做好准备吧,没人比他更了解嘎玛德吉。”
晚上九点过,他们来了,坐六号卡座。他叫降措,三十出头,面色白净,戴近视镜,落座后冷眼看白灵蓉。“你在找野味儿,这样不好,我们不是什么野味儿。”说完这话,降措再不愿说什么,只是不停喝酒。
“不,我没那意思。”
加措拍拍白灵蓉肩膀:“没事,降措兄弟就这个性。”又悄悄告诉白灵蓉,降措喝了酒就会说的。
央金在七号卡座陪朋友介绍来的客人喝酒,白灵蓉跑来跑去忙活,每次回到座位,就敬降措一杯。降措见她一杯接一杯喝了快四瓶,脸色缓和了。
“好吧,我给你讲一下嘎玛德吉。”
白灵蓉微微点头,羞答答的样子。
“首先我要告诉你,我还没结婚,因为在布姆之前,我没爱上过谁。是的,看见布姆那天,我知道我终于等到这个人了,很简单,看见第一眼就知道了。可是嘎玛德吉也在,我们一起见的布姆。”降措自顾干了一杯。“那时候嘎玛德吉还没离婚,布姆是另一个朋友带来的,他带她来,本来就是要介绍给我。布姆喜欢我,这真是太好了,我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我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但是,你能想到吗?嘎玛德吉也喜欢布姆,他不多说话,眼睛就没离开过布姆。那天我们一起喝完酒,嘎玛德吉喝了很多,他对我说‘把布姆借我半小时吧,我们走一走。’我也喝了很多,当时想只有嘎玛德吉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多耿直的兄弟啊,他爱布姆实在爱得不行了。嘁,我感动得要命,心里软软的。不过,他有家,布姆就算喜欢他,他们也不可能。我以为布姆不会去,就哈哈笑着答应了。布姆睁大眼睛看了看我就跟他走了,他们去转山了。”
“布姆到底喜欢谁?”白灵蓉问。
“是啊,他们走了我就想这问题,难道布姆也喜欢嘎玛德吉吗?布姆生在康定,在成都长大的。后来我问布姆到底喜欢谁,布姆说更喜欢嘎玛德吉,喜欢他隐秘的野性。嘁,隐秘的野性,当时我的心啊……”加措和白灵蓉举杯安慰降措,他们共同干了一杯。
“既然布姆更喜欢嘎玛德吉,我只好退出,我的心在滴血。嘎玛德吉为了跟布姆在一起,离了婚。但是离婚第二天,布姆给我打电话哭着说嘎玛德吉疯了,对她大吼大叫,还打了她,因为在他追问下,她不得不告诉他曾经跟我有一个夜晚。他们当时在公主桥,他打了她就当着她的面跳河了。”降措握杯子的手颤抖着。“太狠了。没死,算他走运。布姆走了,再也联系不上了。可恶的嘎玛德吉,我瞧不起他。”
这时,央金从七号卡座过来,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央金有些醉了,笑眯眯地说:“来,让小弟娃儿给这位美女讲讲嘎玛德吉。”
年轻的小伙说:“嘎玛德吉根本不会骑马,闭眼骑马的人是他阿爸,他阿爸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也想像阿爸那样,可他不敢骑马,他骑的是摩托,也学他阿爸那样闭眼,结果好几次撞到沟里去了。哈哈。他这个人啊,别看不爱说话,阴着逞强,还胆小。他为啥不坐索道上山?他不敢啊,他恐高,哈哈,央金阿姐还说他敬畏山,鬼才相信。那天他给人家一大桌子人买单,还是借我的钱,到现在还没还我呢。”
央金说:“蓉妹妹,听见了吧,还是我们加措好,对不对?”
白灵蓉没有说话,他们共同喝了一杯,央金拉着小伙走了。
加措说:“其实我是这样想的……难道你不觉得,嘎玛德吉这样做都是为了你啊,降措!”
“什么为了我?”
“对,我也是这样想的,嘎玛德吉跳河就是为了你,因为只有他死去,你和布姆才能在一起。”白灵蓉大声说。
“难道我冤枉他了?”
“当然。”
“那简单,我叫他来,当面问问他,他来康定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真是了不起的人。”降措给嘎玛德吉打电话,说的家乡藏语,白灵蓉睁大眼睛看着降措。
“说曹操,曹操到,这人正往这里走呢!他喝第三台了。”挂了电话,降措说。他伸长脖子朝窗外瞧着。“他最好喝醉,我要让他喝醉,他只有喝醉才会说真心话,我要掏出他的心来看看,就给他这次说真话的机会,可恶的嘎玛德吉。”
“虽然对我没好处,我还是要面对现实,我心目中的嘎玛德吉绝不是你说的那样,也不是那个小伙子说的那样,嘎玛德吉肯定是了不起的人。不管怎样,我敢打赌。他离婚是因为前妻要离。我们不能轻易给人下结论,对不对?这人世间,谁说得清谁呢。”加措看着白灵蓉。
“是啊,这就像罗生门。”白灵蓉说。
“我好像看见他了。”降措往窗口伸长脖子。
白灵蓉脸色煞白,豁然起身走向吧台,俯身拿了皮包,看了看吧台里忙活的泽洛,又看了看六号和七号卡座,就跑向门口,咚咚咚一路跑走了。她身后传来加措的喊声:“蓉妹妹,你跑去偷偷化妆吗?”
降措说:“她不会回来了,像布姆一样,她们都会消失。”
加措站着挠头,他的手粘在头顶放不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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