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家神,准确地说,我是家族的保护神。
似乎很多很多年了,我长驻于一个名叫桑多的小镇。这是个安逸又有趣的镇子,家家都供奉着只属于自家的保护神,人们尊称我们为家神爷。神就是神,应该是高高在上的,但加了个“爷”字,家的味道,家族的味道,烟火的味道,就都出来了。
说是保护,其实就是使供奉者免遭灾祸,常随吉祥。家家有来往,我们家神之间,也有交流。一群肉体早就灰飞烟灭但魂力仍在的老头子,每天都在后人的堂屋里俯视着子孙们的吃喝拉撒、恩怨情仇,这感觉,真的奇怪极了。只是当家神当久了,时刻享受着后人的供奉,也就慢慢地习惯了。
在这个家族里,我好像已经存在了三百多年,这还是另一个家神算出来的。我虽和他不同宗,但却同源。我隐约记得,还有肉体的时候,我们就生活在西藏。那是个大地方,大得十根手指头根本就数不过来。因为大,各族势力都爱占地盘,所以总发生打架事件。
群体性的架,我们不叫打架,叫打仗。那时候,打仗是时常发生的事。也许因为血液中有野蛮的基因,我最喜欢打仗了,不打仗就手痒。打来打去,在族群里,就有了点名声。有了名声,也就有了地位。正是所谓的地位,使得我在肉体消散之后,成为了我们这个家族的保护神。
后来,我的儿孙们厌倦了无休无止的争斗,离开西藏,辗转千里长途跋涉,来到了这个叫桑多的地方,落地生根,散枝开花,花落结果,竟又繁衍出了好多家族。这好多家族,都供奉我为保护神,我虽有若干分身,能在家家上位,但世间麻烦事太多,这让我觉得有点累。
不过,说是累,其实也不是很累,只是当后人跪倒在堂屋里,对我喃喃自语求这索那的时候,我就觉得特别烦。这时我会故意在桑烟或香炉里隐隐约约地显出模糊的影子,吓他们一跳。当我心情好的时候,我就会安安静静地,享受他们日常的供奉。
一晃,好多时光就过去了。我始终固守在家族里,自愿放弃了去另一个更光明的世界的机会。后人的很多供奉,不是我所喜欢的。我是自愿留在人间,留在我的家族里的。
哎,说得更准确一点,我是被一种愿望,滞留在这里的。
这种愿望,以前,靠桑多镇的书记官来完成,他们得写出一种名叫地方志的东西。而今,我不叫它地方志,而叫它故事,小镇的故事,小镇人的故事,小镇的家族与家族之间、男人和女人之间、男人和男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故事。我醉心于小镇的故事,特别是家族里发生的故事,以至于明明知道自己的肉身早就化为了灰尘,但灵魂还死死地守在这里。
只有留在这世间,我就觉得啥都会有。有阳光,有蓝天,有倒影着蓝天的河流和湖泊,有在河畔和湖畔生活的后人们。
有后人,就有爱,当然也有恨。时间长了,恨会被时间慢慢打磨掉灰暗的成分,显示出光亮来,然后,转化为爱。
我喜欢这种爱与被爱的感觉。这真的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长久,坚韧,历久弥新,魅力无穷。这种美好的东西,常常以故事的方式被人记载下来,得以流传。而我,则渴望着从事这样的职业,就像猛士渴望着战场,木匠热爱着盖房造具,铁匠醉心于熔铁制器那样,我则倾情于寻找或发现奇妙的故事,从中咀嚼出连灵魂都会微微颤栗的滋味。
在桑多镇上,在我家族里,最不缺乏的,就是这样的故事。好吧,我就不啰嗦啦,现在,让我用笨拙的口舌,来讲述我家族里的一个老头和一个小男孩之间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个藏靴作坊里。
说到作坊,我就有点闹心。这个作坊,是我的一支后人的营生之所,其实也是他们的家。想想吧,后人像大树一样,在茁壮生长的过程中,必然会分出枝枝丫丫来。但有的枝叶繁茂,靠着游牧或农耕,生活得有滋有味。有的枝叶稀疏,偏要脱离土地,走上其他的谋生之道,命里带了运气的,活得还可以,运气单薄的,就让我有点心凉。
我要说的开作坊的这个后人,就让我的心,热不起来。
看看吧,作坊不足十五平米,一条笨拙的柏木本色藏柜正对着店门。柜面上,摆着六七双高高低低的藏式靴子,皮面的,装饰简单,看起来挺结实;布面的,绣着氆氇毯子上才有的花纹。在摇曳的灯光下,仍然能看清楚它们或气派或华丽的样子。
店门则是松木做成的,双扇,但显然已经经受了岁月的洗礼,若在白天观察,定能看清那些斑驳脱落的油漆和遍布刮痕的板面。而在夜里,即使在暗淡月光的照耀下,也只能看到那灰扑扑的气色全无的样子。
对于这个作坊,我本来很不满意,因为这里头,根本就没有供奉我的高高在上又宽大舒适的地方。但这个老头——我的第六代后人,还是很费心地在长条藏柜的右边,放了个等柜高的小货架,货架最高处,成了供奉我的位置。他的这个安排,曾将我弱弱地感动过。
藏柜靠左的位置,也安装了单扇木门。门后,就是卧室了,后窗之下,是土炕,铺着一面黑色的牦牛毛毡,其上,是一个松木原色的炕桌。桌子两面,一面是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这便是我的第八代传人,老头叫他阿桑。小家伙上身跪立,或许因为寒冷或许因为瘦弱,他的瘦短的双腿有点发抖,但脸上,却是欢乐的神情。
桌子另一面,就是我那解除了与土地维系的纽带,偏要走制作藏靴之路的老头了,这忘本的家伙头发灰白,胡须也灰白,看年岁,都快奔七十了。他盘腿坐着,一手拿针,一手持靴,靴底搁在膝盖上。
此时,老家伙的注意力显然不在靴子的制作上,他的兴趣,显然在于和小家伙的低声的聊天上。
“阿桑,今天和伙伴们一起耍了吗?”
“耍了。”
“都有谁?”
“卷毛,黑蛋和小辫子。”
“不要叫外号,这样不礼貌。”
“才老,道吉和尕卓玛。”
“都在玩啥儿?”
“牦牛牴角。”
“谁赢了?”
“道吉。”
“道吉?就是你说的黑蛋?”
“嗯。”
“谁输了?”
“才老。”
“哦。你赢了谁?”
“尕卓玛。”
“哈,你也只能赢她。”
“爷——爷!”
“好,好,不说了。”
听了他们的聊天,我微笑起来,心头竟然有了暖意。
我开始有心留意他们身边的物什了。
桌面上是盏做工粗糙的玻璃灯,头小腹大的肚子内,只剩很少的煤油了,这使得玻璃瓶脖颈上的铁皮盖子撑起的铜皮包裹的灯芯,显得瘦弱不堪。
我感觉到了冷意,忽然明白过来,这季节,似乎早就过了立冬。
是的,这立冬后的天气,一天冷过一天,白天似乎格外短,还没做几件事,黑夜呼地一声就盖住了小镇的天空。这时候只能点盏煤油灯,当那鲜明的带着淡淡臭味的煤油味弥漫在房间里,微弱的温暖就实实在在地能感受到了。
我注意到,破烂的窗户里还是漏进一丝冷风,将灯火吹得摇摇摆摆的,眼看就要熄灭了。
小家伙慌忙竖起另一只手掌,遮住了固执地后倾的灯火。
我被他的这个动作给感动了。他笼手护灯的侧影恍若一尊雕塑,那祈祷般的手势,被灯光投射出温暖而光亮的红色。
我也发现,老头最喜欢在这时候观察小家伙。这个被灯光照耀着的娃娃,脸蛋可能在玩耍的时候沾了土,看起来有点脏,但薄薄的皮肤下,洇着淡淡的红晕。大而亮的牛犊才有的那种眼睛,配上高高的小鼻子和厚实的嘴唇,实在是英气逼人,竟然有我这个祖先的影子。
灯芯燃烧产生了一点儿烟,这并不影响我和老头凝视小家伙的眼神。
放下手中的靴子时,老头的脸上浮现起明显的苦涩的笑意。只恍惚之间,我就感觉到他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这追忆,是碎片化的,但却被我一帧一帧地看到了:他的健壮如牦牛的儿子,被苍蝇大的一点小利伤了自尊,死于打架斗殴;而温柔孝顺的儿媳,死于一种能把人在漫长的岁月里悄悄地变得枯黄的疾病。在连寺院里的尊者都无法消除的灾难之后,只剩下了相依为命的爷孙俩,还活在这美好但也有点残酷的人世间。
这一支血脉的凋零之势,显然和我这家神有关,但我找不到原因所在。也许,这就是命运之势吧!
“阿桑,记得没,你阿爸离开我们几年了?”
“五年了。”
“你阿妈呢?”
“三年了。”
“想他们不?”
“有时想,有时不想。”
“啥时候想?”
“别的孩子坐在他阿爸的自行车上的时候。”
“我也会给你买一辆的。”
“我不要。”
“为啥?”
“太贵了,你得做一百双靴子才行。”
“不急,慢慢来,会有的。”
“我啥都不要,只要你。”
小家伙的话,瞬间就震撼了我。这娃娃,竟这么懂事?
小家伙说完,低下头,站起身,爬上炕桌,把头放在了老头的右手背上。老头停下了手里的活,左手把灯挪开,免得被孙子碰倒。他轻轻地抚摸着小家伙的头发,在轻微的摩擦声中,他的嘴角荡漾出一弧笑容,窄狭的房间里,渐渐地充满了幸福的味道。
我的鼻子有点酸,有种想流泪的感觉。
我明白,在煤油灯的照耀下,这爷孙二人,已经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即使灯火熄灭,他们也不会淹没于黑暗。
毋庸置疑,正是这个小家伙,给老头带来了全世界的光。
但我的担心也因此而产生了。
当了三百年的家神,我经历了时间的流逝,也见证了时代的变化。旧的事物,慢慢地消失,旧的规矩,也在慢慢地被打破。新的事物,快速地诞生,新的规矩,也在快速地创立。比如,人的成长,也会是这样。
在桑多,七岁是个槛,一到七岁,男孩就得上学,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将为他而敞开。那时候,或许他会越走越远,或许他会逃离回来。然而,我清清楚楚,对陌生世界的向往和追求,几乎就是人类的天性。
就像若干年后,我知道的一个诗人在诗中写的那样:
“我出门上学的时候,/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一路上,我经过磨坊、油坊和藏靴坊,/我经过的田野里,/到处是油菜花的刺鼻的芳香。/我的老师已年迈了,他再也不能/把悬挂在歪脖柳树上的铁钟敲得山响,/他讲过的真理尚未被事实证明/他教给我的文字,尚未给我带来奇迹。//我放学回家的时候,/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我自己做好了午饭,削好了铅笔,/我写了一行文字,那些院子里的罂粟,就想流出白色的乳汁。/那些卧在红砖青瓦上的阳光,/就想背对着我悄悄地挪动身子。//我决定逃学的时候,/他们的争吵还在继续。/我度过了童年,又在少年的/背叛情结里走向异域。/最后,我还是回来了,/但他们中的一个,已经死去。”
不过,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因为我又听到了这间藏靴作坊里的爷孙之间的对话——
“爷爷,我也想像你一样做靴子。”
“真的吗?”
“真的,我喜欢干这种活。”
“干这活,挺苦的,你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
“不行,我不能答应你。”
“为啥?爷爷!”
“我想供你念书。”
“不,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不行,我还是不能答应。”
“爷爷,为啥?”
“我听说你的伙伴们,都想念书呢。”
“才老和道吉他们吗?”
“嗯。”
“可我不想去!”
“你念了书,才能做出更好的靴子。”
“爷爷,你不喜欢我了?”
“啥意思?”
“我不念书,也能做好看的靴子。”
“哎,你这娃娃……”
“爷爷,我真的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看到老头干涩的眼窝里,不知何时,竟蓄满了泪。他捧起小家伙的脸,怔怔地,看了很长时间,直到那泪水涌出来,流向干瘪的嘴角。小家伙伸出手指,沾取老头的泪,含在了嘴里。老头忙把小家伙的手指从嘴里抽出来。
“不要这样,不干净!”
“爷爷,你的眼泪是苦的。”
“眼泪不是苦的,是咸的。”
“不,是苦的。”
“唉,那就怪了。”
“就是怪,又变成甜的了。”
“甜的?”
“嗯。”
老头也沾取自己的泪,尝了一下,皱了皱眉,明明就是轻淡的咸味,随即就咧嘴笑了,知道阿桑在逗他玩,伸手爱怜地刮了下小家伙的鼻子。
这时,那灯的光焰慢慢矮了,灯芯那里,冒出一缕白烟,然后就摇摇摆摆地熄灭了。
“爷爷,灯没油了。”
“那添不添呢?”
“我看看有没有煤油。”
老头下了炕,到长天藏柜上摸索了一阵,没找到煤油瓶,却找到了盛满酥油的供奉。他点着了供奉,房间里,一下子又有了光亮。
“爷爷,你又准备给家神爷上香吗?”
“不上香了,点个供奉,就算尽心了。”
“爷爷,家神爷是保护我们的吗?”
“那肯定就是啦。”
“爷爷放心,我也会保护你的。”
我感觉到泪水漫出了眼眶。我有点惊讶,揉了揉自己的眼窝,哎呀,那里根本就没有泪。想想吧,一个家神,或者说一个幽魂,哪有活着的人类才有的泪水呢?
我抽噎了一下,供奉的火苗,一下子就熄灭了。老头准备再次点燃,阿桑却隔着门框说:“爷爷,你赶紧来吧,我有点害怕。”
“不点灯了吗?”
“不点了,等会儿屋里就亮了。”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屋外的光就进了房子。
也许,在平时,这些清洁而干净的光早就进来了,只不过忙于干活的老头,没有发现。但小家伙似乎早就发现了,也许在若干月之前就发现了,只不过从未说起。
老头伸手把小家伙抱过来,搂进怀里。在一阵安详的氛围里,小家伙很快就睡着了。
哎,我被相依为命的两个后人给感动了,我觉得,我不像我的这支血脉的保护神,而小家伙,似乎才是这个家庭的真正的保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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