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车穿过隧道,轰隆之声如雷。这是深秋的午夜。我从固纳乘火车到热水。我父亲病了。三个小时前,我的继母陈秋霜给我打了电话。她像那些有着重大隐情的报信人一样,没在电话里告诉我父亲的病情,只让我马上动身,越快越好。而在三天前,我的汽车被人追了尾,现在还在修理厂。
十五年前,我十九岁,来固纳上大学。此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这个地方超过一个月。我并不爱这里,只是懒得挪身。堵车、低薪、炎热、脏乱,作为一个三线城市,我完全能包容这些缺点。我有什么好挑剔的呢?一个在西南方的山区小县城长大的人。
固纳离热水四百公里,慢火车需要七个小时。
车厢里有人发出鼾声。我坐着,透过车窗看山顶的月亮。我不知道这轮月亮能够陪我多久。由于某种道义或无聊,此时我应该想想在这个世界上和我有关系的人。我的父亲,一个退休的语文教师。他出生在一个叫阿尼卡的山区,我从未去过。在那里,还有一个和我父亲长得很像的伯伯,我见过他。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他突然带着瓜果蔬菜和腊肉来敲我家的门。他想为我的堂兄富乐在县城找一个中学念书,但这事在我父亲的能力范围之外。所以,我的堂兄小学毕业后,子承父业,做了新时期的农民。有一段时间,富乐在县城做人力车夫,但从未来过我家。我的母亲教了一辈子数学,五年前死于心脏病。我的妹妹远嫁东北,已有五年未见面。
这不是一趟愉快的旅程。即使父亲不生病,我也根本不想见到他。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是一个孤儿。像一只鸟,孵化出来,便和父母没有了任何联系。人世间的纽带其实就是绊脚绳。可我们正是因为牵绊而来到这个世界。就像我,既是别人的儿子,也是别人的父亲。
我意识到,很多的事情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流逝,而是重叠。我在固纳的镜湖边陪儿子骑车时,想到的是自己八岁那年在县城里学骑单车。一辆黑亮的永久牌单车,有我胸膛那么高。我父亲既不鼓励,也不阻止,冷眼旁观。我想,即使我当时面对的是敌人明晃晃的刺刀,他也会是那样的表情。他当时穿蓝色中山装,上衣兜里插着钢笔。他的衬衣很干净,衣领里缝着我母亲钩织的领花。这东西如今已绝迹。当时我八岁,上小学二年级。过去的一年,一直是我母亲骑车接送我。他们经常为接送我而争吵。我母亲认为该我父亲送,我父亲认为我该自己去。最后他们各退一步,让我自己骑车去。问题不在于学骑车,也不在于那辆黑色的单车多次驮着我驶向荆棘丛里,让我的脸上爬满大小不一的血蚯蚓。而是我父亲的目光。
“我怀疑我们俩不是亲生的。”
有天巧慧这样说,却被我敲了脑袋。作为她瘦弱的哥哥,我记得她在襁褓里哭闹的样子,记得她像条尾巴似的跟着我,也记得我们经常因父母的争吵而蜷缩到角落里。后来她远嫁东北,有次喝多了在电话里哭,说她从小就想离开热水。我在上火车前告诉她父亲病了,电话里传来搓麻将的声音。她说,你先回去看看情况吧,我忙着呢。
月亮仍在,山已变了数重。我无法想象这列火车行驶在夜晚的样子,因为我身在其中。正如我从小生活在那套六十平米的教师宿舍里,却不知道自己家庭的本来面目。我母亲永远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我父亲永远板着脸,神情恍惚。我们有吃穿,有学上,成绩中等,走向人群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
没人能决定自己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当我明白这一点时,我和朱丽已经结婚,经营着一个并不比我父母强多少的家庭。我母亲过世的第二年中秋,我带着妻儿回去看他。路上他每过一个小时就打一次电话来,反复问到哪里了?我根据导航显示一次次回答他,最后忍无可忍挂断了电话。此后,他没再打来。当我们的车开到他居住的小区门口时,他站在那里,张望。我最先认出了他的蓝色中山装。这些年,他一直穿这种衣服,就像这个世界只有这一款衣服,就像这个时代从未前进。我摇下车窗跟他打招呼,他嗯嗯应着,却没了更多的话。那晚我们喝了一瓶他学生送的酒。他坐在我对面,处于一种神游状态。我叫他一声,他回应一声,就像我拉着一只风筝。
也是在那年冬天,他打来电话,我接起来却是个女人的声音。她说,我是你陈阿姨,我和你爸在一起了。我说,晓得了。
火车一次次进出隧道,这个庞然大物在天地间笨重迟缓地行进着。这种慢,不是落后,而是藐视万物的威严。这条铁路已有五十年历史。起初,它是我们这个国家非常重要的运输动脉,火车日夜穿梭,沿途的站点,都曾繁华一时。后来,汽车越来越多,火车越来越快,机票越来越便宜。这些穿梭在群山里的慢火车,渐渐被人遗忘。除非迫不得已,谁还想起它?就像我的父亲。在他有陈阿姨照顾以后,我只在逢年过节时给他打不超过三分钟的电话。
这列火车将在早上八点四十分抵达热水。当年我在固纳上大学,每次都是这个班次的火车回家。那时的七个小时中,我会和同车的学生打扑克,磕瓜子,喝啤酒,海阔天空聊未来。今天这七个小时,我斜靠车窗,月亮时隐时现,像我父亲阴晴不定的脸。如今,他病了。谁不会病呢?谁都会病,谁都会死。谁都是父亲,谁都是儿子。
火车更慢了。前方到站,热水。车厢里骚动起来。我保持着一个人回到故乡时该有的淡然。天已亮,可我浑然不觉。这列火车从黑夜驶向了白天。仿佛白天和黑夜同时存在,只不过是由一列火车实现的昼夜交替。车窗外早已面目全非。曾经的村庄和农田上,矗立着高楼。热水如其名,地下涌动着温泉。巨大的广告屏幕上,闪现着蓝色的广告词:温泉之都欢迎您。在那节车厢,我最后一个下了火车。
我父亲在热水第一人民医院,离火车站只有一公里。我选择走路去。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地图在我心里。医院的大厅里响着一种类似蜂巢的嗡嗡声。仿佛世人都在病中。搭电梯比乘火车还要难,焦虑的人们随时准备化为一道闪电挤进去。我选择了步行梯。这倒好,很安静。走道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落满灰尘的灭火器顺墙根摆放。我顺便在过道的转角处上了一次厕所,小便。我的尿夜浑浊,想必是久坐的缘故。
陈阿姨说他们此刻在过道里的椅子上。我站在过道的一头,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蓝色中山装。我朝他走去,他侧脸贴在一个胖女人的大腿上,眼睛闭着,但眼睑在动。我站在他面前,他尚未发觉。这是我和陈阿姨第一次见面。她看到我,从焦虑中解脱出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你是一心吧?”她略显尴尬地推了推我父亲。
“他怎么了?”我盯着父亲发问。
他被我们的对话吵醒了。他睁开眼,挣扎着,在陈阿姨的帮助下坐了起来。他看了我好几秒,似乎眼睛和脑袋之间隔着很长的路。他终于认出我,轻声问,你来了?我来了,我说。陈阿姨递给他一个带奶嘴的水杯,他接过喝了一口。
他从来都是个瘦小的人。瘦小的孩子,瘦小的青年,瘦小的中年,瘦小的老人。别人的父亲中年发福,老年时血压升高,他没有。他体内有着粉碎机般的消化系统,任何食物经过他的身体是都只入其味。如今,他变得更瘦小了,像一个裹在成年人衣服里的孩子。又黑又瘦,典型的久病之人。
他换了个姿势,斜靠在椅背上,像一件被人随意丢弃的衣服。我用眼神示意陈阿姨借一步说话。她有一丝局促不安。
“他到底怎么了?”我问她。
“辛老师疯了,”她说,“虽然医生的诊断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我敢肯定他的脑袋出了问题。”
“为什么会这样?”我掏出香烟,还未点上就被保洁阿姨制止了。
“我想,还是因为他打死了那两条蛇吧?”陈阿姨放低了声音,眼睛一直盯着我父亲。
这时,候诊大厅的小广播里,有个女声在念我父亲的名字,电子屏幕上,他的名字变成了红色。
二
我父亲看见两条红蛇交织在一起。在热水县公园的花台里。这本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在恐惧中生出恶意,用砖头砸死了它们。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啥要打那两条蛇,也不知道为啥那两条蛇那么不经打,一砖头下去,两个脑袋就碎了。”
陈阿姨知道这事,已是半年以后。据她说,半年来,这两条蛇每分每秒都活在他心里。他走着,站着,睡着,醒着,都在想这两条蛇,却不跟任何人说。他之所以恐惧,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两条专门为他显现的蛇。
“辛老师在生活上对我很好,但不交心。”陈阿姨说。
“他就是这样的人。”我只能这样回答。
突然,有个穿白大卦的男人从核磁共振室里惊慌跑出,朝我们喊:病人家属,在哪里?快来!我们冲进去,看见我父亲跪在地上,朝那台冰冷的机器叩头。我去拉他,但他像生了根一样,无法撼动。我说,爸,你在干啥?他说,你快跑,他们要来抓你了。我说,我是谁?他说,你是蛇。核磁共振室的门口挤满了看稀奇的人,医生在一旁无奈地摇头,让我们拖他出去,别耽误了其他人的检查。又过了一会儿,医生来到过道上。
“像他这样的情况,我建议你们还是送去三院吧。”
三院,就是精神病院。人们谈起它,脸色和谈殡仪馆时一样。它在县城北郊,是几栋隐藏在树林中的白色建筑。我走到医院外面,给我妹妹打电话。她说,情况这么严重?我说,医生是这么建议的。她说,那就听医生的呗。我给朱丽打电话,她没有接听。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爸的情况不好。她没回。我想,我们之间的事情,她已经想清楚了。我们最近在闹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没别的原因,我就是觉得不爱了,突然失去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也许一个人的爱就像烛光,燃着燃着就熄灭了。被风吹灭,或油尽灯枯,结果都一样,只是时间问题。
我父亲坐在过道里的椅子上,头枕着陈阿姨的肩。他又抱住了那个奶嘴杯,但没喝,水快没了。他闭着眼,嘴唇翕动。陈阿姨看着我,我朝她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她站起身,伸手去拉我父亲,“医生说你没事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
我们一人抓一只手,搭在肩上,架着父亲下了楼。他的头歪向我的肩。我伸出另一只手去揽他的腰,瘦骨嶙峋。他轻声问我,朱丽呢?我以更轻的声音告诉他,朱丽在上班,还要照顾孩子。他说,你们要好好的。我的额头渗出冷汗。
出租车来了。陈阿姨先坐进去,伸手来拉我父亲。我护住他的脑袋,以防撞到车门。他突然惊恐地看着我,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陈阿姨说,我们回家,你的八哥还没喂食呢。我父亲说,八哥的肉不能吃。司机扭过头来,不耐烦地问,走不走?我们只好连推带拉把他弄上了车,并且一人抓住了一只手。
从一院门口穿城而过就到了三院。我们在门口下了车,扶着父亲朝里走。在我们的头顶上方,二楼和三楼的窗户后面,是一双双呆滞的眼睛。我看见有人张嘴吼叫,但没有声音。这里的诊室和一院不同。我父亲被医生带进去后,铁栅栏门隔开了我们。我和陈阿姨抓住铁柱,像两个犯人。
姓名?辛远山。年龄?嗯。出生年月?我属羊。今天是几月几日?不知道。你哪里不舒服?我害怕。怕啥?那些声音。啥声音?钟声、锣鼓声、木鱼声、念经声。这些声音怎么会害怕呢?他们要来害我。谁要来害你?他们用斧头砍我脑袋,用镰刀割我脖子。
医生站起身,送他出来。经历了这一场拷问,他浑身颤抖。然后,医生让我进去。他建议我们先住院观察。我问医生是否确定我父亲的精神出了问题。
“是的。”医生说,“他会狂躁,还有可能会伤人,或者伤自己。所以,他需要住进来。”
我必须得接受这个事实。我父亲疯了。我小时候和妹妹吵架,最恶毒的话是,信不信我送你去三院?结果某天,我却要把父亲送到这里来?
“跟那些人住在一起?”我问医生,“家属能陪着吗?”
“不能陪,也不需要陪,”医生说,“这里的病人都这样。”
我的眼前浮现出父亲穿着病号服,目光呆滞的样子。他那么老了,在一堆身强力壮的精神病人中间,会像一只苍老的鸡。
“我们可以在家里治疗吗?”我又问,“天天陪着他,按时服药。”
“这个,你们自己选择,”医生说,“我只负责建议。”
没跟任何人商量,我做了决定:带我父亲回家。医生开的药是:氨黄必利片、氯淡平片、艾司西酞普兰片。我知道,吃了这些药,我的父亲就会成为一个靠药物来镇定的人。没有药物能驱散人内心的恐惧,只能让意识麻木。他会在药物的作用下变得安静,其实就是呆滞。可是除了服药,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我们坐车回家,一路沉默。他坐在我身边,头靠在我肩上,眼皮艰难地眨动,像两只濒死的飞蛾。
表面上看,热水这些年经历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但真正了解它的人,也知道有些东西一直都在。比如教师宿舍院外的那株三角梅,依然蓬勃地开着。我曾经骑着失控的自行车钻进它的枝蔓之间。花开的时候,我妹妹每天摘一朵放在书里。小区的铁门,也还是以前的样子,生了锈,摇摇晃晃。
回到院里,我父亲强打起精神,要独自上楼。几个退了休的老同事过来问病情,他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陈阿姨走在前面,像个女主人似地带路,熟练地掏钥匙。八哥听到开门声叫了起来:阿尼卡,阿尼卡。我父亲突然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嘴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哞”声,浑身发抖。我和陈阿姨一人拽一只手,拖他不起。
“跪下。”他说,“你给我跪下,求菩萨保佑。他们要害你。”
我没动。他揪住了我的裤腿,目露凶光,仿佛要害我的人是他。陈阿姨关了门窗,拉着我父亲的手,哀求道:“你起来吧。孩子在场呢。”可我父亲双手抱头,嘴里发出的长啸足以穿透门窗。我只能依了他,陪他跪在冰冷的客厅里。如此,他果然安静了下来,乖乖服下陈阿姨送来的药。又过了一会儿,他说他们原谅我们了,让我起来。
药物开始起效,陈阿姨让他去卧室里睡觉。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俩。她给我泡了一杯茶,然后开始给八哥喂食。我问她为啥八哥会叫阿尼卡,她说,因为自从我父亲看见那两条蛇以后,几乎每天都在念叨阿尼卡。她系着我母亲曾经用过的围裙,在客厅和厨房之间穿梭。我母亲的遗照还挂在墙壁上。家里还是我上次见到的样子,只是多了一个陈阿姨。她并没有像一些女人那样,要把这里打造成她的地方,除了卫生间里的牙刷,我没有看到更多她的东西。她不时来到我身边,断断续续地讲起我父亲半年来的情况。
“有一段时间,我发现他老盯着一个地方,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一直是这样的,”我说,“神思恍惚,几乎没有过笑容。”
陈阿姨说她在我父亲走神的时候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感觉像是有针在扎他的脸。他痛得抽搐,像是魂被什么东西给牵走了,往往需要她去帮忙拽回来。她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她说既然没事,那你好好的,我要走了。她真的开始动手收拾衣服,她伤心极了,她不想跟一个心里装着事的人一起生活。于是,我父亲被逼讲了看见蛇的事。陈阿姨说,谁没见过蛇呢?我父亲说,它们不是两条普通的蛇,它们在很多年前就被我打死了。他讲完这些,终于崩溃了,说他害怕。我父亲夜不能寐,一天天憔悴下去,却不让陈阿姨告诉我们。
“前两天,他吃饭的时候,突然瞪直眼睛,把一碗饭一口气扒进嘴里,然后开始啃碗,嚼筷子。我想,我必须得告诉你们了,否则,我担不起这责。”
“阿姨,”我叫了她一声,“你会因此离开我爸吗?”
“不会,”她说,“我跟辛老师在一起,图的是他心好。”
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说我父亲心好。这个仅仅和我父亲生活过几年的女人,她在晚年遇见我的父亲,就像一个人走进一片森林遇见一棵树。却不知它经历过什么样的风雨,为什么会长成今天这个样子。当然,我也不知道。她转身进了厨房。我又开始给妹妹打电话,她没接。我发了信息,让她无论如何得回来一趟。至于朱丽,我想,先不打扰她了。我向单位请了年假,回去补假条。既然谁的父亲都会生病,那我只能面对,虽然我现在还没有想好具体要怎么办。
我父亲醒来时,天已黑尽。他足足睡了四个小时。在这期间,我回到曾经属于我的卧室里,关上门,抽了半包香烟。发黄的老墙上,还贴着同样已经发黄的明星贴画。他们是“四大天王”和小虎队,以及关之琳和温碧霞。还有那些我无聊时写在墙上的小诗,如今看来是多么可笑。那时,我母亲和妹妹住大卧室,我父亲睡在沙发上。那时,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离开热水。最后如愿以偿。那时,我想如果有天结婚了,一定要找个我爱的女人,幸福地生活。最后事与愿违。
陈阿姨照顾我父亲洗脸,给他挤牙膏。她像是他的另一半大脑,总比他先想一步。我又想起朱丽。如果我们坚持走下去,再过几十年,会怎样?当然,我只是这么一想,对于我们的未来,我已不再期待了。我们经历过漫长的谈判。关于婚姻,关于爱,关于未来。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结婚。人们口口声声的爱,是合适,是好感,还是至死方休?
晚饭时我父亲提议我们喝点酒。我们吃惊,但又无法反对。从医院回来,我们的世界就变成了玻璃的。地板、墙壁、手机、锅碗瓢盆、嘴巴、眼睛……都需要轻拿轻放,小心翼翼。
我们举起杯,象征性地碰了一下。陈阿姨为我们夹菜。我们轻声说话,咀嚼,甚至看向彼此的目光也是轻的。但是,我们又担心过分的安静,是否会激起不良反应。
我说:“爸,我已经请假了。我陪你一段时间。你的问题不严重,慢慢就会好起来。”
“我的情况自己明白,你不用安慰我。”他说,“如果你真有这份孝心,明天陪我回阿尼卡。”
我和陈阿姨相互看看,谁也没说话。
“如果你们不想陪,那我就自己去。”
说完这话,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闭上了嘴。又过了一会儿,他蜷缩到沙发上,闭上了眼睛。电视机开着,静音,变化的光影照在他脸上。我和陈阿姨不时对看,都在等对方开口。
“好吧,”我说,“明天我陪你回阿尼卡。”
“我也陪着去。”陈阿姨说。
他并没有我们预想中的欣喜,但也并非置若罔闻——他的眼里,渗出了泪水。我们都看见了,但没有帮他擦拭。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那一瞬间开始,我们谁也不想再说什么。我父亲默默起身,套上棉拖,进了卧室。
三
“三十年了。”
我父亲坐在出租车的后排座上,喃喃自语。我和陈阿姨没有接话。窗外在下雨,这不会是一段轻松的路。出租车一般不出城,我花了高价,但没有告诉他们。此刻,他双手抱紧奶嘴杯,杯里装的热牛奶。这是他退休后每天早上必喝的东西。所不同的是,热牛奶的女人已经由我母亲变成了陈阿姨。陈阿姨天不亮就起来收拾,像要搬家似地装满了两大箱衣物和生活用品。我的年假只有十天。这是我大学毕业至今父子相处最长的时光。我有了儿子以后,回想起我父亲,像是站在一面镜子前。想起他对我的冷漠,我便倾尽所有热情去对孩子。想起他的暴脾气,我就努力心平气和去讲话。
这是十一月中旬,立冬已过。这阴雨天气像传染病,让出租车司机没了好心情。幸好他会抽烟,让我有机会不停地给他发烟。他沉默地接过,一支接一支抽着。后来,我索性把一盒没有拆封的香烟给了他。雨刮在挡风玻璃上来回摆动,我在车窗外寻找着记忆。而当出租车驶出了县城,我连零星的记忆都没有了。可比记忆更重要的是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的车到洼乌镇,我堂兄富乐会骑摩托车来接。我昨晚给他打了电话。得知我们要回阿尼卡,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热情,和他们进城时我们的态度一样。
我父亲坐在我和陈阿姨中间。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冷还是害怕。陈阿姨为他加了一件外衣,并建议他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他有气无力地说。
车内空气浑浊,他咳嗽起来。我打开车窗透气,风卷着雨灌进来。我只能赶紧关窗。父亲的目光越过我,望向窗外,发呆。我不知道那些一闪而过的景物,是否会在他脑海里留下印象。他仍然穿着蓝色中山装。我毫不怀疑,三十年前的某一天,他也是穿着这身衣服从阿尼卡到的热水县城。阿尼卡,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像念一句咒语。它是我父亲的故乡。
城乡之间的公路年久失修,浅薄的沥青早已被车轮带向了四面八方。车行驶在这样的路上,像是裹了小脚的老人,磕磕绊绊,小心翼翼。热水县所辖的乡镇分布在它四周的群山里,都需要翻山越岭才能抵达。车爬到山顶时,雨停了,风里带着枯枝败叶的气息。没有树木的地方,是衰草。沟壑纵横,悬崖峭壁。
车窗全部摇下。我们呼吸着凛冽的空气,五脏六腑正在一点点冷却。我父亲打了个喷嚏,吓得陈阿姨赶紧关了车窗。这喷嚏惊醒了一直沉默的司机。
“这大雨天的,你们去洼乌干啥?”他从后视镜里瞟着我们,仍然没有好脸色。这也难怪,这条路太烂了,他的汽车底盘被刮了两次。
“去走亲戚,”我敷衍道。但这家伙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了。他说他已经很久不跑长途了,太危险。某个夜里他被人包车去苦竹镇,上车的时候只有一个老人,哪知走到半路,丛林里跳出四个人,拦下他的车,把他当只大闸蟹——五花大绑,扔进荆棘丛里,连身上的最后一枚硬币也搜走了。
“你去过苦竹没?”他问我,不等我回答,他又说,“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跑长途了,今天如果不是看在老人身体不好的份上,我也不会去洼乌的。”
我向他道了谢,并告诉他我没有去过苦竹,但知道那地方民风彪悍。即使是现在,在纳固,仍然活跃着若干来自苦竹的年轻人。他们无所事事,混迹于各大娱乐场所,喝酒和赌博,靠不要命而活着。臭名昭著。
“苦竹!”我父亲突然一声吼叫,吓得司机下意识地去踩刹车。出门时已经给他吃了药,看来效果并不理想。我下意识地去抓他的手,防止他突然站起来。但他只是浑身瑟瑟发抖,像一只听见了狼嗥的丧家之犬。
“苦竹!”他又叫了一声,咬牙切齿。他这么一闹,司机终于沉默了。
雨后,道路湿滑。太阳冲破云层,灰蒙蒙地贴在天上。洼乌距热水一百公里,一道道山梁一条条沟,已经把它们隔成了两个世界。四个小时以后,两山之间那个略显开阔的地方,已经能够看见写有洼乌字样的招牌。几排贴了白色磁砖的楼房之间,既是公路,也是街道,被雨水冲刷后,泥泞四贱。如果是赶街天,道路两边会摆满各种地摊,车辆经过这里会排起长队,按响喇叭。
在一家超市门前,我的堂兄富乐和两个男人坐在长凳上,一人手上握着一瓶啤酒。他们的面前,停着三辆摩托车。我和陈阿姨架着父亲走到他们面前,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支烟,然后看他们大口喝啤酒。我父亲认出了富乐,脸上的表情激动起来,但嘴里含糊不清,像梦话。
他坐上了富乐的摩托车后座。为了防止他中途松手,掉下车去,富乐从超市里买了一根绳子,将两人的腰绑在一起。他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呆呆坐着,对我们的交待唯唯诺诺。
摩托车朝山间驶去,像三头不太听话的公羊。我们都没有戴头盔。风从耳畔刮过,让人担心某个时刻耳朵会被吹飞。肠子似的山路上只有我们这三辆摩托车。引擎声混合在一起,突突突,像三股喷泉从地上冒出。像我这种生长在县城的人,除了路边的松树和桤木,再也认不出别的树木。至于林间被惊飞的鸟,我更是认不出来。我父亲则不然。他的这一生,在县城和乡村生活的时间各一半。他回到阿尼卡,就像一只鸟返回了老巢。一个人老了,还有故乡可回,这似乎也不算很差。
富乐载着我父亲走在最前面,中间是陈阿姨,我在最后。这样安排,是为了让他们不消失于我的眼皮下。我们的摩托车沿着车辙朝山顶开去,低档位,大油门,车轮不时跳进坑里,又挣扎着爬出来。骑车人习以为常,但我心惊胆颤。这样的山路上,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葬身悬崖。
“还要多久?”我问。
“还要一个小时,”骑车人说,“刚走了一半。马上就到大风洞了。”
大风洞。我心里默念了一遍,果然觉得风比之前更猛烈了。前方是一个山丫,道路分了叉。富乐的摩托车停在前方,他在等我们。就在这时,我看见我父亲突然张开双臂,挥舞着,拼命挣扎。富乐猝不及防,用一只脚撑住车身,双手紧紧握住车把。我们已经赶上来了。我赶紧跳下车。
“我们在这里歇一下吧,”富乐说,“前面的路更难走。”
“不准停!”我父亲咆哮起来,用手捶富乐的肩和背,“快走!这里是大风洞啊,快走!”
富乐看着我,哭笑不得。若不是他想到用绳子将两人绑在一起,我父亲此刻肯定已经滚下车了。富乐没法了,只好继续骑车前行。车一启动,我父亲立刻安静了。我的目光向四周搜寻,果然看到了那个独眼似的黑洞。
“大风洞是啥地方?”我问。
“一个岩洞,”骑车人说,“不知道有多深,里面倒挂着好多蝙蝠。”
“赶紧走吧。”我说。
我害怕蝙蝠。这种软沓沓的东西,总让我想到鼻涕、老鼠和夜间飞行的不明物。
翻过大风洞,就进入阿尼卡的地界。人们散居在山坡上,在相隔几百米的平坦处建起了大小不一的白色砖房。多年前,这里肯定不是这样。只有那些站立在房前屋后的老树,在宣告着这个村庄的年龄。这里并没有通公路。在这里,摩托车和牛和驴一样,必须习惯这样的羊肠小道。我们的摩托车从地埂上,从屋檐下,从桃树下,从水井旁驶过,引擎轰鸣,鸡飞狗跳。这里的土壤是红色的,犁过的土地像一道道伤口。
“快到了,”骑车人说。
那时,我们的摩托车行驶在一条地埂上。富乐的摩托车突然停了下来。我父亲正伸手从富乐的腰间寻找绳子的结头。
“马上就到了,”富乐双手紧紧护住腰腹部的绳结,哀求,“叔,别这样,小心掉下去。”
“放我下去!”我父亲吼叫着,不顾一切地想要往下跳。我赶紧停了车,加入到这场绳结抢夺战中,我父亲很快败下阵来。
“我求你们了,放我下去吧。”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认识这里,我要下去看看。”
我不想他一回到这里就哭泣,又想着反正这儿地势平坦,不会有什么危险,就和富乐交换了一下眼神,解开绳结扶着他下了摩托车。然而,他的脚一沾地,就撒腿跑开了。他转动着双臂,沿着那块平地飞跑,嘴里发出啊啊声,像一只要奋力起飞的乌鸦。他跑了三圈,然后突然跪了下去,头抢地,那啊啊声变成了抽泣。我们站在一旁看着,不知所措。这是中午的阿尼卡,雨后的阳光像明晃晃的宝剑直插大地,风吹草动被无限地放大。一百米开外的白色院子里走出来一位老人,身后跟着一条黑狗。他径直走到了我父亲身旁,我才认出,这是我伯伯。
“起来。回家去。”他在我父亲身边蹲下,低声命令,但话里有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我父亲如梦初醒,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摇晃着纸一样的身子,被我抢先一把扶住。这是一片空地,之前种的是玉米。在这样的时节,玉米茬被犁翻过来,露出一团一团的红土。在某团红土中间,有一片不规则形状的青色瓦砾。
四
从地理位置上说,我们回到了阿尼卡。从心理上说,我们回到了父亲的回忆中。迫不及待地回忆。像是在观看一部老电影,主角是父亲和伯伯。而我们,这些观众,也没有闲着。上菜,倒酒,盛饭,在我们到来之前,这些饭菜已经加热了三次。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起小时候兄弟俩上山挖草药,上学路上被恶狗追,说起某个春天我父亲差点死于一场麻疹,我伯伯一直坐在床边哭。我们只能听着,吃着。而他们的话题越说越远。
二百年前,我们的祖先来到阿尼卡。我们从哪里来?兄弟俩居然争论了起来。我伯伯说是南京,我父亲认为是江西。但共识是我们这个家族高鼻梁,大眼睛,竖起拇指像蛇头。这是我们血脉里的暗号。
“不信?你们试试。”
我和富乐真的竖起了拇指,研究起来——也许是心理原因,我们觉得他们说的对。于是,相视一笑。
某一会儿,我伯伯出于长辈的关怀,问起我现在的工作以及我妹妹在东北的生活。但当他云里雾里地听了出版、编辑、发行之类的词后,端起酒杯和我父亲碰了一下,话题又沉入了往事的泥潭。这真是一个幽深的泥潭,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天黑前,我们在火塘里生起了火。金色的火焰舌头一样地舔着木柴。深秋的风怒吼着,院门不时被推开。那风无穷变幻,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又像横冲直撞的泼皮无赖。那风在吹,在响,在推,在拉,剥去我父亲身上往事的外衣,他开始瑟瑟发抖。无形中,又有针在刺他的脸了,但那痛是明显的。似乎,那风就是冲他而来的。
“我害怕。”他说,“给是有人进来了?”
“莫瞎想。”我伯伯说。
陈阿姨从药箱里翻出了药,让他服下。在药物生效之前,他双手抱住膝盖,望向火苗。那一团团在木柴上欢呼跳跃的精灵,轻易就能将人的思绪带向远方。有那么一段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而风一直在叫嚣,没完没了……
伯伯家有一院房子,九间。但是,这些房子的利用率极低,牛圈、猪圈、厕所、杂物间、洗澡室,堂屋……轮到人住的卧室,不过只有三间。富乐一家三口,占了一间,伯母和陈阿姨住一间,所以,我、父亲、伯伯,只能住一间。
当卧室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时,我父亲看起来清醒了一些。这房的通风不好,只有一个半开着的玻璃小窗里,能够吹入几丝冷风。三张床一字排开,床上用品臃肿不堪。我们坐在床沿抽烟,烟蒂随便扔在地上。墙壁上,投下了我们局促的影子。
“把灯关了,说会儿话吧。”我父亲说。
我伯伯关了灯,但没有说话。
我冷,我困。在冷和困的交织中,我听到我伯伯在叹气。然后,我父亲翻了个身,木床嘎吱作响。
“你怎么就得了这病了呢?”我伯伯问。
“我打死了两条蛇。”我父亲回答。
“活了一辈子,谁还没见过几条蛇。”
“和那年打死的那两条一模一样。”
此后,又是长久的沉默。也有可能伴有几缕叹息,我不确定。入眠是向着一个无底的深渊下坠。当我被陈阿姨叫醒,天已大亮。
“快点!”她说,“你爸在外面,弄不回来了。”
我翻身坐起,却在掀开被子前犹豫起来。毕竟,这不是我母亲,只是一个和母亲年龄相当的女人。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转身站到了门外等我。
她说的外面,是距离我伯伯家大约五百米远的一个小山坡。那里树木稀疏,荒草丛生,我远远地看见父亲坐在那里,其他亲人站在他周围,正说着什么。陈阿姨跑在面前,不时回过头来跟我说话。她说,早上睡醒,我父亲便来到这个小山包上,一个人坐着,谁也叫不回来。
“那让他待着呗,”我不以为然地说,“在这乡下,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们说,不能让他待在那里。”
爬上那个小山坡,我们气喘吁吁。我父亲坐在一大一小树之间,将它们揽在怀里,沉默地望着远方。其他人呢,如临大敌,却又一筹莫展。我伯伯一次次去拉,去劝,去骂,都无济于事。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我说:“回家吧,爸。地上凉,小心感冒。”
“家早没了。”他说,“啥都没了。”
“你不要乱说!”我伯伯说,“你不是还有一心和巧慧吗?”
“一心……”我父亲喃喃念叨我的名字,带着哭腔。我在他身边蹲下,伸手稳住他的肩,一遍遍地回应着他。那一声声呼唤和一声声回应,就像相互配合的两把锤子,一次次捶打,锻造,让铁变得柔软——更何况是人心。其实,从我在医院里看见他那一刻时,我的心就软了。当年那个冷酷、威严,丝毫容不得冒犯的男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苍老的孩子。我们走在时间的圆环上,从过去到现在,我们交换了位置。
“你们都回去吧,”我对其他人说,“我留在这里陪他。他愿意坐多久,我就陪他多久。”
“不能坐在这里!”我伯伯说,“这里不干净,邪气重。”
“邪气?”我问。
“是湿气,”富乐抢过了话,又瞪着伯伯,喊了一声,“爸!”
我伯伯便不再说什么了。他们走了。陈阿姨走在最后。他们越走越远,我父亲如释重负,但依然紧紧将那两棵树揽在怀里。阿尼卡地广人稀,人们呈散居状。在这里,若非刻意,否则你要遇见一个人的几率会比遇见一棵树一朵花要小得多。但也有例外,比如我和父亲现在身处的这个小山坡。我看了看四周,除了父亲抱着的这两棵树外,就只有几蓬灌木丛和一片衰草。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这里。
“你看,这里是不是很好?”我父亲问。
“哪里?”
“这里,”他说,“这个小山坡,我们现在坐着的这里。”
他脸上的笑容莫名其妙,但同时流露出某种认真。
“我不知道,”我说,“你抱着这两棵是什么树?”
“他们可不是树,”他说,“你要记住,如果我死了,你一定将我埋在这里。必须是这里。”
他可能是早上忘记吃药了。这药的效果很一般,几乎只能带给我们一种心理慰藉。我想,如果他继续这样,我得带他离开这里,去省城看看。生活的胶卷,底色藏在暗影里,在时间的冲洗下,正一点点成像。我接受了这现实。我父亲老了,病了,当然,我还要接受他某天会死去。但是,在他死前,我想尽一个儿子的义务。
“爸,我们在这里玩两天,然后去省城。”我说。
“我哪里也不去。我回来,就是要死在这里。”他冷冷地说。
“你现在是清醒的吗?”我问。
“我一直清醒,”他说,“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不再言语,默默地陪着他,连目光也随着他转。他正在看头天下跪的那片土地。目光停留在那里,仿佛那是一块荧幕,里面有他才能看到的内容。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的嘴里发出磕牙声。
“你冷吗?”我问,这话打断了他的目光。他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
“别说话,”他冷冷地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回去吧。”
又来了,我绝望地想。他那半明半暗的内心世界,就像大地要以什么面目见人,全凭太阳的心情。只是,他给我的阳光实在太少。就像我是一个多余的人。一种累赘。一种罪孽。这种感觉,不光我有,我妹妹巧慧也深有体会。所以,在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没有回到热水让他搜寻各种关系,帮我进入某机关或事业单位。如果是之前,他告诉我“没我什么事了”,那我一定甩手就走。但是现在,我们处于一种不对等的关系中。我不能像他一样,向比自己弱小的亲人展现自己的强大。
他的目光从那片土地里撤回来,定睛到了怀里的树上。他轻抚着那棵大一点的树,目光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慈爱。他像是在哄那棵树睡觉,或者它已经睡着了,只是出于一个父亲的无限怜爱。他的嘴里发出含混的喃喃声。我想,也许他是故意不想让我明白。有一阵子,我被他搞糊涂了,恍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棵树。但我从来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父爱。
对于那棵小一点的树,他亲吻它,然后咯咯笑。这样的亲吻,我同样没有过。我受不了了,站起身,走到几步开外,看着他。太阳已经升起,金光撒下来,落在他的白发上。
我确定,我的父亲疯了。虽然我不忍心用这个词,但它比“神经错乱”和“抑郁”更直接。小时候我在热水的街头见过疯子,追着小孩子打,或者在大街上唱歌。那时我根本不认为疯是一种病,而是一种状态,就像睡着了,就像在做梦。但当这个人是我父亲时,我下意识地想要走进那个世界,和他一起承担。
我们一直坐在那里。看太阳一点点升高,照得浑身暖洋洋。我父亲终于放开了那两棵树,他坐在它们中间,不时看看树,又看看我。洋溢在他脸上的慈爱让我动容,那是父亲该有的样子。我兜里的手机发出微信提示音。是朱丽。她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办离婚?我没有回答她。
“走吧,”我站起身来,“我们回伯伯家。”
这次,他居然乖乖站了起来,伸给我一只手。他吊在我肩上向前走几步,突然站住,回过头来,看着那两棵树,挥了挥手。
“我还会再来看你们的,”他说。
五
在阿尼卡,时间慢得叫人无所适从。日升日落缓慢,牛羊脚步缓慢,风声吹过山野的回声也缓慢。人呢,除了吃饭和睡觉,似乎找不到别的事情来消磨时间。我们围坐在我父亲身边,小心翼翼地说着无关痛痒的话。我们一次次谈起庄稼和牛羊,谈起天气和收成。言者无意,听者无心。
这里的人们一天只吃两顿饭。所以,每顿饭都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炖火腿、熬红豆、炖土鸡,厨房里一直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气。清晨的时候,我们坐在堂屋里,面对着一台声音沙哑的电视机,嗑瓜子。然后在中午的时候,移步到院子里,晒太阳。屋外的柳树下,有几只喜鹊在叫,我伯伯说,要来客了。喜鹊飞走后,又来了两只乌鸦,聒噪得让人心烦。
“我害怕,”我父亲说。
我们知道他害怕乌鸦叫,陈阿姨给他吃了药,让他去睡一会儿。他先是拒绝,但那两只乌鸦一直不走,一直叫,他便起身躲进了卧室里。大约过了十分钟,陈阿姨去看他,然后回来告诉我们,他睡着了。可奇怪的是,即使我父亲不在场,我们也丝毫感觉不到轻松。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冷场。他们提议,让我也去休息一会儿。我说,我想去村里走走。
“那我陪着你去。”我伯伯警觉地站起了身。
我们朝外走去,那两只乌鸦还在叫。我伯伯拾起一个石头扔出去,乌鸦飞了一圈,无枝可栖,又落回原地。他神色凝重地站着,看着那两只乌鸦——它们相互倾诉,似在发布着某种信息——如果这真是一种不吉祥的鸟。
“走吧,”我说,“不管它们了。”
我带头朝前走,好让他跟上来。那两只乌鸦一直在叫,但声音越来越弱。那时,我们已经走到那块我父亲下跪的地边。我站住,我伯伯也随之站住。
“这块地是谁家的?”我问他。
“以前是你父亲的,现在是我的。”他说。
“这里一直种庄稼吗?”我又问。
“土地不种庄稼,还能干啥?”他说着,从我身边跨过,慢慢朝前走。但我走进了那块地里。它的前后方栽种着核桃、棕树和竹子。我席地而坐,又看见了夹杂在土坯里的青色的瓦砾。
“走吧,我们四处走走,”我伯伯说。
我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继续朝前走,路宽不过二尺,难以并肩而行。这是村里的主干道,人们散居在路的两边,看上去了无生气。
“你给我讲讲我爸以前的事吧,”我说。
“你爸从小就很聪明,很努力,他是阿尼卡第一个有工作的人。”
“这个我知道。”
“你现在最应该关心的,是他的病情。”
“那两条蛇,是怎么回事?”我问,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他从小害怕蛇,但没想到会被吓成这样。”他说得轻描淡写。
“其实你可以告诉我的,”我说,“无论什么我都可以承担。”
他沉默以对。我看向他,他的目光躲开了。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疯掉的。”我说。
“我们回去吧,”他说,“你爸也该睡醒了。”
我父亲确实醒了,并且精神状态不错。伯伯家来了三个老人,是父亲儿时的玩伴。他们带来的白酒和饼干,放在伯伯家桌子上。他们明显比我父亲要苍老,用树枝样的手指夹着香烟,大口大口地抽着。简单的寒暄过后,他们的目光紧紧盯住了我。
“这是一心,我的大儿子,在固纳工作。”我父亲的语气中难得有了一丝骄傲。
老人们噢噢点头。我试着换了个地方坐着,他们的目光又追了过来。我只好掏了手机来玩,耳朵却留意着他们的谈话。
“好多年不见了。”一个老人说。
“是啊,”另一个老人说,“三十年了,那事以后就没见过。”
我伯伯咳嗽起来。他在别人的目光之下,说自己可能有点感冒了。
“这些年,你几乎没有变化,”一个老人说,“还是年轻时那瘦猴样,扛木头都只能扛轻的那头,重的留给女人。”
这个老人说完兀自笑了起来。但笑着笑着,发现并没有人陪着他笑。他红着脸,猛抽了几口香烟,起身走了出去。
“这个李老八,马尿喝多了。”另一个如此解释。
我抬起头,看了看说话人。他朝我笑了笑。令我惊讶的是,这个下午,我父亲竟然出奇地正常。这让前来探望的老人都不便问他的病情。我伯母炸了花生米和茨菇供他们下酒。我父亲的杯里,也装了大约一两酒。他们热络地谈起小时候:上山放牛误食毒蘑菇,眼前全是小金人;某次河水暴涨,差点被冲走,幸得其中一人相救;曾经逃学一周,躲进山洞里打扑克……这些无关痛痒的回忆,让他们的谈话顺畅起来。我父亲却在这时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你们今天来,我太高兴了,”我父亲边说边和他们碰杯,“如果你们不来,我过几天也要去找你们。我有事要请你们帮忙。”
“帮啥忙?”他们齐声问。
“帮我盖一院老房子。”我父亲说完这句,一口干了杯中酒。
可是,那几个和他碰了杯的老人交换了目光,都没有喝酒,纷纷放下了杯子。
我想,他又在说胡话了。好在他这话并没冒犯别人,他的这些老朋友应该会理解的。可我父亲喝了杯中酒后,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像是已经做好迎接反对之声的准备。众人的沉默让他紧张不安,他端起空杯子,想了想,放下。最后,他的目光像两道划向暗夜的火星,熄灭后,便也跟着沉默了。
饭菜上桌时,老人们已经吃饱喝足。而我父亲,他坐在我身边,像株失去了阳光的花草,萎靡得就要倒下。月亮升起来了。三个老人醉眼矇眬,他们要走了,我送他们到门口。他们学着城里人的样子,握住我的手,使劲摇,却找不到更多的话。他们来自同一个方向,他们相互搀扶离去。他们慢吞吞走在月光下,风中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谈话声。
“一模一样啊,”其中一个老人说,而另外两个老人表示赞同。
一模一样?他说的是这个词吗?细想之下,我又无法确定。
六
我们回到阿尼卡已三天。天气晴朗,但太阳照在身上并不暖和。偶尔有阵风吹过,寒意越发明显。世界突然变小了,只有村庄那么大。人们生活在以家庭为单位抱团成生活,像一个个散落在山间的黑石头。村道冷清,鸡犬之声不相闻。
在这里,手机信号似乎是有形的。它随风而来,随风而去,白天来,晚上去。所以,那些发出去了没有回音的消息,就当是没有收到吧。但那种被世界抛弃了的落寞,却总是挥之不去。
我父亲天一亮就起床,洗漱完毕就上山。我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惊慌了。我们中的某个人,远远看看——他在那里就好了。我去陪他,带一件披毡去垫坐,甚至,在那个小山坡上生起一堆火。我坐在他身边,看他将树揽在怀里,一会儿说话,一会儿轻抚。那时,就像我们之间隔着玻璃屏障,可望不可及。坐久了,我难免产生试探这屏障到底有多坚固的想法。
“爸,你现在心里还是会害怕吗?”我问他。
“你走开!”他突然朝我咆哮,“你这个魔鬼!”
“我是一心啊,爸。”
“你这个苦竹的魔鬼,你应该下地狱。”
苦竹。我脑海里闪过这个名字,想起了那出租车司机的话。但我没想到的是,当时别人那么随意一说,就进入到了他的记忆,成为梦魇。我退到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他的情绪渐渐平复,但仍然没停止嘴里的呢喃。
“你今年四十二岁了,”他对那棵大一点的树说,“你有几个孩子了?”
树是树的孩子?难怪别人说,疯子和艺术家只有一线之隔。照此说法,我父亲怀里这棵已结松果的树无疑已经成年了。但我看了看四周,可能是因为土壤或者别的原因,它的松子并没有繁衍出更多的后代。而当他和另一棵树说话时,他的语气更加温和。这让我恍然觉得,树真是有性别的。
“我真放心不下你啊,”他说,“你那么瘦小,一把掐住脖子就动弹不了的。”
那确实是棵瘦弱的树,仿佛天生就营养不良。它长得又高又细,连头顶的松毛也呈黄色。我认真观察起这棵树来,发现它竟然真有几分女性的曼妙。我就那么隔着一段距离守着他,听他胡说八道。我的假期还剩下七天。我计划再过三天就离开这里,带他去省里的精神病院。但我将我的计划告诉伯伯被他阻止了。他们认为我父亲只是中了邪,需要一个巫师来诅咒附体的厉鬼。为了说服我,他还举了好几个病例。阿尼卡方圆百里地,法力大小不等巫师几十上百人。特别是冬天,人和鬼都闲下来了,巫师们忙得脚不沾地。
我陪父亲坐了一个上午。我已经能够准确地从他的眼神里辨别出他是清醒还是糊涂。他糊涂时目光呆滞,声音嘶哑,含混不清。在他定睛处,仿佛有一个我看不见的深潭,让他越陷越深,无力自拔。但我不敢强行把他拉回来,害怕挣断他脑袋里那根绷紧的弦。这个顾虑,让我们得像对待易碎品似地对他,轻拿轻放。
比如那天中午,他吃了饭和药,趁我们不注意,顺着一把小楼梯爬到了伯伯家的猪圈楼上。就在我们四处呼喊着寻找他的时候,他笑盈盈地从楼梯上下来,手里拿着一副长方形的土基模子。他眼里的光芒令我惊讶,那是孩子找寻到心爱的糖果时的样子。
“你跟着他去吧,”我伯伯说,“不管他做啥,你就当他是个三岁小孩,陪他玩。”
可是,我很快发现,我们都想错了。当我们拿着锄头、撮箕、榔头和土基模子来到那块他下跪过的土地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分不清他的状态。他脱下蓝色中山装,露出里面的白衬衫。他开始挖土、舂土,打开土基模子,取出潮湿的土基,搬到一旁,整齐地码起来。我站在一旁看着他。我想,他根本不需要我帮忙,就像他和那两棵树说话时一样。但即使如此,我还是问了他,我能帮他做啥?
“你挖土,我来舂土基,”他把锄头递给我,“在第一场雪到来之前,我们要把房子盖起来。”
活到三十几岁,我从没干过农活。但刚才看他干活,也并不觉得难。我握了锄头,站在他的位置上,学他的样子干起来。但半个小时后,我的手心已经起泡,感觉再干下去手掌会断裂开。我丢下锄头,坐在地上抽烟,他看着我笑了起来。
“我的手也起泡了,”他说,“但我有办法克服。”
他拒绝了我递过去的香烟,说还要再干一会儿。我问他用什么办法克服手心的疼痛,他说,“分散注意力,想一些别的事情。”
他不再管我,一个人连挖带舂,效率慢了下来。我继续抽烟,看他干活。确实,他在甩开膀子挖土或者用木槌舂土时,让我感觉到他心里有着巨大的恨意。就像是置身千军万马中,他必须奋力厮杀,才有一线生机。仿佛那土地于人并无恩慈,而是一个沉默的敌人,他挖向土地的锄头,每一下都有着洞穿地球的力量。
看热闹的人们站在不远处的地埂上,但没人过来帮忙干活。这其中,也包括我伯伯一家。不过,他们站在那里的目的不是看热闹,而是负责跟人解释:他这里出问题了,莫见怪。这里,指的是脑袋。
“爸,如果你真的想回阿尼卡来住,我们可以盖砖房的。把县城的房子卖了,就可以在这里盖一栋别墅。”
“我不要别墅,我就要土基房。”
不远处的地埂上,看热闹的人们来来去去,我伯伯无数次指着自己的太阳穴,重复着那句话。而我,不光手上的疼痛未消,还感受到了某种羞辱。面对一个疯疯癫癫的父亲,我能怎样?知情者,觉得我是在陪父亲。不知情者,可能会觉得我也疯了。我就这么坐在地里,看他干活到天黑。
随着黑夜一起来的,是巫师。一个脸像黑夜一样的高个子老人。我伯伯一家把他当神仙一样尊重。就连他骑的那匹红马,吃的也是玉米粥。他的目光如隼,让我父亲低下头,不由得颤栗。陈阿姨介绍情况,巫师默默听着。他随身背着的羊皮筒包里,露出一段黑黢黢的东西,似蹄似刀。巫师进门,必定有一只羊要归西。当羊头摆上供桌,巫师开始起咒念经。我父亲依然瑟瑟发抖。那些我们听不懂的经文,像烧过的纸钱纷飞而至,在我们耳旁绕一圈,消失不见。后来,巫师干脆闭了嘴和眼,任凭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抖个不停。
“奇怪,”他颤声说,“为啥会连个鬼影都没有?”
我们面面相觑。如果真如巫师所言,那我们的又一个希望破灭了。只有带他去省城看病了,我想。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努力。
“请你再仔细看看,”我伯伯说,“按理说,缠着他的不止一个鬼,应该是三个,一大两小,两男一女。”
“没有。”巫师回答,“我必须停止我的诅咒,否则咒语就会回落到我身上。”
他站起身来,我伯伯请他到沙发上坐。而我父亲,双手双脚着地,在供桌前跪成一团。死去的羊龇牙咧嘴,但它的命并没有换来人心的安宁。无鬼可咒的巫师也有几分失落,他的手里端着酒杯,每一口酒都喝得意味深长。然后,我听到伯伯这个一生跟庄稼打交道的人,对一生跟鬼神打交道的巫师提了一个问题。
“做鬼的时间久了,会不会隐身?”
巫师摇摇头,目光注视着缩成一团的我父亲,陷入了沉思。好半晌,他终于回过神来,一口喝了杯中酒。
“也许确实有鬼,但不是我能驱的,”他说,“这个鬼,不在阴间,而是在他心里。”
啊!我父亲听闻此言,大叫着从地上弹跳而起。他双手护住脑袋,围着供桌转了起来,嘴里大喊:“把我的命拿走吧。老天爷,求你了。”
巫师见状,也不惊慌,反手从腰间抽出一尊墓碑样的令牌,往桌上一拍,我父亲立刻定住了。
“一个心里有鬼的人,死后也一定是鬼,遭人驱逐,被人诅咒。”巫师说。
“有禳解的办法吗?”我伯伯问。
“只能靠他自己了。”巫师说。
他拒收了我们奉上的红包,只带走一只羊腿,和他的红马一起遁入黑夜。如梦初醒。我父亲从地上起身时,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我们扶他坐在沙发上,他坐了不到一分钟就躺下了。
“再玩两天,我们就回去吧,”我说,“先回热水,然后去省城找最好的医院治疗。”
“我哪里都不去,”我父亲说,“我回到这里,就没想过要离开。”
他硬邦邦地丢出这句话,硌得胸口疼。而当这疼痛消失,随之涌起的是惊讶。他不会是玩真的吧?如果他留下,我就得奔走于阿尼卡和固纳之间。我想到了一个词,穿梭。如果这样,我就得变成一只梭子。
可我父亲才不管这些呢,他站起身,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儿,卧室里传来歌声。堂屋里的我们相互看,并没人说话。一曲唱罢,他又拉起了二胡。前几天我留意过那把二胡,它挂在墙上,落满了灰尘。
“他是阿尼卡二胡拉得最好的人。”伯伯说。
而我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现在,我身处一团迷雾中。这迷雾让我害怕。见我没接话,伯伯便看了看黢黑的门外。
“睡吧,”他说,“天要阴了。”
我这才发觉,外面起风了。寒风推着门,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父亲已经睡着了,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可我难以入眠。寒风在院子里横行,尚未来得及收捡起来的脸盆滚动起来,发出咣咣声。电线呜咽。一只老鼠不时伸出爪子,挠一个老旧的柜子,但这柜子太厚,耗尽了它的耐心。后来,老鼠穿过卧室,从门下面的洞里钻了出去。
有一阵子,我从床上翻身坐起。借助院里忘记关闭的路灯光,观察起我那沉睡的父亲。他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侧身,蜷曲,以手为枕,看不清面庞。这是,我的——父亲,我告诉自己。有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老去——前面有死亡候着,后面有罪过追着。在那个夜晚,我在回忆中睡了过去。回忆汹涌澎湃,像是在搅动一杯浑浊的水,澄清之时,天亮了。从第一缕光从窗户里挤进来,我做出一个决定:陪着他,任由他。他多可怜。如果我是他,我也希望我的儿子能够这样对我。
七
天阴,但没有落雨。一夜无眠之后,我顶着一个即将爆炸的脑袋,陪父亲上山。早晨的父亲如露水般清醒,似乎他在夜里蜕下了无形的铠甲。
“今天天阴了,”他对树说,“你要多穿点衣服。”
作为一个多余人,我听了这话便去周边拾柴,为他们燃起了火。有了火,我们坐在那里就不会显得荒凉了。父亲和我并肩而坐,并不时用温暖的手去焐身边那两棵树。而树呢,似乎也不再迎风颤栗了。
“这是哥哥,这是妹妹,”他说,“不对,你应该叫她姐姐。”
“哥!姐!”我对那两棵树喊道,突然热泪盈眶。
“这是你们的弟弟一心,”他说。
“我是一心。”
我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配合着父亲。那个早上虽然没有太阳,但我父亲红光满面。他和那两棵树说话,讲他年轻时如何从阿尼卡小学走出去,回来时已经是小学教师。讲他在学校里拉二胡,窗外的树上落满了鸟儿。
我朝他笑了笑。
“你现在还害怕吗?”我趁机问,“耳边还有锣鼓声吗?”
“一点都不害怕了,”他说,“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活着吗?”
“是啊,活着比死更需要勇气。”我说。他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我们这一对父子,从来没有过精神层面的交谈。我们有的是沉默、冷脸和指责。可我现在想起这些,并没有那么难过了。有时候,我甚至会想,父亲的今天,是不是某种惩罚?而那天,他居然主动和我谈到了未来。
“今后呢,你们就安心生活在固纳吧,节假日就回来看看。”
“你真要在这里盖房子?”
“没有房子,哪有家呢?”
“那我们把县城的房子卖了,来这里盖几间砖房。”
“我要盖成土坯房。”
这一通石头般坚硬的疯话,又让我对他的状态产生了怀疑。不愧是做了一辈子教师啊,我嘲讽地想,他连精神错乱也与众不同。别人向前走,而他向后退。这让我担心,如果病情加重,他会不会退回山林里,过上原始人的生活。我可不想他风餐露宿,发须飘扬,浑身长满绿毛,成为一个野人。
僵持之中,我突然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是的,我们的生活不能再任由一个疯子来决定了。否则,我们都会疯掉。于是,我在他面前站了起来。
“我不管你现在是否清醒,但请你记住我说的话。”
“嗯。”
“要么明天就跟我回省城,要么,就留在这里盖你的土房子。父子一场,我尽力了。”
“嗯。”
我撂下这话,转身下山。但说出这些压抑已久的话,并没有令我感到轻松。当我在路上回想起他那简洁明了,目空一切的回答时,险些崩溃了。而且很快我就发现,事情不光没朝我想要的方向发展,反而更糟了。我父亲把自己变成了一棵树,一副要在山上落地生根的样子。他抱着那两棵树,默默流泪。他的牙齿,脑袋,手,脚,嘴,全都成了武器。他彻底关闭了耳朵,对所有的劝说都无动于衷,可一旦靠近他,他马上吼叫,作出拼命的架势。他不吃,不喝,不说话,目光呆呆地望着远方。我们送去饭菜和水果,到天黑时分也没有动过。他磐石般地坐了一天,而且我们毫不怀疑他会一直坐下去。天黑了,我们又在他身边生起火,围着他,但他把我们全部当成了空气。
“怎么办?”我向伯伯求助。
“按他的意思办吧。”他说。
“他现在是病人啊,怎么能都依了他?”
“如果你相信我,那就就按他的意思办吧。”
疯了。全世界都疯了。我顿时觉得,做一个疯子真好啊。只是可怜了我们这些没疯的人,失去了跟一个疯子较劲的理由。我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但没人能够给我答案。我一咬牙,答应了。
“我不管你是否清醒,但我要当着所有亲人的面,把话说清楚,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可别怨我。”
然后,仿佛我不是在说话,而是像上帝那般朝泥人的鼻孔里吹气。他突然朝身后倒了下去。我们将他抱在怀里,喊他,他睁开口眼,嘴角咧开,挤出一丝笑容。
下山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妥协,既是放过自己,也是饶了别人。接下来,我就听父亲的了。抹去这些年的时光,就像我从未长大。虽然他疯了,可并未改变父亲的角色。
他饿了一天,回到伯伯家里,却顾不上吃饭,立马在灯下手舞足蹈地向我们摊开了他的构想。这不是心血来潮,而是酝酿已久。
“我要盖一院土坯房,”他正式向我们宣布,并且从中山装的上衣兜里掏出钱包,拍在了桌子上。
“先吃饭吧,饿了一天了。”陈阿姨说。
在饭桌上,我们这些亲人真的开始讨论起了如何在乡间盖一院土坯房的事。首先需要土地管理部门的批准。我父亲的户口早已迁出了阿尼卡。所以,我们必须找到了土地管理员,塞给他一个信封,请他对一个年老的精神错乱者回乡盖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外,我们还需要若干老年人,因为只有他们知道,那种已经在乡间消失了的土坯房长啥样。当然了,我们还需要一个总指挥——我伯伯是公认的人选。
第二天一早,我的总指挥伯伯开始用一只铅笔在作业本上画图纸。他不是在设计,而是在回忆。我父亲像个甲方,不时提出修改意见。这里是厕所,这里是猪圈,这里堆杂物,这里是磨房,里面安一个石碓,重阳节打糍粑。他俩甚至哼起了一句童谣:九月重阳不打粑,老虎咬他妈。
我父亲一生省吃俭用,除了供我和巧慧上学,存折上还有三十万块钱。这笔钱中的绝大多数,是他退休后提取的住房公积金。他的存折密码是洼乌镇的邮编。
我堂哥杀了一头猪,我记账,3000元。小卖部老板送来香烟、啤酒和白酒,我支付了现金2500元。我伯伯骑了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出去,在阿尼卡和附近村寨转了一圈,下午的时候,已经有愿意干活的人登门了。这些老人,平均年龄在六十岁以上,他们这一生,都为自己盖过一院土基房。他们挤在伯伯家里,谈起修房子这事,就像谈起了初恋般红光满面。他们吵吵嚷嚷,叽叽喳喳,活活把一个原本清静的家变成了养老院。但即使是这一天,我父亲仍然没有停歇。他一个人去挖土,舂土基,连饭和药也是由陈阿姨送到地里去吃。
“我能多打一个土基也好,”他说。
“你的任务是保重身体,”陈阿姨说,“修房子的事留给他们吧。”
“我的房子,我当然要亲自修。”他说。
迫不及待的还有那些老人。第二天一早,他们便来到了工地上,挖土,打坯,搬运,拉线,打地基,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见此情景,我真的觉得在这片土地上出现一院土基房指日可待了。别人都在忙着,我却无所事事。我给朱丽发信息,问孩子的情况。她回复:还好。我说:咱俩的事,容我再想想。她回复:神经。我说:我们要在阿尼卡盖一院土坯房。她回复:疯了。当我告诉巧慧这事时,她报以玩笑的口吻:你们乔迁新居的时候,我再回来吧。
疯了,或者玩笑。我懒得反驳,因为他们没有亲自经历。如果他们在现场,或许就不会这样认为了。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人以这样的方式修建房屋,有一种回到远古的感觉。没有机器的轰鸣,只有工匠们的玩笑。有时候,他们甚至唱起山歌,内容是男女感情,但没有女人来应和。
“辛老师,”有人喊他,“你还记得当年吗,盖房子,扛木材,你只能扛小的那头,大的那头给女人扛。”
“干你的活吧,别胡说八道。”有人制止道,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而我父亲,他似乎没有听见这话,他的目光惊慌如鼠,却找不到逃遁之地。没人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老人们轰隆隆开动着回忆的机器,而我成了一颗卡壳的螺丝。每一次卡住,都像一场机械事故,四周突然安静,只有目光在交织。我很想告诉他们,把我当成一团空气吧,你们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会在意。可是我又害怕话一出口,反而引起众人不适。
天黑时分,收工回家。老人们酒足饭饱后,三三两两结队离去。他们一走,我父亲便像是被人抽走了筋骨,躺在沙发上。他像一片冬天的树叶,蜷缩着,散发着腐朽之气,轻轻一碰就会破碎。他闭着眼睛,只有嘴唇在无声翕动,以此证明自己还活着。我们虽然已经习惯了他的状态,但还是小心翼翼。我们盯着那两片嘴唇,听他说胡话。
“我不害怕下地狱。如果在地狱遇到苦竹那个魔鬼,我要杀了他。”他说。
我和伯伯对望了一眼,都没说话。我不明白为什么苦竹这个地方在父亲心里会如刺如刀。我也不打算问,问了也没人会说。他又叽叽咕咕兀自说着,有时声音太小我们听不见,有时说的是一些汉语之外的话。然后,他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
“我错了,”他开始抽泣,“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啊。”
“人活一辈子,谁不犯点错呢,”我顺着他的话安慰他,坐到他身边,搂住他的肩,“都过去了,放过你自己吧。”
而我的安慰似乎触怒了他。他从我怀里挣扎而起,恶狠狠地瞪着我,牙齿咬得咯咯响。但我并不惧怕,继续搂着他。他目前还没有到会伤害自己身体的地步,也不会对别人发起攻击。他所有的伤害都是朝着自己的内心,油煎火烤。即使他沉默,我依然能够感觉到他的心灵在剧烈挣扎,只是被他遏制住了。
“爸爸,”那晚睡觉前我说,“如果你真有什么事要说,那你就告诉我,任何事,我都可以承担。”
“你需要承担的,是你所有的选择带来的后果,而不是我的。”他说。
他是对的。我的生活一地鸡毛,未来未知;我的工作一潭死水,一眼到头。我平凡如蚁,甚至想不起生命中开心的事情,倒是那些不如意之事,乌云一般向我压来。我闷闷不乐地躺上床,伯伯和父亲的鼾声像两支喇叭在吹。黑夜如潮,密不透风,我只能张嘴巴呼吸。自从回到阿尼卡,每个夜晚我都有跌入深渊的感觉。我计算着自己的假期,没有几天了。可是我不知道假期结束后,该拿我父亲怎么办。毫无疑问,我的生活会因他而改变。我会奔走于固纳和热水或者阿尼卡之间,我会在单位里更加谨小慎微,如果不这样,领导不会给我假期。我会跟朱丽道歉,请她原谅我一时鬼迷心窍,提出离婚。生活薄如蛋壳,轻轻一碰就破。
突然,我父亲一声长啸,从床上坐了起来。我伯伯随即拉亮了电灯。
“我梦见了一九八八年的六月十九。”他大汗淋漓地说。
“睡觉吧,”我伯伯说,“明天还要打土坯,大家都在给你盖房子呢。”
“是哦,我又要盖房子了,真好。”我父亲说着,乖乖躺下了。
八
去陪两棵树说话,依然是我父亲每天早上必须要做的事。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这几个小时安排得舒适一点。我们在已经熄灭的炭堆上生起火,把洋芋丢进火里,当成早餐。如此一来,我们似乎只是把聊天的地点从家里的火塘边搬到了山上,只是我们的面前由两个人变成了两棵树。
“你们俩在一起,不准吵架,”他对大树说,“如果我知道了,不会饶你。”
“至于你,”他对小树说,“你的嘴巴不饶人,心地倒是很善良。”
被他这么一说,我想起小时候和巧慧吵架的情景。巧慧就是他说的那种人,站在河边说话能把鱼毒死。我们在争吵中长大,直到我大学毕业离开。我已经一天没有给她打电话了,她并不关心我们在阿尼卡的情况。我们坐在小山坡上,烤火,吃洋芋,听我父亲跟两棵树说话。不远处的地里,工匠们正在忙着干活。今天,他们有的在打坯,有的分散四处找石头来建基脚。
“等土基干透,就开始砌墙,”我父亲说,“过年时,我们就可以住到里面去了。”
“那是谁?”
不远处的地埂上,有人正朝工地走去,不是一个,是……十一个。他们有的肩扛农具,有的空着手。
“他们是来帮忙的,”我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阿尼卡的传统,谁家建房,都会去帮忙。”
“他们没把你当外人。”我说。
我们朝工地上跑去。太阳照着我跌跌撞撞的父亲。阿尼卡的深秋,白霜沾满枯草,凉风如丝。我们呼出的气息,凝结成白雾,这让我想到喷气式飞机。仿佛是为了迎接我们父子,干活的人全都直起身子,停了活,笑着看我们。
“辛老师,你还记得我不?”一个中年人问。
我父亲微笑着,想了一会儿,但还是遗憾地摇头。
“我是你的学生乔四海啊,”那人说。
“噢,原来是乔老爷啊。”我父亲说,“那时候你从来不做作业,干活倒是一把好手,所以我让你做了劳动委员。”
“所以,我们今天是在劳动委员的带领下,来帮你干活。”另一个人的话,惹笑了大家。
我赶紧从兜里掏了香烟朝他们散去,他们每个人都伸出一双又黑又硬的手来接。我没有不敬之意——在这里,只有这样的手才能对付石头、锄头和土坯。在这里,细皮嫩肉是个笑话。就像我父亲一样,因为天生身子骨弱,所以只能努力念书。他从初小念到师范毕业,从村里念到了县里。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事。那天在工地上,他们难免又说起过去。说着说着又戛然而止。他们的目光投向我,我赶紧逃开了。
我给朱丽打电话,她没有接听。或许她手机静音?可比朱丽不接电话更重要的是,我的假期已经没几天了。我以如丧考妣的语气给单位领导打电话,又争取到了一周的事假。虽然工资按规定扣,但这在我看来,几乎是个喜讯。终于不用每天数假期了,我如释重负。一回头,发现工地也成了欢乐的海洋。
人们已经很久没有集中劳动了。挖土、打坯、搬运、翻晒、搬石头、砌基脚……他们干起活来,相互参照、攀比、监督。人声鼎沸,七嘴八舌,仿佛他们只是以劳动之名而聚在一起玩耍。当然,更多的是回忆。虽然我在现场,虽然他们一次次戛然而止,可又一次次重启话题。有人从兜里掏出铁哨子,迎风吹响。有人遗憾地表示,要是再插面红旗就好了。然后,有人马上脱下身上的红褂子,让它迎面飘起来。挖土的在喊,哎——舂土基的,搞快点,又不是生孩子,那么慢。舂土基的毫不示弱,嚷啥呀,那么快,你老婆答应吗?工地上又笑成一片。我父亲见人人都在抢着干活,便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在他们心里,我还是老师。”他悄然对我说。
“当然,你是他们中很多人的老师啊。”我说。
他笑了笑,目光越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定在了不远处的三棵核桃树上。脸盆那么粗的核桃树,落光了叶子,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
“那是我亲手种下的树。”他说。
“嗯。”
“那时我痛恨土地,我做梦都想离开。”
“嗯。”
“后来我痛恨自己的离开,又做梦都想回来。”
“现在,你终于回来了,”我说,“他们正在帮你建房子呢。”
“他们是在同情我吧。”
“同情?”
他的目光移开,又陷入了沉默。
而此时,我的耳畔突然响起一阵哨音,惊讶之下一回头,见工地上的人都停了工。陈阿姨和富乐送茶水来了,正在给他们发纸杯。香烟盒在他们手上传递,四下响起打火机的声音。天空像块蓝玻璃罩住阿尼卡,风已吹散白云。群山静默。这是我父亲的阿尼卡,或者说是他们的阿尼卡。跟我无关。
我给朱丽发信息,告诉她我又请了一周的假。她没有回。没回也好,我想,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解决更好。
喝了水,抽了烟,人们站起身来。有人提议唱一首歌。唱啥?争执不下。要不请辛老师给我们拉个二胡?一致同意。在我父亲犹豫之间,已经有人取来了二胡。人们继续干活,竖起了耳朵。
“拉吧,”我鼓励他,“难得这么高兴,给大家拉几首。”
“我在找地方。”他说。
“那里,”我说,“坐那个石头上。”
他没有理我,朝被石头基脚围着的那片空地走去,坐在了东北角。没有人出声,他们都在等着。一曲《渴望》悠然而起,有人跟着哼了起来,最后变成了大合唱。下一曲是《赛马》。结束时人们放下手上的活使劲鼓掌。可我父亲一脸落寞地收起了二胡。
“我当年就是坐在这个位置拉的。”他说。
当年。当年是什么样?
作为地图上一个针尖般大小的小黑点,阿尼卡当年肯定不是这样。所谓的变化,不过是时间洗出来的棱角。有人生,有人死,有人长大,有人老去。有飞鸟灭绝。有野兽逃亡。有石头不翼而飞。地里不再种庄稼。道路长满了野草。太阳照常升起,人们照常活着。汗流浃背地活。战战兢兢地活。眼含热泪地活。心怀愧疚地活。蜜蜂一样活。蚂蚁一样活。花草树木一样活。
再比如。
不久的将来,这里真的会诞生起一院土基房。可除了我父亲,别人真的在意吗?
一个个土基谈笑声中生成。一个个石头找到了合适的角度和位置,恰如其分地变成了地基的一部分。他们说,等土基干透,就能动手砌房子。最忙的,当数我伯伯这个总指挥了。他的双手在干活,脑袋里在计算着工程进度。
土基的数量已经够了,但还没有干透。这期间,我伯伯并没有让人闲着。他让他们进山砍树。他们在一个早上出发,每人的肩上都扛着明晃晃的斧头。他们进山,到了伯伯家的林区,斧头声,树木倒地声响成一片。修枝、剐皮,山林里顿时一片白生生的木材。它们是未来的房梁、楼枕和檩子,可眼下,它们还得放在山林里晾晒着。
歇业已久的瓦窑重新冒起了烟,瓦匠对火候的掌握只能靠回忆。木匠已经离开乡村,在城里能挣更多的钱。但他是我父亲的学生,幼时家穷,我父亲送过他一条红领巾。木匠开着一辆皮卡车回来,卸下车斗里的工具,说需要他的时候再打电话。
“我现在就需要你。”我父亲说,“你开始做家俱吧,要那种老式的,你小时候家里用的那种。”
于是,工地旁边,又新增了木匠的作坊。对一个乡村木匠来说,时代带来给他的进步体现在了工具上。他带着两个助手,嘴上叼着香烟,看上去底气十足。但即使这样,要完成我父亲的要求,也需要花很长时间。
难道接下来的这个冬天,我都要耗在这里吗?这段时间,我已经深刻体会了什么是白天什么是夜晚。白天,我们置身于欢乐的劳动场面,畅想着一院土基房的诞生。而夜晚呢,待干活的人一离开,我父亲整个人便散了架,躺在伯伯家沙发上,目光呆滞,嘴里喃喃:他们真的接受我了?当然啊,当然,你是他们的老师呢。他们真的不是同情我?该同情的是他们吧。一遍遍质疑和安慰之后,他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挣扎着翻身坐起,看着我。
“答应我,好好经营自己的婚姻,”他说,“你和朱丽之间的矛盾,已经不是一两天了。”
我无话可说。确实,我对朱丽的厌倦已久。可能是某次我们回家时,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如果没有这次回乡,我和朱丽已经离婚。现在,我一方面觉得应该慎重考虑,一方面又恐惧未来。如果不能对生活装聋作哑,那就要勇敢面对破碎,因为我们很可能陷入一个新的轮回。
“在开始砌墙前,我要做一件事。”某个夜晚我父亲突然冒出这句话,且丝毫没有跟人商量的意思。
“我想把大风洞给封起来,”他说,“那个洞口一直在我心里,三十年没有合上。”
我伯伯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目光移向了门外。门外,是黑洞洞的天。风一直在吹,伯伯家的黑狗发出咝咝声。风中送来我伯伯的回答,“如果要把洞口封起来,还是请个人来念念经吧。”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我父亲说,“只是不知道哪天比较合适?”
“为什么要封大风洞?为啥要请人来念经?”我突然一连问出两个问题,可它们全像投向水里的泡沫,荡漾不起一丝涟漪。
我伯伯起身去屋外打电话。风依然在吹,一次次让我们误以为是伯伯回来了。在此期间,屋里没人说话,只有抗战剧里枪声大作。半个小时后,我伯伯回来,告诉我们,“先生”已经请好,封洞的日子定在三天之后。
九
这期间,一直没有停下的是木工。他们做出的桌子、凳子、床和写字桌,摆在地上,正等着上漆。那些家具,笨重,厚实,足以熬死几代人。
越来越多的人聚到了伯伯家,他们已经等不及土基完全干透了。先砌那些最早成型的土基吧,他们说,放心,不会垮的。也不等总指挥点头,他们便在工地上干开了。我跟着他们到工地,数了数,共有40个男人在干活,还有3个女人在厨房里帮忙做饭。4个手法娴熟的工匠站在东西南北方,有人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泥浆和土坯。人多了,场地不够用了。我父亲被要求停了手里的活,转而负责为大家拉二胡助兴。我录了众人在琴声中干活的小视频发给巧慧,她打了电话过来。
“他的情况怎样?”
“白天和晚上,判若两人。”我如实回答。
“我在犹豫,过年要不要回来一趟。”
“必须回来。”我第一次像个兄长对她说话。
“我想想吧。”她依然在犹豫。到现在为止,她没有和我父亲通过一次电话。
“必须回来!”我加重了语气。
“我不想面对他那张从来不会笑的脸。”她说完话,挂了电话。
我无法责备巧慧的态度。有些过去,并非真的能过去。可是,如果不让它过去,难道要一直让它如鲠在喉?总要咽下或者吐出来吧,不然这一辈子怎么过?
那晚吃饭的时候,有人忍不住问起了封洞一事,在得到确定的答复后,每个人都在竭力掩饰内心的惊讶。大概又是因为我在现场吧,我想。但我已经无所谓听到什么,也无所谓听不到什么。一群人要用水泥和石头封住一个洞口,如此而已。在人类历史上,比这荒唐的事比比皆是,更何况,这是一个疯子的想法。
“先生”四人,骑摩托车而来。他们来的那天早上,工地停了工。但人们还是从四面八方赶来,聚在了伯伯家。一头羊拴在柱子上,不时发出哀鸣,它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半个时辰之内就命归西天。
我们去大风洞。二十来辆摩托车飞驰在乡间路上,引擎声混合在一起,让人横生勇气。我父亲依然坐富乐的摩托车,但不再需要绳子拴住他们的腰。搭载我的男子大约五十岁,我和他并不熟悉。他宿醉未醒,喷着酒气,双眼迷离。他的摩托车似乎也喝醉了,让原本就狭窄的道路变得像一根钢丝般心惊胆颤。
“别怕,”他说,“车轮就像我的双脚一样听话。”
“我相信你的,”我说,“你一看就是老手。”
这话让骑车人有些高兴,我又趁机给他递了香烟。他一手扶车把,一手点烟,吓得我赶紧闭上眼睛念阿弥陀佛。
“真不是和你吹牛,在整个阿尼卡,若论车技,没人比得上我。”他说着,猛拧了一把油门,那摩托车像头发疯的公羊蹿了出去。
“封洞口,为啥要念经?”我问他。
“给死人开路嘛,”他说,“你坐稳了,前面这段路坑太大了。”
前方路段确实多坑。不仅如此,还有石头突兀地立在路中央。但这对于骑车人来说,这些石头正好是他炫耀车技的道具。
“给谁开路呢?”我问。
“给死人开路呗。”他说着,车身忽左忽右,险些将我甩下来。
“怎么死的?”
“自杀,”他顺嘴吐掉了嘴上香烟过滤嘴,“畏罪自杀嘛,狗日的。”
我闭了嘴。风像一面坚硬的玻璃紧贴着脸。冬天的阳光撒向大地,只有光,没有热。开路。我揣摩着这个词的意思,大概是给死者指一条路吧。不能让他缺席于天堂或地狱,不能让他在人间游荡。天堂,人间,地狱,是三个不同维度?大概,只有人死后是需要指引的,一只兔子,一只麻雀,一棵桤木,无论生死,都不会祸害人间。胡思乱想间,已经抵达了大风洞前的山垭。路继续通向山外,洼乌,热水,固纳,但我们在此停住。平坦之处,草枯了,但仍能看出它们在夏天时的茂盛。至于荆棘、藤条、树木,它们挤挤挨挨,漫山遍野。一棵树能熬死几代人,一只飞鸟无疾而终,一个石头见证过神话里世界的样子。而现在,人和山林的关系,正在渐渐疏远。而现在,对未来而言也是某个故事的开篇。
“树都长这么高了,遮住了半个洞口。”有人发出感叹。
“三十年了啊。”
说话人坐在枯草地上,手里端着酒碗,抿一口酒,象征性地擦一下碗沿,递给下一个人。我们的目光一次次穿过树桠之间,望向大风洞。而大风洞这只巨大的独眼,也在望着我们。它是否知道自己某天会被封起来?我们开山辟路,围海造田,凿壁架桥,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山石田土的感受。
“进洞吧!”
掌坛的“先生”身披僧袍,头戴法帽,手里拿着法杖。其他三人,手上执的是经书、镲和法螺。但前来帮忙的人们继续喝酒,抽烟,聊天,并没有跟着前去的意思。但我看得出来,他们脸上的表情并不自在,目光相互交流,却没人说出内心的恐惧。
“我带路吧,”富乐的手上多了一把柴刀,紧随其后的是我伯伯,然后是我父亲和我。那些前来帮忙的人,并未跟来,而是满山寻找石头去了。
披荆斩棘。这里确实许久无人踏足了。几百米的距离,富乐足足在前面劈了三十分钟,那些荆棘和树枝间才勉强可供人侧身而过。越近洞口,风越大。富乐在洞口站住,让“先生”先进了洞。手电筒光射过去,就像射向了茫茫天际。原来这洞,是一个地下溶洞的入口。手电筒光收回来,照见了洞顶的蝙蝠。它们在睡觉,一动不动。洞口宽敞,足有五十平米,越往里走,越窄,仅能容一人经过。有溪流声,但手电筒光未照见水。洞内温暖如春,空气中弥漫着腐质味。
“先生”在地上点燃白烛,烧了纸钱。掌坛师一声吆喝,法杖重重落地,空气震荡。法螺声起,悠远的召唤。镲声铿锵,洞顶的蝙蝠动了动,但并没飞走。“先生”们围着白烛转起来,不时烧纸,念念有词。
恭焚真香,虔诚奉请。东方青衣引魂童子,开路大将军。南方赤衣引魂童子,开路大将军。西方白衣引魂童子,开路大将军。北方黑衣引魂童子,开路大将军。中央黄衣引魂童子,开路大将军。五方五衣引魂童子,开路大将军……
黑洞里,烛光摇曳,招魂声中,似真有各路引魂童子纷踏而至。神情肃穆,衣袂翩翩。可是,他们来引谁的魂?烛光照袈裟,亦照着我父亲的脸。袈裟庄严,我父亲表情平静。像是有一种气息从天而降,注入了他的体内,让他整个人变得清醒,轻盈。
洞外有响动。是村里人从四面八方寻来石头,扔在那里。在一个稍微开阔的地方,有人在拌水泥灰浆。
“先生”继续念经。
今有亡人巫老贵阴中静听:鬼门关前冷清清,一双空手见阎君,孤身一人朝前去,若有亲人问一声……孔子曾子孟夫子,哪个圣人而不死,汉王楚王及霸王,历代帝王久长……
谁是巫老贵?我心里生起这疑问,但没问。答案并不重要了。
法事结束。洞外的人已经准备好了石头和灰浆。人们用石头和灰浆砌封住了洞口,“先生”还在洞口贴了符。“这下好了。”有人说。怎么个好法?但没人这样问。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脱下袈裟的“先生”露出里面的西装和毛衣,点燃香烟,和大家聊着庄稼和雨水。他们回到人间,变成了农民。
不知道是谁说了句,回吧,家里的羊肉炖烂了。于是,摩托车轰鸣起来,山间回声隆隆。我仍然坐了那个醉鬼的车。他在山上干活时又喝了酒,汗味和酒味都更浓烈了。
“这下好了。”他在跨上后座时说。
“怎么个好法?”我问。
“给苦竹来的恶魔开路,让他的灵魂得到了安息。”
安息?我内心的疑问未消,马上又转化成了另一个问题:安息的又岂止是恶魔的灵魂?可我知道只有时间能给我答案。
这是中午的阿尼卡。无数日子中的一天。每一天都是特别的,但不是对所有人。这一天对我父亲来说,是重生。而这样的重生,并不是向着未来,而是回到了过去。过去的死去的时间,但我父亲的过去,三十年后重新活了过来。他像一个被时间之流抛弃在岸上的人,显然有些手足无措。他跨上摩托车后座的身影比此前更加轻盈,他说话的声音比此前更加宏亮,就连他的头发,一根根连成片,匍匐在头皮上,看起来比过去规整多了。这个一生背负重担的人,突然卸下了负担,他自己都不习惯了。
“这样就好了,”他对我说,“我不害怕了。人非圣贤,你说对吗?”
“一切都过去了,爸。”我说。
那天,似乎所有人都感觉到某件事情过去了。他们的笑声爽朗,脚步强劲,目光坚定,举手投足之间,不再小心翼翼。他们聊起过去,不用再担心我在一旁。就像往事的丛林里卧着一头老虎,所有人都在绕道,可某天,这老虎消失了,于是就都长舒了一口气。
羊肉的香味弥漫开来,四处响起开瓶声。啤酒是阿尼卡最大的消耗品,但我很少见他们喝醉过。没有人会在举起一杯啤酒的时候犹豫,但白酒就不一样了。我父亲那天却选择了白酒。他端着酒杯穿梭于桌间,跟这个人开玩笑,跟那个人聊家常,思路清晰,口齿伶俐。我们从中午开始吃喝,喝空的啤酒瓶被收走,堆满了院子的角落。可是,我依然没见有人醉倒,或者说了醉话。
他们说起阿尼卡的过去,并且争论这里一百年前是否有人居住。我伯伯认为没有。我父亲认为有,他的理由是,山林里有乱坟岗。“谁会无端埋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呢?”他说。他们说起过去的饥饿、仇恨、愧疚、恐惧、绝望……说起祖籍,云南或者更远的他们根本没有去过的地方。说着说着太阳就偏西了,说着说着天就黑了。天黑了,那些前来帮忙的人就要离开。他们这才突然记起,啊,已经吃喝了一天,一只羊只剩下骨头和汤了。
那天,我父亲不停地说话,走动,像一条汹涌的江河,滔滔不绝。天黑了,他依然没有倦意。前来帮忙的人要走,他一个个跟人握手,意犹未尽地说话。而我呢,其实早已累得想趴下。啤酒喝多了,头昏脑胀,手脚冰凉。可父亲在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后,一转身把我叫住了。
“这里没有旁人,我想和你聊聊。”他说。
那时,我们站在伯伯家院门外,身边没有别人。四周安静,只有夜风吹拂。这季节,庄稼收完了,风从村庄刮过,显得空空荡荡。屋檐遮住了半边天,遥远的青山外,那里的夜空,比我们头顶的要亮。
“对不起,”他说。
我不知该如何接他的话。
“给你们添麻烦了,”他又说,“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从来都知道。你和巧慧要恨,那就恨吧,我不会怪你们。”
“你现在感觉怎样?”
“我完全好了,”他说,“感觉整个身子轻了,浑身有劲。”
“那就好,”我说,“房子呢,还想继续修吗?”
“当然,你不知道在过去的三十年,我有多少次梦见修房子。”
我明显感觉体内有重物坠地,那是心落下的声音吧。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确定,我父亲要在阿尼卡打发余生了。一个人老了还有故乡回,还有退休金可领,这大抵也不算差。如此看来,我需要担心的反而是我自己了。我的妻子、孩子、以及令人头疼又毫无希望的工作,全等着我。
“我也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说,“明天我想回城了,朱丽一个人带着孩子,很累。”
“去忙你的,不用担心我了。”我父亲说,“好好经营你的家庭,问心无愧地生活。”
“我过段时间再来,”我说,“带着朱丽和孩子来看你。”
“还有巧慧。”他说。
两个月后,巧慧和我们一家三口回了阿尼卡。轻车熟路,只是天气更冷了。阿尼卡已经下了第一场雪,这是我父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的。纳固的天气也不好,阴沉,干冷,时间显得特别漫长。可是能怎么办呢?天气也是生活的一种,无论冷热,总要去面对。别说天气,即使无处不在,无坚不摧的时间,我们也要以肉身去抵挡。我不知道,这是勇敢还是怯懦。
阿尼卡多了一院土坯房。它静静地立在几棵核桃树和竹林之间。从旧时代长出来的新东西。工匠们已经撤走。收尾工作由我伯伯和父亲来完成。我在院里看见两棵树。我认出了它们,那两棵有性别的树。
“怎么把树给搬来了?”我问富乐。
“这是二叔的意思,”富乐说,“搬它们真是费了天大的力。”
“用吊车?”
“用人抬。”
“这样移载能活?”
“能活,”富乐说,“‘先生’来安过魂的。”
“第一次见有人把松树当风景树,”我说。
“这你就别管啦,”富乐说,“只要遂了他的心愿就好。”
遂了心愿的父亲肉身轻盈,体内有一支螺旋桨。转动着,随时都要飞走——腾空而起,越过群山。而他近期的期盼,是搬进新房。
“挺好的,”他说,“农村的水、空气、土地,都比城里好。”
“嗯。”我说,“只要你开心,我们没意见。”
“我开心,”他说,“从未有过的开心。”
“那你们就安心在这里养老吧,”我说,“我们会经常回来的。”
“那倒不用,”他说,“我有那两棵树陪着我。”
他高兴得都忽略了我的感受。不过,我并不会和那两棵树争宠。更何况,我从来不知道父爱是啥。现在,它们就站在他窗外的院子里。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家。所有的东西都是早已从生活中淘汰了的旧东西,让人恍然觉得回到了上个世纪。除此之外,我父亲还买了一头牛、两头猪以及十只鸡。
阿尼卡人像是一直在村口排队似的,在乔迁之日的前一天准时出现。我们需要人来帮忙办一场旧式酒席:八大碗。每桌八个人,桌上八道菜。年老的厨子患了青光眼,被人牵进厨房,凭着气味指挥年轻人做菜。年老的唢呐匠手指早已不听使唤,吹出的曲子惹人笑。年老的管事声音沙哑,手执喇叭喊叫的样子像个小贩。
哪来的这么多人?黑压压,人头攒动。细听:唢呐声、鞭炮声、玩笑声、孩子哭声。而当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人声彼此掩盖,嗡嗡嗡,如坠蜂巢。
我父亲一直在笑。就像他这些年一直未笑。就像他的脸是石头做的,被刻上了某种表情。
我的孩子欢天喜地,手里抓住一只小鸡,说要带回固纳去当宠物养。
我的妻子朱丽,她缎子样的目光,看向我时,温柔如水。
我的妹妹像个局外人,不时去到僻静处抽烟,以此掩饰对眼前这一切的不解。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光了。阿尼卡人送来的礼物,不是钱,不是米,而是旧物。有多旧?旧到很多东西我根本就没有见过。石磨、收音机、雕鞍、马辔头、风箱、八仙桌、鸡笼、铜镜、黑白电视、搪瓷口缸、煤油灯、木桶……它们被放在角落,被挂在墙上,被放在桌上。各就各位。它们被遗忘太久了。它们等待着被新主人再次派上用场。它们的新主人太忙了。
流水席从下午开始。每轮十桌,总共十轮。八百人。八百张嘴打开,咀嚼,一头猪下了肚。一天的时间过去了。有人喝醉了高声说话。有人喝醉了沉默。有人没喝酒,始终保持谦卑的礼貌。有人不喝酒也胡言乱语。
我父亲站在门口送客。他的手已经被握了几百次。四处响起摩托车的引擎声。客人陆续离去。我远远看着这相聚和离别。
最后,新屋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父亲、陈阿姨、我、朱丽、孩子、巧慧。火塘里的火燃得很旺。铁三角上黑铁壶里烧着开水。接下来,我们将依次洗脚,各自睡去。但我父亲打破了沉默。
“今晚你们都在,我想告诉你们三十年前,就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说出这句话,并不费劲。
我们相互看着,盼着谁去接父亲的话,但最后他们一同看向了我。
“聊点别的吧,”我笑了笑,“或者拉段二胡来听听也行。”
我父亲起身去取二胡时,黑铁壶里的水沸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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