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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江游山散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香格里拉 热度: 17463
◎陈见坪

  傍江游山散记

  ◎陈见坪

  年前腊月十三,正值周末。趴窝在屋里数日后,约上扎西尼玛老师,又是一趟说走就走的逍遥神游。

  这并非心血来潮。近一两年来,散漫的游逛已成习惯。我和扎西尼玛都是对堂而皇之的正事提不起兴头的主,又不是向来无聊省心的“阿轲皎聂”( 藏语意为无聊、没趣的阿叔 )。况且, 都无家庭琐事羁绊, 所以闲暇的时光, 要出溜一趟到哪里,脑瓜里一闪念既可实现。

我们喜欢温泉沐浴。澜沧江沿岸的山脚边, 台坎下, 山坳里, 隔着几十里,就有一处处天然温泉。选好一处,即可踩 一脚油门驱车奔赴。沿途掠过山川景色,心情顿时舒朗。

  其实多数人的大半辈子,被一个接着一个的人生目标勒束着,箍紧着。几十年短暂光阴里塞满了被动的务实,或为光宗耀祖、儿孙前途,或为锦衣玉食、房屋资财,奔波忙碌。但凡蛊惑人们为了利益而趋之若鹜的场景里,免不了喧腾起一阵掠殄争食的欲望烟火。本“阿轲”( 藏语意为大叔 ) 本事不够,不堪忍受烟火的呛噎, 承受不起摸索在迷雾浓烟里的踉踉跄跄。故此, 游历山川, 感受旷野自然, 去热泉沐浴,去披染五色天光,何尝不美好?

  我已经青丝变白发,不愿耗精费神投身某个所谓的升值投标或商贾门道,也无意经营一场人间里看似暖融的温馨缠绵,钱币铺垫, 违心地矫揉造作出一场最终尴尬的把戏。阿轲只想到天然温泉里泡净一身的汗泥污垢, 泡他个筋软骨麻, 闷蒸出一头淋漓大汗。吖!酣畅痛快呀。

  西鲁、纽巴、阿东、西当、永芝、谷扎,几处从大山肚子里冒出的热汤泉眼,从最上游的西鲁到最下游的谷扎,在近百公里的沿江各处汩汩地涌流。除了西鲁在澜沧江东岸,阿东在东岸山坳深处,其余各处都在西岸,且离江边不远。原来江滩边乱石嶙峋里、偏坡崖壁下、野地里的露天澡池,十来年间,升级成了温泉山庄,有酒店房间和餐厅,有自助烧烤,有花园亭阁,有经理、管事、大厨和服务员。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摄影师从民间生活场景中可以攫取到的在白昼阳光下或筋骨紧致、或白胖雍态的裸体,汽雾蒸腾的池塘里仰露水面的一张张饱经沧桑的面孔, 稚嫩脸庞、圆胳膊胖腿的光屁股娃娃—应都已存留在了历史的胶片里。摄影师不再可能找到露天沐浴的裸体,他们全部隐蔽进了一间间热气腾腾的浴室,嗨呵、嗨呵地发出惬意的闷哼。

这趟去的是永芝温泉,接下来目的地是茨中村及巴东村。永芝距离县城四十来公里,大道宽阔,几十分钟的行程,只管沿着冬季里碧蓝的澜沧江一直往南行驶。

  过了澜沧江上的德贡大桥,沿江行驶四公里左右,拐入永芝河将要汇入澜沧江的隘口,河谷两边被险峻的百丈高崖夹峙着,德贡公路挂壁在悬崖上。我们下车观景。仰头往高处观望, 壁立千仞的红崖巨石悬在头顶,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让我顿生渺小和卑微之感。伸头往下朝深涧里观望,一阵飘忽的眩晕袭上脑袋。站在直挺挺几乎深不见底的悬崖边,恐高使我产生一种十分奇怪的生理感应,胯裆自然夹紧并不住地收缩,下体和肛门处酸酥酸酥的感觉从后腰经两肋一直窜到胸腔, 有点像小便时猝不及防打出的冷颤,古怪又不自在,却又被一种不愿舍弃这种奇异感受的莫名意念控制着,迈不开想要走离悬崖边的腿。我仿佛来到了一处上下颠倒的空间里,灵魂和躯体都丧失了自主,臆想里有些癫狂的想法在萌动。想要纵身一跃飞扑下去,一瞬间就融化在这飞鸟不歇、过云不留的别样冷峻之中……

公路边崖壁旁的平台上横列着新做的群像雕塑。我不懂雕塑,无法弄清楚群雕所表达的深刻意义,只知道个大概,这是为 1949 年初的“扎古武装斗争”树碑立传。雕塑底座的碑文上镌刻着李阿土等人名。李阿土,当年燕门禹功村的一位康巴好汉。不知道这位壮士咋就取了这个汉名,念起来还没半点拗口。我推测, 也许他藏名叫做“立安土登”。当年以他为首的几个农奴汉子,带领百余个贫苦百姓,据守“扎古”险关,英勇地发起了对抗土司头人的武装斗争。

  “扎古”,顾名思义, 就是“悬崖之门”。20 世纪中期,李阿土和他的弟兄们手里只有区区九条枪,却敢对着有强大势力的土司叫板,他们据守“扎古”险要近一个月,与土司官兵展开了一场场阻击拼杀。最后杀回永仁村,击溃了土司兵勇,缴获了一批枪支弹药和半挂袋手榴弹。之后,李阿土带领十来个生死与共的乡亲弟兄,在一九四九年夏季到维西、通甸投奔了解放军,被编入了滇西边纵七支队三十三团藏族骑兵队,跟着部队征战滇南的云县、马茂和腾冲等地。

  可贵之处还在于他们知道要去参加全国的解放斗争。1949 年大山藏民没听说过“国 家体制,人民政权”这些名词,不知其为何物, 不懂其意思。他们从来没接触过地下党,也不可能知道全国即将解放的局势,更不知道红色人民政权即将掌控全国。

  那个时期刚好是解放大军准备展开渡江战役并继续南下向全国挺进的时候,滇西边纵七支队只在大理、保山一带发动一些小规模战役。李阿土等人在澜沧江大峡谷的巍峨群山里不可能知道这些时事,有几张报道全国局势的官方报刊或者国民党内部秘密文件, 也只在阿墩子设置局的保密柜里锁着,就算他们知道要去设置局里窃取那几份秘密文件, 从中了解一些局势,懂得积累点政治筹码,还得跋山涉水地走几天才到得了阿墩子。还有, 就算那几份文件到手后, 又去哪里请“翻译官”呢?那个年头懂得翻译的都大小是个“官”,要不也是有体面的人。李阿土他们几个山里的康巴汉子, 乡村大叔, 没银子请“翻译官”去馆子里搓一顿呀。再说,当年的阿墩子没有酒馆,只有“马店”和“尼聪”( 借宿的东家 ),他们摆不成酒席。

  所以难以想象他们怎么成功找到了解放军,就是这么凭着勇敢正直,坚毅豪爽,莽头撞脑地到维西、通甸找到了共产党的军队并加入进去了,这可是真传奇啊!

  不妨来个异想天开的怪异想象吧,为了李阿土顺利找到解放军,我一身现代着装,西装革履,剃个时髦的短发平头,手里攥着5G移动电话,穿越时空隧道,噼里啪啦地摔到了李阿土们的阵地上。可我要怎么才跟他们讲得清楚六七十年后的今天呢?万般的难啊!一定得从 1949 年时的全国局势讲起,讲解放大军即将进军解放全国,讲到五零年后的党领导的民主改革,1957 年的土地改革, 1958 年至 1959 年的平叛, 一直讲到改革开放,讲到今天直奔小康的全国老百姓,团结和谐的各族民众和强大的人民共和国。得讲上几天几夜,而且得借助手机上的大数据信息,不然我可理不清。可偏巧不巧,这时手机没电了,我上哪里充电去?还有,我这个没经历过战火硝烟的“青瓜怂包”,怎么可能有胆量在枪弹呼啸横飞的战场上平静地给他人讲故事呢。

  这位叫做李阿土的解放军战士,后来被任命为边纵七支队直属骑兵大队副大队长,相当于今天的“‘全地形战车’机动作战部队副连长”之类呀,哇塞!

  他在部队上荣获过四十一师和十四军颁予的“人民铁骑”缎带和“战斗英雄”称号。1950 年 12 月转业到地方,先后到原中甸县的机关里,迪庆州的工交局,德钦县的农水科当过干部。1962 年夏季,从国家机关单位里辞职出来,回家乡当了农民。

  当时他 45 岁正当年富力强,国家也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他却又扭头回家了,我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也许他就这么站起身拍拍屁股,抬高腿迈出门槛一走了之的。嘁!这是我偏执的想象,不可当真啊。

发源于孔雀山垭口东坡的那条河流,与发源于多克拉大垭口东面的孜素通附近的那条河,在永芝村汇拢。温泉山庄坐落在北面那条河的边上,紧靠陡峭山坡。永芝温泉水温高,水质清亮,硫磺气味充足。冬季里的周末,洗客云集,一派熙攘热闹。

  驶出挂壁的公路,逆着河流进入河谷来到温泉,50元一间浴室,不限时间。我多年前不懂温泉洗浴,只不过小泡一阵就用沐浴液擦洗搓揉起来,更早的时候用的是肥皂。时间不超过二十几分钟,完事。如今想来,那不叫泡澡,那只是洗头洗脸,装模作样地洗手洗腿。如今我终于学会了泡温泉:把全身脖颈以下浸入热泉里,咬牙耐住滚热,好几分钟后,额头上渗出颗颗晶亮的汗珠,过后就汇成一片, 额头像瀑布旁的大卵石一样,湿了个透。全身的汗水都逼出来, 才算泡透了。

  如若把温泉池子做成子宫的模样,温泉水就是子宫里的羊水,我们赤裸在温泉水里的人就像个硕大的胎儿。闭上眼睛,不听一切声响,仿佛回到了最初的生命萌态。不同的是浸泡在温泉水里的人是自主呼吸的,胎儿则是由母体供给氧气分子和各种能量。意念中我们犹如回到了胎儿时一般,安静得如同漂浮在空阔的宇宙空间,对于胎儿来说这个宇宙就是伟大母亲的子宫。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每一次的浸泡,就是对自己最初生命状态的回顾,对伟大母亲的一次拜谒。

  当然, 这是臆想, 实际泉水温度可高了,约 50℃,母体里哪有这么高的温度,母体里一定是十分温暖舒适的 36.8℃。

  浸泡在温泉水里越来越进入状态的时候, 我的思维失去了大半的活跃度,都要比平时慢半拍,仿佛被神秘地催眠了。没有呢喃话语, 只是嗡哄、嗡嗨地闷哼, 脑际里一片迷蒙,如梦如幻。仿佛有个神秘的催眠师在我耳边说话,声音庄严凝重,浑厚又清晰,像是来自遥远的天边:“说吧, 你慢慢地说出来吧,用心忏悔吧……生而为人的你,可借此时把自己作个豁朗的剖白了,那些如今令你羞愧的内心阴暗和冤孽,向我吐露吧。因为你此刻赤身裸体,无可掩饰,暴露无遗的皮囊如同回归懵懂。此刻你应当如同自己流出的汗液一样,把隐藏、蜷缩于体内的毒素和灵魂里积埋着的精神污垢尽数排除。”——哇呀!我突然惊醒,猛一纵身从水里噼里啪啦地跳起,吓得旁边的浴友扎西尼玛也一个激灵:“喂喂喂……你疯掉了噶?”

  太可怕了,被别人一览无余地窥视了自己的内心,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如今社会不是讲究“隐私权”的嘛?催眠大师傅,请您还是给我留一点往后做人的本钱和尊严嘛。还好还好,只是幻觉一场,我顿时又平静下来,面上带着一丝扭捏的歉意和不可告人的羞惭隐讳,把光裸的身躯重新没入了温泉水,一定要再来一次热汗淋漓。

  闷浴的恍惚中我又这样感悟: “人之初,性本善”。先哲的导语,简洁明了,凝重又沉稳。犹如一碗清淡无盐的“仟饦”(玉米粥) ,散逸着香气, 喝下去使人感到淡然从容。而如今时代的学人和思想者圈子里却又有另一说: “人之初,性本私”。这仿佛在那碗清淡的热粥里加进了合适的盐份,咀嚼下咽时不同于清沏寡淡而变得确实有味。

  地球上从单细胞开始的微生物直至演化出的亿万生命体, 若说从最初它们都就是“无私”的,那肯定荒谬。一切生命的发端当由“私”起始,所有生物基因的 DNA里应当都有“私”字的光谱记忆符号,只不过生物学论把它正当的术语化了,被判识为“生存本能”。这最初的“私”,本无善恶, 非善非恶,属天道自然。人类最初的那点“私”无可厚非,同样咎于自然本能,非善非恶。之后,是因人类欲望扩充了“私”,毫无节制的欲望扩充为更大的“私”,导出善恶之分,导出爱恨情仇,导出战争和杀戮。我更愿意去贴近那种最初时的“私”,因为它只是遵循了自然法则,此即大道自然。它非善非恶的中性无可贬斥,如同这四五十度的温泉水一般,刚好合适,透性,解烦,融通自然。

结束洗浴,返回德贡大桥东岸的德维公路,沿江而下。

  “乌弄龙”电站大坝拦堵下的江水,形成庞大的水库,水库头已伸长延展到尼通村上游几公里,水库在冬季里碧蓝,沿峡谷弯弯曲曲如平湖般的汪起,水很深很深。让生长在江边的年长老辈们惊叹不已: “啊啧啧 啧!‘雅曲’都能这样的拦截下来, 嘎嘎嘎嘎!啊啵啵啵!”然也, “雅曲”确然变成了“雅措”,藏人通常将流动的大水称作“曲”, 不流动静止的大水称作“措”。

  几年前的燕门乡政府所在地甲功,如今已只是公路弯道处的一段排列着酒店和商铺的街道,政府机关各家搬到茨中去了。

  华丰坪原先的居民已搬迁到移民新村去 了。这个村子当年叫做“许农”,有好几十 户汉族姓氏的人家居住,大概在四年前变成 了“水下村庄”,现在村里住着的居民全是 各种大小鱼类,那是鱼群社会,村里说不定 还有水下 KTV和麻将屋,鱼们也要娱乐。据 说今后还将会有很大块头的鱼出没于水库各 处,那可能是个大老板, “澜沧江龙宫水底 公司”老板或老总,它身边一定有个长睫毛 的秘书,肩上挂着 LV 包的。作为居住在同一 星球上的生物,我一时出于泛泛的爱心和莫 名的好奇, 十分想去“水下村庄”“水底公司”探访一下,向它们拜个早年,说声“扎西德 嘞!”。但又苦于真下不去, 进不了它们家里、公司里串门吹牛,因为它们用鳃呼吸,我用 肺呼吸,空气和水不是同一的音波媒介质, 在水底说话一定是“卟噜卟噜、咕噜咕噜”的,根本无法沟通,去了也白搭。不知道它 们的村长是不是民主选举的, 还是村里的“大 佬”自己任命的。也不知道它们过年放不放 烟花鞭炮, 不知道鱼大爷、鱼大叔、鱼婆娘、 鱼阿姨给不给鱼娃娃们压岁钱,鱼娃娃们放 学了是不是也成天玩手机游戏,刷抖音。忽 然知道了一点,虽然我们和鱼们同住一个地 球,但因为它们没有肺,根本用不着担心会 患上新冠肺炎,它们是不用戴口罩的,更不 用去作核酸检测。由此可见,在地球上偌大 一个自然界里,包括人类自己在内的巨大的 生物圈里, 虽然, 人贵为不可一世的“老大”,但远不是无所不能的。从十四世纪的欧洲“黑 死病”开始,到发现细菌病毒的十七世纪,人类就好几次被看不见的微生物折磨得焦头烂额,惊恐不已。倒是野生动物们安然无恙,一直平静地休养生息在辽远广阔的旷野和水下世界, 悠游自在。如此, 人, 这个“老大”,也不咋地嘛。所以,应当明白了,还是不要去掠食野生的吧,野生动物们往往是微生物细菌的宿主,它们之间寄生和宿主的关系是亿万年来和谐融洽的。人却不行,人的腔肠肚腹在进化成高级动物之后,被大大地矫矜了, 被媚弱了, 被富贵了。吃不得了,再吃就要戴双层或几层的口罩,除了吃饭,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脱下。照标准像也不可以脱下,照浪漫的婚纱照也不可以脱下。那不就太麻烦,太糟糕了吗?帅哥靓妹接吻怎么办?男神女神般的明星上台和拍摄不脱口罩怎么办?想过百千万粉丝们的感受吗?离散好多年的父母亲人十分想看看儿女的容貌怎么办?

  我们不能再去吃野生动物了。野生动物同样是大自然天道之下的有情众生,冥冥之中它们有自己的生存权利,它们生存在山野大地,没有去破坏自然生态,没有和我们争夺资源,没有向人类索取什么,更没有伤害人类。我们甚至没有向它们施舍过一坨糌粑,一块巧克力,一点干奶渣,一包方便面,却要去吃它们,太不合情理。吃了它们不算,我们反而有时还大有冠冕的谦辞,如: “鱼 和熊掌不可兼得”等等,那意思是“我已经有了熊掌,这鱼可以暂时不要了,等以后没有熊掌再来拿鱼吧”。你若真是谦谦君子,就应该和熊大熊二商量商量: “大哥二哥, 我可以卸下枪里的子弹,把你们的熊掌给我吧。”这时候熊大熊二就会回答你: “对对 对,先让我一掌挠下你这张人面皮,再看看你这颗人心是不是长到屁股上了”。所以,“不可兼得”之词,就是伪君子的自嘲,不不,伪君子都算不上,人面兽心差不多。惭愧啊……

  如若十分不愿听劝,还是要杀掠野生,品尝野味的话。那么我建议你还是去铁匠铺打一支尖矛, 然后给自己做个草裙围住胯裆,三角裤都不用。脖颈上挂一串兽骨狼牙首饰,再搞个兽皮兜肚,加入到史前远古时茹毛饮血的原始自然法则里,群狼一般弱肉强食去吧,那样或许与你的心性十分熨帖到位,因为那也应该是你的属性。

尽管甲功有好几家馆子,但我们还是故意留了个空腹,要去茨中寻酒找饭。扎西尼玛拨通了一个电话,那边一会儿就备好了酒店房间和晚饭的餐桌。有人做东,是一位年轻的女性,我不曾谋过面,名叫“春花”。这名字乍听起来就像短视频里自称小编的博主解说欧美电影时,为勇敢剽悍又端庄俏丽的女主起的名字—— “翠花”。容易让人一下就记住,想忘都忘不掉。叫起来脆爽,朗朗上口,让人一点也不生分,亲切感十足。

  茨中村因境内有座天主教堂和产出“玫瑰蜜”葡萄酒而出名。几年前旷坝田野不见了,德钦境内澜沧江大峡谷流域里唯一一块硕大平整的台地上, 移民新村的成片新民房, 道路,街巷,短期内从平坦的田地里崛起,犹如夏季雨夜第二天从一块空地上冒出的大片白蘑菇。青瓦白墙的房屋, 挑檐的大门和石门墩,有纳西和白族建筑特色,内饰装修又尽是藏家风格。

  小面包进入茨中村南北向的大道,停住车,我们踏入春花预定下的酒馆,和店家打了个招呼,各自安坐,时间也还不晚。春花还没到,她得从差不多十公里外的巴东村赶过来。

  不大一会儿,门外有车来到,雪佛兰里下来了四个年轻女子,先头进来的是春花,接着是她的两个小姐妹小小和茨雍拉姆,最后是北京一所名校毕业后到燕门巴东搞驻村社会实践和田野调查的博士生亓棋。

  春花落落大方,寒暄过后就聊开了各种话题,没有拘谨和多余的矜持,倒是小小和茨雍拉姆随时显露出稍带羞赧的单纯妍笑。亓祺则十分安静,镜片后的双眼沉静地注视着言谈间的我们,偶尔插上几句关于乡村社会的各样探讨问询的话。

  一瓶五粮液被扎西尼玛我俩喝了个兜底, 又开了另一瓶,几位年轻女士则喝的是“玫瑰蜜”,桌上的各样菜肴也耗了大半。

  春花在羊拉矿山上干过几年,显然学到了与人相处和打交道的技巧。再者有赖她豁达爽快的个性(藏家女子的典型性格) ,直白,不绕弯,不会拖泥带水地在点头肯定和摇头否定之间把持不定,不需我们端起老成持重的姿态去揣摩一番后才放开性情畅言相叙。

  2018年,春花撤回了家乡,搞起了民族服装公司。但凡一个人做的事业, 做得咋样,一般都可从中窥见其人的性格气质。春花的这家不大的服装公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在茨中的一家酒店歇宿一晚后,第二天去往巴东,从孜古进入一条幽静的河谷沿坡向里行驶,过两个回头弯又转回到江东面的巨大坡面上,爬高了很多,到了离江边已经很远的高坡上了。巴东村斜切着在峡谷底部的大山东坡面上“镶嵌”着。行驶在挂在澜沧江西岸巨大陡峭山坡上的乡间公路上,透过车窗,大江峡谷尽收眼底,苍茫浩荡,澜沧江蜿蜒着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大山梁后面。放眼处,一脉又一脉山脊,由近及远往纵深和辽阔的天边波状起伏地展开,气势磅礴。大山最高处的雪宝顶在湛蓝的天空下洁白闪耀,这是典型的“三江并流”核心区的地势和景观。冬季的山风并没有江边峡谷里的那样肆虐狂放,只是一阵一忽儿地撩向打开了的车窗,清新、爽朗,让人不禁地想要将自己的心灵往高天阔地间放飞。

  “春花”的大名叫做巴桑卓玛,没到三十的年纪, 或许还更年轻。不知从何时起,咱藏族大姑娘小媳妇都不会如以往一样随便向外人透露真实年龄了,这该算是与时俱进吧。

  巴东新村的乡村公路右转回头弯处是巴桑卓玛的公司厂房, 外墙涂着时尚的鎏金黄,大门旁侧挂着竖匾“桑卓梅林民族服装公司”。进入院门一放眼就感到颇有些现代企业的气息。三层的楼房敞亮高阔,庭院宽敞,库房和几间服装展示间满是成捆的衣料和各式成品服装。二楼排列着几个工作间,几个妇女正忙碌在机器台面上,又有几个穿梭于设计室、库房和工作间,有一个正在大厨间里叮叮哐哐料理伙食饭菜。她们都是巴东本村的,巴桑卓玛的员工。一早从上方的新村和山坡往南的老村里过来打卡上班,三三两两骑着小摩托从家里来到公司,她们忙碌得有序,生活得充实,爽朗地叽叽喳喳,乐呵地打理活计。工作和生活都是那样的透爽,有别样的活泼朝气。她们散发出的生动与活力,让大山上的田垄边,房前屋后的小雀和松鼠都感染到了兴奋喜悦,在树杈间甩尾蹦跳,扑棱着双翅在半空腾飞鸣叫。

  “女人挣钱不一定是责任,但绝对是尊严。”这是巴桑卓玛的一句信条,打印成美体字贴在工作间的墙面上,十分亮眼醒目。

  我不由得想起过去常听到过的一句老旧又刻板的民间俚语:“嫁汉嫁汉, 穿衣吃饭”。是哦,这是旧社会的俚语,透着妇女宿命中的无奈和对自己命运的草率将就,一生的幸福都得全部依托于丈夫。旧社会里妇女就是男人丈夫的附属品,男人不高兴了还会扔了这个,另捡一个。妇女们何来尊严、自主?

  春花的信条是硬气的,更是自信的。21世纪的大时代,妇女们真就将要撑起那半边天来了。这不前几日,国际赛事,男足这边“翘塌了!”,输给邻家越南, 三比一的败局,灰不溜秋。女足那边“踢嗨了! ”,拿下亚洲杯冠军。这莫不会预示着将来哪天男人们就要“娶妻娶妻,抽烟喝酒”,摊开嫩白的双手向女人讨要“大重九”和“五粮液”,与“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来个颠倒。

  春花的事业很景气,藏族服饰本来样式不拘一格,豪放、雍容和华丽,束腰搭肩、横勒竖披,色彩可以大幅度地穿插跳跃,毫无违和感,只会让人觉得大气,宽袍大袖和几乎拖拽到地面的下摆,给人持重沉稳气定神闲的感觉。怪不得康巴地区服装展演会上,黝黑面庞又人高马大的模特汉子走出的那几步摆胯架势牛气冲天。

  春花在香格里拉市和德钦县城都有服装店面,各种服装、饰品、坠挂应有尽有。可以想见,春花卓玛的每一个姐妹员工,她们的家庭都一定是美满和谐的,这是因为她们都有事业,有奔头,有向往。

  巴东老村里有一座天主教堂,大概是和茨中教堂同一时期所建吧。扎西尼玛我俩刚好在星期天到的巴东,教堂里有二三十个老头老妇正做着礼拜,唱着译成藏语的颂诗。

  我走出教堂的庭院,沿村道闲逛,抬头四处张望,发现紧挨着教堂大概二三十步距离,有座藏传佛教宁玛派庙堂,经幡和庙顶的琉璃色黄瓦在阳光下发亮。此景,也只在巴东才有, 白墙钟楼的教堂与佛家的寺庙紧挨紧地成了要好的邻居。我仿佛见到了某一日里,和煦阳光下,红色僧袍的慈祥格西和紧系领口的黑袍神父,一个喝着酥油茶,一个品着葡萄酒,正在相互嬉笑调侃,谈天说地。

  陈见坪 2017 年开始在本地刊物及网络媒体发表散文,其中《雪山的色彩》刊登于《边疆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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