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山是一座山,山势挺拔,道路险峻,所能看到的每一条山梁都挤满古老的树木与茂密的竹林,其间生活着大量的熊猫、花豹、野獐、野鹿等珍稀动物,还生长野生天麻、虫草、七叶一枝花等大量的珍贵药材。它是一座山,但不只是一座山,它还是一座山寨,且由所处的地理位置分为上寨、中寨和下寨。
上 寨
上寨分布在上寨河右岸,最上方是苏家兄弟俩,老大叫卓卓,老幺叫尼赖,听说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没有了,卓卓又当爹又当妈地把尼赖拉扯大,后来还给尼赖娶了老婆。卓卓与尼赖既像兄弟,又像父子。不管在什么场合,对于卓卓的话,尼赖惟命是从。两年前,卓卓家大儿子阿东成家,故上寨最上方的苏家现在是三户人。苏家下来就是王真人家。王真人是一个跛子,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他家大女儿嫁在威固山,二女儿嫁在尔堡子,三女儿嫁在黑来沟。他家两个儿子一个叫王波,一个叫王新,由于父亲是毕摩(法师),子承父业,两个儿子都是毕摩。
王家下来就是我家。我叫支耳,刚满七岁零一个月。我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张小巧的嘴巴,没有聪明伶俐的脑袋,但有一张灵巧的嘴。我的父亲叫乌勒,有一副高大的身躯,一对粗浓的眉毛,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两片有棱有角的宽厚的嘴唇。他脑门上留着巴掌大的短发,据说他的灵魂就居住在那里,走路时那缕短发就在宽阔的脑门上晃来荡去,似乎里面真有什么东西。他一年四季穿一件打了无数三角形补丁的粗布上衣,脚上有时穿一双自己编织的草鞋,有时就光着脚什么也不穿。他没有一天清闲,但我家还是穷得叮当响,每年到五六月,我们一家人就只能煮洋芋蛋和南瓜野菜充饥。当然,这不影响他是上寨出了名的手艺人,编箩编筐搓绳子没有一样不熟练的。我的母亲叫杨秀梅,她常年卧病在床。我的姐姐叫方方,三年前就嫁到王家坪了。
我家下方的山坳里是杨家兄弟俩,一个叫拉且,一个叫拉莫,兄弟俩十分勤劳,但手脚不干净,看到别人家的一块柴、一堆草什么的,就偷偷拿回家。所以,上寨的人看不起杨家兄弟俩,不是因为他们两家贫穷,而是品德不好。杨家兄弟俩往左的土埂下,住着鲁家母子俩,母亲叫王光美,儿子叫鲁班,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由于读过两年书,在“工农兵上大学”的时候被推荐到城里去读了两年卫生学校,回来后就在瓦尔乡卫生院当医生。
这是年关前一个月的一天,乌勒坐在土坝上右手拿一把乌黑发亮的砍刀,左手逮一根手臂粗的毛竹,把毛竹划成一根根轻柔的篾片。他把一根竹竿变成四根篾片,再变成八根篾片,再再变成十六根篾片。一根毛竹在他手中像变魔术。如果他不是我父亲,我想我会崇拜他的。
“支耳,你过来帮一下忙。”他理了一会篾片,喊道。
我翻了一个白眼,说:“你没有看到我在忙吗?”
“你忙啥?”他转过头看了我,继续理篾片。
我想了想,小声地说:“学习。”
“你学习啥?”
“理篾片。”
“光坐在那里看有啥用,只要是手艺活,你只有参与进来实际操作几回才能学到一点皮毛的。”
“那好吧,你希望我做点啥?”
“把理出来的篾片拖到水沟里去泡好。”
“不会被水冲走么?”
“你不知道拿块石头压住啊?”
“也是。”
我看不起这个牛高马大、手艺不错的男人。本来,我不想听他的话的,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万一晚上不给我饭吃就不好了。我很不情愿地弯下腰抱起理好的篾片,沙啦沙啦地,拖在地上往左方两块地处的上寨河走去。
篾片散落一路。乌勒看见一路的篾片,本来应该批评我的,但也没有批评。也许,他知道我心里的委屈吧!他还是希望自己能成为儿子的骄傲的。
我来到河边,在细小的河里找到一块长方形的石头,把篾片的一头压在河边堆满沙子的河床上,一头放进安安静静的水里。我怕回去乌勒又叫我做事,就干脆找了块干净的地儿坐着发呆。
坐着坐着,我就想起母亲,那位叫杨秀梅的常年卧病在床的女人。
她应该不会烧火煮饭了吧?我想。那是肯定不会的。她怕热、怕冷、怕风、怕雨、怕雪……什么天气都怕,仿佛来到世上就是一个错误。她骨瘦如柴,整个人就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在游动。她身上穿了厚厚的长衣长裙,头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的黑色头帕,但夏天一过就会加上三层厚的羊毛披毡。她常年病哼哼的,不知道身上哪里出了毛病,总说这里痛那里痛,仿佛身上一天没有一处痛的地方就不正常。
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但是,我嫌弃母丑,且嫌弃家贫。在上寨,只要谁家有头疼脑热的,就一定会请毕摩(法师)和苏尼(巫师) 做道场驱魔降妖。只要做道场,就会有祭品。小猪、山羊、绵羊、大红公鸡等,都是神灵最好的祭品。每当别人家做道场,毕摩和苏尼通过念经,请神灵前来享用完祭品了,帮主人家把妖魔鬼怪撵出去了,猪肉、羊肉等香喷喷的肉食就成了主人家打牙祭的食物。由于乌勒是上寨出了名的好手艺的人,谁家做道场他给毕摩和苏尼打下手是常有的事,我跟着他去过卓卓家、拉莫家、阿西家等,每次都能吃上新鲜可口的肉食。唉,一想起这些肉食,我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也吞来吃了。
李秀梅嫁给乌勒后,没有一天是健康的。由于参加过别人家做的道场,吃过新鲜可口的肉食,故我有时这样提醒乌勒:也许做一次道场把妖魔鬼怪驱逐出去,母亲就能够下地干活了。乌勒摸了摸我光溜溜的头顶,憨憨地笑了笑,没有说邀请毕摩和苏尼前来念经跳神的事。后来,我一点点懂事了,就知道因为家里太穷了,别说购买小猪、山羊等祭品,就是买一瓶诵经时毕摩必须喝几口的白酒也很难。想起乌勒的穷,我就恨不得生在别人家里。如果我不是生在他家,我就可以与别人家的孩子一样,该有肉吃的时候就有肉吃,该有新衣服穿的时候就有新衣服穿。一想起这些,我就委屈。
据杨秀梅讲,乌勒的父亲比乌勒还穷。如果用一句话直接形容的话,那就是穷死了。
别人说“穷死了”不过是表达没什么钱。乌勒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说“穷死了”,其实是真的穷死了。他叫弘尼,小时候似乎是孤儿。我出生前他就穷死了,所以我没有见过他。当然,由于他的穷,我对母亲的话题产生了兴趣。一个人穷到什么程度才能够穷死呢?我想。
母亲继续讲,那时候是人民公社时期,蛮山的人没有一家是不穷的,没有一家人是可以吃饱饭的。弘尼与乌勒一样,也是一个牛高马大的人。在那个年代,没有一个人是不饱受饥饿的,但饿得最厉害的就是身材高大的人。由于体积大,所有的累活苦活都由他们干,但所分得的口粮并没有比别人多。在那个年代,饿死的人不在少数,但穷死的没有几个,而弘尼的穷死,其实是有原因的。
当时,人民公社已接近尾声,蛮山的人通过采挖鹿儿韭、山药、竹笋等野菜,基本上捱过了饿死人的阶段了。弘尼的舅舅叫萨刍,把没有父母的弘尼接到蛮山后,一直想为弘尼找一门亲事,但找不到愿意把女儿许配给弘尼的人家。后来,他把自己的独女儿阿子许配给了弘尼。他说,弘尼既是外侄又是女婿,可以说是自己的儿子了。阿子嫁给弘尼后,有了一个儿子,就是乌勒。人民公社接近尾声这年年关,萨刍得了水肿病,四处寻医没有效果,找了一个毕摩半夜三更念了三个小时的经文,不但人没有救活,反而大腿一蹬就去世了。萨刍去世后,阿子就一直病恹恹的。按照蛮山人的说法,那夺去了萨刍的生命的魔鬼没有离开弘尼家,最大的可能就是没有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牺牲。如果魔鬼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牺牲,那就有可能向活在世上的人下手。弘尼很珍爱阿子,不希望小小的乌勒失去母亲。如果乌勒失去了母亲,弘尼肯定找不到一个继母给乌勒的。由于他知道这点,故不顾当地人民政府一次又一次的开会警告,还是偷偷摸摸半夜三更地邀请毕摩和苏尼做法事活动。可是,要死的人拉不回,就像滚下来的石头劝不住,阿子还是跟着父亲萨刍走了。
弘尼就这样欠了一屁股的债,不管走到那里都会遇到债主。他为了给债主还债,一天到晚拼命劳作。他把债务还得差不多的时候,人就只剩下一口气了。那一年,乌勒才七岁多一个月,也就是现在的我这个年龄。他没有了外公,没有了母亲,然后父亲也没有了。他住在上寨,这家住一晚,那家待一天的,由于没有父母亲人,十多岁了还光着屁股坡上坡下地到处跑。人民公社结束后,老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他也一天天长大了。长大后,他成了上寨手艺最好的人,不管到哪一家找饭吃都很受欢迎。每天,他会做一些简便的竹筐、撮箕、篾席什么的送给上寨的人,一方面算是报恩,另一方面也可以吃到一顿便饭。他二十五岁时,本来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但就是找不到一门合适的亲事。上寨的人给他出主意说,你在蛮山找不到老婆,那就到大山深处去找。因为大山深处的人,不会知道弘尼穷死的事。他听了上寨人的话,到大山深处一片叫解放坡的村庄帮别人建房子时,通过媒人找到了不算富有的李家的女儿李秀梅。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年龄都偏大了,但还没有定亲。
李秀梅嫁到蛮山时,看不出有什么病。嫁到蛮山的第二个年关,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叫方方,就是我的姐姐。她生了方方后,身体就一天天不好了。一天到晚全身心总是不舒服,但具体说不出哪里不舒服。上寨的人说,乌勒家有一个撵不走的鬼,一定附在李秀梅身上了的。接下来的几年里,乌勒和李秀梅连续生了三个孩子,但只有我和方方活了下来,其他两个不到一岁就夭折了。
我在河边想起这些事,心里很不是滋味。小河很小,一汩汩清亮的水贴着鹅卵石往下寨流,感觉就像人生,一直往一个方向走,不知道那个方向是哪个方向,也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当河水越来越小,年关就越来越近了。山里人有一句俗语,年终了过年节,月终了过火把节。只要是过节,一般都有肉吃,不是杀猪就是宰羊。可是,不管过什么节,总会有一部分人杀不了猪宰不了羊,只得眼巴巴等着有肉吃的人家的施舍。在上寨,我家就是这样的人。从两三岁开始,一到年节我就跟着父亲乌勒帮忙杀猪砍肉什么的。我们目的很简单,就是可以吃到一顿鲜美的年节肉。到了年节,蛮山上下的人没有一家是吝啬的。他们不但欢迎我们前去帮忙,回家时还会送一块新鲜的年节肉给我们。方方没有出嫁之前,她和母亲两个就坐在家里等我和乌勒。我们把别人家送的年节肉拿回来了,就开始生火煮饭,也等于是过年了。那些日子,我不觉得没有什么不开心不快乐的。现在,我七岁零一个月了,知道不好意思了。
唉,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想。
还在夏天的时候,瘦骨如柴的母亲养了一头小猪,本来到了年关就可以长成架子猪了。用一头架子猪过年,对于我们家来说,历史算是翻开了新的一页。如果以后年年如此,我家也算是过上温饱的生活了。可是,还没有到中秋,一家债主就前来讨债了。那是很多年前积累下来的债,就是一些借了没还的钱、粮、煤油等。我家唯一值钱的也就那只七八十斤的小猪,父亲二话不说就拿一根草绳把小猪套住,唯唯诺诺地牵给债主拿回去了。也许,那家债主今年就用这只猪过年。债主牵走小猪的那天,我正好在家里玩。我一颗心猛然刺痛一下:嗐呀!今年的年关又只能看着别人家欢欢喜喜地过年拜年了。
“你小子就坐在这里发呆啊!”乌勒过来了,抱着一堆理好了的篾片,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我身后,伸手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吓了一跳,一下子站了起来:“你是一只鬼啊,没有一点声音的。”
乌勒不是一只鬼,故说:“我不是一只鬼。”
“那你吓我一跳是什么意思?”我发怒了,准备借题发挥,追问乌勒为什么都到年关了,还找不到哪怕一只小小的过年猪。
乌勒知道我的心思,我的委屈,故苦笑一下,模棱两可地说:“听说方方家今年提前过年,晚上可能背猪肉过来了。”
“她家为什么提前过年呢?”我问。
乌勒一边把竹片抱来浸在上寨河里,一边转过身对我说:“她嫁过去已经三年多了,或许应该有孩子了。”
“为什么有孩子了就提前过年呢?”我有点不依不饶。
“她家公公不是今年过世么,按照习俗,谁家在这一年死了人,那就应该提前过年的。”
“原来这样。”我有气无力地说。
我心里知道,父亲乌勒给我说这些不过是希望我开心。这年节马上就要到了,但家里别说没有年货,就连最基本的年猪也没有。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已经七岁了,虽然是个孩子,但已知道不好意思了。我时常这样想,如果我长大了也像父亲乌勒这样,让老婆孩子连年节都过不了的话,活在这个世上真是多余了。当然,我能这样想主要是我还没有长大,若哪一天长大了有可能连父亲乌勒也不如,别说每年杀一头猪过年,有可能老婆孩子的吃饭问题都解决不好。
乌勒把篾片浸泡在小河里后,就拉着我的小手回家了。天空阴沉沉的,庄稼地两边的核桃树落光了叶片,枝干遒劲,张牙舞爪,似乎用鄙视的眼光扫视着我们。我们一路不说话,心里面有自己的想法,但都不向对方表露出来。我们走到土坝口时,方方的丈夫王虎与其兄弟王龙就从我家破旧的草房里走出来了。他们兄弟俩气哼哼的,脸上挂着怒气,在土坝边遇到我们也不打招呼,径直往我家上方居住的王真人家去了。他们是同族,不知道隔了多少代,总之有点亲。王真人在蛮山是大名鼎鼎的毕摩大师,寨上寨下没有一家不尊重他的。王虎和王龙兄弟俩从我家出来,往他们家走,也许只是走亲戚,没有其他原因的。我这样想,乌勒也这样想。但是,我们想错了。他们往王真人家走,就是因为生气我们不在家等着他们。
我们还没有走到院门口,杨秀梅就颤颤巍巍地走出来了。她一边走出来一边抹眼泪,看起来很伤心。她嘴上叽里咕噜地说了什么,但没有说清楚。她一脸病容,身上穿了长衣长裙,没有裹披毡。她哭了一会,平复了一下,然后说:“他们走了。”
“我们看到他们往王真人家去了。”乌勒牵着我的手站在杨秀梅前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脸不知所措的。“王虎他们来拜年的吧,怎么就走了呢?你是不是得罪他们了?”
杨秀梅哼哼半天,才道出这么一个事由:“我看到他们来了,心里非常高兴,就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到屋背后的柴垛抱柴火生火,哪知道他们生气了,说我连声招呼都没有打就走出去了。”
“那么大两个小伙子,怎么可以这样小气呢?”乌勒摸了摸脑门上的头发,有些气愤地说,“如果不想来拜年,大可不必前来的。”
乌勒说这句话时,背对着土坝后面的小路,没想到王虎和王龙已经从王真人家走出来站在土坝右侧的小路上了。他们听到了乌勒的话,二话不说就背着空荡荡的背筐回家去了。他们走过土坝下方的小路时,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你们家两口子一个比一个不可理喻,这样的老丈母老丈人我们可伺候不了,你们就等着女儿被休回来吧!”
乌勒一时间慌了神,丢开我的手追到土坝下方,没有追到王虎和王龙,就气急败坏地回来骂杨秀梅:“你个死婆娘,现在好了,女儿就要被王家休回来了……你刚才不这样哭鼻子掉眼泪的,我也就不需要说后面那些话,没说那些话就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局面。”
我站在土坝中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脸的忧伤与无助。我想,如果我长大了就好了,就没有人敢欺负方方姐和父母了。王家兄弟俩毫无顾忌地变脸色,放狠话,不就是因为我家没有一个撑得起场面的人,而且穷得远近闻名么?我这样想时,杨秀梅就哭得更厉害了。她一个瘦弱的身子直接缩成一团坐在门槛上哭。她的哭声太令人心烦气躁了,乌勒就大声地骂:“你就哭哭哭,就知道一直哭,什么事都做不了,小小的接待一个女婿都做不好,你活着有什么用?像你这样的人,活着不比死了强。”
“吵吵吵!死吧,快死吧!过年猪都买不起,还不如全家都死了算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站在土坝中间咆哮。
这一年的年关,注定很难过。王家兄弟俩回去后,不分青红皂白,先把方方痛殴了一顿,还把方方的衣服和被盖丢出去,叫她滚回娘家,以后再也别来王家了。可怜的方方姐,不知道王家兄弟俩来蛮山拜年时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就算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反抗、不吭声。后来,蛮山的彝族年到了,她就回来了。她是专门准备了燕麦炒面、冻肉、香肠、美酒等回来看望我们的。她在家里待了三天,整个人极度温柔,对乌勒和杨秀梅没有一句怨言,对我更是视如掌中宝。她没有向家里人诉一句苦,道一声累。她回来的这三天,一方面为家里干一些农活,一方面为病倒了的杨秀梅洗衣做饭梳头等。我看到她身上紫一块青一块的,知道她受欺负了,就心疼地问:
“方方姐,如果王家人对你不好,那就回家来吧!我们家穷是穷,但穷不死的。一个人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的。”
她深吸一口气呼出气,眼睛湿湿的,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说:“如果你长大就好了,……可是,你什么时候才长大呢。”
方方回来这三天,艳阳高照,碧空万里,加上习习的山风,给人一种春天来了之感。三天后,她带着依恋与不舍回王家坪了。她顺着土坝下面的小路往下寨走,一步三回头的。那天,也不知为什么,我很想哭,仿佛再也见不到方方姐了。如果再也见不到方方姐了,那尘世间就少了一个疼惜我的人。我想,方方回婆家会不会出什么事?再后来的半个月里,我一颗七岁多一个月的心一直忐忑不安。但是,半个月过去了,没有听说方方姐出什么事,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也许,王家人不会对她怎么样吧?因为方方姐是上寨出了名的好女儿。我想。
后来,年关只剩两天了,我以为这一年也就这样顺顺利利地过去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就在年关只差两天的那个黄昏,从王家坪来了一位穿着黑色披毡的小伙子,黝黑的脸上全是汗水,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手上拄着一根刺棒来到我家。他一到家里就开门见山地说:“方方死了。”
“怎么死的?……你怎么可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乌勒不相信他带来的口信,以为不过是开玩笑。
“吃药死的,……我不是开玩笑,嫁到王家坪的方方真的死了!”
“她为什么吃药?”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吃药。”来人叫王四,四十五岁上下,一张脸椭圆形的。他与王虎家是隔了七八代的家族,算不上很近。他扯了一下披毡,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然后严肃地说,“她家两口子好像发生了一些口角。”
“只是发生口角就会吃药死?”
“也有可能发生了肢体冲突。”
“你前来就是为了报丧?”
“王家人请我到蛮山来,一方面是传达方方的死讯,另一方面是过来问问方方的尸体要不要抬回蛮山。”
“王家人吃错药了吧!嫁出去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方方嫁给王家的儿子王虎,这一辈子活着是他家的人,死了也是他家的鬼。”乌勒一张脸时而红时而白的,整个人气得就像风口的灌木丛,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放下狠话说,“如果我家女儿方方是王家的逼迫下吃药死的话,我要让王家人血债血偿。”
“你不要太激动,乌勒舅舅!”王四看到情况不对就站了起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转过身说,“不管出了什么事,人已经死了,但活着的人还需要活着。你放心,只要真的是王家的责任,王家会赔偿人命金的。”
说着说着,王四就走到了门外,掩着黄昏急匆匆回去了。
他回去了,我们一家人坐在屋子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不相信王四的话是真的,但又不得不相信。这个黄昏,差不多是一场噩梦,似真似幻的。杨秀梅先是发愣,然后嚎啕大哭,再然后就昏过去了。乌勒慌乱一阵后,用手指掐住杨秀梅的人中,叫我快去喊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我吓坏了,平时间叽叽喳喳的嘴皮子被谁缝住了般,只记得脑瓜子在嗡嗡作响,不知道想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听到了母亲杨秀梅的嚎哭,听到了父亲乌勒的斥骂,但还是晕晕乎乎的。我拖着没有思想与灵魂的身子走出家门,走出院门,走到土坝上,举目四望,不知道应该喊谁家前来帮忙。
这时,卓卓从土坝上方下来了。他手上拿着镰刀,肩膀上挂着麻绳,可能是想去庄稼地里割草。
“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干啥呀,支耳?”他看了我一眼,远远地问。
我清醒过来,仿佛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大舅,我家出事了!求求你来我家帮帮忙吧!”
卓卓是上寨出了名的贤人,不管谁家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会积极帮忙。他听说我家出了事,就把镰刀和麻绳往路边一丢,拉着我径直往家里走。
杨秀梅已经清醒了,被乌勒扶到床上正在望着天花板发呆。卓卓向乌勒问清了缘由后,知道这个事情很严重,搞不好会再次闹出人命,故自己先陪着乌勒,叫我从上寨到下寨,把蛮山的人只要在家的就一一喊来。
蛮山在家的人全喊来了,在卓卓的组织下,一共六十多号人浩浩荡荡地向王家坪出发。从蛮山到王家坪,要经过许多陡峭的山路,加上正是寒冬,每个人都穿裹得严严实实的,所以一路略显笨拙。母亲杨秀梅没有去王家坪,卓卓他们担心她去了直接昏死在王家坪。方方姐吃药死了的事已经叫人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如果杨秀梅还死在王家坪,那就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了。卓卓家的老婆叫果果,一年四季穿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裙,看起来就像乞丐,但心底善良是出了名的。她主动承担了照顾杨秀梅的任务。她这样说:你们都去吧,人多就主意多,一会儿调解的时候会占优势。
乌勒藏了一把匕首在身上,另外拿了一把斧头藏在披毡里。我想,也许会有一场生死大战,所以也藏了一把镰刀在衣服里。如果蛮山的人和王家坪的人由于调解不成而发生冲突的话,就算不砍死一两个人,至少也能够自卫。那注定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我们打了六十多支火把,就像一条火龙,在蛮山蜿蜒而下。我跟在拉莫拉且兄弟俩后面,开始的时候还能跟上队伍,走到一半的山路就越来越走不动了。那个夜晚,我对拉莫拉且兄弟俩刮目相看,刷新了平时对他们品德不好的看法。他们兄弟俩看到我走不动了,先是牵着我的手走,然后是背着我走。山路是多么崎岖,一会儿爬坡,一会儿下坎,一会儿过河,一会儿翻悬崖的,他们兄弟俩轮流背着我,我内心的感动与温暖简直不能用辞藻形容。
“要不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走一段吧!”我伏在拉莫坚实的脊背上说。
拉莫把我往上抖了一下,说:“没事,你就在背上睡个觉吧!今天晚上肯定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睡觉的。”
我想,拉莫拉且兄弟俩其实是好人,爱贪小便宜是大部分人的本性,所以也不应该上升到品德的高度。想着想着,我真伏在拉莫的脊背上睡着了。待我醒来,已经走到王家坪了。王家坪就像蛮山一样,听起来应该是个坝子,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坝子。王家坪散落在易罗山下,村庄里的住家户东一块西一块的,三三两两,没有我心中想象的那么集中。村庄东面有五户人家,院门外的庄稼地上正烧着三五堆大火,一个个人影在火堆边走来走去。不用谁前来提醒,我们知道那就是王家坪的王虎家。
“还是找个人前去通报一下。”卓卓叫蛮山的人停下脚步,说。
乌勒一脸铁青,高大的身躯挺立在队伍里,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壮美。他看了一眼卓卓,说:“没事,我们就直接走到房子里去。这是我女儿方方的家,我们不需要报什么信。”
“今天情况不同,还是找一个人先去报信为好。拉且,要不你去报一下信吧!”卓卓害怕这样进入村庄会发生冲突,所以坚持自己的意见。
拉且领了任务,举着火把“嚓嚓嚓”地往前方村庄去了。
他走了半袋烟工夫,王家坪的人就打着火把往这边村口来了。他们来了五个人,领头的是王虎家隔了三代的伯父。他叫王三儿,六十多岁,穿一身黑色的衣裳,外加一件黑色的披毡。他头上裹着硕大的黑帕,走来的一路嘴上咬着一根骨质烟杆,火星在烟斗里闪烁不已。他是王家坪王氏家族的掌权人。他身后跟着四位年轻人,每一位手上都提了一瓶白酒。王三儿看了看卓卓、乌勒、还有伏在拉莫身上已经醒了的我。
他沉默着,表情看起来很悲伤,唉声叹气三五下后才说:“蛮山来的库家的人啊,天降祸端,劝也劝不了,拉也拉不住,落在美丽贤惠的方方身上,王家坪的人没有一个不惋惜不心疼的。死的人死了,但活着的人还需要继续活着,不要因为误会而犯下严重的错误。如果真是那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会牵扯到很多无辜的人。我们来迎接蛮山来的库家,带了五斤白酒,一方面是你们路途遥远、半夜三更地来到王家坪,辛苦了;另一方面是代表王家向库家道歉,之前两口子发生过口角,但事情不会是大家想的那么严重。”
“事情严重不严重,我们要检查尸体才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上千年来祖先留下来的规矩,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谁剥夺了谁的生命都应该用自己的生命来偿还。”乌勒咬牙切齿的,一张长形的脸肌肉扭曲,一双浓眉大眼喷射出火焰。我一直把乌勒当作是老好人,谁家需要他帮忙都跑得屁颠屁颠的,从来没有想过他也有暴怒的时候。
“你就是乌勒吧,这个你放心,作为娘家人,你们家有这个权力。当然,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身正了就不怕影子歪曲。”王三儿语重心长地说。
卓卓站出来说:“王三儿是远近闻名的长者,我相信他说的话。乌勒,你就少说两句,这里的一切都听我的。”
卓卓的威信在蛮山是很大的,他一说话,乌勒就不再多说了。他看了一眼王三儿后面的四个小伙子,说:“酒拿来了,就快点开给蛮山的人喝吧!天地间的恩怨没有什么是一顿美酒解决不了的。因为这样,老祖先才留下了这么一句谚语:一个人值一匹马,一匹马值一坛酒。”
剑拔弩张的氛围稍稍缓和了些,蛮山的人先喝了酒,坐在庄稼地里休息了一阵,然后在王三儿的带领下往王虎家进发。我们走到王虎家大院子里的时候,天色已微微发亮了。我看到木门右侧有一张木床,上面睡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我吃药死了的方方姐。
她躺在幽暗的角落,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从拉莫的脊背上挣扎着滑落下来,一下子跑过伏在不再有一丝温暖的方方姐身上。我一边压在她身上一边不停地呢喃:“姐啊,你回来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就躺在这里了呢?我不要你死去,你快点活过来!支耳需要你,乌勒和杨秀梅也需要你,姐!……如果你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那就把我也带走吧,离开一穷二白的家,到阴间陪你去吧!只要有你的地方,就是温暖的家。”
我这样抱着方方姐的尸体啼哭时,父亲乌勒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声嚎啕两下,拿出藏在披毡里的斧头冲进了屋子。他一边高举铁森森的斧头冲进屋子一边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蛮山上寨库乌勒就是我!今晚我库乌勒为女儿报仇,要与王虎同归于尽!屋里坐着的不相关的人请自动避让。”
他跨过一路前来的蛮山的人,以风驰电掣的速度,一下子冲进屋子。那一刻,屋子里坐着的王家坪的人一个个跑了出去,模样极其狼狈。卓卓等人看势头不对,就跟着乌勒一起冲进屋子。我害怕王家的人伤到父亲,也手握镰刀跟在后面。屋子不算大,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炭火中间烧着洋芋、苦荞粑粑、还有几块猪肉。我们冲进屋子后,王家坪的人就全部跑出屋子了。乌勒高举斧头满屋子寻找,但王虎和王龙兄弟俩早不见了影子。找不到仇恨的人,乌勒就挥起手上的斧头砍烂了火塘上方的衣柜和碗柜,砸烂了放在屋子一脚的粮柜。他把王虎家的衣服和粮食丢进火塘里,一时间整个屋子火星乱窜、烟气腾腾的。我看到他疯狂的举动,也跟着疯狂起来。我用镰刀把一双男人的鞋砍成了两半,然后丢进火塘里。除了父亲乌勒和我,跟着冲进来的蛮山的人安安静静的。他们看着我们父子俩疯狂了一阵,然后把我们拉住了。卓卓一只手逮住乌勒的手臂,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说:“王家的人全都跑了,发泄也发泄够了,快坐下来,我们还是商量一下怎样把事情解决好。”
乌勒累了,我也累了。卓卓的规劝有一种强大的魔力,一下子让我们父子俩的怒气平息下来了。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王虎家的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们蛮山来的人。由于走了一夜的山路,我们一个个全饿了。卓卓劝说好了乌勒和我,就开始组织蛮山的人动手烧火煮饭了。猪圈里有一头五六十斤重的小猪,蛮山的人二话不说就把猪拉出来杀了。这一年的年关前的最后一天,我们在王家坪吃拳头大的块块猪肉,吃撮箕大的苦荞粑。我们一边吃着这些食物一边与王三儿等人周旋。他是王虎家的调解人,卓卓是我家的调解人。他们两个你来我往的,站在各自的立场一直辩论不休。那一天,也不知道为啥,我吃什么食物都味同嚼蜡,难以下咽。我就守在方方姐的尸体边,一直流眼泪。如果不是有那么一天,我还真不知道我眼睛里会有那么多眼泪。那一滴滴眼泪就从肮脏的脸孔上掉落下来,一直流啊流的,从早上流到晚上,后来纠纷解决好了,但还是流啊流的。听蛮山的人说,那一天我是哭傻了,整个人与木头、石块没有什么两样的。
到了第二天凌晨三点,方方姐死给王家的纠纷才解决下来。这一天正是年关中的大年三十。如果我们是山外的汉族人家,肯定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团团圆圆地吃饭、喝酒、聊天什么的。我一想起这个晚上,内心深处的苦楚就一波又一波地涌动。新年的太阳还没有爬出王家坪的山垭口时,方方姐就被放在简易的尸架上,被抬到不远处一块草坪上火葬了。后来过了很多年,我依旧想起那一堆总是依依不舍的火堆。有那么三五次,放在柴堆上火化的尸体坐立起来,其中两次直接扑灭了火焰。负责烧尸的是王家坪的人,一位上了年纪没有儿女的老者,他用一根树杈把坐起来的尸体用力压下去,然后用煤油浇灌一番,直至把方方姐烧为灰烬。尸体烧完了,我们也应该回蛮山了。这时,新年的第一年阳光出来了。它黄橙橙的,娇嫩嫩的,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它铺照在田野上、山坡上、收割过了的庄稼地上,那么婉柔,仿佛是方方姐活着时的温柔。唉,可方方姐再也看不到新年的第一缕阳光了。
这一场人命纠纷调解下来的结果是王家赔偿了一万块钱的人命金给库家,外加招待蛮山的人一百斤白酒和一头黄牛。蛮山同去的人没有一个不高兴的,因为王家自知理亏,卓卓代表库家提出合理的要求后,几乎没遇到什么反驳。就这样我们在王家坪待了两天后回家了,因为是白天,我没有让拉莫和拉且兄弟俩背我。我一直跟在父亲乌勒的身后,看到他高大的身躯一下子萎缩了很多。他拿到方方姐的人命赔偿金后,欠下来的债务还完是肯定没有问题了。但是,他再也没有女儿了。他快乐么?开心么?对未来充满信心么?……我一直在想,在新年的阳光下。我只是在想,不知道一个人活在世上会不会真有什么开心与快乐。当然,希望应该是有的,一个人若活在世上没有了希望,那差不多就是行尸走肉了。
中 寨
上寨下来就是中寨。中寨与上寨一样,也有一条河,叫中寨河,其实是同一条河。上寨与中寨不一样的,上寨的人住在上寨河右边,而中寨的人不只住在中寨河右边,一部分人还住在左边。中寨在蛮山的住家户最多,住在中寨河右边的有十户,住在中寨河左边的有九户。住在中寨河右边的十户分别是刘阿拉家三个儿子、吉达以家三兄弟、单身汉阿真和阿拉、还有蔡经典两父子。住在中寨河左边的九户分别是贾山虎家三兄弟、古迪家兄弟俩、李查儿家、布沙惹家、龙少华家和单身汉安博家。中寨横躺在中寨河两岸,村庄呈长方形布置,远远看去有点像蛮山的两只翅膀。那些年,寨子里只有谁家有红白喜事的时候,我们才能打一下牙祭。而一年当中,最艰难最馋嘴的莫过于六七月份。在这个盛夏季节,寨子里没有一家会娶妻嫁女,最重要的,那些到了一定年纪的老人,也很少在这个季节去世。我们上寨中寨下寨的小孩子们,一天到晚就盼着谁家能够出点什么事。有一天,我坐在土坝上玩,住中寨的刘阿拉家三个儿子中老大刘民的大儿子刘阿洛就跑上来说乌勒喝醉了酒淹死在中寨河里了。
我半信半疑,不确定他的话是不是真的。
“你真看清楚了?”我问。
刘阿洛信誓旦旦地说:“我还拉了一下他的手,一动不动的,确定已经死了。……你就等着吃牛肉吧!”
“如果你的父亲刘民死了,你会吃牛肉吗?”
“当然会啊,”他摸了摸脑门上的头发,说,“我昨晚做梦还真看见他死了,但今早上醒来他还活着,在牛圈里放草料呢?”
“你真是无心无肺。”我淡淡地说。
刘阿洛比我大一岁,这一年差不多九岁了,但向来马大哈一个,不管什么话他都可以说,没有一点顾忌的。他可能是想吃肉想疯了。我叫他带我去找乌勒。我们走在去中寨河的田间阡陌上,翻过几道土坎,在乱石间走了一阵,就到了中寨河边。我们沿着中寨河一直找,但没有找到乌勒。我们找累了,就回到土坝抓石子玩,乌勒就从土坝下方冒出来了。
他一身湿漉漉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上全是泥土。他一副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就像一棵被人砍得要倒了的树。他走到土坝口上,一抬眼就看到了我和阿洛。
“两个小帅哥可不要打架啊?”他一双大眼睛血红色的,一边盯着我们一边说。
他喝醉了,如果与他争辩,肯定引来喋喋不休。我们点了点头,自己玩自己的,没有回他的话。他看到我们没有理他,就一个人进到院子里去了。我们坐在土坝上玩了一会儿,太阳就落在西边的蛮山顶上了。中寨刘阿拉家大院子里有一个人在喊,先前没有听清楚在喊谁,后来听清楚了,是在喊乌勒。
“你家喊乌勒做啥?难道有客来了?”我问阿洛。
阿洛不知道家里面来没来客人,但希望来客人,所以说:“肯定来客了的。走!我们去喊乌勒舅舅,应该是杀猪宰羊款待客人了。”
我们两个小屁孩推开了院门,在屋子一角找到了喝醉酒的乌勒。我们说刘阿拉家来客人了,叫他快点去帮忙杀猪宰羊。他撑开一双血红的眼睛,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两个小帅哥说的是真的?我怎么没有听见?我们二话不说,拉着他的手来到院坝边上,没好一会听到了刘阿拉喊他的声音。
“看来你们两个小屁孩有肉吃了!”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我们的手往中寨走,虽一身酒气,但他大脑还是清醒的。我们顺着土坝下方的小路往下走了一块地的距离,然后顺着右边的阡陌走。一道道阡陌在收割过了的庄稼地头,有点像绣在衣服上的鸡肠图案。我们左拐右拐三五次后,来到一块小碉楼那么大的黑褐色的磐石下。刘阿拉家三个儿子就住在大磐石下方的山坳里,往前两步就可以看到三座淡灰色的茅草房。
站在房子下方小路上呼喊乌勒的就是刘阿拉。
他个子不高,头上裹一张发白的洗脸帕,一张脸圆圆的,颧骨上、额头上堆满了皱纹。他家三个儿子都成家立业了,但他还没有到六十岁。他上山砍柴,下地耕作没有一样比三个儿子差。他与别人不一样之处是说话口吃,说一句话要翻来覆去表达几次。他家有一个女儿,在省城读大学,叫刘阿玛。她在家里排行老二,但个子一直矮小,怎么看都像一个小女孩。她长得像刘阿拉,所以也是一张圆圆的脸,看起来不算太丑,但与漂亮肯定沾不上边的。当然,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不足,也会有自己的优点。她的优点就是聪明活泼,善良懂礼。在蛮山上下,不管认识不认识的,没有一个人不喜欢她的。不管老人小孩,见到了她就像见到了阳光,没有一个人不开心快乐的。
“阿——阿——阿玛回来了!”刘阿拉向一路下来的我们挥了挥手,无比高兴地说。
我们没有搞清楚“阿玛回来了”的具体含义,但知道在省城读大学的一个女子能够回到家里肯定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所以,我们加快步伐来到刘阿拉面前。
刘阿拉看到我们来到面前,再一次说:“阿……阿……阿玛回来了!天……天……天啊,我捡到了一个女儿啊!”
乌勒醉眼朦胧的,用粗糙的手背搓了一下眼睛:“那你有两个女儿了!……这个事情确实应该高兴,要好好庆祝一下。”
“我……我……我没有两个女儿,只……只……只有一个女儿。她……她……她就是阿玛。”
“那怎么说有两个女儿了呢?”
“因……因……因为她……她……她回来了。”
“难道她差点回不来了?”
刘阿拉竖起大拇指,点了点头:“对……对……对,我差点见……见……见不到她了。”
“原来这样啊!”
据刘阿拉说省城发生了一件令人意外的大事,很多大学生回不了家。他一家人一直担心阿玛也回不了家。现在,他高兴,乌勒也高兴,我和阿洛更高兴。因为据刘阿拉的意思,既然白白捡回了一个女儿,至少应该杀一头牛。他家虽然住着茅草房,但有很多牛羊,杀一只两只来庆祝一下是没有问题的。我们走进刘阿拉家的院子时,看到一身大学生打扮的阿玛。她留着齐耳的短发,上身穿一件白色的衬衣,下身穿一条蓝色的裤子。她一看到我们就高兴地走上前来,问我们最近身体好不好,农活多不多等。她蹲下来,先捧住了我的小脸,问:“八岁多了,应该读小学一年级了吧?”
我摇了摇头,小声地说:“我们家没有钱。”
“如果不读书,一辈子就只有受穷了。”她看了看乌勒,说。
乌勒一张长形的脸红彤彤的,苦笑一下:“我们已经习惯了受穷,如果哪一天不受穷了,可能反而不习惯了。”
刘阿拉和刘阿玛父女俩笑了起来,乌勒为自己的贫穷寻找出来的这个借口很逗,又不无苦楚。当天色正一点点擦黑,我和阿洛就担任了邀请蛮山的人前来一起庆贺的任务。我们两个从上寨开始,一家一户,没有哪家是喊漏的,不管大人小孩全喊来了。那些年,不像这些年,一座寨子里哪家有什么好事或坏事,不是一家人的事,而是全寨的人的事。因为这样,去年年关方方姐死的时候,蛮山的人没有一家是不派一个人跟着我家去的。包括王真人家,虽然与王家坪的王虎王龙家是同族,但毕竟远亲不如近邻,还是跟着我家去扎场子了的。刘阿玛是蛮山走出去的第一个大学生,不仅仅是刘阿拉家的骄傲,也是蛮山人的骄傲。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一说到蛮山,就会有人说那里有一位叫刘阿玛的女大学生。那时你就可以骄傲地说,她是我们寨子里的人,按辈分她应该喊我什么什么的。
那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蛮山的人全来到中寨刘阿拉家,屋里屋外全坐满了人。刘阿拉一边说刘阿玛怎样九死一生回到家里的事,一边从牛圈里拉出他家最肥壮的大牯牛。他再次这样说,阿……阿……阿玛回来了!天……天……天啊,我捡到了一个女儿啊!今……今……今晚大家吃好喝好,就……就……就当是过年!
乌勒是出了名的手艺人,虽然醉眼昏花的,但还是只要一说帮忙,就一下子清醒了。首先,他找到一把砍刀、一把尖刀和两把斧头。他把这些刀具提到中寨河边的磨刀石上磨了三袋烟的工夫,把每一把刀具都磨得无比锋利闪闪发光的。然后,蛮山的人大部分都来了,他就指挥杀牛了。当黑色的大牯牛被年轻力壮的蛮山人按倒在地上时,他充当了屠夫,用尖刀割开了牛脖子上的大动脉。杀了牛后,就是剥牛皮,那可是个手艺活,不是你有力气就是可以把牛皮剥下来的。蛮山的年轻人不会剥牛皮,乌勒就亲自动手,把袖管挽到臂膀上,整个人骑在牛身上,挥汗如雨地剥牛皮。
牛皮剥出来了,会砍牛肉的年轻人就多了,乌勒便主动担任了最不好处理的牛头和牛脚。他在院坝角落里烧了一堆火,把牛头和牛脚先放在火里烧,烧一阵,然后把牛头和牛脚挑出来刮刷烧成灰烬的牛毛。一阵一阵烧了刮刮了烧后,牛头上的毛和牛脚上的毛就烧干净了。他看到我和阿洛站在身后,就说,你们两个各扎一支火把来,我们一起到中寨河边去清洗牛头和牛脚。我们二话不说,就到屋背后用竹枝扎了两支火把,点燃了一支,跟在乌勒身后,来到中寨河边。由于是夏天,我们走去的一路虫鸣花香的,一阵阵凉爽的风吹在我们身上,就像一首快乐的山歌,让我们的步伐更加轻快明朗。我们沿着阡陌,从庄稼地边上绕着往前走,没好一会儿就来到河边。
“两位小帅哥,知道吗,牛头和牛脚煮熟了最好吃,比牛身上其他的肉还好吃。”乌勒一边用一把尖刀洗刮牛头和牛脚,一边咽着口水讲述怎样做出来的牛头和牛脚更好吃。由于他的讲述,加上烧湖了的牛皮上散发出的阵阵肉香,我和阿洛站在河边一直咽口水,一直催他快点洗,好拿回去早点煮出来。
乌勒早已酒醒,用慈爱的大眼睛瞧了瞧我们,说:“还是洗干净点好一些,不然吃到灰烬和牛毛就不好了。”
他就是这样一个性格,虽方方姐死后时不时烂醉,但帮别人做事向来一丝不苟,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这一点上,我心里面很佩服他。一个人能够为别人尽心尽力、竭尽所能地做事,也算是一种美好的品德。蛮山的人已经习惯了使唤乌勒,对他的优点很少表扬,但心里很依赖他。不管谁家有红白喜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乌勒。我和阿洛举着火把站在河边,正在耐心等待他洗刮牛头和牛脚时,一只不知道名字的鸟从不远处的核桃树上飞下,直接撞在我手中没有点燃的火把上。
我吓了一大跳,整个人掉进河里。
“鬼来了!鬼来了!阿爹!”我手上的火把落在了岸边。我一边在河水里扑腾一边乱喊乱叫,似乎真看到了什么鬼怪。
乌勒聚精会神地洗刮牛头,没有看到飞走了的野鸟,以为真有什么鬼。他停下手中的活,先把我拉出河水站在岸边。然后,他把手伸进自己的裤腰带,在私密处拔了几根弯弯曲曲的毛,借阿洛手上的火把点燃后,在我头顶和四周绕了绕,诅咒说:“离我家支耳远远的,不管什么鬼怪,只要敢袭击支耳,那我就用尖刀捅死他,用火星烫伤他,用体毛咒死他。”
他一阵诅咒后,我精神安定多了。我全身湿漉漉的,但并不冷。在这样的夏天,身上穿了衣服随时都被汗水打湿,这样泡一下水会更令人舒服。虽然没有感冒,但从那这个晚上开始,我一直病恹恹的,似乎没有灵魂,一天天一年年的,人越来越瘦弱。当然,这是后话。
牛肉煮出来可以吃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我有点懒洋洋的,似乎很困,很想睡觉,但一直坚持。我几个月没有吃过肉了,很想狠狠地吃一顿肉,这样的机会就在眼前,可不能因为困乏就睡觉了。如果我睡觉了,明天一早起来,肯定牛汤都没得喝。在这样一个季节,不是我一个人馋肉,蛮山上上下下、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没有一个不馋肉的。当然,这个年代馋肉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所以,我一直坐在乌勒的身边,嗅着大铁锅里飘来的阵阵肉香,上眼皮和下眼皮已经不断打架了,但就是硬撑。
肉煮出来了,乌勒又当主角了。他把一条牛的肉全部捞出来放在一张巨大的篾席上,然后用一根块块柴把肉整平,在一块块牛肉坨坨上面撒了盐巴、辣椒、花椒和木姜子。一切翻拌均匀了,就用十多个大木盆装了起来。他把牛肉分好了,蛮山上下的年轻人就把一盆盆牛肉端来分开放在院子的每个角落里。蛮山上下的人,七八个人或八九个人一堆,一个个拿了木勺子围坐在牛肉周围享用美食。由于乌勒一直在分肉块和添加包谷饭,还有舀牛肉汤,我就先吃了。与我一起吃牛肉的是吉大以家三兄弟、阿洛、卓卓家兄弟俩、布沙惹家、龙少华家。他们吃得很快,我手中的牛肉坨坨还没有吃到一半,他们已经把一木盆牛肉吃来见底了。我转过身看了一眼乌勒,他心领神会,马上端了新的一大盆牛肉放在我们中间,把我们中间吃空了的木盆拿走了。这个晚上,牛肉吃完一盆乌勒又端来一盆,我吃了两大坨牛肉后,小肚子再也装不下更多的牛肉了。我真恨不得有两个肚子、三个肚子、四个肚子什么的。或者,我这样想,如果一个人吃牛肉可以吃来堆放在旁边的话,那就好了。不管你吃了多少,不会把小小的肚皮胀满,只会在自己的身边留下一大堆牛肉。当然,我只是瞎想,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
吉大以家三兄弟中最小的叫吉南当,从小身体强壮,特别能吃,在蛮山上下是出了名的吃饭王。他吃连渣豆腐拌包谷饭可以吃两木盆,吃过年腊肉可以吃四五斤重的那种六大块。年前,蛮山下去的瓦尔乡上,有一户姓张的汉族人家,有一年请他帮忙上山背柴火,他背了一背两百六十斤的柴火回去,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张家就煮了一小甄子大米饭,给他舀了一大碗,但一大碗饭于他来说垫一垫胃都不够。他吃完甄子里所有的米饭,感觉还没有饱,干脆自己跑到厨房里,把张家前天剩下的米饭也全部吃了。从此以后,张家就不敢请他做事了。张家说,吉南当力气虽大,但饭量惊人,根本请不起这样的人。他惊人的饭量,主要是遗传,其父吉大爷就是出了名的吃饭王。据说他一个人可以吃完一大铁锅煮洋芋,一大盆酸菜汤的。
我们围成一圈吃牛肉的一个个吃饱了,但吉南当还没有吃饱。他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五官分明,一张嘴向外扩开,两只鼻孔朝天,一看就知道是吃货。他很少吃饭,除了用木勺时不时喝几口牛汤外,一直啃食牛肉。他吃完了两盆牛肉,但还是不够吃,就自己动手到乌勒那里再要来一盆牛肉。他不慌不忙,就坐在那里吃啊吃的,一块块牛肉在他宽大的嘴巴里嚼得吧唧吧唧的,声音响亮。吃完了的人,坐在一起喝转转酒,你一口我一口的,一只沾满口水的木碗递过来递过去地喝。我、阿洛和下寨的毛虎儿在一起聊天。我们三个吃饱了牛肉,一张肚皮圆溜溜的,就像饱满的黄豆。我们聊天的话题是怎样才能天天有肉吃。
“上天应该把一些事安排在春夏季节的。”阿洛想了想,说,“比如结婚啊,生子啊,老人去世啊,不应该全发生在秋冬季节。”
毛虎儿比我小一岁,穿着一件蓝色的短袖,憨头憨脑的。他用左手捏住鼻子擤了一把鼻涕,把没甩出去的鼻涕在大腿上擦了擦,说:“你说得太对了!我们蛮山那么多人,如果按一年四季一家人发生一件事,那每个月都可以发生很多事,也就是说我们每个月都可以打很多回牙祭。唉,这个老天真是不懂事。”
我一边听他们俩说一边看吉南当吃牛肉:“如果我们有吉南当舅舅那样的食量,也许一年吃一次也就够了。”
阿洛沮丧地摇了摇头:“唉,可惜没有那么大的食量。”
“我长大了也许就有那么大的食量了。”毛虎儿转身望了吉南当一眼,说。
这样一个夜晚,其实适合月亮照在村庄上。如果月亮照在村庄上,整个蛮山就明如白昼,一种美好的期待就会四处散开。如果有轻轻的山风吹过,那就讲一个鬼撵人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会让讲述者变成鬼王,听故事的人一声不吭,连呼吸也小心翼翼。可惜这个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讲故事的人。
没有讲故事的人,但故事自己却发生了。
首先,乌勒喝醉了酒,站起来准备去小便时踩了拉且的脚。拉且也喝了酒,以为乌勒是故意踩的,扭住乌勒的肩膀顺手就给了一拳。乌勒没有想到拉且会打他,愣愣地站了很久,才举起拳头准备回击,但在座的人站起来把他拉住了。这时,已经有报晓的公鸡开始振翅鸣唱了。蛮山上下的人吃饱喝足后,那些拖儿带女的人家一户户回家了。然后,吉大以急匆匆跑来了。他把还在吃牛肉的吉南当拖了起来,一巴掌扇掉了吉南当嘴上吃到一半的牛肉,大声呵斥说:“你女人被拐了!”
“我女人刚刚不是在这里吃饭么?”吉南当木愣愣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走!我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吉大以是吉南当的大哥,长兄如父,对待吉南当一直恨铁不成钢。可惜,吉南当除了能吃,连自己的女人也搞不定,结婚三年多了,一直没有让自己的女人怀上孩子。
他的女人叫妮妮,阿尔山人,个子不高,模样普通,但嘴巴叫得凶,说个事可以说三天三夜。他们成亲以来,吉南当总受她欺负,被她打得鼻青脸肿的。吉南当属于那种空有一身力气,连自己的女人都制不住的人。
在场的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以为山外的人跑到蛮山来了。坐在刘阿拉家院子里喝酒聊天的还有一大半人,他们全站了起来,跟着吉大以和吉南当来到中寨河左边的单身汉安博家。
安博是个三十五岁的男人,从小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他小时候在孤儿院生活,长大了就一个人住在中寨河左边。由于没有父母教诲,他从小养成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习惯。他有土地,长出来最多的不是庄稼,而是野草。他混天度日,一年四季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上山背柴。他在蛮山森林里背上一百多斤柴卖到瓦尔乡后可以得到两块钱。当时,两块钱可以买到两包面条,或者一斤多菜籽油。他卖了柴火后最经常买的就是面条和菜籽油。他就靠面条度过一年四季,但身体没有受一点影响。他个子不高,身体很结实,就像一块磨刀石。吉大以、吉南当、乌勒还有其他人站在破破烂烂的栅栏门外时,安博家破漏通风的草房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吉大以扯开嗓门喊:“安博,你快出来!快把我家兄弟媳妇交出来。”
草房黑黢黢的,在夜色中,就像一只黑色的母猪睡在那里,没有听到安博住在里面的声音。乌勒站在吉大以背后,由于酒醉,高大的身板摇摇晃晃的。他乐呵呵地说:“安博是一个不愿意娶妻的单身汉,不会拐骗吉南当的女人的。也许,你弄错了,吉大以老表。”
“我亲眼看见他们一起走到屋子里去的,怎么会弄错?”吉大以肯定地说,
他个子瘦高,身体单薄,时常戴一顶草绿色的军帽,才四十岁出头,皱纹已经爬上额头和两鬓了。他在蛮山最出名的手艺就是做犁具,寨上寨下百分之八十的犁具都是他帮忙做的。他转身看了一下周围站着的人,然后推了一把吉南当:“你这个吃货,就知道一盆盆吃牛肉。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快去把你刚才吃在肚子里的牛肉的力气使出来,把这对狗男女抓出来给大伙儿瞧瞧。”
吉南当一身蛮力,根本不需要借助什么牛肉的力量。但是,一个人勇敢不勇敢,不是靠力气的,而是靠内心的胆识的。他站在栅栏门边,有点犹豫,害怕没有抓到安博和妮妮就被安博打一顿。
“我想……我想……你也许是看花眼了的。”他吞吞吐吐地说。
“我怎么会看花眼?在河右边我就看到他们感觉有点不对劲,就一直跟着他们到这里的。”
“那你当场为什么不把他们抓住?”
“当场他们只是一起走路说话,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做龌龊之事,故只能一直跟着。”
“也许他们发现了你,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别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叫你进去逮他们你快去就是,我们这么大一群人站在这里为你助阵,还害怕他们两个狗男女么?快去!”
看到吉南当一副可怜的模样,我心中很不是滋味。一个那么能吃的男人,在自己的女人可能被别的男人睡了的情况下,还那么找各种借口,也真是令人悲哀。我站在左上方一条土坎上,说:“如果你怕安博打你,可以拿两块石头壮胆。”
“这个办法好。”吉南当勾下身子找到了两块小小的石头,然后往院子走去。
他蹑手蹑脚地,有点像电影里看到过的深入敌后的侦察兵。他还没有走到草房的木门前,只听吱嘎一声,安博就拉开木门走出来了。
“你们这是干嘛?吃多了牛肉睡不着么?”安博推开了站在门口的吉南当,若无其事地走出来。他看到那么多人站在自家的栅栏门前,有一点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嬉皮笑脸地说,“我是一个单身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请大家吃喝的,再说今晚大家都吃饱了,所以还是各自回去睡觉吧?”
我站在土坎上,害怕安博不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故大声地解释说:“安博舅舅,我们是来捉奸的。吉大以舅舅说你拐了妮妮到家里来了。”
“你这个支耳,没大没小的,捉什么奸,没看到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么?吉大以那是吃多了没事干,专门给你们找一些事来做的。”
“我明明看见了你们一起进了屋关了门的,还嘻嘻哈哈个啥?”
“你这个未老先衰的老表肯定是看花眼了。”
就在大家争论不休,吉大以说拐了妮妮,而安博说没有拐妮妮的时候,妮妮就从草房里大大方方地走出来了。她手上拿着一把菜刀,稍稍瘦小的身子左摇右晃:“吉家兄弟俩,还有站着的每一个蛮山的人,你们听好了,我就是要嫁给安博做老婆的。我是一个有梦想的女人,嫁给吉南当这个除了吃什么都不会的男人,可以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现在好了,我找到自己的爱情了。不管安博能不能娶我,我都会跟他在一起的。”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你们这是偷情。”吉大以大声地骂道,“你是我家弟媳,有了丈夫的人,没羞没耻地谈什么爱情?!”
“我就是不要脸的女人!”妮妮个子矮小,身体单薄,但声音尖利无比。她叉开双腿怒气冲冲地骂道,“吉大以,你是大哥,我尊重你。但是,你问问你家兄弟,三年来什么时候要过我的身体。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难道就这样守一辈子的活寡?”
周围站着的卓卓家兄弟俩、布沙惹家、龙少华家和乌勒等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什么是“要身体”,但知道是在数落吉南当。所以,我忍了一阵,也笑了起来。
“吉南当,你这个蠢货!……妮妮说的这些是真的吗?”吉大以无地自容地站了一小会儿,走过去扭住了吉南当。
吉南当高大强壮的身体被瘦弱单薄的吉大以推来推去,仿佛是一只纸老虎,手上的两块石头落下地来。
卓卓一颗心还是那么善良,他笑了一阵后,问:“安博,你是怎么想的?”
安博面红耳赤地回答:“我没有怎么想。”
“你想不想娶妮妮?”
“她是吉南当的女人。”
“你既然知道她是有男人的,为什么还跟她在一起?”
“因为……因为……我是单身汉。”
安博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感觉自己这样站着不是个事,就跑到下寨去了。
吉大以家兄弟俩和周围站着的人把妮妮带回河右边的家中,由于吉南当身体的无能,不能把妮妮变成自己的女人,他们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无法用更多的不是来责骂妮妮。后来的两三天里,中寨十分热闹。由于这件事影响了寨子的风气,全寨的人都希望吉家三兄弟好好收拾一下安博和妮妮。安博是一个单身汉,除了一座破漏的草房,一无所有。妮妮呢,她有自己的道理,吉家人在她面前说不起硬话。这件事调解了三天,本来以为调解成功后会有一顿大的招待的,可最后什么也没有。安博和妮妮怎么走到一起的事倒是了解清楚了,原来还在五月份的时候,中寨的人一起到金沙江那边去购买红苕苗,九个女的,一个男的。九个女的当中其中一个就是妮妮;一个男的就是安博。他们晚上睡觉的时候,由于没有钱住旅店,就一个人带一张纸壳睡在别人家的屋檐下。半夜三更时,安博起来小便,妮妮也起来小便,刚好遇在一起,就互相挑逗两句,哪知道两个都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他们两个人从金沙江那边回来后,就隔三差五地偷偷交往,妮妮时不时来到安博的住处,把自己的身体奉献给单身汉安博。安博呢,一个不求上进活该单身的人。他就知道要妮妮的身体,没有想过娶妮妮为妻。他在刘阿拉家吃饱喝足后,就给了妮妮暗示。妮妮不知道吉大以跟在后面,就和安博到河左边来了。后来,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摆出一副为爱“视死如归”的态度。唉,可惜她把爱给错了人。
我、刘阿洛和毛虎儿等待了三天,本以为可以打牙祭,最后什么也没有等到。第四天下午,我们三个小屁孩坐在一起准备玩石子时,阿洛家父亲刘民就从山上急匆匆下来了。他路过上寨时看到了我们,就三步并作两步跨到我们面前一把逮走了阿洛。他中等个子,带着一顶洗得发白了的军帽,一张长形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的嘴上、鼻孔上出着粗气,一双眼睛充满恐惧与绝望。他一边攥着阿洛的手往中寨走一边心慌意乱地说:“走!快回家,你阿妈死了,快回去把屋子守到,我要找人上山去抬尸体。”
我和毛虎儿吓了一跳,阿洛的母亲大清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死了呢?如果阿洛的母亲死了,阿洛就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了。我和毛虎儿在土坝上愣愣地站了一阵后,就跟着刘民往中寨去了。我们想,我们和阿洛是好朋友,就算不能与他分当一点什么,也可以静静地陪着他。
我们走到阿洛家院子时,蛮山在家的人都跑到他家来了。三天前,蛮山的人到他家来是庆祝刘阿玛回来的,前来的每一个人都带着笑容与温暖的。这个下午与那天相反,每个人都默默地坐着、站着、走着,很少听到有说话的声音。女人们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烧火煮饭,推磨的推磨,背水的背水。男人们在准备木头、绳子和竹竿等,一吃过饭就拿着这些工具往山上走。
阿洛的母亲叫朱春丽,来自朱家坝子,嫁到蛮山已经十年有余,谈不上多聪明,但人勤劳。蛮山上去的悬崖峭壁上,只要有一棵杂木,她就会攀爬上去砍。那还是中午的时候,天上的太阳火辣辣的,一束束光芒铺照在每一条山埂上,显得格外亲切。她在悬崖峭壁上砍下了很多杂木,正准备下来时,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朽了的树枝,从高耸的悬崖上掉下来了。
悬崖下面是一条叫古来的河,如果她会游泳可能也就没事了。但是,她不会游泳,掉进河里后,手上握着柴刀一直呼救,但没有一点作用。刘民在不远处砍柴,由于水声很大,没有听到朱春丽的呼救声。等刘民跑来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呼救的力气,整个人被水冲到一个巨大的水潭里去了。水太深,四周又是悬崖峭壁,刘民看到已经停止挣扎的她,没有办法把她捞上来。他心急如焚地站了一阵,然后跑到蛮山来搬救兵了。
这又将是一个不眠的夜晚,田野里四处响亮着夏虫的声音,但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去倾听。蛮山的男人们在刘民家匆匆忙忙地吃了晚饭,然后每个人准备了一支火把,在蛮山形成一条火的长龙往蛮山上去的森林出发。我和毛虎儿陪着阿洛,一直安慰他说没有母亲也没有什么不好,除了少了一点母爱,其实会更加自由。阿洛单薄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就依偎在我和毛虎儿身上。他只听我们说,自己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哭了一阵后,也不再哭泣了。也许,还差几个月才十岁的他,已经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了。我们就坐在他家屋子上方的大磐石上等待那些上山去的人,时间过得无比缓慢,但我们又不能下六子棋什么的。我们干巴巴地望着蛮山上去的深山老林,一直那么坐着、等着。
鸡叫三遍的时候,寨子上去的山路上出现了第一支火把。阿洛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地说:“回来了!回来了!我阿妈回来了。”
我和毛虎儿也站了起来,一左一右陪伴在阿洛身边。那一刻,我感受到了阿洛的心,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母亲是活着回来啊!当一支支火把出现在上寨,蔓延到中寨时,我们听见了悲痛的嚎哭。那是蛮山的女人们的哭声,她们跑到路上去迎接了,肯定看到朱春丽的尸体了。我们以为抬尸体的人会从大磐石下面经过的,但那一支支点亮的火把直接从田间小路穿到阿洛家院子里去了。我们从大磐石下来走进院子时,朱春丽的尸体已经被摆放在院子右侧的牛圈旁边了。阿洛一个人走过去,没有我们想象的嚎啕大哭,而是先打开了盖在母亲脸上的衣服,然后用手一遍遍抚摸母亲的脸。
他声音低沉,一遍遍呢喃:“阿妈呀,你怎么可以丢下幺儿一个人走了呢?一个孩子没有了母亲,就像一片树叶离开了树木。你让我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我和毛虎儿坐在阿洛旁边,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就让他一直呢喃。天色发亮时,我们太困了,就找了一个草堆睡了。阿洛没有睡,还是一直守在母亲身边。由于朱春丽是掉进水里淹死的,属于凶死,故第二天就抬到火葬坡火化了。杨阿拉家杀了一头大肥猪,就当是给朱春丽陪葬。由于每个人多多少少有些悲伤,一头猪的肉吃了一天也没有吃完。我和毛虎儿分到了一块瘦肉,一块肥肉,还有一坨包谷粑。我们看到阿洛无助而悲伤的模样,没有心情吃,就干脆带回家了。
这一年的中寨也真是死人不断,朱春丽才火葬一个月,一心想离婚然后嫁给安博的妮妮就吃到毒蘑菇中毒死了。据说,她到包谷地里找到了一堆蘑菇,以为找到美味,拿到家里用火烧熟了后蘸着辣椒水吃。她吃到一半时,大叫一声,然后捂着肚子倒在地上了。待食量无敌的吉南当回来,她已经七窍流血,没有呼吸了。吉南当抱着她的尸体大喊:“我的女人啊,早知道你会这样死掉还不如让你嫁给安博呢,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下 寨
如果蛮山是一只老鼠,上寨是鼠头,中寨是鼠身,那么下寨就是老鼠的尾巴。上寨河流到中寨,就叫中寨河;中寨河流到下寨,就叫下寨河。下寨的人,散落在下寨河右边,由上而下,一户挨着一户,最上方的是莫大林家,莫大林家下来是莫二林家,莫二林家下来是阿西家兄弟俩,阿西家兄弟俩下来是痴呆别日家,痴呆别日家下来是毛大伟家,也就是毛虎儿家,毛虎儿家下来是傻子陆坡家。下寨最具标志性的树木就是那棵有了两百年历史的老核桃树,枝叶茂密,每年结出的核桃果六七百斤,而且核桃皮薄脆,核桃仁饱满清香。
包产到户那一年,这棵核桃树分给了蛮山的七户人家,其中一户是我家,还有一户是毛虎儿家。核桃树下有一块巨大的土坝,在人民公社时期是蛮山的人用来开会分任务分粮食的地方,包产到户后这块土坝没有分,就成了集体坝子。每年到了八月中旬到九月中旬,我们小孩子们就喜欢聚在坝子上玩,一方面坝子宽敞,在上面可以做许多体育活动,另一方面老核桃树上的果子时不时会掉下三两颗来,只要捡着了就是我们的。在这样的季节,我们玩得最多的游戏是打核桃。
我们把核桃果捡来后,一条线放在前面一个画好的圈圈里,然后后退十多歩画一条横线,用一颗铁核桃站在线外打。只要把放在圈里的核桃随便哪一颗打到圈外,它就是你的。几个人反反复复地轮流着打,直到把圈里的核桃全打到圈外为止。当然,有时也有打了大半天无法把核桃打到圈外的时候。
莫阿才是莫大林家的儿子,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衣服。他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由于还没有到上山打柴的年龄,所以经常在核桃树下玩。我、毛虎儿和阿洛也经常在核桃树下玩。每天,我们四个人聚在土坝上,上午就坐在树下玩石子等待树上的核桃果掉落下来,下午捡到了核桃果就一起玩打核桃。
这一天,先是我们坐在核桃树下等了很久了没有捡到核桃,后来好不容易捡到三五颗了,但下起了蒙蒙细雨,不能打核桃。我们躲在老核桃树下躲了一下午的雨,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雨才停。雨停了没多久,下寨河边就吹来一阵猛烈的风,在核桃树上游荡了一圈,吹落了四十多颗脱了皮的核桃果。我们四个人高兴极了,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树下,把一颗颗新鲜的核桃捡来放在兜里。由于每个人捡到了十多颗核桃,本来应该回家吃饭了的我们还想打一会核桃。我们每一个人都希望把别人兜里的核桃赢来装在自己的兜里。为了最快的速度打完核桃,我们每个人一次拿出五颗,在前方画了一个很大的圈,把二十颗核桃放在圈里。
“我先打好不好?”阿洛请求说。
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故点了点头。虽然我同意了,但毛虎儿和莫阿才不同意。他们害怕阿洛一把就赢走了所有的核桃。
莫阿才说:“这样吧,我们翻手背手心,与大家不一样的先打。”
“对!这样显得更公平一些,毕竟这次我们一个人出了五颗核桃,目标那么大,谁第一个打,就有优势赢走很多核桃。”毛虎儿支持莫阿才的提议。
我们翻了手背手心,第一个打的不是阿洛,也不是莫阿才,而是我。我站在划出的线条外,捏住一枚铁核桃瞄了很久,最后使劲把铁核桃丢了出去。铁核桃不偏不倚,正打中排成一行的二十颗核桃。我以为至少可以赢走一半,哪知道打是打中了,但一颗都没有被打出圈外。由于下了雨,排列成一行摆放在圈里的核桃被湿土牢牢黏住了,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就赢走一大部分。后来,阿洛、莫阿才和毛虎儿相继打。他们和我一样,也只是打中了圈里的核桃,没有把核桃打出圈外。那真是一次漫长的游戏,我们打了三袋烟的工夫,天都黑了看不见远处的核桃了,但我们摆放在圈里的二十颗核桃还有十颗没有打出圈外。我们不怕冷,但肚子饿。我们每个人的肚皮都在咕咕叫唤食物了。
“要不我们把打不出圈外的核桃分了吧?”莫阿才提议道。
阿洛也有些泄气,说:“确实看不清前面的核桃了。”
我和毛虎儿不同意他们两个的提议。我们说:“反正都那么晚了,也就不怕更晚了。我们还是坚持把核桃打完了再回家吧!”
这时,寨子里的大部分人已吃过晚饭休息了。我们继续打了一袋烟的工夫,还是没有把剩下的核桃打出圈外。我们准备放弃打核桃各自回家时,下寨河上方传来了一声绝望的叫喊:“哥哥啊,我们就这样吧,你不让我活我也就不活了。”
从声音可以听出,发出绝望的叫喊的是莫二林。
“二林!二林!你别干傻事。”这是莫大林的声音,慌慌张张地,仿佛正在与莫二林扭打在一起。
“我们兄弟俩同归于尽。”
“天哪!你要杀死亲哥呀,你这个傻子。”
“你跑不掉了,哥!你应该知道会有今天。”
安安静静的下寨热闹起来了。首先,下寨的人一户户走出家门,互相打听莫家兄弟俩为什么打架了。然后,上寨和中寨的人陆陆续续下来了。我们四个小孩子收起了核桃,把核桃装在兜里鼓鼓囊囊地往莫阿才家走。我们想,肯定出大事了,莫二林是个实诚的人,平时间常受莫大林的欺负,这次可能把所有的怨恨爆发出来了。我们顺着河边的小路走到莫二林家和莫大林家中间的阡陌上时,一大群人已经围在那里了。在夜色中,我们看到了手上拿着尖刀的莫二林。他挥舞冰冷的尖刀冲出人群,大喊大叫着往下寨下方的庄稼地逃去。
“快快快!好像大林被二林杀中了。”我听到了阿西取体的声音。
如果杀中要害,莫阿才就会失去父亲了。我想。人群围成一圈,有人打开了手电筒,透过缝隙,我们看到倒在地上一身是血的莫大林。
阿西吉泽是阿西取体的兄弟,打开手电筒正是他。他在莫大林身上照了一阵后,就大声地问:“大林!你先不要动,好好躺在地上,我们马上送你到乡卫生院去治疗。现在你的意识清醒不?”
莫大林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声音没有一点力气:“我现在意识是清醒的。你不要管我,先去把二林抓住。你们不把他抓住,可能会危害到我的家人。”
“意识清醒就好,你就先躺在这里,我们马上去寻找二林。我们不能让他继续做傻事。”阿西取体戴一顶草绿色的军帽,中等个子,为人正直,下寨的事就是他的事。他吩咐几个女人照看好大林后,就带上毛大伟、阿西吉泽、吉南当、吉大以等人去寻找莫二林了。他们走了后,我们就可以走近去看被杀中了的莫大林了。也许是受到了惊吓,莫阿才一直站在我们身后,不敢靠近自己的父亲。
王秀英是莫大林的女人,也就是莫阿才的母亲,三十来岁,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头上裹了一张红色的头巾。她把头巾取下来,用手撕成无数根布条,用这些布条一边包扎莫大林身上的伤口一边埋怨:“我早就叫你不要抢夺二林家的土地,现在你知道后果了吧!像二林这样不喜欢说话的人,一旦激怒了,就会要人命的。”
王秀英周围站着阿西家兄弟俩的女人,还有几个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她们回自己家里扎了十多支火把,点亮三支分别拿给我、阿洛和毛二虎高高地举着。后来想,那个晚上我们真傻。如果二林杀个回马枪,我们三个举着火把的人是很容易被误伤的。
莫大林在地上躺了一袋烟工夫后,整个人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我们听他喊阿才:
“阿才,你别站在这里,快回家去躲藏起来。如果他们没有抓到你二叔,他肯定会回来要你的命的。你是我的根子,他肯定恨不得拔掉你这个根子的。他杀一个人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所以不会讲良心了。”
莫阿才傻傻地站着,还是躲在我们后面。阿西家兄弟俩的女人觉得莫大林说的话有道理,就把莫阿才带到阿西家去藏好。一袋烟工夫后,卓卓、乌勒、拉且、拉莫等住在上寨的人一个个到了。他们每人拿了一根木棍守在阡陌两边,说只要看到莫二林就先放倒了再说。可是,三袋烟工夫了,阿西取体等去找莫二林的队伍还是没有回来,我们就更加担心莫二林会回来加害莫大林的家人了。
这时,由于出血过多,莫大林越来越虚弱,一张圆形的脸一点点苍白。乌勒这天没有喝酒,整个人看起来很有安全感。卓卓、拉且和拉莫犹豫不决时,他把莫大林扶了起来,说:“快快快!把人扶到我背上来,再等的话大林可能没有救了。”
卓卓放下长长的木棍,把莫大林扶到乌勒的脊背上。
“乌勒说得对,我们不能因为没有抓到二林就一直等。”他一边从背后抱着大林往乌勒的背上送一边说。
拉且拉莫兄弟俩一看卓卓一个人吃力,也放下手中的木棍上前帮忙。他们三人把莫大林又是抱又是推地弄到乌勒的背上,那时候大林已经手脚无力,就像一个死人一样,连贴紧乌勒的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中了三刀,一刀在面颊上,一刀在胸口上,一刀在肩膀上。王秀英用头巾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但一股股鲜血还是冒了出来。乌勒把他背起来走了两步,他身上流下来的血就淋湿了乌勒的半个身子。由于大人们需要拿着长棍一路保护,我们三个孩子和两个妇女就负责打火把给他们照明。由于心急与恐惧,那晚的路无比漫长。平日里,从蛮山走到瓦尔乡只要半个小时,那个晚上我们走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才走到拢乡卫生院。令我们没有想到的是,我们来到乡卫生院时,阿西家兄弟俩和吉大以家三兄弟全在卫生院。
乌勒把莫大林背进急救室后刚走出门口,脸就变形了。我以为他一路背着莫大林累了,就说:“阿爹,你今天令我崇拜,就像一位大英雄。”
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也摸了摸一旁站着的毛虎儿的头,说:“乌勒不是英雄,毛大伟才是。虎儿啊,快进去看看你的父亲吧,他快不行了。”
毛大伟在下寨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不行了?我想。
乌勒知道我心中的疑问,把虎儿带进急救室后,就走出来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他说,阿西取提等人追上莫二林时,莫二林正藏在一条土坎下打开了一瓶敌敌畏。他杀了自己的亲哥,可能也不打算活着吧,还没来得及喝,就被毛大伟发现并上前一步打落了。一瓶装在黑色的玻璃瓶子里的敌敌畏,只听“啪嗒”一声就落在一块石板上打烂了。他一看到自己没有死成,就一下子暴躁起来。他一把推开了毛大伟,撞倒了阿西取提,一路往下寨河下端的悬崖边跑。他可能是想跳崖自尽,不想活了。但是,阿西取提等人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他们摸着黑奋力往前追,追到下寨的悬崖口时,莫二林就准备往崖下跳了。毛大伟一看莫二林跳将起来就不顾一切地飞扑过去。他把莫二林扑倒在悬崖上方的土坎上,不曾想莫二林手中有一把锋利的尖刀。这把尖刀不偏不倚,正扎进毛大伟的心窝上。由于天黑,阿西取提他们不知道毛大伟被尖刀扎了,只顾七手八脚按住莫二林,二话不说用裤腰带把二林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待他们绑好了二林,回头看毛大伟时,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受了伤。他们点燃打火机凑近一看,天哪,毛大伟捂着胸口正在口吐鲜血,两个眼珠子直往外翻。由于这样,他们分了两个人捆着莫二林往乡派出所送,其他几个人就背着毛大伟往乡卫生院走。就在我们把莫大林送到卫生院的前半个小时,毛大伟经抢救无效已宣布死亡了。也许是心有不甘,我们来到卫生院时他苏醒了过来。当然,那不过是回光返照,他一颗心已经被刀子扎穿,乡卫生院的医生已经束手无策了。毛虎儿是他唯一的儿子,父子俩刚好见最后一面,也算是无比遗憾中的不留遗憾了。
乌勒说到这里,我听到了毛虎儿带着哭腔的叫喊:“爹啊!你别走,你是大英雄,怎么可以丢下自己不满十岁的儿子和傻子女人走呢?没有了你,我们孤儿寡母的,往后可怎么生活……”
说起毛大伟家,其实很可怜的。在上寨,我家算是最穷的。可是,他家比我家还穷,一年四季基本上是靠帮助别人家做事后随便吃顿饱饭的。他家穷,但也有手艺。如果乌勒是上寨最有手艺的人,那么毛大伟是下寨最有手艺的人。他会擀毡,会篾活,会盖房打铁等,只要乌勒会的他都会。由于这样,他家虽然有一个说话结结巴巴的女人(我们叫她傻子阿初),虽然穷得连煮饭的铁锅也没有一只,但下寨的人一直尊重他。他为人处世低调平和,不管大人小孩一视同仁,故在蛮山口碑不错的。唉,像他的人,活着的每一天对寨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恰恰命该如此,为了救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乌勒拉着我的手来到急救室门口时,毛虎儿正好被拉且拉了出来。他一边拉着毛虎儿出来一边这样劝:“你父亲是大英雄,为了救人才丢掉性命的。你作为英雄的儿子,应该更加勇敢,不能让你父亲走得一身牵挂。”
那一刻,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甩开乌勒的手一下子抱住了毛虎儿。我一边抱着毛虎儿哭一边这样安慰,以后你就当我的兄弟吧,反正我也是一个独独的儿子,你没有了父亲,我的父亲就是你的父亲,我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我们两家是蛮山最穷的人,但一直有骨气,靠自己的手艺与良心找饭吃。以后,我们两个长大了不仅要有手艺,也要有骨气与良心。我们会成为蛮山最富有的人的。
乌勒没想到我这个瘦弱的儿子内心里也有伟大的梦想,用两只手摸着我和毛虎儿的脑袋一直不说话。他所有的话都在抚摸中,所有鼓励与期待都在抚摸中。我们三个人在门外站了五分钟左右,毛大伟就被推出急救室了。他被放在一个担架上,身上裹着白色的布,安安静静,似乎进入梦乡了。如果他进入梦乡了,应该会梦到一些什么呢?我想。
毛虎儿站在我身边,已经不哭不闹了。从表情上看,仿佛是在梦游,他肯定不相信这是真的。莫家兄弟俩互相残杀,到头来死掉的是毛大伟,这是什么逻辑?别说毛虎儿想不通,蛮山的人肯定没有一个想得通的。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大人们抬着毛大伟的尸体回蛮山时,我和阿洛还是跟着妇女们一起打火把。我们都不说话,连呼吸也很小心。人生有太多的意外,很多意外令人措手不及。由于毛大伟家太穷了,蛮山的人出于道义,从上寨到下寨,每一户人家都出了一点钱,集中起来买了一头八十多斤的猪为毛大伟送葬。这是九月中旬,离彝族年还有两个月,寨子里的人最馋肉的季节,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头八十多斤的猪,一轮轮吃下来,只少了两三坨大块肉,大人们象征性地喝了一点汤,对于猪肉碰都没有碰一下。我们小孩子很馋肉,但也吃得很少。我和阿洛一直陪着毛虎儿,一整天汤都没有喝一口。我们听到自己的肚皮不断地呼唤食物,但哪还有心思吃东西呢?
两个月后,莫大林出院了。由于没有杀到要害,他除了破了相,其他都恢复得很好。他个子不高,长相像一只猴子,为人很精。莫二林就是因为受够了他的“精明”,才痛下杀手的。他回来后,并没有感恩于死了的毛大伟一家,还说毛大伟是自寻死路,不该去劝阻一个准备自杀的人。毛虎儿呢,今天在这家住一晚,明天在那家住一晚,虽然有个傻子母亲,但很少回家。当时,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毛虎儿快快长大。他长大了,就什么也不用愁了。
下寨与中寨、上寨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一大半的人不是傻子就是痴呆。痴呆别日、傻子阿初、傻子尔坡等,在下寨变成一条独一无二的风景线,时常令人哭笑不得。毛大伟死后,住在他家下面的傻子尔坡就鸠占鹊巢,把毛大伟家当做自己的家了。他不但霸占毛大伟家,还霸占毛大伟的女人。傻子阿初经常被傻子尔坡欺负。他一旦欺负了她,她就坐在老核桃树下把他的罪行一点不剩地讲述出来。她大脑智障,耳朵不好使,说话口齿不清,但这一切不影响她控诉他的罪行。她扯开嗓门对着空空荡荡的土坝讲,该死的大胡子尔坡昨晚又欺负了我,用粗糙坚硬的胡子扎我的脸,还脱掉我的裤子摸我的屁股,撩开我的衣服摸我的乳房……。她越讲越激动,越激动越把具体的欺负过程讲出来。大人们路过集体坝子,一听到不堪入耳的讲述,就远远地绕开去,小孩子们听不懂“欺负”,但也知道那是羞死人的话,故也不愿意走近来。他们远远地玩着自己的游戏,没有一个人敢前来聆听傻子阿初的讲述。除了傻子阿初,痴呆别日也是下寨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线。她模样丑陋,大脑智障,说话比傻子阿初更加含混不清。她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到瓦尔街上去赶场,遇到了糖酒公司上班的别机。他们相好了半年,然后就怀了孩子。但是,一个痴呆终归还是痴呆,不知道怎样保护肚中的婴儿,更不知道怎样把孩子生下来。她一个人住在下寨河中间的一座茅草屋里,到了生产的日期,只以为肚子很痛,还盲目找来一些毫不相关的草药煮了后喝了下去。她躲在自己的茅草屋里痛了一天的肚子,由于平时间不知道走动邻居,下寨的人没有一个人前来关心。到了晚上,她一个人生下了一个孩子,血淋淋的,孩子与脐带还连接在一起,但不知道怎样把胎盘弄出来。她就那么一个人,一个人生孩子,一个人思考怎样把孩子生出来,然后保护好他(她)。当她想到怎
样保护好孩子的时候,孩子已经一身紫黑没有气息了。多么可怜的孩子啊,一个男婴,就这样生下来就死了。孩子死后,她不知道怎样处理尸体,一直守着死了的孩子,直到恶臭蔓延到房子周围,阿西取体家女人才进到茅草屋帮助她把孩子送去土埋了。据说,她生孩子时下体出来一个电灯泡模样的东西,故后来蛮山的孩子们一看到她就远远地喊“别日电灯”,仿佛她就是电灯,或电灯就是她。她呢,由于没有保护好肚子里的孩子,别机便离开了她,重新娶了一个女人成家立业去了。后来,别机有了儿子,有了女儿,但对别日还是相当不错的。只要别日去瓦尔街上赶场,他还是会送她很多好吃的好喝的,如果高兴一点还会送她衣服。别日呢,虽说话含混不清,大脑也时常出现故障,但人勤劳至极。不管走到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她见到什么就捡什么,哪怕是一根朽木或者一块骨头也不会放过。一个独自生活的人,如果一人吃饱真算是全家不饿的话,别日就是“高大上”的不饿。她养的鸡一只比一只肥壮,有大红公鸡,也有花色的阉鸡。她小小的茅草屋周围,遍布着一只只公鸡、母鸡、阉鸡等,年节到来时,她还会杀一只一百斤左右的肥猪。因为我经常跑到老核桃树下的集体坝上去玩耍,每次都路过别日家门口,最初的几年只看到她勤劳致富,但后来就经常看到她坐在门口谩骂:“天神啊!快快拿出您的快刀劈死那些偷了我的鸡的人吧?恶鬼啊,您就做做好事抓走那些偷了我鸡蛋的人吧?一个人想富有没有什么错,但不能欺负一个孤独的痴呆女人啊!天神在上,那些偷了我鸡蛋与鸡的人,如果走到悬崖边,那就坠崖死;如果走到竹林里,那就一不小心被竹签插死……”
最初谩骂时,蛮山的人还关心一下到底谁偷了她养的鸡,后来一天天坐在院门口谩骂,就没有人去关心了。别日呢,坐在院门口谩骂变成了一种习惯,似乎每天不骂两句心里就缺少了什么。
这一年秋天,我已经十二岁了。由于下寨集体坝上的老核桃树是六家人共有的,每一年收核桃时六家人都需要到场,分来分去也怪麻烦的。为此,六户人家经商量一年一户人家的轮流收核桃。这一年秋天刚好轮到我们家,父亲乌勒给了我一个任务,就是每天到集体坝上守核桃,免得嘴馋的孩子们爬上去偷摘果子。
老核桃树上挂满一串串深青色的核桃果,没有哪根枝条上没有果子。蛮山的人说,这一季核桃收下来至少有八百斤,如果一斤核桃可以卖七角钱的话,差不多能卖四五百块钱了。在那个年代,四五百块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差不多等同一头三四百斤的肥猪。如果这笔钱拿来过年的话,可以过一个十分充裕的年。可是,还没有到收核桃的时间,杨秀梅就大病一场,以为要去世了,故找了毕摩和苏尼做了五六场法事活动,还按习俗赊账了一只绵羊来专门做给她吃。我家欠了一屁股债,杨秀梅却没有死去。六年轮一次的核桃白收了,一年一度的彝族年也没有什么可期待了。我心里无比沮丧,但还是每天去守核桃。乌勒呢,这一个月来天天喝醉酒,没有一天是清醒的。也许,他对生活充满了绝望,借助酒精来麻醉自己吧!我理解他的绝望,但看不惯他的一蹶不振。有一天傍晚,我从下寨集体坝守了一天的核桃回来,刚好在我家院门外的土坝上遇到乌勒。他一双眼睛红彤彤的,脑门上的天菩萨乱蓬蓬的,一张宽阔的大嘴沾满口水泡沫。他一看到我就说,支耳,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
在物质宽裕的年代,喝一点价格便宜的包谷酒是不会把家里喝穷的,物质匮乏的年代就不一样了。我家本来就穷,方方死后得到了一笔人命赔偿金,但还完债务后已挥霍得差不多了。这两年来,我家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别人家在不断地走向富有,而我家越过越穷。这一切,其实与乌勒的喝酒是不无关系的。就算每天平均只喝半斤,那也差不多花掉一块五毛钱。按当时的价格,一块五毛钱相当于一百五十斤柴火卖得的钱,或五斤粮食的价钱。我看到乌勒没有一点悔改的意思,就气冲冲地说:“那就去死吧!反正你活着和死了似乎也没有区别。”
听我说出这句话,乌勒一下子控制住摇摇晃晃的身子愣愣地站了几分钟。他似乎想说一点什么,但我甩开大腿走进院子去了。我在家里吃了一盆酸菜洋芋汤和一大碗包谷饭,坐在火塘边烤了一会儿火,然后再来到土坝上。
“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支耳?”卓卓从寨上方急匆匆下来,气喘吁吁地说,“你不知道乌勒出事了吗?”
“怎么会出事?我刚刚还与他说话呢?”我说。
“听说他用自己的裤腰带吊死在下寨的老核桃树上了呢?”
“你肯定听错了,这一会儿他还不一定走到下寨呢?”
“我家长子阿东回来了。他亲眼看到乌勒吊死在老核桃树上的。”
“……”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我就跟着卓卓一起往下寨去了。我们还没有走到下寨,一路遇到往下寨去的上寨、中寨和下寨的人。他们口径一致,说蛮山大公无私的手艺人乌勒死了。那时,天刚擦黑,全山寨的人正在吃晚饭,阿东从下寨回来,一路遇到谁就通知谁,说看到乌勒死了,故全山寨的人都知道乌勒死在下寨了。
我从不相信到一点点相信,如果乌勒真的死了,那就是对生活充满绝望了。我一边往下寨走一边痛悔不已,如果我没有给乌勒说那句火上加油的话,他或许不一定上吊自杀的。由于痛悔交加,我没有哭一声,没有流一滴眼泪。我们走到下寨老核桃树下时,他上吊的腰带已经被砍断,尸体被横放在树下的坝子中间了。我扒开人群走到一脸乌黑、吐着舌头、没有了呼吸的乌勒面前,冷冷地说了句:“你终于解脱了,阿爹!以后在另一世界,一定找一个健健康康的女人,生一堆懂事善良的子女。”
灰暗的天空下,蛮山的人没有说话。他们听着我说的话,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沉思。也许,我这一句话触碰到他们内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了。他们把我轻轻拉开后,就找来木头制作好担架,把乌勒捆在担架上往上寨抬走了。
乌勒死后第二年,长在下寨的老核桃树被伐倒了。先说好我们六户人家一家分一些柴块回去烧的,但我和母亲杨秀梅想了想,那样一棵吊死了乌勒的树,还是不烧它为好,故全部分给了其他五家。这一年开始,我长大了,在家里算是唯一的男子汉。我要照顾好母亲的同时,还要上山背柴,下河背水,下地挖土,没有时间跑到下寨玩了。有那么几回,我在上寨看到毛虎儿、阿洛和莫阿才,他们也长大了,肩膀上挂着镰刀和绳子,也可能成家里的顶梁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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