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的天葬之路
◎此里只玛(藏族)
“路上慢点”“多念经”“要一路喊着姥姥的名字,防止她的灵魂迷路”凌晨四点的家里聚集着前来送行的人,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提醒着我们即将启程前往色达去天葬姥姥的一行五人。
这时人群深处幽幽传荡着妈妈的低声细语和抽泣声,她显然已经没有力气了。短短几天姥姥从病发到去世,妈妈一直在流泪,手里拿着为姥姥全新缝制的藏装,轻轻地盖在了姥姥的棺材上,嘴里一直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她在和自己的妈妈做着最后的告别。
坐在汽车副驾位置的喇嘛向众人挥了挥手,示意吉时已到,必须要出发了。车辆启动,坐在后排的我回头望了望,夜幕里只有家里灯火通明。车驶离村口后,我的姥姥就真的要永远地离开这个她一辈子再熟悉不过的故土了,再往前开一些我的妈妈也就真的再也没有了妈妈。
从燕门乡春多乐大桥驶离的时候,我看见了哥哥也在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打开车载播放器,一直循环播放着堪布念经的声音。喇嘛开始和哥哥攀谈起来,从佛学的角度讲述如何看待亲人的离世到如何安置好亲人等一系列藏族传统礼仪。此去色达1000多公里,必须当天到达。车辆在黑夜里飞快地奔驰,小舅姥爷时不时地朝车窗外大声地呼喊着自己亲姐姐的名字,告诉她要和我们呆在一起,灵魂不要走散。
姥姥这一生有十个兄弟姐妹,她生前经常提到的一句话就是今天的太阳如何并不能说明明天的太阳就是如此。在经历了土司时代、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这一系列历史沧桑变革,最终姥姥86岁去世时陪在她身边的只剩她最小的弟弟,这也印证了姥姥的话。
姥姥一生勤劳。记忆里每到寒暑假我总是会往燕门跑。去姥姥家得选时间,白天早早去总是要吃闭门羹的,因为白天姥姥外出干活,只有到了傍晚,姥姥才会披着夕阳的余晖,背着像一座小山一样的“松毛”回家。每次见到我在门口等候,姥姥会露出慈祥的笑容,急忙开门让我进门,然后就去抓鸡,捡鸡蛋,挤牛奶,给我准备好吃的。那时候的农村条件不是很好,这些如今看来很平常的东西,那时候却是“饕餮盛宴”。饱餐过后我总是在炉火的温暖中入眠,耳畔时不时还会传来姥姥诵经的声音,那时候农村没有通电,夜里点上“追”(藏语意为松明),昏暗的光线里,姥姥一边念经一边缝补衣裳,时不时去添火的画面是姥姥留给我最深的侧影。小时候总感觉姥姥是个陀螺,一直旋转不停地劳作。早晨六点是姥姥雷打不动的起床时间,煨桑,吃饭,然后上山砍柴。上山的路上姥姥会叮嘱我不要大声说话,说吵闹了山神不好。姥姥做事麻利,上山不大会而功夫就能砍好一捆柴,一刻也不停马上下山,路上还不停地捡拾散落的柴火。边捡柴边告诉我干活要用巧劲,这些被人遗弃看不上“奇形怪状的柴火”照样可以烧,还免得去更远的地方背那些“长得好看的”。背柴到家后姥姥也不会闲着,煮核桃油,喂猪,喂牛,去田里锄草,有太多的活计。
小舅姥爷说,姥姥年轻时候很有生意头脑,每到瓜果成熟的季节,她总会背着瓜果去乡政府集会处卖,卖得的钱一块一块积攒着。小舅姥爷说有次姥姥去乡政府卖水果,回来太晚了,家里人担心让他去找,刚出村口就遇上了一脸灿烂笑容的姥姥。原来姥姥是因为太累了就在溜索溜到一半的时候没力气,倒挂在溜索绳上睡着了,直到夜里江上的风吹来,才醒了继续赶路回家。
姥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在姥姥众多兄弟中有个“酒鬼老弟”,每次他到家里来总免不了姥姥一顿臭骂,在他眼里姥姥是最严厉的姐姐,总是不留情面地指出他嗜酒的坏毛病,但在他四处求酒碰壁时,又是最大方的姐姐,总会给他倒上一碗青稞酒,再给他碗里夹上一块肉。
对于自己的儿女姥姥更是关怀备至,妈妈参加工作后,时常会收到姥姥寄来的各种农副产品,好多都是姥姥自己都舍不得吃,第一时间寄给妈妈的。我父母在城里建房时,她还拿出了自己这么多年卖水果赚来的全部积蓄。姥姥自己的生活却过得十分朴素。我真正和姥姥生活在一起,已是姥姥晚年的时候了。姥姥总是穿着干净,虽然年纪大,但每天总要洗漱整理,吃得也很清淡简单。随着姥姥年龄的增大,记忆力越发衰退,话也越来越少。一次我回家,拉开抽屉,发现里面塞满了大米,酥油还有一些干肉,拉开窗帘,窗台上还是一堆干肉。妈妈听到我生气的抱怨,慌忙跑来解释,说这些都是姥姥给我留的,因为我在外地上班,稀少回家,姥姥害怕我吃不上好吃的。“我已经收拾过好几次了,但没用,过一段时间,姥姥就又会给你装上,不止你,还有你哥哥的。”妈妈说。这时我才发现姥姥有时候都叫不上我的名字,甚至还会把我认错成陌生人,但在她内心深处显然从未忘记爱着我们。
姥姥85岁时因为脚疾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妈妈开始24小时护理姥姥的生活。每天妈妈都为会姥姥擦拭身体,清理排泄物,然后再用核桃油涂抹姥姥的全身,防止生褥疮。姥姥在妈妈细心的照顾下,居然在本该满头白发的年纪,长出了许多乌黑亮丽的黑发。妈妈有时候开玩笑说:“我的妈妈开始年轻了”。而姥姥也总在妈妈为她护理身体时,对妈妈说谢谢。谢谢两个字成了姥姥卧床不起后最常说的一句话,她总是习惯性地去保有自己的体面。这个时候的妈妈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姥姥“不用谢,妈妈。我是你女儿”然后开始默默流泪。
赶了一天的路,天黑前我们终于到了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我们停车休整,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十月的佛学院俨然一副凛冬将至的样子,稀疏飘雪,特别寒冷。接待我们的喇嘛告诉我们在佛学院天葬要先经过一系列的流程,尸身都要统一进行处理。在这之前可以先去十轮金刚塔那里转转,很是殊胜。于是我们就带着姥姥去往那里。寺庙早就在那里准备好了方便托运尸身的小推车,旁边还有一些人用透明塑料袋包裹逝者,简单地扎好口子,往小推车一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透过袋子依稀可以看出逝者的模样以及尸体腐化而产生的尸水,黄色的液体在袋子里摇摇晃晃。转几圈十轮金刚塔,再聆听高僧大德的诵经祈福,我们来到了此行的最后目的地——佛学院天葬台。
在这里,可以感知肉身的无有实义。
在这里,可以通达寿数的无常不定。
在这里,可以洞测生命的不可依靠。
端坐在尸陀岭石峰上的喇嘛,头顶黑色的毡帽,帽沿挂满了黑色的流苏,遮掩了他神秘的面容,古老的经咒一遍又一遍在山谷里响起,手中的法器也不时发出响动,彷佛是来自天堂的号召。而那些盘旋在高空的秃鹫好像是带着使命来完成最后审判的使者。越来越多的秃鹫从四面八方涌来,黑压压得一片,让人心生畏惧。领头的秃鹫降落在了离天葬台不远的山坡上,它雄赳赳扬着头,锋利的爪子好似一把尖刀,仿佛可以撕开一切,包括人生的虚妄。它缓步来到天葬台边,眼神犀利地打量着台上面摆着的七八具尸身。我抬起头看它,眼神对上了,那是一股能让人后脊发凉的寒光,彷佛自己正赤裸着身体站在轮回使者面前接受人生善恶的审判。我低下头望向姥姥的方向,姥姥被摆在最右边的位置,天葬师正在砍断关节,划开肚子,留出一些缝隙,方便秃鹫啃食。随着天葬师一声令下,领头的秃鹫第一个俯冲来到尸体旁,用它锋利的爪牙开膛破肚,大快朵颐。随后越来越多的秃鹫加入到其中,他们密密麻麻地分食着逝者,时不时有两只秃鹫争抢肠子、骨头之类的。围观的亲属有些在念经,有些在谈论抢食的秃鹫,彷佛在看一场表演秀。一股股尸水腐化的恶臭拂面而来,天葬台上沾满黑色血迹的围墙,都在提醒我有多少逝者在这里被送往新的轮回。吃得一点渣都不剩的秃鹫们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方才还好好躺在那的姥姥消失不见了,我目光急切地四下寻找,什么都没有,“极尽三千繁华,不过弹指一挥间,百年烟雨过后,化为一捧黄沙。”我的姥姥似乎从来没有在这人世间,没有来过这天葬台一样彻底消失了。
返程回家的路上,我们烧掉了姥姥的棺材和衣物。一生信佛的姥姥天葬在这殊胜之地也算人生得到了圆满。
女,德钦县燕门乡人,2011年毕业于中北大学信息商务学院,同年九月考入云南省德钦县文体广电旅游局,担任新闻记者职务。
2021年调入迪庆日报社任编辑记者工作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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