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
◎徐兴正
矿洞被垮塌堵死,留出一段空隙,恰好够矿工偷生。矿工的头灯上一盏熄灭,才亮起下一盏,煤石悉数燃尽,最后一盏也熄灭了。手机信号中断,拨打不了任何电话,它的用处是:屏幕带着光亮。不敢使用手机的手电筒功能,电量照样也耗尽了。所有矿工唯独一人有一只手表,石英表,以前说是夜光表,现在看来完全骗人,根本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光亮。还好,听得见秒针转动的“咔嗒——”声。这块石英表不是我哥哥的,戴在旁边别的矿工手上,他听到的“咔嗒——”声就更微弱。尽管如此,有了这么一点响动,里面就不至于那么黑了。然而这只是我哥哥当时的感受。侥幸获救后,我哥哥坚持认为,那是他一生中经受过的最黑暗的时刻。而且,那样的黑暗,无休止地在他梦中降临,以至于,他这一生再也摆脱不了。
同样是黑,同样的黑,人和人的判断和感受却不一样。我哥哥觉得手表的“咔嗒——”声减缓了里面的黑暗,而戴着这块手表的矿工却觉得加深了他自己的恐惧。出了矿洞,这名矿工就把手表砸了。石英表的一些配件,在有光亮的地方,会显得更亮,散落开去和跳跃起来,让其他矿工瞠目结舌。我哥哥甚至觉得,砸手表这一做法,真是忘恩负义。
这样的黑暗,可能只是徐家寨的一个小黑点,而且只是在地下压缩了时间和空间的小黑点。这个小黑点,侥幸逃脱的矿工无不心有余悸。很少有矿工像他们这样走运,太多矿工都被这个小黑点吞噬了。
这样的黑暗,只是一种极端情况,在徐家寨并不具有普遍性。
徐家寨最普遍的黑,就是黑本身,就是地上的黑。
这时,徐家寨还没通电。
铁轨铺设好了,火车开通了,徐家寨仍然没通电。
徐家寨将天长地久的黑归因为没通电。
早时,徐家寨两次出现过一片山坡的火把,村民差不多都看到了。一次是在稻田及其附近。徐家寨心存奢望和骄傲,曾经利用一眼水量极小的山泉,加上雨季的望天水,在寨子对面山坡上平整出小块小块的稻田,种植水稻。这样,与周围村子相比,徐家寨就几乎不缺任何物产了。遗憾的是,每家一小块稻田,即使在丰收年份,稻谷舂出大米,也仅够逢年过节食用。可是多数年份雨水并没有那么及时、充沛,望天水来得迟,少了,水稻要么种不上,只得改种其他,要么长不好,几乎没什么收成。但徐家寨视稻草为珍贵,舍不得用来喂养牛马,更不用说扔进圈舍沤粪,都用来打草席。草席何用?用来铺在床上,反正村民用不起垫棉,草席就一张又一张铺上去。这里气候还是冷凉了一点,水稻秧苗在稻田里长得慢,有的年份还会死于倒春寒。徐家寨都到牛栏江边托人种出秧苗,以江边缺少的土豆之类作为交换,到时候拔起,捆把,背到稻田里来。牛栏江边距徐家寨至少有三十里路,而拔秧苗加上捆把,并不比插秧苗省时,忙到傍晚才能背起秧苗上路,离徐家寨几里路就得照明。那时,夜里行路照明,镇干部用手电,村干部用马灯,村民都用火把。可以用来制作火把的材料非常多,在徐家寨,最好的是竹篾条和向日葵秸秆,前者光亮强,后者更轻便。背着一路滴水的秧苗,到了徐家寨,还得继续行路几里,背到稻田,一捆一捆摆放在泥水之中,待次日插秧苗。他们也就七八个人,三四把火把。在稻田里摆放秧苗的时候,按照徐家寨的说法,一定是疏忽大意,忘了禁忌,火把从这只手传递到那只手,从这个人传递到那个人,传递来传递去,火把当然还在人手里,但同时也被鬼魂接走,火把就变多了,而且鬼魂秉持的火把迅速移动,火光在稻田里和山坡上跳跃,一片灯火通明。据说,鬼魂接走火把,一阵乱窜,逗着闹腾,捣乱而已,并无恶意,更非行凶。鬼魂为何这样恶作剧呢?可能还是因为孤独、寂寞吧。只是说,如果人少,特别是孤身一人的话,就可能在多出来的火把中迷失,一直在那里打转,找不到通往目的地的路。也有一种说法,当事人当场并不知晓鬼魂手里多出来的火把,但还是会被自己手里的火把迷住。
或许真有其事。因为,另一次,徐家寨那位最耐劳、被称为一匹骒马的妇女,她是我堂嫂,天黑以后去水井挑水,回来之时,走惯的夜路,竟比去往之时,凭空多出一截枯枝,“咔嚓——”一声,将她绊倒。扁担脱离肩膀,两只水桶脱离扁担,从路边掉落,滚下山坡。她气呼呼跑回家,因丈夫不在家,孩子已经入睡,就独自点燃火把,又带上一把备用,径直去找寻水桶。水井虽然就在徐家寨外,但地形已由村子的扇面缓坡变成斜面陡坡,这样的夜里,如果换成别的妇女,甚至男人,即使有手电或马灯,一个人也未必敢去。这片山坡差不多被火把照亮,徐家寨为之吃惊,这些火把,超过了徐家寨所有人出动,每人一手举起一把火把的数量,而此时此刻,人们却都在家门口啊,真不知道不计其数的火把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在火把的明暗之间,徐家寨恍然大悟:我堂嫂下坡下坎,她难免火把换手,遂被鬼魂接走,上一个鬼魂又传递给下一个鬼魂,火把越来越多,以至于不计其数。最终,她没能找到水桶,迷失在一把火把微弱的光亮之中,在骒马肥硕的屁股那么大一块地方打转。人们赶去,在鬼魂不计其数火把中找到人手里那一把火把,发现她汗如雨下,已经是备用的火把了,快要烧到她的手了。
与本身的光明完全相反,这样的火把带给徐家寨的恰好是黑,在人们心上投射下巨大阴影。不过,反过来,似乎也可以说,人们心上的阴影,也将徐家寨火把的微光,衬托得无比光明。
没通电的那些年,徐家寨家里都使用煤油灯照明。煤油灯由油瓶、瓶盖、灯管和灯芯四个部分组成,一切都就地取材、因陋就简,油瓶多为上学的孩子用空的墨水瓶,或者从村卫生室讨要来的空药瓶,瓶盖如果是塑料,不经热,得不断夹进生土豆片之类的东西隔绝热量,灯管用能找到的铁皮或铝皮卷成,灯芯用棉线、棉布或绵纸捻就。相对宽裕之家,一间卧室,再加上堂屋,各有一盏煤油灯,而极端贫寒之家,可能只有唯一一盏煤油灯,仅限于在堂屋使用,到卧室去一律摸黑。最廉价的火柴,在徐家寨也曾是奢侈品。舍不得用火柴,或者就没有火柴,便到邻居家取火,无风之日,用的就是煤油灯,如果有风,则用火把。所以,徐家寨经常出现一种诡异现象:大白天,有人一手端着一盏煤油灯,一手捂着灯火苗,或者举着一把火把,从一个院落走到另一个院落。
此外,在思想政治教育中,重点还要加强职业道德教育,指导学生养成良好的职业道德修养,珍惜自己所拥有的工作机会,“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工作过程中积极遵循职业要求活动准则,这不仅有利于个人敬业精神的塑造和单位工作的开展,同时对社会和谐的维系也有着一定的积极作用。
或许因为一直身处黑暗,向往光明吧,徐家寨的煤油灯还有一个别称,叫:亮子。冬天,夜里,徐家寨在堂屋火塘里烧木柴取暖,这时,往往会吹灭叫亮子的煤油灯,借助柴火照明,以节省煤油,免得费钱。柴火的热量也是一种光明,点上亮子或者吹灭,都没有什么关系。
徐家寨火塘里的柴火冬夜里烧,平时做饭也烧,因为堂屋也是厨房。也有灶房,但通常要在熬麦芽糖、磨豆腐时才用。灶房被柴火烟尘熏黑,堂屋就黑得更厉害,就连作为耳房的卧室,由于穷,未必装得起门页,也被熏黑,至于竹楼、瓦顶,烟尘积得更厚。这样,徐家寨就是一间又一间黑屋子。这比大白天端着一盏煤油灯或举着一把火把,还要诡异,不但令人匪夷所思,而且还让人胆战心惊。我儿子出生于县城,上小学之前,回徐家寨,他对黑屋子非常害怕,夜里不敢睡觉,几乎每次都会因为恐惧而大哭。我家这屋子修筑于1962年,经受四十年烟尘,方才到21世纪。屋子本身,只有这一处的黑与那一处的黑的区别,但没有一处是不黑的。就连里屋,一间特殊卧室,从堂屋进去要经过两道门,由于没装门页,四壁同样漆黑。这间卧室修筑之时,为安全起见,不留窗户,两道门又是拐弯的,幸好装不起门页,否则,不要说照进光线,就是透进空气也难。那能不闷吗?这间卧室门非常低矮,不超过一米四吧,成年人得大幅度弯腰才能进去。这是为提防盗贼设限。真有盗贼闯进来,多少有一点阻击的可能吧。本来,修筑这屋子的年份,出现天下太平迹象,父亲和伯父幼时,与祖母在一起,毕竟遭受过抢劫,心有余悸,而祖父更是觉得任何世道都要防范,这间特殊卧室就是这样来的。我们兄弟姐妹,在下一个孩子出生之前,都由母亲带在身边,在里面度过几乎所有夜晚。母亲床铺羊毛毡僵硬,棉被板结,孩子尿迹斑斑,烟尘随处可见。既要考虑幼儿安全,也得注意粮食周全。床铺周围,狭小空间里常年塞满篾箩和口袋,里面装着玉米、黄豆、豌豆,雨季到来,堂屋竹楼上熏好的肉食,为了防潮,也会用稻草一块一块包裹好放进箩筐。这些年,我偶然想到过,自己心境如此局促、拘谨甚至紧张,或许是幼儿时期与母亲呆在这样狭小空间里,留下的潜意识吧。母亲晚年在县城和昆明生活过一段时间,弥留之际又回到徐家寨,但没到已经空置数年的这屋子里,而是到哥哥家里,那屋子还没有被烟尘完全熏黑。母亲去世后,我明白,她晚年当然能感受到处境变得好一些,而且适应县城和昆明的生活,即使重病之中,也爱干净、整洁,对我的慈爱,更是干净透明、一尘不染,但不从苦尽甘来的角度看待人生,不去计较生养六个孩子之苦,至于这屋子,这卧室,这床铺,可能也都不去想吧。
周围村子,确实发生过婴幼儿被盗抢事件。其中一位被盗抢的男性幼儿的父亲,是我小学同学。他不满两岁的儿子被盗抢,夫妇俩也被用棍棒和刀子打伤、砍伤。这位小学同学和我说起,已是事件发生几个月之后。他没有多少悲伤,也不抱什么希望,幼儿被盗抢,该报案报案,夫妇被打伤、砍伤,该住院住院,事情都这样过去了。别的婴幼儿被盗抢的父母,事情也是这样过去的。他之所以说起此事,或许只是因为有我这么一位同学。没有发生在徐家寨我这一代人身上的事件,却发生在周围村子我同学的下一代身上。这位同学小学辍学,回家务农,外出打工,然后娶妻,再一起务农、打工,然后生子,幼儿不幸被盗抢,他局限于见识、认知,只晓得这一带发生多起婴幼儿被盗抢事件,不明白欺骗妇女儿童、盗抢婴幼儿,从事拐卖人口的犯罪现象,其实一度十分猖獗,西部地区尤甚。可是,他明白又有什么用呢?那时我在县城写材料,完全束手无策,什么也帮不上他。
我这位小学同学当时背靠我的书房门,不肯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完幼儿被盗抢,他们夫妇被打伤、砍伤的经过,然后停下来,长时间不愿再说话,他通过阳台,眺望县城背后,一片山坡上的坟茔渐渐被暮色吞没。坟茔一座一座看不清,就连山坡也一片模糊,他禁不住浑身战栗起来。我能确定,他此时此刻,虽然情感麻木,但内心仍然恐惧。战栗过后,他忽然说,如果通电就好了。我愣住了,冒出第一个念头,以为他说的是正在眼面前、已经看不清坟茔的山坡,随即又冒出第二个念头,这才明白,他指的是此前遭受、业已过去的幼儿被盗抢和夫妇被打伤、砍伤的夜晚。他的说法,我不敢贸然回应。徐家寨通电以后,我猛然想起他说过这样的话。实际情形并不像他说的那样,以我家为例,这黑屋子的黑,几乎吸尽了电灯所有的光芒,里面依然昏暗,并不比煤油灯照耀亮堂多少。至于屋外,很少有人家装上电灯。哪怕装上了电灯,那一团光,散射开来,也立即被周围无边无际的黑吸尽,仅仅是聊胜于无啊。
他当年被盗抢的幼儿,至今二十有余,下落不明。这人如果是一团光,也被黑吞没了。
徐家寨的黑,使我联想到卡夫卡中篇小说《地洞》里的黑。两者是存在区别的。徐家寨的黑,矿洞里的黑也好,铁轨上的黑也好,乌鸦的黑也好,火把的黑也好,黑屋子的黑也好,被盗抢婴幼儿夜晚的黑也好,通通都是外界强加的,甚至还有阴间加上去的。并非徐家寨本身就是黑,而是它被安放在黑之中。徐家寨的黑,我也有异于他人的经验。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暑假,一天傍晚,哥哥吩咐我去察看水沟。几年前,上到初中二年级的哥哥,辍学回家了。这一年,哥哥开始制作瓦片,准备修筑他未来的房子。哥哥带上我,将灌溉对面稻田的那眼山泉水,分取一小部分,开挖一条水沟引到徐家寨,因为制作瓦片用水量极大,去挑井水无法满足。这条水沟三四里长,还穿过一片树林,不时遭到恶意的成人和顽皮的孩子截断,偶尔也会被大风卷进树叶和尘土堵塞,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前往察看并疏通。我差不多到了水源地,返回至那片树林,夜色深沉,唯独水沟泛起暗光。树林中,水沟上横陈一截粗大枯枝,我琢磨了一下,去时不见,回来发现,可能才从树干上落下不久,正好捡回家去当木柴。那之前,我就经常和姐姐去山林里砍木柴背回家,早已体会到砍柴本身很辛苦,而背负活生生的树木又沉重,见到轻巧的枯枝,不由得一阵窃喜。我弯腰捡拾这截在夜色中黑透了的枯枝,在迅速握住它的那一刻,同时迅速放开它。因为它完全不像暑假也就是夏天的枯枝,过于冰冷,令我不寒而栗。还因为,它抽身溜走了,我并不能握住它,只能在放开它的时候,让那种冰冷紧贴着手掌滑过。也因为,它叫起来,仿佛刚刚打鸣的公鸡。它不是一截枯枝,而是一条蛇。那年秋天,三叔和他家的黄牛帮我家犁地那天,我在前面牵牛,地犁到端头,黄牛调过头来,他听到身后公鸡叫,就“哞——”住黄牛,我也丢下缰绳,与他一起寻声找到一两丈开外,在一条土坎上一块石板下,看到纠缠一团的蛇交。三叔增长见识了,他是徐家寨除我之外唯一一人,知道蛇是会叫的,而且叫声就像刚刚打鸣的公鸡。我比三叔早一个夏天知道,但我守口如瓶,直到这时也没告诉他。实际上,我并未留心这一发现,只在意一种感受,黑,是冰冷的,它会让你背脊发凉。其实黑最难忍受的,不是黑本身,而是它衍生出来的冰凉。因为害怕,我不敢说出来,似乎只要守住秘密,恐惧就不至于过分放大。黑的冰冷,这种遭遇,让我对温暖心生渴望。或许正是这种渴望使然,我竟然在《地洞》里,读出与黑和冰冷相反的东西,那就是光和温暖。《地洞》里的黑,是卡夫卡自找的,系亲手所掘,越是深邃,就越是黑,他以这黑,与世界决裂,划出界限。这黑并不必然导致恐惧,但它带来孤独,而孤身独处,就像赫拉巴尔中篇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里,主人公自说自话,“我有幸孤身独处”那样,正是藏身“地洞”目的所在。《地洞》里的黑,不但是主动的,而且也是自足的,同时还有一种捍卫人性完整和人格尊严的可能。《地洞》里的黑,经过捍卫,竟然散发出人性的光,而这光,又能派生出温暖。我承认,这光,这温暖,多么微弱啊,连风中的火把都比不上,最多像煤油灯,亮子随时都可能熄灭。然而,两相比较,徐家寨的黑,就显得可悲,可怜,可叹,且又无助,无力,无奈。
这黑,无论是在地下还是地上,通电之前还是之后,徐家寨都无计可施,只好采取视而不见的方式。
徐家寨接受了一个事实:黑,由来已久,也会直到永远。因而,仅仅采取视而不见的方式当然不够,徐家寨找到一种颜色,试图予以调和、消解,但谈不上对抗、回击,这种颜色是:红。
哥哥和其他矿工侥幸获救之时,徐家寨做的第一件事情,并非察看哥哥身体,判断是否受伤,竟然是在他右手腕上系上一根红布条。这是十分常见的祝福,一个人生病了,去住院,出院时也会在右手腕上系上一根红布条;一个人犯事了,成为囚徒,出狱时同样会在右手腕上系上一根红布条。
徐家寨通行红,不过,对使用一根红布条和一块红布,还是会严格加以区分的。比如说:一种情况,不幸运,不顺当,不吉利,都是看不见的黑,用红去冲淡它,这不能过分,一过分就张扬了,得把握分寸,讲究火候,适宜使用红布条。另一种情况,道士先生为亡魂超度,洗骨师为逝者洗骨,这些与死亡打交道的人,沾染上晦气,这得一人一块红布,六尺长,挂在脖子上。又一种情况,修筑房子,竣工之日,房梁上挂上红布,不止一块,有多少块就挂多少块。再一种情况:孩子满月挂上红布,男子娶妻挂上红布,女子出嫁挂上红布,牲口交易挂上红布,月黑风高挂上红布,风和日丽挂上红布,天降大雪挂上红布,暴雨如注挂上红布……
一直没有钱,就因为这一点,徐家寨使用起红来,也会特别寒酸。房子的大门,堂屋的壁柜门,卧室的箱子柜子,买不起红油漆刷上去,只能买红染膏染上去,连买红染膏的钱都出不起,也会用猪血涂上去,或者用红草莓、指甲花抹上去。徐家寨的漆匠,以及采用其他东西将器物勉强变红的村民,其中喜欢观察的人,多少年过后,他们会发现,红多半是自身褪色,烟尘未必能将它熏黑。有一回,镇干部当面批评村民说的话和做的事,是在给村干部抹黑,这些人平常挺温和的,甚至可以说逆来顺受,这时却一点也不服气,摆出他们的经验,只有在黑上,至少在白上,才能抹黑,在红上,万万抹黑不了,他们绝不接受“抹黑”的说法,让镇干部又生气又好笑。
徐家寨人,或者房子、牲口,遭到羞辱或玷污、冒犯,要是惹不起对方,通常也就算了,接下来,背后偷偷诅咒,最多再加上一句“让他遭别人”来给诅咒收尾。天打雷劈死,爬坡上坎死,诸如此类,只是诅咒,徐家寨深知上天的暴戾和自然界的凶残,但不放心也不甘心将所有的耻辱和委屈交给它们,加上那句“让他遭别人”,意思是说,万一上天和自然界不作为或乱作为,此人只要遭遇强者,也会被收拾的。如果对方只是一时撒泼逞强,其实并没有多强硬,最终被制伏了,还得认错告饶,这事就以挂上红布而告终。羞辱人的,在人身上挂上红布。玷污房子的,在大门上挂上红布,在墙壁四角上挂上红布,最极端的,再用红布围绕墙壁一周。冒犯牲口的,在牲口头上挂上红布。
其实,这羞辱或玷污、冒犯,未必就有多过分。比方说,两人发生口角,对骂起来,骂一句“我×你×”,有人不会特别在意,有人却视为奇耻大辱。一位妇女,无意之中,一只脚踩在别人家大门门槛上,习惯性吐一泡口水,这家人讲究禁忌的话,就会认为是玷污。说到牲口,哪怕开句玩笑,谓之纯种,或者相反,说是杂种,都可能看作冒犯。
不是所有村子都迷信红,都迷信红的魔力。难以解释的是:徐家寨周围村子害怕红,害怕一切红的东西,比如鲜血,哪怕猪血、鸡血、狗血,也害怕,更不可能用猪血来涂家里的器物,甚至连太阳的红,正午太阳像个火球,而残阳如血,都害怕,会躲起来,实在无处藏身,只好不抬头去看天上。正是因为对红和红的魔力到了迷信的地步,徐家寨有别于周围村子,并不忌讳女性月经,它毕竟属于红。在这一点上,蒙昧也有可能达成开化。
在黑与红之间,徐家寨留出白。一切喜庆之事,诸如婚礼、寿宴、满月酒之类,徐家寨称为红事。与之相反,悲伤之事,主要是葬礼,则称为白事。葬礼上,晚辈亲属为逝者披麻戴孝,这孝,就是一块白布。竖给逝者的一长串纸钱,被叫做“望山钱”的,用绵纸制作,也是白。不过,绵纸以土生土长构树皮为原材料,手工作坊制造,它的白,还是次于产自大工厂大机器的白布的白。烧给逝者的无数纸钱,用火纸制成,而火纸又以竹子为原材料,也是手工作坊制造,颜色与白相去甚远。可能就是考虑到它不白,采用一种白纸来封包。这白纸,据说经过漂白工艺生产,比白布还白,悲惨,凄凉,倒也与白事,也就是葬礼,氛围相吻合。
葬礼上,也出现黑,这就是棺材。棺材的木料,砍伐、取材自徐家寨种植的杉树,而它的黑,也不是买来黑油漆刷上去,而是从漆树收割漆,漆匠用双手一掌一掌抹黑,这黑,藏着手掌的指纹。为什么不将棺材漆白呢?很可能是因为,没有一种漆树能产出白漆来,而油漆又是这个世界上之前并不存在、后来生造出来之物,用它刷在棺材上,下葬逝者,担心土地不予接纳。还有一种可能,徐家寨因为阴间黑,人死了,到阴间去,棺材是个中转站,当然是抹黑了比较合适。
超度生育过子女的女性亡魂,也使用红,这红是“血河”。道士先生一共四人,一位掌坛,一位敲锣,一位打鼓,一位诵经。在掌坛师统筹下,搬来一大一小两张方桌,大方桌临墙居中放在堂屋上方,小方桌临门居中放在堂屋下方,大小方桌之间早已停放着棺材。小方桌上放一只斗,斗里装满苞谷粒,苞谷粒正中央插着一张黄纸牌,上写“故显妣老孺人×××之灵位”。灵位四周苞谷粒上,插满蜡烛和香,烛灭香尽,立即燃上。大方桌临墙一边,绑定一根两米多高的竹竿,竹竿上悬挂着一幅黄色绸子绣像,绣像是祖师爷老子李耳。大方桌桌面靠近竹竿的地方,放着一只稍大一些的斗,斗里也装满苞谷粒,也插满蜡烛和香,也是烛灭香尽,立即燃上。徐家寨知道:人一死,亡魂飘到鬼门关。亡魂过了鬼门关,走上黄泉路。女性亡魂黄泉路走到尽头,看见横着一条忘川河,全天下最汹涌的河水都汇聚到那里。忘川河上架着一座奈何桥,全天下最阴暗的通道都纠缠在那里。上了奈何桥,过了忘川河,女性亡魂才能转世。忘川河,也叫血河。在过血河的法事上,掌坛师端坐,诵经师在前,后边是敲锣师、打鼓师,然后是孝子,围着棺材绕圈,一圈又一圈。诵经师随口诵经。敲锣师、打鼓师踩着节拍敲打,时不时也加入到诵经中去。他们敲打时,诵经师就停住脚步,后边的孝子纷纷作揖、磕头、作揖。小方桌上摆放着一个大碗,碗里盛满雄黄酒,也就血河酒,孝子走到那里,跪下,喝一口,起身,再走。诵经师先唱《佛门忏血河》:“地狱门前一条河,为儿为女受奔波。儿在阳间当好汉,娘在阴司坐血河。只望儿女来忏悔,救出为娘出血河。……”然后唱《收忏偈》:“目连尊者去寻娘,眼观血河泪汪汪。天火将军镇血海,慈母受罪血河间。灵山白佛亲宣诏,救出慈母往西天。后设经功伸鹿拔,承功脱化早升天。”再唱《佛门过血河》:“血河红波浪滔天,慈母受罪血河间。……欲过血河有桥梁,旗花童子把旗摇。有缘得遇桥上过,渡过河桥乐逍遥。”最后,改为念白:“……诵念血河一卷经,亡人引下金桥路。三请亡人过血河,步步入莲宫。血河教主把旗召,随神旗参礼去。早早过血河,过桥已毕下金阶。引领亡人入斋坛,亡人随吾神旗引。敷宝塔拜如来。”
送葬途中,棺材上方束缚一只公鸡。下葬时,这只公鸡会被放生山野,最终下落不明。公鸡冠子是红的。
除了这两种红,其他所有的红,比如红头巾、红头绳、红袜子、红鞋子,无论在逝者还是生者身上,这葬礼白事都要一一避免出现,不用说红内衣红外套,至于红布,就更不用说了。
本来,与周围村子相比,徐家寨并不单一。这片孤悬之地,备受抛掷、扭曲和压制、拉抻,悬崖和岩石千差万别,土地和泥巴各不相同,花草和树木不计其数,飞禽和走兽不会太少,别的不讲,颜色肯定丰富多彩。但在村民眼里,徐家寨似乎只剩下三种颜色:黑,红,以及在黑红之间留出白。并且,即便对黑、红、白,他们的认识也是非黑即白、非白即黑,而红最为霸道,又不敢乱说,也说不清,只知道它黑白皆非。徐家寨就是这么一个地方,说到白,就只有悲伤之事,白事,决不会觉得梨花是白的,雪花也是白的,更不会觉得它们多么纯洁,多么美。
1976年生,云南昭通人,毕业于昭通师专(今昭通学院)中文系,现供职于云南省作家协会。主要创作小说,兼及散文、评论,作品散见于《滇池》《山花》《边疆文学》《散文》《大家》《四川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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