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湖曲
◎北雁
得胜老汉一直觉得,孙子落下的一身怪病就是他自私的结果。
他清楚地记得,接气出生在十一年前的一个黎明时分。那时天还没有亮,儿媳妇的肚子就疼了起来,紧接着得胜老汉也感觉自己的肚子疼了起来。儿媳妇肚子一疼就杀猪似的没命地叫,叫得儿子天送全没有了主意,叫得得胜老汉在茅房里蹲麻了脚底,就差一脚瘫坐在茅坑上面,却依旧拉不出一丁点儿屎,索性直起身子拉上裤子就出了茅房,来到场院东边靠墙的井架上利索地吊上一桶凉水,便像一头水牛似的一阵狂饮,突然一记响亮的摔碗声吓得他水桶落地,他听到房里儿媳妇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还愣、愣着做什么,喊、喊庆宝他娘啊!……
庆宝他娘是村子里唯一的接生婆。天送一听赶紧开门出来。房里照出的一绺光亮让他清楚地看见,父亲此时正木桩一般站在水井旁边,光亮一闪,便借着明亮,从水井边鬼魅一般闪到大门口,先他之前抽开门闩从门缝里夹风出去了。
天送知道,父亲先他出门并不是替他喊人,而是要往村子周边的四山五道里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得胜老汉就得了这拉不出屎的病。总感觉肚子里像是塞了一个鱼膘,气鼓鼓地难受。害得他常常在茅房里把腿蹲酸把膝盖蹲麻,却依旧挤不出一点屎。甚至还放不出屁。得胜老汉就被这一泡屎和一个屁憋得难受,从此好上了走路。
村子四周其实并没什么平地,梅河沿着绕矮山延伸三四里的峡谷,九转八弯,送入柳岸粼波的梅湖。梅湖就以一个睡美人的姿式,躺在坝子东缘的群山之下。
得胜老汉常常在河湾和湖畔那些线疙瘩一般的田埂和坡路上,小羊似的跳上蹿下,一眨眼七八里地出去,满肚子的凉水晃得胃肠里“咕噜咕噜”一阵鸣响,伴随着腹囊里几绺扭疼,得胜老汉就赶紧往禾苗地里一蹲,腹囊里还在扭也还在疼,但不论再怎么憋足大气,后屁股下面依旧没有丝毫动静。很快,两只脚又被蹲得酸麻无比了,只得心有不甘地拉上裤子继续前行。但走不上三五步,肚子又继续疼了起来,得胜老汉并不气恼,重新解开裤带就地一蹲,如此小羊拉屎似的零零碎碎,两三个来回过去,肚子里终于清爽了。得胜老汉便满意地提上裤子回家,接着一天的时间也就清爽了。
但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有时就是一口气十里二十里地出去,不管自己当初灌了多少凉水,也不管自己奔得多狠多累,胀鼓鼓的肚子照旧一点反应没有,至多就是冲出几泡尿水而已。这日头是经不住熬的,转眼已是日高三丈,自己也早已经累得浑身虚汗两眼发花,最终只得拖着一双酸腿回来。
拉不出来肚子就不会饿。肚子不饿人就吃不下饭。吃不下饭了就只能成天闷气横生,病恹恹地全无一点儿气力。于是这么多年了,瘦得就跟柴棒似的得胜老汉,就只能继续这样每天不知疲倦地往野地里狂走,时而登上高山,时而降到平地,时而深入涧谷,时而荡过湖边。轻盈快捷的时候,他如仙如醉,妙不可言;脚底沉重的时候,只感觉千钧灌底,生不如死。
那天清早他刚走到半山,就听见天送急火流星似的把庆宝娘喊到了家里,接着就听见庆宝娘像是给难产的母牛接生一般,硬生生地把接气从娘肚子里拽了出来。出了娘肚子的接气便也像是一头难产的牛犊,蔫着一颗头全无生气。得胜老汉知道,那是因为他和儿子相继离家出去,家里一时没有了男丁,就让一阵可恨的阴风乘虚而入徘徊在房顶作怪。他赶紧往家里回赶,一腿踹开大门,并把一口浓痰重重地吐到地上,接气才啼出第一声哭。他同时听见庆宝娘欢喜地给屋里道贺:好了、好了!一个带棒的小子!……
接气?是的,接气!
可这一切都晚了,老婆子终究还是等之不及,提前走了。走了之后,家里就再没了个提得起放得下、风里来雨里去的主了。
得胜老汉是个上门女婿。在这个家里,以前岳父说了算,岳父死后则是老婆子说了算。当然也有那么一段时间,家里的大事小事,老婆子似乎还都要向他征询一番,可他却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在旁边等上半天,甚至连滚水都已经歇凉后灌下几壶了,他却还是慢慢吞吞地没有个主意。老婆子便对他全没了指望。从此不论任何事,都习惯单行独断,雷厉风行。此后大凡有事问他,他便开始想方设法回避,回避不了就装病。岳父去世那个晚上,他推肚子疼躲到房子里睡觉;天送降世那天,他一个人躲在马厩里不吭气,直到第二天亲友散去。
没心没肺!这是五十年来村人们给他最直接的评价。
事实上他来这坝子已经不止五十多年了。他一直记得,那时他是跟着一伙赶马人翻过入云的雪山来到梅湖坝子的。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他当时是七岁还是六岁,还来不及修整一下疲惫的双脚,就得和同来的大人们一起,在梅湖边的村庄给人打短工挣点钱粮糊口。有多少个夜晚露宿湖边,又有多少个夜晚捕鱼而食。记忆深处,当然还有那些冷语白眼和雨打风吹,以及无时不在的饥饿。
之后入赘岳家,生活终于安定了下来。可他和老婆居然花了十年工夫就为求一个子嗣。最终的结论是因为他小时候曾从马背上摔下来,留下了陈疾。于是漫漫的十年用来吃药调理,老丈人盼之无望,自己先去了。弥留前一句“老天怕是要让老李家绝后”的话,让他半辈子抬不起头。于是两口子哭哭腾腾,吵吵打打,继续求医访药,终于还是有了。得名天送。
然而天送的婚事却并不那么顺利了。为看媳妇,老婆子在梅湖坝子里跑断了腿,跑穷了家,跑出了一头白发和一身子陈年老疾,走不上多远说不上三两句话,人就喘成了一台断了扇叶的风机。终于在天送二十八岁时娶到了媳妇,进门不久媳妇也就怀上了,但孙子还没出生,老婆子却没有了。
接气,似乎是接上了?似乎还是没接上?但这些都是小事,一个孩子出生,家里可没少折腾。孙子一出生就不会哭。后来能哭了却又十分孱瘦。再后来会哭就一个劲儿哭个没完了。白天都睡得好好的,可一到了夜里,就把一身子力气全都用到了哭闹之上。声音无比尖锐。怎么哄怎么摇都停不下来。
呜呜呜!呜呜呜!乖乖,乖乖吃奶,乖乖不哭,乖乖睡觉……
起初,得胜老汉听到的都是儿媳妇哄孩子的声音。常常一夜不眠。但孩子就是不吃不睡,号哭不断。后来儿媳妇急了,终于把气发向了天送。
怎还死死睡着?孩子哭了没听见?……
老汉听见儿媳妇在骂。但天送没出声。他知道天送正在房子里木着、瓷着、拘泥着。他不是不做,而是做不会。或者做着做着,就自己先睡着了。再或者就听到噼哩啪啦的响声,不是把盆子摔了就是把锅给砸了,反把孩子吓得越发大哭不断,媳妇便更加气怒地骂声:你成心捣乱啊?天底下居然有你这么笨的男人!
孩子哭声更盛了。一声一声,尖锐得就似一把把尖刀,深深地插在老汉心上。
老汉起身就想去帮儿子。他扶着手扶楼梯,慢慢悠悠地下了楼。不是他心里不急,而是他怕摔下去。儿子和儿媳妇眼里只有孩子,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自己不小心摔着了,不会有人关心也不会有人在意。最终三亲六戚知道了,也只会被骂作是添乱。
老汉住的是圈楼。楼下养着三头肥猪,晚上睡觉时都呼呼呼呼地喘着粗气,老汉听得一清二楚。楼下圈房里散发出的猪屎臭味儿,老汉也都闻得见。但夜里湖风疾来,很快就把臭味儿刮走了。老汉在这圈楼上一住就是十几年,当把一个铺盖卷搬回楼下的时候,接气已长到十岁多了。
当初搬上来是为给天送的新婚腾房。老伴自己也搬到了厨房,搭了个简易床,夜里铺好第二天清早立马拆去。尽管如此,老婆子还是费尽了苦心,并且从此更加注重清洁了。特别就是洗菜,常常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但最终饭菜里要是谁还吃出一根头发来,她便当即放下碗筷,起身就扑到场院东边的老井旁,边哭边打着自己,还一边嘴里不停地骂着:我怎就这么老眼昏花,都不中用了!
老汉知道老婆子这是哭给儿媳妇看的。像这样买来的媳妇,住不惯家里的贫穷,十有八九还是要跑的。村里至今不乏这样的女人,都脚跟上抹油似的,常常说走就走。
但老婆子哭不到两场,人就直奔黄泉而去了。不过她倒去得清净,她这一去后,就只剩下得胜老汉每天从一把手扶楼梯上无数遍地爬上爬下。起初村里的同龄人还喜欢和他开玩笑,得胜你雄个鸟?六十老几还睡圈楼,黑灯瞎火的,不小心摔下来,猪们还以为主人半夜里给丢了一把稻草,往脸上一阵乱啃……
老汉听了,脸上便是猪啃似的一阵疼痛,从此不敢往人多的地方挤了。
孩子哭声还急。老汉就想到孩子出生时房头那股乘虚而入的阴风,于是人一着地,就迫不及待地来到堂屋里,稍稍净了净手,就从供桌下面抽出四五对红香,点燃了要出门往外送。接气怕是给鬼惹了,得给他送鬼。老汉心里这么想着,便加快了步子。在梅湖坝子,这是人人皆知的民俗。特别在那个交通不便的饥馑年月,在突来的疾病面前,急是没有用的。因为再急你身上也长不出翅膀,像鸟儿一样把病人空运出去。于是这种神药两解的办法,懵懵懂懂地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
黑灯瞎火的,你添什么乱!
老汉是要把这香一直送到村口的,而且这途中还不得跟任何人说话。于是他就往心里虔诚着默想着,可刚从厨里出来,就被天送粗蛮地吓了个魂飞魄散,人也就啊地一声叫出声来,手里一把红香往地上一撒,双脚一软,瘫倒在地。
老汉知道天送被屋里的媳妇骂得急了,出门给孩子倒屎尿,反把一团气泄给了自己。他听见一颗被吓坏的老心脏突突突地狂跳不停,一纵一纵地往嘴巴外面钻,弄得自己满肚子恶心难受,便弯起脖子往地上狠劲儿一阵干呕,却又什么都吐不出来。
屋子里,儿媳妇依旧骂声不断。接着是各种器物的摔打声。在这屋子生活了差不多五十年,老汉对每一个角落谙熟就似他自己的身体。可如今他却对这个屋子十分陌生了。就如同惹上一身怪病后,他对自己的身体也完全陌生了。特别是盼儿的那漫长十年里,同时又因为岳父那一句遗言,强烈的心理扭曲,让他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怀疑自己是否还是个健全人?
媳妇骂完就打孩子。打完后就把孩子摔给天送。天送更加不会折腾。老汉干急一阵之后,只得独自起身,他想爬回睡觉的圈楼。可又见湖东边的夜空已经泛起鱼白,便气鼓鼓地往门外走去。他不止一次想起了老婆子,就在心里暗暗骂道:你说我容易吗?以前什么事你扛着,到头来却给我留下这么个儿子,关键时候一点儿主意没有,连老子都不如!
正因如此,爷俩很快就把整个家都交给了这个来自外县的儿媳妇。
得胜老汉照例每天在梅湖边上没完没了地走着。有时遇上什么稀奇事也会停下来看上一阵。随着沿山小道一直往南,不过四五十分钟路程就到了河尾码头。梅湖边逐渐出现了平坦开阔的湖滨地带。这以前是停大船的地方。而今船没有了,却被改作是度假村和房地产。依山傍水。一幢幢小别墅建盖的速度,快得就似雨季梅湖西岸大山中盛产的蘑菇。
码头边的一座小山包上建有一个庙,没有围墙,孤孤单单一座矮房就这样在那里站着。土墙上斑驳脱落的石灰,笨重的木门,无不透示着历史的久远。没有人考证过里面供奉着的是怎样的神灵,但土庙里总是香火旺盛。特别是年节一过村人出行之前,前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但更多时候,这里就只有死一般的宁静。得胜老汉不来上香,也不来磕头,特别在肚子里梗着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心思往土庙里多看一眼。但真待火气泻尽,肚子里清爽,他也会往土庙里的几尊神像前重重磕上几个头,求求菩萨,问问祖宗。完事之后他竟有些可怜起这庙里的神像了。当即也就骂起人们的功利心来,求神护佑时你来我往,挤攘不开;用不着神灵了就连狗都不理!
骂完之后,老汉就会静静地坐到土庙前面的石头上,往眼前的湖面上毫无目的地观望。他终于想起了,梅湖西南角沿山一带,有过一个梅园。连山连水,一望无垠。而且其中并无一棵杂树。每至寒冬腊月,梅园里千树万树梅花齐齐绽放,在阳光底下雪皑皑地一色璨白。
想来这就是这方湖水的得名之因吧?
想来这就是山脚湖边,那条日夜奔走的河水的得名之因吧?
记得当年,他曾和婆娘一起进山砍柴。砍的自然也就是这些梅树。当然只能砍那些朽了枯了的老梅树。而那些壮实的梅树,早在多年前就被情绪高涨的社员们砍了回来炼钢炼铁。于是过不了多久,不知是曾经哪朝哪代古人种下的梅林就被砍光了,一片青山变成了一个和尚头。之后又被修成一列列入云的梯田。
他自然记得,在一个雨水瓢泼出门不得的深夜,梅湖那边传来“哗啦”一声闷响,第二天天亮后出门一看,修满梯田的整整一座山,居然被漫天的雨水赶牛一般赶到梅湖之中。
湖被填了一半。
湖水泛着一片透黄。
杂在山石泥土里的草皮树叶,死鱼一般漂浮在肮脏的湖面。死鱼自然也无计其数。于是不多几天,梅湖上下一片恶臭。村里人一起害怕了。遇上那个自称半神半仙的刘道人,会听他操着一口浓重的客家口音大声说道:这可是一个神湖啊!惹毛了湖水,老天爷都要发怒啊!
是的,神湖。这一面湖水,一直盛放着沿岸村民的心灵皈依。
可如今这个湖已经被折腾得越来越不成样子了。梅河被浇上了坚硬的水泥镶边,大大小小的道路都被硬化,湖边的林子、刺篱和草丛也都不见了,林下的河沟泉潭也不见了,自然也就没有了隐在其中的蛇鼠鸟兽,更不见了鱼虾蛙蟹。让老汉留连的是刺篱中的几颗酸酸果,关键时候还可以清凉泻火。庄稼地里盖上了房子,于是哪怕一个偏僻的湖边村落也都高楼林立,大路笔直。远方的机器声还一直隆隆发响,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从此人们遇上事了也不再求神问药,年节喜庆也不再焚香烧纸、祭拜祖宗,而是花大钱燃放一串串鞭炮,隆隆的火炮声和刺鼻的硝烟味带着盛气凌人的张狂意味,常常大半夜也没个消停,炸得人耳底发疼,灼得人眼前发花。他晓不得如今这湖里的神灵是否还和人们住在一起?
然而到了这时候,天送和媳妇却一起回到了村里,租了条船,就在梅湖之上吃风受浪,打鱼为生。
梅湖是高原岩层断裂型湖泊,水域广阔,湖水较深,鱼类资源丰富。据传湖中曾产一种檀香鱼,稀有名贵,有似檀木之香,乃是人间至味,但至今早已绝迹。曾经一段时间,日本人还在湖中养过银鱼,据说银鱼营养价值很高,打出来了立即用冰块一装便用飞机运往日本。日本人还习惯生吃,来梅湖旅游的日本人常常往湖边一跪,就和当年的村人一样,直接喝上了生水。一时间,数以万计的网箱塞满窄窄一湖浅水。老汉从此见惯了太多因为银鱼引发的交集着金钱、欲望、举报、争斗、陷害和权力的情仇恩怨。后来梅湖爆发了蓝藻,请来一些专家研究来研究去,发现是银鱼养殖破坏了水体,于是大大小小的网箱很快被取缔了。
但换之而来的,却是谁都无法想象的嬗变。似乎就是一眨眼之间,梅湖南岸的山地城市开始兴建,梅湖成了梅城的后花园。有生意头脑的人纷纷开山填水,选取景色优美之地,筑成一院院餐厅雅座,吸引顾客吃鱼看湖。
天生一湖好水啊!不单孕育了美丽的自然风景,还孕育了这么好的鱼儿。于是在梅湖北岸,居然在二十多年前就建成了一条阵容宏大的渔家酒楼街。接着又在西岸建成了一座接一座的海渔楼。很快又在湖南建成一个渔家湾。梅湖沿岸的人家,最擅长烹鱼之方,辅以木瓜、梅醋烹制的酸辣鱼,是滋养一个地域的名肴佳馐。喜欢吃鱼的人,常常不顾百里之遥,从梅城或省城赶来。后来居然还多了江浙和港澳口音,甚至还出现了白色或是黑色的皮肤。
前来吃鱼的,在乎的不仅是酸辣鱼的烹制之方,还在乎是煮鱼的优质泉水,以及梅湖沿岸的风光之异、四时调和的怡爽天气。
吃鱼的人一多,鱼便总是供不应求,于是到湖里捕捉鱼儿的人也就愈来愈多了。其中有许多人就是像天送夫妇一样从梅城打工回来的。每天早晨出门面对着茫茫一湖水,看着湖里密密麻麻的船只,得胜老汉只觉得心里跑起了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一般疼痛起来。
那可是灭绝式的捕捞,不计后果的杀戮啊!
老汉心疼的是湖里的生灵。
一天后午出门疾走,晚霞当空的梅湖上下,老汉看到了一派山水似乎都在流血。那血就从他大动脉里流出。止都止不住。渐而染透湖水,漾红了整个天地,接着又从红色变成黑色,把这一面湖光山色染成酱紫色和灰墨色。一时间,老汉只觉天眩地转,头昏脑胀,几欲昏厥。
他怜惜起梅湖上下的派明山净水。可如今,即便出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似乎都被金钱迷醉了,一起开山破石,移山填海,奇形怪状的房子,很快就把梅湖四周镶得满满当当,花园草坪、酒店学校、度假区房地产……特别是那些高楼,十层二十层三十层,不住往上长,全都钢刃一般直指蓝天。
更让人痛惜的是如今梅河边上的泉溪都一起断流了。都说这是上好的矿泉水,便被人们大管小管接到了家中,取之不足,又纷纷钻出深井,老汉明显感觉院子里的水井水位已在下降,天旱时节,井水居然还带着一股明显的腥味。为此老汉心中充满了担忧,要知道喝不上水,他的肚子就不会消停啊!
接气六岁了,却看不出六岁的气象。病恹恹的,连路都走不稳。
得胜老汉于是常常在心里怪责自己,接气出生那天,他压根不该出去,一两小时的光景,能把人憋死?
他常骂自己软弱。当初接气彻夜彻夜哭泣,他就不能撞开屋门,把孙子从媳妇怀里接过来哄上一阵,唱首儿歌?在被天送吓倒时他又不能重新回到厨里,点好红香再次出门?
为了孩子,天送和媳妇没少吵架。吵来吵去,他们甚至还一起嫌上了孩子。
后来孩子逐渐长大,天送就出门打工了。得胜老汉知道,家里迫切需要钱。而且这钱就似一个大坑,一个挖了十年或是四十年的大坑。一个早在他和婆娘刚起家时就已经挖好的大坑。十年求医问药,他和婆娘穷得只能住一间草房。天送出生后一个劲儿地猛长。为给他娶媳妇,老婆子没睡过一天好觉。最终只能托人从很远的滇西峡谷,买回了这个年轻时候走过错路的外县女人。
不顺的时候,他感激的是婆娘的坚定。不论再苦再穷,她从来没有失去信心。但婆娘死后,外县来的儿媳妇接管了薄家小业,动不动就一阵哭天抢地,几代祖宗都被她从祖坟里刨出来骂,天送于是赶紧收拾好泥瓦工具出了门。
但天送出门似乎并没挣到钱。一两年后回来,媳妇就出门了。人一出门天送就急了。村里的闲话也就多了。闲话一多天送就更急了。于是自己也就出门,四处苦找媳妇。媳妇很快被找回来了,回来后却学会了擦香抹粉,穿戴打扮哪还是个农民,而且花销用度让人看得心疼。便有人说天送媳妇出门没干正事。这话在得胜老汉前面说。也在天送前面说。于是天送开始和媳妇吵闹。吵闹终于停下,两口子又一起出门去了。
梅湖边上,像天送这样夫妇同时出门的人不少。这几年来,梅湖沿岸像是一块沸腾的工地,他们把子女都抛给老人,不分黑白地泡在大大小小的工地上。有的则出了远门,连续五六个年头连个影子都见不上,几年省吃俭用积存足够在村里下盖一栋钢混房子时才回村。
是的,房子。如今梅湖边的房子已经多得不可计数了。但这势头似乎没有个歇止。村里人都知道,在梅湖边留客人吃顿鱼是挣不到大钱的,要挣大钱就得将客人留下住。那些操着不同口音的来自天南海北的客人,稀罕的是梅湖岸上那些光怪陆离的客栈。特别是风光奇异之处,那些仿古的、仿欧的、仿民居的、中西合璧的、现代派的客栈,从里到外都吸引了旅客的眼球。在这样的房子里,喝一杯咖啡的价钱远远超过在村子里吃一顿鱼。所以差不多每个人都想盖一栋奇特的房子,出租给人,从此坐收房租之利。一时间,梅湖边上的民宅愈拆愈少,原来的田园村落,全让水泥房子替代了。
得胜老汉为此磨心起来。当然让他难过的不是天送没能盖一栋好房,而是怕儿子和儿媳挣足钱后也要把房子拆掉。早年登上山顶往前下看,哪家房子盖成什么样,老汉闭上眼睛都了然于胸。特别是自家的房子。
早年间,他和老婆子起早贪黑,往湖里打鱼,还种地,赶马。他至今记得,那时他常常得在天不亮就出门,赶马翻山越岭,踩霜踏雪,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才带上一身寒气回家。驮木料,驮炭,驮石头,驮大米山货,把牙缝里一点一滴的结余积攒起来,终于掀倒了当年的草房盖起了瓦房。虽然那就是一栋木土结构的旧式建筑,可有厨有圈,有堂屋有卧室,可谓功能齐备,完全适合一个农家的起居,也足可娶儿媳妇生小孩子,繁衍后代。即便后来他长年累月住圈楼与猪牛为伴,但这房子流着他的汗水,他甚至还为此落下了一身子怪病,宫廷别院也取代不了这房子在他心中的位置。
还好天送两口子一直没提盖房的事。他们的主业是捕鱼,根本没时间操心盖房的事。
按说梅湖里捕鱼也不容易。政府颁布了无限期封湖禁渔令,白天湖边有环保执法监察大队在巡逻,天送两口子只能在黑灯瞎火的夜里出门。夜里四下无声,只有躲在秃树上的乌鸦一阵一阵啼叫。隐在夜色下的天送两口子急慌慌地出门。紧挨梅河的小路贴着山崖,窄逼得对面来个人你就只能和他贴着肚子错让,并且闻得出他是吃了大蒜还是喝了木瓜烧酒。
天送两口子只能这样藏藏掩掩,大路大道不敢走。来到河尾码头附近,一推出那条向别人租用的藏在芦苇之中的铁皮船,就再也藏不住了,因为环湖大道旁安满了明亮的太阳能路灯。两口子索性也就再不掩藏,磊磊落落地把船撑到湖心。
当然应该称作死皮赖脸才对。得胜老汉知道先前的藏藏掩掩,只不过是为了避开村人而已。乘夜打好鱼,第二天一早送到湖北的酒楼街、西岸的海渔楼,或是南岸的渔家湾,再或者直接把船开到湖北岸上的别墅区大门口停靠,人一上岸就生起一大堆柴火,人就站在火光中,颤抖着被湖面水汽蒸得半僵的身子剔网收鱼。
熊熊的烈火好似一个招牌,不一会儿就聚上一堆早起锻炼的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斤少得可怜的刚出湖的鱼给买走。两口子数钱的时候,已经听到前一位顾客举着一台足可以遮住半张脸的大屏手机,兴奋地对话机里的人说:喂,刘哥啊,我这不把刚出湖的十几斤鱼全给买了,晚上咱兄弟几个到海渔楼聚聚……
手舞足蹈的情景让得胜老汉心里更是无比沉重。再这么疯狂地不计后果地打捞下去,湖水里连一条鱼籽都会被捞干。到了那时,湖水就完全成了一面名副其实的空湖、明湖、净湖,跟商店里出售的纯净水毫无二致,没有神灵也就罢了,还没有一条鱼生息,湖还能叫湖吗?
老汉感觉心底流血。他常觉得那些往来湖面捕鱼的,往湖里撒的不是渔网,而是结有钢刃的利器;钢刃不是被撒到了湖里,而是深深地刺到了他的心上,还像撒网和收网一样,来回不断地刮呀刮。
照顾接气的事自然就落在了得胜老汉身上。这已是他无法逃避的责任。
得胜老汉没想逃避。他如今对这孩子爱得深沉。接气不仅是他的孙子,同时还是老伴家仅存的血脉。得胜老汉常常带着接气往湖边一段狂走。他知道这不光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接气。医生说接气的身子必须锻炼,必须让他接受阳光才能补充钙质。得胜老汉也乐得如此,不走不跑,他的肚子自然不会放过他。
可来到梅湖边,湖水让他越来越感到忧心了。满山满湖的房子鳞次栉比,大路小路光亮得让他睁不开眼睛,到了夜里,四处都是明灿灿的路灯,他居然没有一个可走的地方了,要紧的是肚子疼了居然也没个地方蹲。这世界变得太现代也太生硬了,他常担心自己死后,魂灵还能否找到回家的路?更重要的是老婆子早已经去了多年,又能否找得回来?
他总觉得湖水有一天会发怒。因为梅湖是一个伟大的神湖。就和湖岸上土庙里供奉的神像一样,有着无上法力。一不小心哪天发起怒来,就会和当年西南角的梅山一样,赶牛一般呼啦一下子就被赶到湖里。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未到!”
他开始特别地相信起土庙的墙壁上写着的大字。他同时相信,人世间的因果轮回是有定数的。就像当初他为了一泡屎出走,让孙子无端得了一身重病一样。后来孙子接气的病情为什么会一天天加重,最终连路都走不了,无不是因为天送两口子视钱如命,甚至不顾忌得罪神灵,每天日夜不息在湖里捕捉神灵的子民。要知道,他们每多撒下一次网,多捕一条鱼,都会加重一重罪孽!
让他担忧的是天气居然热得出奇。自接气出生后,云南高原已经连续六七年大旱。几乎每年都是四季连旱。这无不是对梅湖沿岸人们的一种报应,总这么贪得无厌地捕捞索取,天不怪罪才稀奇呢!可即便如此炎炎烈日,还常有人不歇不断地开动抽水机,把孱瘦的湖水抽到连排别墅区和远端的高尔夫球场浇灌草坪,最终又带着高浓度的农药残留流回湖到中。
想着走着,得胜老汉只感觉肚肠里突然一阵特别的疼痛,就似有一头桀骜不驯的奔牛,将要撞破肚肠出来一样。紧接着,老汉又觉得脚底的路高一步矮一步,恍惚间一阵天旋地转,似乎整座山都要被赶牛一般赶到湖里了。
老汉于是就这么倒在了地上。倒地之后他却清醒了许多,肚子不疼头也不昏地也不转了,脚下的山地却还好好地立在原处,根本不曾动过一丝一毫。老汉一时彻悟,“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未到!”所谓天机不可泄露,神灵的意志我等无法知晓?但即便发怒,也会让人猝不及防,更不会使人轻易参透。
想到这些后,得胜老汉接连几次去了土庙,一遍一遍,虔诚无缘地做了祈祷,把没敢在天送两口子面前说的话,全都说给了庙里的神灵。他相信唯有真心实意地赎罪,方能得到神灵原宥。
天气继续炎热,天送两口子捕的鱼愈来愈少了。得胜老汉当然知道,那只不过是湖神一个微不足道的惩戒,可两口子却不知道忏悔,相反牢骚却越来越多了。因为这些天来,湖边的酒楼街、海渔楼和渔家湾的鱼价一天接一天暴涨起来了,而他们气愤的是老天竟不给他们发财的机会。
愁眉苦脸的咒骂之中,他们真就咒来了一个发财的机会。
一天中午,一头麂子突然跨过梅河,直接撞进了村子。正在家门口晒网的天送一见,一愣一喊之间,呆得丢掉了手里的活计。反倒是天送媳妇机灵,是头麂子你愣什么?捉住它啊!快!
说着抓起墙脚一根碗口粗的抬杆递给木头木脑的天送。天送一下子回过了神来,接过抬杆迎上前去,他动作拙笨,反让原本精灵的麂子愣是没看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头上便重重挨了一抬杆,当即瘫倒在地。在梅湖坝子,那抬杆是用来抬地基石的,而且都是材质上好的栗木,抓在手里如同钢筋一般压手。有时候也用来杀牛,迎着牛头重重一敲,牛脑子就碎成一盘散沙,不论犍牛牯牛,都驯服地躺倒在地了。
那头被震碎脑子的麂子最终让天送夫妻雇了张微型车卖到了海渔楼,聪明的师傅一看它那肥厚的肚子,就知道这是一只即将生产的麂鹿,在山地里慌不择路,误入村子,不想却葬送了性命。
天送两口子得了个好价钱,当天晚上用不着打鱼了。海渔楼则贴出广告,自然生意大好,一天晚上就把整只麂鹿卖了,最终麂肉不够卖,便又偷偷使起小伎俩,掺了一半牛肉进去,挤攘的食客们怕是被各种酒水麻痹了神经,竟都浑然不觉。
那天晚上,得胜老汉在圈楼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又想起了老婆子。心地善良的她几乎常年吃斋食素,当年还养过一只受伤的白鹭,被淘气的孩童用弹弓打断了长脚,直摔在地动弹不得。老婆子到水田媷苗的时候捡了回来,用布条缠好,放竹筐下面喂养了一个月,白鹭居然又能走动了,接着身子一倾,便飞上了天。
真是善有善报啊!也正因为老婆子一心向善,所以上天就给她送了一个儿子。后来又有了接气。老汉于是又想到那时梅湖边上天青水碧、白鹭齐飞的景象。是的,过往的梅湖,才真正是一幅山明水净的图卷。只有葬在这山水之间,方可让子孙昌盛,世代昌达啊!老汉又一次想到了死。可如今他却怕死了,他怕自己死得不干净,或者说是怕这个陌生的世界玷污了自己的身子,心里便一直这么坚信着、默想着、惋惜着。
他想把这些话告诉儿子儿媳,可他开不了口,他明白这个家里谁做主,他的话说了也不会有人听。他也不止一千次地想到,要把天送两口子的渔网给烧了。但他不能这样,因为他更不希望有一天天送会因此成为光棍。为此他在心里充满了矛盾与自责。捕鱼不止,杀戮不尽,梅湖哪天才可以真正地休养生息?
无因没有果,有果必有因。
居住在美丽的神湖边,如今得胜老汉对这话已经到了迷信的地步。但他坚信正因为自己一直诚心向善,接气才一天天好了起来。每天天不亮,老汉就立马起床,往院心里的水井边喝上半桶凉水,便往房里拖上接气。接气十一岁了,开初他发育迟缓的身子的确软得让人心疼,就似一朵棉花,一出门就得让得胜老汉扶在身旁或是背在身上。
可那时天送两口子压根不管接气,一心只想从湖里多打些鱼,卖到钱赶紧盖一栋大房子。后来没有了鱼,钱也就没有了。再后来他们捕杀了一只麂鹿,从此胆子一大,就闹出了事了。出事之后便再没回来。
这是因为湖?
是因为鱼?
还是因为麂鹿?
因为水鸟?
因为接气出生时他没在家里镇住那可恶的阴风?
得胜老汉有些捋不清这一系列的因果循回了。但一捋清楚的时候,他心中就越是充满怨恨、充满忏悔、充满赎罪。
天送两口子被抓了。说来也是窝囊,事由居然就为两只水鸟。
海鱼楼来了重要客人,老板悄悄找到天送两口子,说给客人捕两只鸟尝尝。
天送两口子认得那种水鸟。紫水鸡。据说是地球上最美的水鸟,也正是因为它的稀有而更加名贵。当夜天送围着芦苇地下了一圈渔网。第二天一早,渔网上的各种水鸟已经多得像是撞网的鱼。当他们提着好看的水鸟,兴高采烈地往海鱼楼赶去,刚至半途,就被环保执法监察大队逮了个现行。
转身。逃跑。重新被逮。挣开执法人员后把一个年轻人撞倒在地,接着扎进湖里。从此天送就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有人说他会潜水,一进水就游走了,也有人说他死了,可最终连个尸首都找不到。还有人就说他捕了那么多鱼,还抓了那么多鸟,人一入水就被湖神召去问罪了。
倒是天送媳妇还在。被带到拘留所拘留了十五天,回来时梅湖沿岸那么多的铁皮船全被清理了。天送媳妇于是换上好看的衣服,重新出门,之后五年都没有回来。
得胜老汉只得每天搀着孙子不厌其烦地走在村前的路上,他相信接气有一天会变得坚韧。接气从来就没做过什么坏事,他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铁骨铮铮,无比坚韧。于是爷孙俩蹒跚的步子后面,常有他几声无比响亮的念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间未到!”
五年过去,接气果真在老汉的照料下慢慢硬朗了起来。而且令人欣慰的是,学校的老师已经不止一次送来接气成绩优异的奖状。他相信接气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
积善成德,积善余福!这是他在梅湖边生活六十年的最大启悟。于是他把这话唱成了一支乡曲,混杂着袅袅乡音,如同一缕香岚在湖边环绕。
原名王灿鑫,1982年生,现居云南大理。出版有长篇小说《赶在太阳落山以前》,另有小说、散文作品 120 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滇池》《边疆文学》《大地文学》《延安文学》《雪莲》《椰城》《散文选刊》等报刊。小说作品曾被制作成长篇评书在广播电台连载播出,散文作品多次入选北京、甘肃、福建、安徽、云南等各省市中、高考复习模拟试卷和教辅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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