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瓦齐夜
◎江洋才让(藏族)
黄昏,一个骑手骑着马,背着夕阳驰进卡瓦齐村。整个村都炸锅了。人们发现骑手是六年前死去的一个人。谁?塔次。那个骑马被摔死的人?是。可他怎么活过来了?不知道。人们的相互问询显得多余,荒诞。他们看着骑手骑着马走向自己的老屋。老屋已经破败。枯树上的老鸦聒噪。小鸟因它们恐怖的啼鸣,扑啦啦扇翅飞离。更多的黑慢慢降临这个村,卡瓦齐,在这个夜里注定不能平静。
村民们集聚在老太婆银加的门口。银加是这个村年龄最大的长者。人们说不清她活了多少年。从旧年月里传来的唯一信息是,她没嫁过任何人。那么,她是一个独身主义者了?“独身千真万确。主义?就不要给人家扣这样的帽子。”村长是经历过“文革”的人,听了这一通说,自然要说上几句。他刚步入老年的行列。他也听老太婆银加的。可时时处处,他总是要让人以为,这个村除了他没有任何人能站出来排忧解难。银加一头的银发,满脸的皱纹好像春天泥泞的路上马车辗出的车辙。有时,皱纹里流动的汗水像浇灌田野的细流。老太婆银加看着天色像是一个婆娘给自己盖上了被子。她蒙着头,黑,黑。满眼的黑使她感到害怕。村子里有好些人都感到害怕。可谁也不愿承认。老太婆银加让人从牛圈旁取来柴火,点上,一堆篝火冲天而起。看来这种抵御是最为有效的。
总得有个人站出来说话。
那人自然是村长益西巴松。好些村民称呼村长为益西村长。还有一些称呼他为巴松村长。人们搞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有两种称呼!他们不明白的时候,就要跑过来问银加。银加不假思索地回答,叫他益西村长的是会继续给他投选票的人。叫他巴松村长的是想把他拉下位子的人。老太婆银加开宗明义地这么一说。害得好多人不再那么叫他。而是直接叫他喂,这个称呼虽然没礼貌,但却掩盖了他们的想法。
“喂,你倒是快说话呀。”
村长不急不慢地看着村民们。然后看看银发的银加老太婆:“今天,是一个奇怪的日子。以前村里召集村民会议,那可是要敲着锣,一家一户地通知。即便这样还有好些人不来参加会议。可是今天,一个让大家感到意外的人回来了。没有人召集大家,大家却心有灵犀地跑来参加会议。既然这样,我们就商议商议该怎么办,怎么应对一个死去的人突然回来,他这不是让我们活着的人难堪吗?你们说是不是?”
村长的一席话惹得大家叽里咕噜地议论。村民们难得一致地有了集中的意见,村长当然感到高兴,村委会也破天荒地迎来了第一次村民思想上的高度统一。他们认为,要派一个人先到塔次家的老屋去看看。他父母在他死后的第三年相继过世,老屋破败好久了。院门倒塌了,门扇不知被谁取走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有些村民把自家的山羊拴到院子里。有些取走了窗户,就为做冬天的燃料。因此,那人回来后,步入自己的屋子,四处透风的家会让他失意。所以,他必定坐在荒草凄凄的院子里黯然神伤。肯定是这个样子。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举动,使村长看到了卡瓦齐村的希望。
“大家说我们村有希望吗?”
“有个屁的希望。”
“你们怎能这么说。”村长有些恼。
“喂,你不要整这些没用的。现在,派个人过去看看那才是当务之急。”
村长敲敲自己的脑袋瓜。然后看着一头银发的银加老太婆。老太婆说话了,带着糊有鸟屎味的鼻音,说:“现在,谁过去看看?到那个院子里,去和那个已经死了的人说说话,问他为什么回来。”老太婆说完,等着有村民举手站出来,可是没有一个愿意。
“你们这是怎么了?平常一个个口气不小,脾气很大。到了节骨眼,没有一个人有用。”就当村里最年长的人失望得伤心欲绝之时,一个人突然站了出来。她举着手,脸上红扑扑的高原红使她透着难以掩饰的淳朴。她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袍子。她父亲死了,继母对她不上心,村里人都知道实情。可她是个哑巴,她去了能顶什么用?有人去总比没人去好吧!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有胆量,平时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上蹿下跳。可到了这时候,还顶不过一个小哑巴。哑巴以前不哑。村民们都记得她得了一场感冒。继母没把病当回事,拖久了就变成哑巴了。正当村民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个放羊的小哑巴身上时,她的继母突然从人群里走出,拉住她,姑娘不要去,这么多大人都不敢去,你去做啥?小姑娘犹犹豫豫地看着村长,看着银发的银加老太婆,他俩点点头。小哑巴推开继母的手,大踏步朝着那栋老屋走去了。
村民们都惊呆了。
篝火噼噼啪啪响。像是扇着卡瓦齐人的耳光。
村民屏气凝息地等着小姑娘回来。他们一致地看着小姑娘消失的路口。他们都知道从那个路口往左拐,就是那处让他们心悸的地方。可再怎么害怕也没有用。因为这种害怕总是掩藏着难以放下的好奇。好奇害死猫。这好像是外国的一句谚语。卡瓦齐村子对好奇可不这么说,他们的祖先说好奇会使瞎子睁开眼。害怕算什么?只要你好奇,好奇的程度越来越大,你不得不克服恐惧的心理,硬着头皮往前走。“对头!有谁愿意跟哑巴小姑娘一块去?”
村民们摇头。村长和银发老太婆只有等小姑娘回来。
可他们等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等到她的影子。银发老太婆说:“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村民们个个低着头不说话。村长只好点名,“你去?”
被指到的那人把头摇得像风中的羊茅草:“村长,你明知道我和塔次不和,你让我去,他会要了我的命。”
“他怎么就会要了你的命?你把他怎么了?”
那人闭上眼,叹了口气,一言难尽呀。
他的话真的勾起了村里人对塔次的集体回忆。塔次何许人?村民们开始挨个在心里勾勒自己心中的那个塔次。有人说,塔次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要想让他说话那真是比骑上山羊跨到彩虹上还要难!“你说得不对。塔次并不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他之所以不跟你说话,那是他和你没共同语言。”前任村长打断那个村民的回想。篝火里的火跳跃着,酥油色的火苗在众人的眼里走来走去。前任村长头发花白,眼睛也不好使。他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把一根细线从针眼里穿过去。村民们都知道他的现状。卡瓦齐这么小,在村头放个屁村尾就能闻到。前任村长说,我当村长那会儿,塔次经常光顾我家。他时不时就会建议我这个,建议我那个,那话多得比盖当河的河水还要长。当然他不是来说闲话的。而是向我提出全村共同致富的办法。可是你采用了几条?有人反问他。又说,难怪塔次后来连话都不和你说了。在我看来,塔次的那些办法是可以使我们卡瓦齐村先富起来的。可作为一个村长,前任村长,你听不进去任何合理的建议。所以说,你下台拉稀吃风是你的宿命。前任村长不说话。村民们继续你一语我一言地西拉东扯。可即便是这样,塔次的形象还是越来越清晰。
人们又说起塔次的死。塔次是怎么死的?我想你们不会忘记的。是啊,他不就是要去县城告发我们利用盖当河顺流运木料,在下游用铁钩捞起躲过好多检查站的事,半路上才被老熊惊了马摔下来摔死的!银发老太婆银加抿着皱巴巴的嘴,嘴里只剩一颗牙站在那儿把风。村民们都知道她只吃流质食物,把肉剁成细末末,把菜剁成菜糊糊。这样,她煮出来的饭使她一步步捱到现在,就是死不了。她的高寿印证着塔次的短命。她提出的问题。使大家再一次想到塔次为什么不能得到善终?如果他是一个好人!他是好人吗?他和全村人作对。哪个地方不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村里人砍伐山上的林木卖钱他阻止。打水里的水獭,他还要横加阻拦。他这不是和全村人作对又是什么?所以说,塔次在没去世前,他和我们根本就是两条心。记住:那时,我们全村人都讨厌他。现在这个死去的人回来,是找我们大家报仇的。
村里人再一次惊呆了,他们的谈话突然勾起了集体记忆。
可有两个人应该是例外的。
村民们在人群里找。篝火在他们的中间,把所有人的面孔打亮。
她和他:一个曾是塔次的恋人;一个曾是塔次的朋友。他和她在村民们共同的注视下瑟瑟发抖,好像在替塔次接受村民们的审判。
银发老太婆在火光中像个不死的老巫。
她说:“你们两个,”她左手一指,右手一指,就有两人站起来。一男一女,篝火给他们泼上一层金黄的外衣。他们的站立突然使卡瓦齐村的村民们集体噤声。只有银加老太婆的声音,篝火里柴火的噼啪声和着村里不时传来的几声驴叫此起彼伏。“现在,是你们为我们村做贡献的时候了。毛主席说过,革命不论先后,功劳不论大小,只要有为人民服务的心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村长听了,立时打断她,“银加,毛主席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你不要乱说啊。一张嘴,所有的话不假思索地往外冒,你倒是越老越精神。”银加老太婆没有回应村长。村里人七嘴八舌:喂,你就不要打断银加说话了。她是村里的长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训她;就是!没有银加,这件事我倒是要看看你怎么办?村长闭嘴,袖着手站在一旁生闷气。银加老太婆努了努嘴,风吹得篝火的火苗东摇西晃,她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两个给我过去看看,小哑巴还不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银加老太婆的话在村民们的心里刮起了一阵狂风。村民们突然觉得事态越来越严重。那个小姑娘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她是不是也变成……也变成塔次那样了?!不要乱说,你们的话和刚才银加乱编语录同出一辙。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村长把手从袖子里拽出来,他走到篝火前喊道,改革开放都多少年了。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都多少年了。你们还在唧唧歪歪,浪费时间。我赞成长者银加的建议,但什么结果都要在事情明了后再说。现在,我们举手表决,同意这两人去的请举手。除了他俩全体通过。不同意的请举手。村长伸长脖子看,嗯,只有他俩持不同意见。当然我们会给少数派申诉的机会。
你先说。村长指了指那个女的。
村民们扭着头,歪着脖子,竖起耳朵,瞪着眼睛。
那个女的说:“嗡嘛呢呗咪吽,大家是不了解情况。我怎么会和塔次站同一阵线。希望你们擦亮眼睛,拍拍胸口。我巴拉姆,这一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事,就是和塔次分手。你们知道吗?塔次生前恨死我了。他不止一次地找到我,让我给他付出的感情一个说法。我能有什么说法。他,就一个字,穷。而青梅加,他说会让我过上地主婆一样的好日子。虽然,我俩离婚多年了。但当时我是背叛了塔次,投入了青梅加这个狗东西的怀抱。你们说,让我去见塔次,不是让我羊入虎口,有去无回吗?你们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请长者村长大家多多思量。我求求大家伙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说着巴拉姆就呜呜地哭开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大过了村里时不时传出的驴叫。村长不耐烦了,骂道,好了好了,别鬼哭了,不让你去。但,尖措一定要去。
立时,被称作尖措的男人一脸的无辜。
“村长,银加婆,大伙儿,我怎么会是塔次的朋友?”
“不要狡辩。”村长吼道。
“我真不是他的朋友。”尖措装得可怜巴巴。
“怎么不是?”银发老太婆厉声喝道。
“我动过他的奶酪。”尖措说。“什么?”
尖措大着声音又说:“我动过他的奶酪。”
村民们哈哈大笑。篝火使夜空里火星弥漫。
“不要再说了,”村长凝着眉,“这是隐喻还是象征?不管你怎么狡辩,我们不听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尖措还想申辩。银发老太婆银加突然走过去扇了他一耳光。
啪,尖措立时傻愣在那儿。
“快去。”银加的手指像路标指示着方向。
尖措说:“能不能再等十分钟。也许小哑巴会回来。”
好,就等十分钟。这时候村民们再次安静了。人们扭着脖子看着路口。好像那里会出现一个奇迹。奇迹是什么?奇迹是一个人活了很久,而好多人都不知道她的年龄。银发老太婆嘀咕着。站在她身旁的村长连忙摆手。不能这么说,我看奇迹是一个死去的人回来了。他到底要干什么,弄得一村子的人人心惶惶,命运像是完全操控在他的手里,这才是奇迹。银加老太婆撇了撇嘴。她撇嘴的动作使她看上去像一只青蛙。村民们各有各的想法。奇迹无外乎,村里人全发财了。一人有一辆牛头开。但这都是梦里才会出现的事。我看你们说的都不靠谱。小姑娘的继母说。奇迹,如果发生奇迹,那应该是我家的牧羊女和那个塔次手拉手从路口走出来。村民们纷纷发出呀呀的惊叹。你怎么能这样想。一个死去的人拉着你女儿的手过来找我们,那会有什么好事!那叫大难临头。你这条骚母狗,活了这么久也不为大家想,竟然想着法子让卡瓦齐人遭殃,你还算是卡瓦齐人吗?应该把你开除村籍,逐出村子。你这卖村贼,走到哪里都会有人用刀捅你。村里人好像被惹恼了,集体愤怒了。就当他们在篝火边以集体的愤怒以言语的力量发出一阵阵声讨时,村长突然摆了摆手说道,你们听!大家竖起耳朵。听到什么了吗?所有的人都闭上嘴巴,继续竖起耳朵,听。往深处听,只有篝火里的木柴在噼噼啪啪爆响。还时不时传来几声空洞的驴叫。嗯,够空洞。这驴叫有猫腻?还是?听,继续听:风把篝火的灰烬吹得四处飞扬。村民们听累了,耳朵里有了猫屎。这是卡瓦齐人对听力下降惯用的一种比喻。村长看着村民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被篝火照耀着,他不得不停下来,摇着头,小声说,那声音怎么会消失了呢?
他的问话只有他一人听到,即使听到也没人感兴趣。
银发老太婆看着柴火烧得差不多了。她找几个村民往里添柴。火发威地燃烧,好像群魔乱舞。银发老太婆当然忘不了那个将要去塔次那里的人。他说等十分钟,可十分钟早过了,村民们又折腾去半个时辰。
“你去吧!”银发老太婆银加命令尖措。
尖措说:“再等等吧!”
银加老太婆说:“如果你不去,我们就用烧着的柴火捅你的脚。”
立刻,就有几个膀大腰圆的村民响应。他们手里拿着燃烧的柴火向他靠近。
尖措慌忙向路口走去。他一步一回头,战战兢兢,跌跌撞撞,好像这一去再也回不来似的。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是隔得远没有人能看到。即使看到了,他们也不会心痛的。村民们目送着尖措慢吞吞地走到路口,然后极不情愿地往左转,去往塔次的老屋。他们的心里立时有了多种的期待。
现在他们要做的只有等了。
村长说等。银发老太婆也说我们要等,狠狠地等。
村里的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意见。他们坐在篝火旁,围着圈。村里人知道不管大事小情只要到了商量的份,按照传统都会围成圈坐下来讨论。讨论往往是有结果的。没有结果的讨论不叫讨论而被叫做吵架。从古至今,只要围坐一堆篝火,脑子里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想法像小鬼走出来。
一个村民突然说话了。他打破了村民们围坐在篝火旁短暂的沉静。
他说:“塔次死了吗?”
有人回答:“当然是死了。”
那个人又说:“我怎么觉得他没死,是活着回来找我们的麻烦。”
一个老者立时气咻咻地骂他。你胡说什么?塔次死了,我是亲眼见的。他被马摔到一块石头上脑浆都出来了。而且他是被我那阿卡儿子亲手天葬的。我亲眼看见那一只只奇丑无比的秃鹫把他吃得一丁点都不剩了。如果你再这样说话,那就是别有用心。老者说完,在篝火的火光中闭上眼,他似乎觉得只有等才是最正确的选择。他们等了很长时间。时间的滴滴答答在他们看来和篝火发出的噼噼啪啪是一个道理。都可以算作计时的方法。村民们等得有些累了。他们一个个站起来,因为冷凉的大地使他们感到自己的屁股快要变成泥坨坨。银发老太婆和村长也站了起来。他们在火光的辉映中像一棵棵拉长了的树,齐齐地看着路口。
路口什么也没有,还是老样子。
村民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地方,好像有什么不容错过的事马上要发生一样。突然,路口闪出一个黑影。黑影迅速向他们靠近。那是什么?有人问。看不清,但跑得很快。“村长我害怕。我要尿尿。”“怂货,现在撒尿也只能尿到你的裤裆里。”村长骂道。那个黑影猛地靠近。村民们的担心也越来越重。那是什么?转眼,黑影就跑到他们面前。狗,原来是一只野狗。看,它被吓得发抖。尾巴夹得紧紧的。到底是害怕我们还是被那边的什么事情给吓到了。狗,不会说话不会告诉你什么!但是,它宁肯跑到我们这也不在那边待,说明了什么?村民们听村长分析,觉得有理。那狗选了条路,朝村里有驴叫的方向没命地狂奔。
事情越来越严峻。现在,不只是哑巴小姑娘一个人不回来了。还有尖措也不回来了。你们说我们该咋办?村长表情肃穆。上了年纪的一些村民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一部电影,《奇袭白虎团》。对,村长像极了里面的一个排长。排长双目炯炯有神,而村长在篝火旁眼睛里尽是火光。这时,那些村民突然觉得只要有村长在他们就能克服一个个的困难。
“喂,我们该怎么办?”
银发老太婆银加也这么问他。
“不要急,再等等看。”村长说。
果然,村长的指示是正确的。村民们突然听到路口有叮呤咣啷的声音朝他们奔来。越来越近,最后那声音消失在村长的脚下。大家就着篝火的光亮一看,村长脚踩着一个罐头盒。接着,一个人影影绰绰地朝他们走来。那人走姿奇怪。村民们屏气凝息,提高警惕。有人暗暗攥着拳头。有人把手放在刀把上。还有人,憋着的一泡尿像是瞬间放闸,尿在裤裆里奔流,随后从裤管里流出来在地上形成一滩积液。嗡嘛呢呗咪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人,走路一瘸一拐像个瘸子。是的,是一个瘸子。而且是一个乞丐。乞丐看到这么多人瞪着他。他害怕了。村民们问他你是谁?乞丐说我是要饭的。村民们又问,你在那边看到了什么?乞丐说,你们这里太可怕了,不要再吓唬我了,我马上离开你们村子还不行吗?行,但你要说说那边的情况。那边能有什么情况?我一个乞丐搞不明白你们说什么。大爷们放了我吧。村长一挥手,滚。乞丐一瘸一拐地走了。
剩下的问题还是留在原地: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村长围着篝火兜着圈。一圈两圈三圈,看得众人感到头晕。银发老太婆银加叫道,你能不能不转圈,不要把自己搞得像头转圈的病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村长突然说话了。以《奇袭白虎团》里排长的气魄。他双手叉腰,目光里透出的是一种难得的坚毅。嗯,绝对没错。他一定想好了我们该怎么办,怎么才能使我们的卡瓦齐摆脱噩运的缠绕。村长的声音在飘荡,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说,村民们,今天本村两个勇敢的村民冒着生命危险去了有塔次的地方。大家都知道塔次是十分危险的。他活着时就吃里扒外是我们村的头号公敌,死了也忘不了祸害我们,阴魂不散地搅扰大家的生活。所以,我们大家一定要团结起来,众志成城。只要团结起来,什么能吓倒我们?不要说塔次,就是外太空的生命听说我们的雄心壮举,也会瑟瑟发抖,胆怯地朝我们卡瓦齐磕三个响头。现在到了关键时刻。找喇嘛外援是来不及了,那叫远水救不了近火。我们不能再这么观望等待了。我们要做的是走过去,走到塔次的面前,跟他作面对面的斗争。所有的村民都像我一样,拿起篝火里燃烧的柴火。你们看,这不是很好的火把吗?村长说着拿起一根燃着的柴火,那些年老的村民们积极响应,如法炮制。年轻的自然也跟着这么做。村长振臂高呼,走。村民们很快仗着人多势众,把恐惧收起来。呼啦啦的一大帮,盛气凌人地走到了路口。村民们突然觉得其实没什么可怕的。他们向左转,火把忽高忽低,冒着火星,全村人乌压压的像一团乌云。可到了塔次家废弃很久的老屋时,人们心里的恐惧又一次升了上来。首先村长自己感到害怕了。他看着破旧的院墙上几只猫在游走。它们的眼里点着幽幽的灯火,喵喵的叫唤像是启示着什么!村长说,谁进去?他说完这话,感到自己的胆怯感染了其他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又恢复了原初的状态。还是银发老太婆银加有办法,她说,怎么这里没塔次?她当然是随口瞎说。村长一听,胆壮了,就从没有门扇的院门走进去。火光中,院子里的衰草幽幽地随风摆动。树上的老鸦安静地俯视着他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人们打着火把四下里察看,真是被银发老太婆说中了,根本就没塔次的身影。甚至连小哑巴和尖措也不见了。——明明有好多人看到他骑马进了老屋,可为什么不在?他会去哪里?现在,我们该做什么?不能傻呆呆地站在荒芜的院子里,白白耗费生命。
村长突然来气了。他举着火把看着跟在他身后的村民一个个呆傻痴愣,像是被人耍了,还要替人数钞票。那人就是塔次。他的名字再次从嘴里冒出来,像个气泡,叭,在村长的嘴角爆裂。村长真的很恼火,他突然像头愤怒的狮子在院里的衰草间趟来趟去,衰草在他的膝盖下发出哗啦啦的水声。
是水声。村长左看右看,然后伏低身子像个困兽大声咆哮起来。
“你给我出来,胆小鬼。”
“你再不出来,我就要烧你的老屋了。”
村长知道老屋已经破败得不值得烧了。可是院子里长满了草,那棵枯树立在院中央把干枯的枝条伸向天空好像祈求着什么。村长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突然意识到:到了这时候,如果没有发泄的出口,一切都白费了。
村长的嘴里念叨着谁也听不清的词汇。银发老太婆看出他要干什么!是的,村长用他的火把点燃了院子里的衰草。轰,火球在地上匍匐。村民们的狂热被他这一把火给唤醒了。人们兴奋地在院子的四个角落放火,不一会儿无数火球碰撞变成大火球。而后它们迅速地蔓延变大,村民们感到空气都变得灼热,他们退出院子,嘴里不时发出怪叫,享受着胜利的喜悦。
火越来越大。
村民们看到被烧尽的衰草中一条条的火蛇蹿上树干。乌鸦早就飞了。草丛里蹲伏的兔子也从墙洞里逃走了。树燃起的时候,情形真叫壮观。村民们仰着头,不顾看久了自己的脖子会酸痛。他们看到整个树枝像是分裂的闪电烧了起来,烧到树干的顶点。火瞬间点亮了天空。
村民们开始喊叫:“哇,好大的闪电。”
“就是大型发电站,也给不了这样的光明。”
“是啊,这把火太解气了。”
突然,一阵风刮来。呼,有人听到风在发出这声音时分明带着警告。不好,起风了。村民们护住自己的帽子。扔掉手里已经被吹熄的火把。他们突然看到燃烧的树枝上,火星被吹得向远处飞扬。
“不好。”银发老太婆发出怪叫。
紧接着人们就看到村子里起火了。火星落在了柴草垛上。落在了牛圈羊圈顶备好的饲草上。呼,风助火势,不遗余力地燃烧。烧,迅捷地烧起。很快就火光冲天。一个更壮观的火的舞蹈,连接了天地,照亮了卡瓦齐村民们惊呆的脸。
“快去救火。”村长喊。
“来不及了,把牲畜先救出来。”银发老太婆喊。
一个女孩在慌乱中拉着她母亲的袖子,“阿妈,这场火是不是塔次带来的?哑巴姐姐和尖措叔天亮时会回来吗?”
女人好像刚回过神,好像没听到女儿的问话。
她喃喃自语:“也许这人不是塔次,只是极似塔次的过路者。……瞧这连天大火,我们找谁说理去?”
让小说作品散见《钟山》《人民文学》《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2015年、2016年《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短篇小说卷及各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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