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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汽车的孩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香格里拉 热度: 17938
◎秋加才仁(藏族)

  数汽车的孩子

  ◎秋加才仁(藏族)

  草原上,游牧的孩子喜欢在夏季放牧归来之后,开始训练自己喜欢的小牦牛犊,骑上它们将来才能征服奔驰的骏马,然后和几个朋友聚集在一起,拿羊角当马骑或者把那些废弃的牛角,一一摆放在一起当做自己的牛羊。

  孩子们拿起收藏的羊骨踝,开始在帐篷前的草滩上举行一场厮杀。拥有最多的羊骨踝者是一种莫大的荣耀,欲望和贪婪开始弥漫在这些幼小的心灵间。纳罗像个闯入者, 不太受欢迎。“这么大个人还和小孩子一起玩,不公平。”已经赢得无数羊骨踝的才仁首先发难,以便保持自己取得的胜利成果。对于纳罗来说任何内容的语言在钻进他的耳朵之后都会失去意义。他一次也没有在乎这些反对声,那些孩子瞬间收起自己的玩物四处逃散。

  纳罗躺在草滩上。对于这片土地来说, 只有这半个月是大自然借给牧民最美好的时光。看着天空中红彤彤的红霞,那些幻化成各种形状的神奇之物,是唯一能给纳罗快乐的源泉。他喜欢幻想这些东西晚上会住在哪里,白天又从什么地方出来。那些上面真的有大人告诉他的神灵?不管怎么样,除了孩子们玩羊骨踝时的冷漠外,其余的时刻他都可以参与到不同的游戏中。在草原上他就是这里的王,他熟悉这里的一切。尽管很多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但是他知道自己只是不太喜欢说话而已。

  那些年老天格外眷顾草原上的生灵。风调雨顺,牛肥马壮。父亲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而昨晚帐篷中传出的异样呻吟,更能体现父亲愉快的心情。

  “明年就有一百头牛,二百只羊了。” 父亲每天重复着一句话。最重要的就是提醒纳罗要放牧好牛群,早出晚归找到丰美的草地和水源地。不能让狼群靠近自家的牛。对于财富纳罗没有什么观念。他只知道他辛苦放牧的成果,就是可以让父亲去县城回来后带回甜美的糖果。他喜欢吃完糖果后把每一种吃过的糖果包装纸叠在一起,藏在罐头盒里。在他的眼里发明这些好吃的糖果和五颜六色的包装纸的人就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神秘感和在自家冬季牧场岩洞中常年闭关的修行者一样伟大和充满魅力。他很想问一句那修行者会不会做出这样的糖果,可是每次有机会见到那满脸是胡须,披着长发的修行者时,修行者总是会给他比别的孩子多的糖果,然后就开玩笑地说;“以后你就要住这个山洞,别忘了这山洞里晚上经常会从下方的小洞里窜出一只野猫,要给他吃的。它是山的另外一边的野猫,我们两个很有缘,它从山的另一头穿行很久才到这里,看看多不容易。”纳罗似懂非懂地看着手里的糖点了点头,父亲一直都觉得那是修行人对他和母亲的一种安慰,好几次回来的路上他都告诉母亲,别抱什么希望的,年龄都这么大了还有点傻乎乎的。

  说到冬季牧场,那可真是一处好地方。

  冬季是游牧人最安逸的季节。牛群不再像夏季那样喜欢漫山遍野地狂奔浮躁,温顺的牛群开始储备自己的体能度过那漫长的季节,纳罗也可以不用一天到晚都跟在牛群的后面。低矮的土坯房坐落在山谷中,风吹动那些拼命抓住大地的植物,大雪还没有降临, 父亲说这是一个好兆头。这个季节也是纳罗最无聊的时刻,山谷中只有三户人家,除了噶呗家就没有小孩子。那些青年人喜欢骑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摩托往城里跑。

  这注定是一个寂寞的季节啊!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些逛过城市的人,总会带一些稀奇的礼物给他,代价就是他需要在春节的几天帮助他们放牧。那些香烟纸盒、玻璃弹、撕掉了一半的小人书都是最贵重的礼物。对于撕掉了一半的小人书,纳罗一直都不明白, 会是什么人撕掉了这些神圣的印有文字的纸。父亲处理那些撕烂的《格萨尔王传》,都是拿到离家很远的岩洞中。父亲认为撕烂和随意扔掉有文字的纸张是一种罪孽。不管怎么样,这些礼物足以打发这个季节。

  有些时候纳罗也会去城里,那是和父母一起去,是对他在一年内勤劳放牧的最好奖励。附近牧区的孩子,一直都是自己捡牛粪, 另外打一种叫做鹌鹑的鸟。在提倡慈悲的牧区怎么会容忍这样的事情?根据大人们的说法,鹌鹑这种鸟在受到惊吓的时候发出一种很大的噪声。传说很早的时候,一位喇嘛骑马走过时,突然飞出一群鹌鹑惊吓了坐骑, 被摔下的喇嘛在临终时,告诉他人:“布琼(男孩)扔出的石子远又准,打死鹌鹑没有罪孽。” 所以纳罗和小伙伴就变着法地追杀那些鹌鹑, 满地放上各类套子,撒上几颗青稞粒,等到傍晚一定会有几只绞死在套子上。这些都是为过年的时候买上新鞋、新衣服积累的资本。纳罗很纳闷,城市里的人好好的牛羊肉不吃, 为什么偏要吃只剩骨头的鹌鹑?为了揭开这神秘的习惯,纳罗召集了噶呗家的两个男孩, 在趁父母去串门的时候,在炉灶上冒着热气的开水中放了两只没有剥皮的鹌鹑,等待着美味出现,可是出现的却是父亲的马鞭。一顿毒打让纳罗几天都无法正常地坐下了,从此以后纳罗再也没有质疑过鹌鹑的味道。

  本来以为一直都会是这样的生活方式。草原上的生活依旧充满着无数的惊奇,纳罗每天都能找到可以打发时间的事。他和那些野生动物一样习惯了看似枯燥的生活和艰辛的日子。

  “我们要搬到城里去。”父亲简单的一句话,家里的牛群就装在了一些操着不同语言的人开来的汽车中。纳罗本来是不怕狼群不怕棕熊的孩子,可是听见那汽车的声音就害怕,一直都躲在房子中没有出来。几天后纳罗的叔叔开着一辆拖拉机把不多的东西放在了上面,几个人坐着摇摇晃晃的拖拉机来到了新的家。不知道什么时候城里盖起了一排排,让纳罗无法分清的同一颜色、同一大小的房子。当一家人开始往屋子里搬运东西的时候,很多人露出怜悯的神情看着纳罗, 然后是一声叹息。

  新的家由三间房子组成。明显比原先的土坯房要好上很多,窗户也比以前的宽敞很多,院子里还有一口井。刚来的几天纳罗喜欢坐在门口,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汽车和摩托。这些天那些空空的房子中一下子搬来很多人。家里来了几个穿着讲究,戴着茶色眼镜的人。父亲见到他弯下腰脱下帽子,吐着舌头,一直弓着腰站在那里点头哈腰,时不时还会有气无力地干笑几声。纳罗知道那些人比村委书记要厉害很多,要不然村委书记不会这样平易近人,他进门时还摸了摸纳罗的脸,虚伪地问他到城里的感觉怎么样?纳罗告诉他不喜欢没有草原和牛群在一起的感觉。这时那个戴着茶色眼镜的男人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一定要放下传统的生活方式, 要让孩子都上学,再也不能让下一代还跟在牛羊的后面。”说完旁边的几个人使劲地点起头。

  开始几天,纳罗每天都会在附近走走, 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牧民,在新的家园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地领着小孩四处闲逛,没过多久周围的人就已经很熟悉了。那天全体搬迁的人都被叫到了一间很大的房子中,还是那个戴着茶色眼镜的男人坐在主席台的最中间, 对着话筒讲了很多话。无非就是说以后大家的生活是快乐的幸福的,你们是最伟大的人, 舍小家保护了什么母亲的河流。鼓励他们放弃原来的生活。这时候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带头鼓掌,也开始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讲话。他说:“镇长说的很对,你们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和大街上那些上过学在城市生活的人们,简直就是两个时代的人。为什么你们会这样啊?无非就是一直跟在牛羊的后面生活脱离了时代。还有你们看看现在,你们的孩子都成为文盲什么都不会了,以后到了年龄的孩子都要上学。你们放心,没有了牛羊国家会给你们补偿,每户人都不会挨饿受穷, 还会给年轻人提供就业的渠道发工资——就是给钱。”说完自己先带头鼓了掌,参会的人开始了长时间的热烈鼓掌。纳罗听完这些话后一直在思索,这么多人谁能养得起。我们除了放牧什么都不会,能在这里干什么? 看着脸上满是喜悦和期待的人们,纳罗感觉到莫名的失落。在即将结束的会议上,纳罗的父亲被选为社区的村长,以后那些从各自部落和村社搬到一起的一百户人成为一个社区的人,也就是一个村的人。那个尖嘴猴腮的人说:“为了明天的希望,我们的社区就叫做“幸福社区”。人们又是一阵长时间的鼓掌。之后还给社区人发了粮食和钱,似乎一切朝着幸福的方向前进。这时候住在纳罗家隔壁的矮子达加,拿着一条旧哈达献给了那个领导,脸上挂满了泪水说:“感谢您们啊, 我在牧区只有五头牛,家里人就有七个,是你们把我从快要饿死的困境解救了出来,没有想到现在我们可以住宽敞的房子,还能定期地给我发钱发粮食,这样的好日子到哪里去找?”说完脸上泪水和鼻涕开始一起流淌。那个人拍了拍达加的肩膀说:“你们要相信我们,很多人都以为离开了牛羊就活不下去了,这是不可能的,以后你们会越来越幸福的。”说完在众人簇拥之下坐上车就走了。纳罗看着这些,想起达加家以前也有很多的牛羊,那些牛羊不是被人抢了,更不是被狼群咬死了,是达加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了麻将,赌输了。一年里他都会在别人的手里买上不同的车,那些车一到达加手里就会坏掉,达加靠着借高利贷,又是修车又是加汽油,最后那些破铁都仍在了门口。没过几年家里值钱的东西基本上被他挥霍完了。还记得纳罗的父亲花了一头牛的钱,买来了达加老婆手上从他奶奶时候就有的蜜蜡首饰和一把鼻烟壶。纳罗看着还在抽泣的达加, 更讨厌这个男人了,这时候达加家的大女儿拉毛过来扶走父亲,拿起分到的粮食和钱走过去。一向对女人都没有什么感觉的纳罗看着拉毛就觉得她特别的美丽,拉毛从纳罗的身边走过看了看他,纳罗身上顿时血流加速。

  纳罗的父亲卖掉了寄养在亲戚家的几头牛,在自己家靠街的房子里开起了百货商店。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的商品摆在那里,母亲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商品的价格记清楚。纳罗一点都不想待在那里面,幸好由于母亲受不了一天到晚都喝没有牛奶的黑茶,从亲戚家里赶来了两头老母牛,这让纳罗终于有事可干了。白天他把两头母牛赶到不远处的山上, 晚上就圈进自己家的院子里。可是那天来了两个人,死活要纳罗给草皮费,才让两头牛在那片山上吃草。后来父亲去了几次再也没人找纳罗的麻烦了。在没有事可干的时候, 纳罗还是喜欢坐在门口看那些来来回回的汽车。纳罗基本上都能记住每辆汽车司机的模样,后来车越来越多了,纳罗也就只能记住刚开始一年那些熟悉的车和人了。幸福小区的孩子都上学了,除了纳罗和几个年龄偏大了的孩子之外。那些年龄大的孩子开始整天在街上叼着烟瞎转,也不知道他们忙什么。纳罗依旧喜欢坐在门口的青色大石头上,那石头是纳罗专门从山脚下的河边抬过来的, 为此村里人用异样的目光看了他很久。

  一大早纳罗把两头母牛赶到山上后,就看见黑皮肤的才样在门口又是哭又是闹,父亲在一个劲儿地开导她。“我昨天刚买的牛腿就这样不见了,这可是我半年的生活口粮啊,谁那么缺德!”黑皮肤才样是出了名的泼妇,据说她骂什么都会变成现实,所以社区的人都害怕她,平时都躲得远远的。这时候周围的人也开始发起牢骚,纷纷反映一年来各家丢的东西都很多。而且那些整天在社会上闲逛的孩子们现在连门口流浪的狗都拿走卖掉,说说还有什么事他们不敢做的。一向沉稳的老大爷才哇也开始和纳罗的父亲反映,说:“前段时间开的麻将馆,你要给领导反映反映,那里经常就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晚上不是打麻将喝酒就是打架。”纳罗的父亲让大家伙先冷静冷静。一会儿警察就来了,他们听完才样的话就在一本笔记本上写了很多,然后就领着才样和纳罗的父亲去了派出所,围在纳罗周围的人群开始散去。

  两头母牛是越来越老,奶水也没有以前多。纳罗听见父母在商量怎么样处理这两头老母牛。父亲觉得还是让在牧区的亲戚帮忙看管,哪天去寺院请个放生符,让它们终老一生也算是对得起它们了,可是母亲担心两头母牛会被偷宰,这两年一些人已经忘记了祖先的习俗和对佛法的敬畏之心,很多放生的牛被偷宰。前些天来城里的亲戚就说,今年他们村庄放生的五头牛一夜就被宰杀了, 后来在镇上村里的人看见那些牛头就赶紧回来报案。派出所里那些小偷都是从小在村里长大,后来和父母搬到幸福社区的小伙子。看着这些熟悉的脸,村里的人虽然恨他们干出这样违背教义丧失良心的坏事。想想那些孩子原本不是这样的,在花花绿绿的城市中他们学会了喝酒抽烟。他们曾经也努力地学习适应这个城市,可是除了那些繁重的重活之外他们什么也不会。后来那些丢了放生牛的村民还是原谅了他们。最后父母终于决定还是把牛寄养在亲戚家,那天让纳罗赶着它们回亲戚家。早上父母给纳罗准备了一些给亲戚家的礼品,也给两头牦牛系上了寺院里的堪布赐给的放生符。

  一路上纳罗赶着两头牦牛,看见那些熟悉的山坡已被挖得面目全非。以前的羊肠小道换成了一条铺着油路的笔直公路,一路上有车子和摩托不停地呼啸而过。快到自己熟悉的山谷了,记得亲戚家就在山谷中河流的上方。山谷顺势越来越高,刚进山谷纳罗就发现曾经熟悉的山谷已经变了模样。以前溪水从山谷潺潺流出,两边是长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和植物,山谷两边陡峭的岩石中猞猁常会袭击跑到那里的羊。岩石上各类植物繁多,高处的岩羊、机灵敏捷的松鼠,在一块直突的岩石上还有老鹰的巢,河边的岩石上每年都会有燕子搭的巢穴,还有几处变成废墟的修行者住过的山洞,这一切现在都已经消失了。冒着黑烟的烟囱周围满是被挖得面目全非的坑,几辆汽车在拉着碎石,那些动物的家和乐园已经被炸药炸成丑陋的残缺不堪的岩石块。河水变得浑浊不堪,两边是垒得很高的碎石堆和土堆。再也见不到那些岩洞了,一直都有修行者住着的山洞基本上都毁了容。纳罗惊讶地看到这些变化,在一种说不出的莫名悲伤中继续赶着两头牦牛往前走去。

  一路都是灰尘弥漫,这时候一阵巨响惊吓了牦牛和自己。看着不远处的山上几个人, 正在往下推那些石头。纳罗一看再过几百米就要到了修行者的山洞,他开始为修行者的安全担忧起来。想着明天回家的时候一定要顺路看看修行者——那个古怪的老人。纳罗对他一直都感到很亲切。在对往事的怀念和对那些野生动物植物的惋惜中,纳罗终于慢慢地爬到了山腰一处比较平坦的地方,也看见了亲戚家低矮的房子,旁边还搭了一顶蓝色的帐篷。看见有人过来,亲戚家的人大步走过来迎接他。尤其是那几个孩子看到纳罗很开心,拉着纳罗的手就往家里走。

  亲戚家比以前明显有了一些变化。已经被孩子们掰坏了门的桌子上放着一台便携式的电视。纳罗简单地说明了来意,亲戚也说看到两头牦牛的耳朵上系着的放生符就知道了。纳罗在亲戚家喝了一口茶吃了几口饼子, 然后打开母亲准备的礼物,里面是饼干、糖果之类的,孩子高兴地拿了那些东西跑了出去。亲戚也知道纳罗不太喜欢说话,所以也就开始忙起家务事,这也是纳罗最喜欢的, 刚开始他还在担心亲戚会问这问那没有完。走出房门依旧是那些熟悉的山峰,纳罗看见远处的牛群感到很亲切。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和那些牛群交流。记得小时看见家里宰杀牛的时候,牛的眼里是不解和恐惧,他看着大大的牛眼,仿佛听到了等待宰杀的牛内心的恐惧和祈求,他跑过去放了牛,被父亲狠狠地抽了一巴掌,从此他再也不吃肉了。纳罗喜欢在山上的感觉,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某种野生动物。他看到山脚下的烟囱依旧冒出浓浓的黑烟,遮在半空中什么都看不到了。亲戚觉得那些山脚下的爆炸声吓跑了山上的狼群,帮了大忙。傍晚纳罗帮着亲戚去不远处赶回牛群,可是体力明显地跟不上亲戚了,跟在牛群后的纳罗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傍晚纳罗闻到了久违的牛粪和潮湿的泥土散发出的味道,那一晚纳罗睡得很香。

  第二天,纳罗早早地踏上了回家的路。半路他折回了修行者的岩洞。那破旧的山洞口,挂了一件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破布当作门帘。纳罗伸进头就看见修行者在里面打坐,看见纳罗修行者就叫他进来。修行者还是那样邋遢,胡子和长发已经拖到地上。在纳罗的印象里,修行者除了胡子和头发的长度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没变。他跪在修行者面前,还没有等他说话,修行者就开始说:“你放心,我在他们炸死我之前就要走了,但是我看见那些在炸药和污水中垂死挣扎的生命就不忍心离去,看来我现在能帮助它们的就是这些了。”说完又摸了摸纳罗的脸。纳罗不知道为什么眼里充满了泪水,他不喜欢说话可是现在很想说几句。那些话就一直卡在喉咙间出不来。这时修行者递给他一粒黑色的药丸,继续说:“吃下这粒药丸,希望你健康平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希望你心里永远不要有仇恨。放心,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虽然不是在这一世。你这辈子也很不错,从前你的话太多,而且那些自编的顺口溜都造的是口孽。”说完修行者笑了笑,“来吧, 喝一口热茶我们就做个告别。”纳罗喝了一碗茶就告别了修行者。想起刚才修行者的笑容他感觉很熟悉。

  没有了牦牛陪伴的纳罗,早上起来感觉空荡荡的,他无所事事地坐在石头上,开始数起来来往往的汽车。

  好久没有见的拉毛从一辆车里出来后, 回去又和一个小伙子打情骂俏说了很长一段话。在经过身边时拉毛看着纳罗笑了一下算是一种招呼,纳罗看着拉毛感觉有些生疏,他没有理会拉毛的笑。幸福社区很久没有开过会也没有发放过生活用品了。达加每天都来纳罗家的商铺欠上一瓶劣质酒, 开始和纳罗的母亲发些牢骚。无非就是上次给的那些钱光买个牛粪都熬不过一年, 现在出去拾牛粪,附近的人也不让在自己家的围栏里拾捡了,这可怎么活?说完达加就喝下了半瓶酒。

  纳罗发现现在很多人开始出去捡那些纸盒子和扔下的破鞋当燃料,牛粪的价格是越来越高了。幸福社区里汉人开的菜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卖起了廉价的猪肉, 那些已经无法吃到羊肉和牛肉的牧民,开始习惯了这口味。尤其是达加一直都说猪肉吃起来就是比牛肉香,也许是他早已忘记了牛肉的味道了。

  现在他们也不怕猪了。纳罗老听达加讲的一个故事,说纳罗还没有出生的年代,村子里的几个老人每年都要去一次县城采购粮食等生活用品。几个从来没见过猪的牧民在一个墙角发现几只从来没见过的长相丑陋、嘴里哼哼呵呵的动物,这几只动物竟然迎面横冲直撞地走来,那些流浪的狗四处散开,看样子这东西不能惹,几个牧民撒腿就跑。后来听说那东西的肉能吃,村里的人怎么都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会吃那东西的肉来解馋。幸福社区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返回原来的家。那些还有牛寄养在亲戚家里的人,还是相信跟在牛群后的生活不会挨饿。那些没有牲畜的人,给那些有成群牲畜的人打起了工。那天好久不见的尖嘴猴腮又来社区里了, 父亲召集了所有在社区的人到那间会议室里, 纳罗看见尖嘴猴腮很生气,沉着脸不断地抽着烟。父亲走过去告诉他人基本上到齐了, 他就开始讲话了,那声音干燥而尖厉,纳罗听着就很不喜欢这声音。在他一遍遍的重复着的骂人声中,一直都在强调着回去的那些人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他们是一群无知的不知道自己幸福的傻子,在城市里不过好日子偏要跟着那几头牦牛,甚至有人当起了别人的仆人,这是社会的悲哀也是社区的悲哀。说完又继续承诺着今年开始社区的待遇会越来越好,每个人一定会在不远的将来过上幸福日子,显然这次的掌声没有第一次开会时热烈。这时候喝醉的达加在人群后喊了起来: “领导啊领导,我是一年都没有找到任何的活,你说让我们出去打工,可是我们这些一辈子都跟在牛群后面的人,哪里会使用铁锹砌那些空心砖头,不跟着牛群还能怎么办?” 说完人群里就炸开了锅。看着这场面尖嘴猴腮使劲地抽烟,脸色阴沉地坐在那里,纳罗的父亲咳嗽了几下,人群里才慢慢静了下来。这场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了,纳罗也跟着那些人走出了会议室。

  纳罗这两天看见拉毛都快认不出来了,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红色的,裤子上破了大洞,这次送拉毛的小伙子并不是上次的那个。那些头发也是五颜六色的小伙子抱着拉毛下了车,一个小伙子还亲了一下拉毛的脸,看见坐在门口大石头上的纳罗, 几个人看了一眼就笑着离开。看着走过去的拉毛,已经不是纳罗心中的那个拉毛了。纳罗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对拉毛,充满了一种怜悯之情。社区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有些房子已经被人砸碎了窗户和门成了撒尿大便的场所。纳罗越来越不喜欢弥漫在社区的刺鼻的臭味。期初还可以走很长时间,到那些长满了青草的河边和陡坡上转转,现在都拉起了网围栏和用彩条圈起来了。那些搭起绘有吉祥图案的帐篷上经幡飘荡,酒味刺鼻。纳罗很想再去亲戚的牧场转转,可是父母就是不答应他的要求,纳罗知道自己一辈子都不能违背父母的话。

  纳罗发现了一个秘密,每次心烦和难受的时候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一股舒服的感觉会油然而生,那是种清凉透顶的感觉。现在大石头成了纳罗的依靠了,很庆幸自己当初拿了这块大石头,现在河边都筑起了河坝。黑夜里拿起手电筒照在那石头上的时候,石头里总会发出耀眼的光芒,在那个光芒里一圈一圈的都是充满了生命的世界。越来越觉得孤独的纳罗,能在石头的光芒里找到一些可以沟通的语言。那些语言在模糊的视线中告诉纳罗,只要自己静静地冥想,他可以预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纳罗就按照他们的话, 在睡觉之前静静闭上眼睛让脑子变成空空的夜空。第一次他看见火光照耀在社区,第二天社区的那间会议室就因为电线短路着了火, 最后来了很多警察和社区的百姓忙碌了一晚上才灭了火。纳罗越来越相信石头中显现的世界,他继续坐在石头上数着汽车,那些汽车会慢慢地变成自己的牛群,纳罗就会一直数着汽车发呆一天,只有母亲喊他吃饭的时候才会回过神来。在以后的日子里纳罗预见了很多事,一一都成为了现实。也只有他才知道这些事的发生。他不喜欢说话,就算他说话也不会有人相信。直到那天他看见达加肩膀上的生命之火无声地熄灭了,还有个黑色的小伙子赤裸着跟着他。纳罗开起平时很少开的口,说:“你要小心。”喝醉的达加以为是在担心自己因喝醉摔倒,就回过头来说:“谢谢纳罗。”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人心不古,还是傻子保持着本性的善。”就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家门。比起纳罗家越来越好的房子,达加家的房子基本上就快要塌了,围墙也东倒西歪的,那关不了的门只是装饰。那天晚上,达加喝醉酒去外面撒尿。一脚踩空落在了水渠中,在他的喊叫中妻子过来时 , 他已经满头是血了,在床上躺了七天才能走路,从此达加的眼里对纳罗充满着敬畏。他不止一次在喝酒的时候谈论起纳罗的厉害,很多的人开始慕名前来和纳罗聊天, 有些人是真心在寻求帮助,有些人在试探着纳罗的灵性。刚开始纳罗不管那些人说什么, 都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很多人都觉得达加是在喝醉后说的胡话,渐渐地那些人也不来找纳罗了。纳罗依旧还是喜欢数汽车,在自己的世界中遨游。那些长相各异稀奇古怪的世界,也有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纳罗还在一片铜色的山上看见了古怪的修行者。修行者笑了笑说:“你也开窍了,其实早该这样的,要不是你前世造的口孽,我们应该在山洞聊聊此生的,趁现在能帮助人的时候就多帮助人,开开口说说话,我们两个的时间不多了,准备好老伙计。”纳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纳罗依旧坐在大石头上数着汽车,那块石头已经被纳罗的屁股摩得很光滑,纳罗感觉到很舒服,这是石头和他的秘密。

  那天晚上纳罗静静地躺在床上,一个悲惨的声音一直哀号着,刚开始他感到恐惧, 后来慢慢地静下心来在听着那声音,纳罗答应了他的请求。第二天继续数着汽车的纳罗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想起昨晚答应的事就起身走过去。他好长时间没有去这么远的地方了,通过昨晚梦中的情景终于找到了那个地方,两层的楼房,还有比他家的房子还高的院子耸立着,纳罗走到红色的大门前使劲地敲了起来,不一会儿一个戴着粗壮金项链和金耳环的中年胖女人走来,看见纳罗就从口袋里取出一元钱递给他,然后打算关门进去。纳罗平时都不说话,要一下说话感觉很难, 他顶住门支支吾吾地想说话,那女人就极不耐烦地把纳罗推了出来,生气的地骂道:“现在的乞丐怎么这么嚣张,给了一元钱还嫌少。” 纳罗只能站在那里,想回去,是那哀号的声音让他觉得痛苦。纳罗继续敲起门,那中年妇人开门一看又是他,就开始一顿臭骂。纳罗冷静地说:“你的父亲在那边受苦,让我给你捎个话。”听完纳罗的话那女子两腿发软,门都没有关就跑回去叫喊自己的丈夫。一会儿一个高个子面目清瘦戴着眼睛的中年人就过来,他质疑地问:“你是谁?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纳罗觉得那个男人充满了智慧,而且语气和蔼充满磁性,一开始的紧张也就不在了。纳罗慢慢地讲起了昨晚那发着悲惨哀号的声音托给的话。说:“你们在那边的父亲以前是不是当过民兵 ?”两个人连连点头。这时候中年男人邀请纳罗进屋详谈。纳罗一进院子就看见一辆汽车放在那里,院子里种满了各种花。屋子里全是柏木的家具, 桌子上全是书籍。干净的柏木椅子上还铺着黄色的手工毯,靠背也都是手工刻的龙。虽然那龙和纳罗在光影的世界中见到的有很大的出入。纳罗坐在那里感觉软乎乎的,完全没有坐在石头上舒服。中年妇女此时露出一副虔诚的神情,给纳罗倒了一碗茶。这时候纳罗继续帮着传达消息。

  “那时候我还年轻,也是民兵班长。后来因为我在那个荒唐的年代表现突出就成了吃公粮的人。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人们都疯了, 我们除了自己之外,不相信那些古老相传的事,我更是其中的积极分子。记得有一次我在一处峡谷中,遇见了两头体型巨大的熊。我拿起枪就射向其中的一头,那体型比较大的听到枪声一下子就站在了另一头的前面, 我开了三枪它都没有倒下。它痛苦地嚎叫着, 那声音顿时响彻了峡谷,还朝着我这边走过来,最后我瞄准了一枪打在它的额间,它才死掉,我继续对另一头开枪。在我从准星望出去扣动扳机的刹那,那头绝望的熊露出了悲痛的眼神,感觉想让我放过它一命,可那时的我已经是疯子了,一枪就结果了它。等同伴们到来我们一起割下熊掌、剥下熊皮的时候,看见一只已经完全成型的幼崽死在了那母熊的肚子中。原来那只熊有那么强的生命力是想保护母子俩,最后母熊的神情分明是在哀求自己放了它和孩子。那件事后来自己也就慢慢地忘记了。但是现在我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时时刻刻都在受着痛苦的煎熬, 希望家里的人能够去寺院做些法事活动,尽量减轻自己的罪过。还有就是把家里那两张用熊皮做的垫子送到寺院里。”这时候中年妇女开始号啕大哭起来,中年男子再次表示了感谢,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从那以后纳罗每天都坐在石头上,为需要帮助的人帮忙传达消息。也帮助一些人提前告知他们即将遇上的一些不好的事情。后来离县城几千公里的人都来找纳罗帮忙。纳罗经过了连续几天的忙碌之后,体力不支先后两次倒在了石头上。父母就开始限制人数, 每天只能有十个人来找纳罗。纳罗喜欢坐在石头上数汽车,可是现在每天都忙着,无法数汽车了。他越来越依赖石头了,父亲在石头上盖起了板房,晚上纳罗也懒得躺在床上就在石头上坐着睡觉。

  纳罗的名声已经传到周围的每一个地方了,在传播的过程中,他的故事和自己的真实生活是越来越远了。有些人把纳罗的照片放在镜框里,有些人甚至请求纳罗保佑他们平安并希望赐予他们保平安或者生财致富的符。纳罗对于那些人不说一句话,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能力,他只是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减轻他们的痛苦。那天纳罗看见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拉毛憔悴的脸庞,涣散的眼神透露出绝望的神情,她希望纳罗告诉她那个男人会不会再回来。纳罗知道拉毛过几天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撒了善意的谎说一定会回来的,拉毛的脸上露出了希望的笑容。一个月后拉毛去世了,达加整天醉得糊里糊涂,家里的两个儿子早已不知去向。拉毛的母亲哭红了眼睛,找街坊邻居借钱处理拉毛的后事。那天纳罗收了很多人的钱财,也是第一次收钱更是最后一次收钱,他把所有的钱都给了达加的妻子,父亲也帮助他们一家找了一辆车去寺院请和尚念经帮忙处理尸体。

  纳罗继续坐在板房里,为那些人传达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消息。生命无常,人生如戏。那天尖嘴猴腮的人过来找纳罗,他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傲气,希望纳罗为他测一下前途的吉凶。纳罗这时候已经忘记了对他的种种厌恶。纳罗告诉他一切都在于他的所做作为。那个人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极其不情愿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纳罗知道今生所有埋下的因,将来都会结成相应的果。

  这两天纳罗总梦见一道耀眼的彩虹照在自己的头顶,也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了。那天夜里梦见了修行者,他还是满脸的胡须和拖在地上的头发,已经和杂草结在一起了。修行者挥了挥手说:“老伙计,准备走吧, 我们在这花花人间的时间已经到了。”说完就化成一道光芒消失了。

  纳罗已经开始不再见人了。那天他叫来自己的父母,第一次流下了眼泪,并感谢他们一直以来的养育之情。希望以后他们要多做善事多积德行善积累资粮,父母感觉很奇怪,平时少言寡语的儿子今天怎么这么多话。纳罗还告诉母亲别为了在牧区丢失那个象牙手镯恋恋不舍,手镯其实一直都在以前屋子的废墟中,改天过去找回来就送到寺院去。母亲感到很惊讶,那是从她的奶奶的奶奶就开始传下的宝物,因为丢失了一直都耿耿于怀。纳罗最后告诉父母明天开始七天内不要打开板房的门,还有就是七天以后一定要邀请和他关系不错的同村僧人处理一些事,最好就是一定要把他的尸体,放在故乡山中那一片向阳的泉水源头,也不用邀请僧人做些烦琐的法事。父母一边答应着儿子的嘱托, 一边默默哭泣。母亲再次亲吻了儿子,父亲早已是老泪纵横,也亲了一下儿子然后就回家了。

  在那七天里夫妻俩除了每天劝那些来找纳罗的人回去之外,定时地在板房的前面点燃柏树枝。希望以此赶走不干净的东西。那些慕名而来的人知道无法再见到纳罗了,就开始在周围住下。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会聚集在一起念经祈祷。很多人在夜晚看见一道彩虹一直都在板房上空,第二天才会散去。七天以后僧人过来打开板房的门,人们看见纳罗盘腿闭目已经圆寂。在人们的膜拜和祈福中僧人抬起纳罗的遗体,按照他的意愿放在山上,很多人低头走向遗体的时候闻见了很香的檀香味。那些僧人后来说他们抬着纳罗的遗体时感觉轻如鸿毛。

  后来一些好事的人去放置纳罗遗体的地方,根本什么都没有。有人说一定是被野兽吃了,也有附近的人看见那些天总会有各种光芒照在那里。不管怎么样纳罗就这样消失了,还有修行洞中那修行了很多年的修行者也不见了踪影。更蹊跷的就是那块纳罗一直数汽车当作椅子的石头也突然不见了。人们后来在山洞和纳罗的空板房处挂上了经幡以示敬意和纪念。纳罗的父母卖掉了房子和所有的家产,在寺院的附近租了房子,开始了每天转经诵经的苦修日子,据说很多年后两个人在同一天去世了。达加还在继续喝着酒, 继续讲着各种关于纳罗的故事,他记得纳罗告诉他以后只要继续讲他的故事,他就一定不会缺酒喝。再后来那个戴着眼镜的知识分子写了一本关于数汽车的孩子的故事,而他的故事都是在给达加买酒后整理出来的。

  秋加才仁 本名求夏,青海省玉树州称多县人,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玉树藏族自治州作家协会主席,玉树州党外知识分子联谊会理事,《康巴文学》执行副主编。作品散见于《诗刊》《汉诗》《中西诗刊》《西藏文学》《诗江南》《零度》《贡嘎山》《香格里拉》《青海湖》《青海日报》《康巴文学》等报刊,并入选《中国当代诗人代表作名录》。已出版有诗集《秋加的诗》,小说集《秋加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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