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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马“观花”

时间:2023/11/9 作者: 香格里拉 热度: 17926
◎南疆(布依族)

  走马“观花”

  ◎南疆(布依族)

站在青石塔前,父亲平静肃穆的脸庞似有几分庄重,在晚霞的照映下又隐约浮出几分晕红的愧疚。他一边缓缓弯腰点燃红烛,一边自言自语道:“马我都卖了,你们在那边别怨我,我也是没办法。”话音刚落,一阵风吹来,红烛忽闪忽闪的,仿佛是先辈们在冥冥之中显灵抗议。父亲不为所动,反而说道:“看来你们都吃饱喝足了!那就上路吧!”父亲又弓下身子,一只手提着铓锣的吊绳,另一只手握着锣槌把儿, 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咚…咚…咚,敲了三声。

  自爷爷过世后,每年清明节,父亲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背着铓锣,带上祭品,登上白岩关,来到青石塔前祭祀一番。

  青石塔内安葬有三个赶马人,其中有一个就是我爷爷。

爷爷的头顶生来就有两眼漩涡,掌管我们布依族阴阳的布摩说,这叫两眼通天,并据此断定爷爷将来会是一头倔牛。曾祖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他期待的是俯首帖耳的小马驹,而不是一头不听使唤的倔牛。因此他听从摩公,想方设法扼杀爷爷先天潜在的叛逆,先是在满月酒上下功夫,后感觉不稳妥,又在取名上动起了心思,爷爷因此有了勒聂这个名字。

  在布依语里,“勒”是儿子的意思,“聂” 是听话的意思,勒聂就是听话的孩子。曾祖父渴望爷爷名如其人,没承想,事与愿违。爷爷八岁就开始上房揭瓦,下河捞鱼,只要离开曾祖父的视线,准会惹事。因为没灾没病, 胳臂腿儿齐全,且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曾祖父也就由着爷爷的性儿。

  爷爷把曾祖父的随性看作是一种纵容, 越发的肆无忌惮,胆大妄为。曾祖父忍无可忍,先是荨蔴辣手,后是棍棒招呼,最后发现都是抓石头打天,没用。爷爷这头倔牛的皮是越来越耐打。当然,打到受不了时,也会离家出走。可每次都是早上气呼呼出去, 晚上又乖噜噜兜回来,还象征性地殷勤几天, 给曾祖父添饭,倒茶,端洗脚水,用这种委婉的方式祈求曾祖父的原谅。

  突然变乖的爷爷搅得曾祖父措手不及, 打又不舍,骂又不是,沤在心中的火像卡在脖子上的鱼刺,既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曾祖父只好去质问布摩,布摩倒打一耙说是曾祖父的错,爷爷长大了,按规矩,不能再叫勒了,要叫布,布与汉语的“不”同音, 都怪曾祖父,弄巧成拙。尽管牵强附会,但又能奈何,布摩代表神,怪罪布摩等于怪罪神,怪罪神是会遭雷劈的。

  曾祖父凝语哽咽,只能对着神龛上的列祖列宗忏悔说:“造孽啊!”

  布依族谚语说,每一头牛都有驯服的犁, 每一匹马都有配套的鞍。布摩让曾祖父放心, 说爷爷早晚有一天会找到合适的犁的。可曾祖父发现爷爷越大,闯下的祸也越大。仗着跟布龙学过几招三脚猫棍术,天不惧,地不怕的,到处替人出头。有一次竟一棍打掉了布苏(布依语,财主之意)儿子的两颗门牙。爷爷知道这回真把天给戳了个窟窿眼,不敢回家,畏罪潜逃了。布苏领着儿子找曾祖父要人,曾祖父交不出,布苏拉走家里的公牛。曾祖父怒不可遏,可眼下,爷爷的失踪令他更忧心,毕竟爷爷再不对,也是家里的独苗, 传宗接代和养老送终还得仰仗他老人家。

爷爷一路奔逃到乌沙镇。事情的严重性令爷爷知道短时间内是不能回家了,于是他到处找人收留,可人家除了可怜他,施舍他一些干粮充饥以外,都不愿收留落难的爷爷。爷爷也不信一个大活人能叫尿憋死。他决定去白层渡口扛包糊口,待风平浪静后再回去。白层渡口以南可直下广西,以北便是崇山峻岭的云贵高原,是连接黔桂两省的交通要道,有“黔桂锁钥”之称。北盘江落差太大, 水流湍急,不宜行船,从粤桂来的洋货只能在此交由马帮转运,经茶马古道,过曲靖, 最后到达普洱。云南来的茶叶,贵州的桐油、蔗糖也要经此道才能远销到沿海。

  爷爷砍了几棵楠竹,搭了木筏,顺着北盘江向白层漂流。湍急的江水冲散了他的木筏,整个人被滔滔的江水吞没。可命不该绝,偏偏被掉进江里的树干挂住。他直呼救命, 过路的一队马帮闻声救下了他,从此与马帮结下了不解之缘。

  马帮规模不大,十多人,二十来匹马。领头的是个姓林的干瘦老头,沟壑纵横的脸满是风吹雨打的痕迹,但精神矍铄,动作干脆有劲,健步如飞。汉人叫马帮头子马锅头, 我们布依族更习惯叫交马,“交”是头的意思,交马就是马头,我们用马头代指马帮头子, 因为马帮时常进出我们布依寨交易,所以汉人也随我们,把马帮头子称为交马。

  林交马是个不苟言笑的热心肠老头儿。他扔给爷爷一袋干粮,叫爷爷回家。爷爷说他想跟着林交马赶马走货。林交马没有回答, 转身一声鞭响,马帮继续赶路。殿后的大叔, 我爷爷称他根叔,按辈分我得叫他根太爷, 根太爷摸着爷爷的头说:“伢子,赶马走货三分命,回去吧!就你这嫩娃,还走马?小心让狼崽子给吹了,乖乖回去舔牛屁股吧。” 回去?不死也得脱层皮,爷爷才没那么傻, 继续死皮赖脸跟着马帮,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爷爷一路上尾随马帮走走停停,马帮开亮(行话,野外宿营)他也开亮,马帮开梢(行话,吃午饭)他也开梢。当然,爷爷也不白吃白喝,搭灶生火时他帮忙拾欠子(柴), 马帮上货时他也去搭把手,凡是能插上手的他都插手,像个殷勤的小跟班。林交马没强行赶走他,但也没说要接纳他。

  到达白层渡口交货后,林交马向他走来, 扔给他两个光洋,说这是他应得的彩利(工钱),还叫他不要再跟着马帮了。根太爷也说走马的人都是活腻的,要钱不要命的主儿, 还说遇到放黑枪的土匪事小,要是遇上高鹰

  (老虎)山兵(狼),啃得你骨头渣子都不剩。说得挺吓人的,可就是吓不着爷爷。好不容易拽住一根救命稻草,爷爷当然不愿就此善罢甘休,又悄悄尾随马帮折返回来。

  如果说之前爷爷跟随马帮,纯粹是为了活命,那他现在放着白层渡口好好的货物不扛则说明他已经下定决心赶马走货,之所以这样选择,可能是因为赶马走货的凶险和刺激迎合了爷爷桀骜不驯的性格吧!

  第二天清晨,马帮队伍穿行在一片茂密的丛林。林交马在前面探路,一个不留心, 差点掉进了猎人挖的深坑。幸好爷爷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林交马,救了他一命。为答谢爷爷的救命之恩,林交马松口,特许爷爷加入马帮。我总觉得,那个挖坑的猎人就是爷爷, 可是直到爷爷去世,我也没能问出究竟。

  回到镇上后,林交马提出一个条件,要爷爷两天之内找到一匹马,否则不让爷爷加入他的马帮。爷爷没辙,只好趁天黑偷偷溜回家拉走了家里的黑驴。

  次日,天刚麻麻亮,爷爷牵驴到林交马门前,吆喝林交马。林交马和众人都出来瞧, 看到爷爷牵来的是驴而不是马,都笑得合不拢嘴。

  “伢子,你牵来的是驴不是马。”根太爷笑着说。

  “我知道!”爷爷理直气壮。

  “驴驮点东西还将就,走货,玄!”根太爷摇头。

  “你们汉人不是说是驴是马拉出来溜溜吗?”爷爷郑重其事反驳道。

  他这宣言,倒让众人无言以对。不知是不是被爷爷的宣言折服,尽管是驴,林交马还是爽朗兑现了他的承诺,让爷爷正式加入马帮。

  清一色的马队后面跟着一头又黑又矮的驴,起初,大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时间一长,大家都感觉怪怪的,不和谐。特别是马队穿梭深山峡谷的时候,断气般的驴笑回荡悠长,让人生厌,大家都说比回娘家奔丧的姑娘的哭声还难听;走到茶马古道的石板上, 铿锵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总会夹杂着驴咯咯的急促小碎步。可赶驴的爷爷依旧乐此不疲, 怡然自得。

  几趟下来,终于有人忍受不住,向林交马抱怨,说驴叫晦气,还不如蚂蚁爬得快, 拖累大伙儿。林交马要求爷爷换匹马。爷爷七拼八凑,借了林交马两块银元,终于买了一匹瘦马。爷爷没有卖掉驴,而是连夜将驴牵回家。

  失而复得的驴宽了曾祖父的心,至少说明爷爷这个让他爱不及恨不起的孽障安然无恙。年底,爷爷骑着高头大马雄纠纠气昂昂地回寨,那样子真不可一世。他没有立即回家, 而是骑马到布苏家,花大价钱将牛赎回来, 牵着牛在村里转了一圈才回家。

  回到吊脚楼的爷爷明显懂事了许多,他将洋棉袄披在曾祖母身上的时候,曾祖母哭了,他给曾祖父也准备了一套,还外加一条洋人纸烟。爷爷抽出一根,卖乖地给曾祖父点上,曾祖父尝了一口,说洋人的纸烟入口柔, 但没自家种的烟叶够味。爷爷呵呵暗喜,曾祖父的话意味深长,其中所蕴藏的密码便是: 小子,老子原谅你了。

  过完年,曾祖母苦留爷爷,爷爷却坚持要走,爷爷要做的事,曾祖父都拦不下,更何况是曾祖母呢?曾祖父嘴上不说,心里却也不希望爷爷再回乌沙镇,毕竟世道变了, 今时不同以往了。到处在打仗抢地盘。布豪(布依语,国民党)打布丁(红军),布豪互掐, 今天广西李宗仁打贵州的王家烈,贵州的王家烈明天又去打湖南的何健,没完没了。

  布豪互掐甚酣,乐坏了土匪。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公然下山进村强抢。保境安民的官兵也打土匪,他们常常会蛰伏在村外,等土匪满载而归的时候,在半路上伏击土匪。百姓的东西,经土匪手一捣腾,都成了官兵的盘中餐,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过,土匪们也不是傻子,他们干脆找个易守难攻的隘口,一边防官军,一边大收买路财。依靠买路财,他们活得赛神仙。本来世道就不太平,再加上匪患,对马帮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资深的林交马吃了一次亏后,也说是岔路鬼捣的鬼。

  听说从前,有一队马帮夜间赶路,路过丛林时,前面突然多出三条岔路,无论马帮选择走那一条,最终都只能回到原地。马帮就这样在树林里转了一宿也没走出来。交马无奈,只能叫大家就地开亮。清晨醒来时, 大家发现,他们睡的地方不是丛林,而是一片乱坟岗,吓得大家魂飞魄散。回货栈后, 交马请来娅押问个明白。娅押说马帮遇到岔路鬼了。还说往后赶马走货之前要先作法供奉山神水怪,山神水怪吃饱喝足以后,才能一路保护马帮不被岔路鬼带走。

  林交马说劫道的土匪就是岔路鬼,因此, 他也请来娅押作法。

  娅押是我们布依族的女巫,能掐会算, 据说,走哪条路安全,什么时辰走最稳当, 娅押是可以算出来的。

  出发的前一天,娅押登台念咒,一段咒语后,林交马虔诚地拜了拜,问道:“山神, 水神,土地神,今日开坛把您请,山路七七条, 水路九九湾,该绕多少条,该跨多少湾?”

  娅押闭目凝神,一派神人附体的模样, 答:“山路猛兽多,野壑莫停留,水路多水怪,莫近流水旁!”

  交马又问:“出门几时吉?回家几时安?”

  娅押答:“遇七莫出门,遇八莫还家。”

  卦象清楚显示明天农历十七有七,是不宜动身的,林交马夜观天象后将出发的时间定在后天清晨。

  出发那天,货栈一大早就已经忙开了。准备停当后,林交马在祭台上敬上三根香, 然后转身咚…咚…咚地敲了三声铓锣,马队便排成一字长蛇浩浩荡荡走向远方。

  空灵的马铃铛打破了黎明的沉寂。爷爷很好奇为什么每匹马都要戴上铃铛,林交马说马铃铛作用大着哩,一来可以驱赶猛兽, 山兵只要听到马铃铛就不敢过来,在路上晒太阳的毒蛇只要听到铃铛响就会自动让路; 二来嘛,林交马一声鞭响,大家便齐声高唱:

  头骡选上枣骝马,二骡选上菊青花;

  傍山险道走马帮,天当铺盖地当床,

  身着大地头顶天,月亮星星伴我眠。

  辛苦赶马走四方,为吃为穿为婆娘。

  带着这样的问题,我梳理了自己30年的语文教学,研究了于漪、钱梦龙等一大批语文教学名家的教育实践,尤其是他们的课堂教学,惊喜地发现:新课改从理念到实践,不是凭空而来的,也不像有些人所理解的是从西方引进的(其他学科或许可以引进,但母语教学是不能引进的),而是在继承中发展的。新课程的很多理念在这一批教育名家的课堂上早就有了充分的体现。

  ……

  那雄浑厚重的歌声与大自然浑然天成, 那是一首敬畏自然和张扬生命的赞歌。

  因为耽搁了一天,林交马决定晚上不开亮,借着皎洁的月光继续赶路,把时间补回来。当月亮在天空中划出四分之一个弧圆,顶在头顶的时候,马帮终于赶到磨子石。

  只要过了磨子石,再走到天擦黑,就可以到白层渡口。可问题是现在的磨子石不是想过就能过的。

  要到白层,磨子石是个非过不可的隘口。以前有官兵把守,往来客商交点孝敬钱就能放行。可最近,听说布丁要打来了,蒋介石命令王家烈不惜一切代价堵截围剿。王家烈不得不集中兵力,听候调遣。守隘口的士兵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一伙强人,盘桓在磨子石周围不去。他们专抢往来马帮,而且一般都在午夜子时下手,因此,马帮流传的通关谚语说:“磨子石,没子时,子时勿过磨子石。”

  林交马说他已经祭过山神水怪,况且此前他不是子时过也照样被抢,这次索性反其道而行之。他令所有人摘下马铃铛,并用麻布套上马脚,打算趁天黑悄悄摸过隘口。

  刚走到一半,山上亮起了无数的火把, 马帮顿时被紧紧围在中间。此前,林交马有过交代,只要发现不对,能逃尽量逃。爷爷年轻,身手敏捷,趁土匪一个不留神,溜了, 土匪朝爷爷逃走的方向开了数枪,没有听到惨叫声。

爷爷一路逃亡,到了白层,他去报官, 却被活生生撵出来。当兵的是指望不上了, 以前兵强马壮尚且剿不灭这些土匪,更何况现在前方战事吃紧呢?

  爷爷没法子,只好一人提着棍子重返磨子石。

  我曾经好奇地问爷爷,是什么力量让他甘愿自投罗网的,明知道此去凶多吉少,爷爷说他啥都没想,脑袋一阵嗡嗡响,脚杆和手杆还在不停打摆哩!

  爷爷竖着棍子立在寨门前,举着一袋东西说要赎人。寨门的喽啰引他入厅堂见土匪头。爷爷让土匪头放人,可土匪头执意要先验货。爷爷提着袋子上前,土匪头正欲接手, 突然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旋转,转到土匪头身后,一只手抱住土匪头,一只手牢牢锁住土匪头的喉咙。喽啰们大惊,举枪对准爷爷, 爷爷大喝一声,又乖乖放下了。爷爷叫道:“不许动,再动就拧断他脖子!”

  洪亮的咆哮吓得喽啰们直哆嗦,可爷爷手里的土匪头却很镇静,瞥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那袋石子说道:“兔崽子,有种!”

  爷爷冲着土匪头咬牙切齿说:“要么放了马帮,要么拧断你脖子。”

  土匪头冷笑一声,说:“好小子,有种跟爷爷过把式,赢了,你走,输了,把手留下。”

  爷爷想都没想,应下了!他可能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爷爷一把推开土匪头,攥紧木棒严阵以待。土匪头操鬼头刀扑了过来,爷爷也迎冲上去,土匪头未反应过来,爷爷顺势棍棒一扫, 一劈,一捅,三招就把土匪头打趴在地。

  土匪头爬将起来,竖起大拇指笑道:“真爷们,有些斤两!走吧!”

  爷爷三棍掀翻土匪头,很快,他的名声像北盘江峡谷的风,涌出了北盘江两岸的深山峡谷,吹遍了整个北盘江畔。人们还给他起了三棍王的绰号,还传唱着一首童谣:“北盘江长又长,土匪怕遇三棍王,三棍王,强又强,一招半式鬼叫娘。”

  爷爷声名大振之后,各大马队都抛出橄榄枝,千方百计想挖走爷爷,为他们马帮保驾护航。他们设宴款待,爷爷来者不拒,但饭局上,爷爷除了埋头猛吃以外,一句话也没有,吃完抹嘴就走,从不逗留。交马们莫测高深,都不知道爷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有饭不吃是傻子,但一顿饭就想收买我,那是痴心妄想,爷爷说。

  林交马的马帮虽小,但走的是实打实的正经货,不像其他马帮,货中有货,私底下贩运烟土。烟土是个害人的东西,偌大中国就是被这黑乎乎的东西给毁了。爷爷最见不得挂羊头卖狗肉的肮脏勾当,换做以前,肯定出手制止了,但他再也不是当年愣头青。现实教会了爷爷,在人鬼不辨的社会伸张正义只会惹一身骚,不为虎作伥就行了。

  爷爷每次去赴宴,醉醺醺回来时,林交马总会坐在门外石墩上抽烟,像是在等他。林交马说:“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 你走吧!”爷爷一句话没说,踉踉跄跄回屋呼呼大睡。腿长在爷爷身上,他要走,谁能拦, 他不走,谁又敢赶。

  时间一长,所有人都认为爷爷是留不住的,最舍不得爷爷走的是根太爷,他试着去探问爷爷的态度,爷爷却搪塞不语。其实, 最急的是林交马,他打心眼里舍不得爷爷离开,但他拉不下脸来。最后,是货栈掌柜出面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让爷爷认林交马做保爷,换句话说就是林交马有意认爷爷做干儿。

  自从被劫以后,林交马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背也弯了,彷佛压了一座山。马帮被劫, 救下马帮的不是交马,而是个二十不到的嫩娃,面皮多少有些挂不住。只要爷爷认下林交马,情况就不一样,儿子救老子,天经地义。

  当然,爷爷也有自己的打算,认下保爷, 他自然而然就是这支马帮的少交马,林交马又没子嗣,将来这支马帮能逃出手掌心?爷爷此前不急于表态是去是留,其实是在等机会,总不能豁出命救出他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吧。想到这,我甚至认为爷爷频繁赴宴其实是故意做给林交马看的。

  林交马十六岁跟着马帮走南闯北,三十岁那年,老交马病重,把他唤到跟前,将马鞭交给他后就撒手人寰了。岁月不饶人,转眼瞬间,四十个年头过去了。北盘江的每一个寨子,每一个山头,每一条路几乎都留下过他老人家的足迹。从土匪窝死里逃生以后, 林交马似乎觉察到了自己的老,开始咳嗽, 咳得面红耳赤,显出了老态,经常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马槽里饮马,跟马窃窃私语。

  望着林交马逐渐佝偻的身影,爷爷说他心里酸酸的。

马帮在白层渡口足足等了三天,广西那边来的马帮才到。他们说布丁打到黔南了, 李宗仁怕布丁进入广西,在路上设了好多关卡,所以耽搁了。

  他们没顾得上休息,匆忙卸下他们的货, 装上我们的货,便原路返回了。爷爷也叫人装上他们的货,还悄悄故意腾出一匹马,想让林交马骑马,可被大叔制止了,大叔说, 马帮的马是用来驮货的,骑马是赶马人的耻辱。爷爷只好作罢。

  回乌沙的官道上,时不时跑过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官兵,当官的骑马在前,后边的士兵列队紧随,步伐铿锵急促,扬起滚滚尘埃, 看架势,一场大战在所难免。先前废弃的关隘也突然重兵把守,过往的马帮都要接受最严格的盘查,领头的还把交马叫去训话,说马帮不许帮助收留赤匪,夜间不许赶路,否则,军官摸了摸腰里小枪。林交马唯唯诺诺, 他们这才放行。

  过了三个关隘,马上的货已经被顺走不少,大家都面露沮丧,本来挣得就不多,再这么一折腾,肯定得赔本。好在前面的白腊、桑郎、白岩关三个关口是土匪的天下,爷爷三棍王的威名就是通关文牒。

  爷爷换下林交马,提着棍子在前带路。

  走到白腊村口,爷爷留意到路旁的甘蔗地被人砍了许多,凑近一看发现每棵被砍的甘蔗上都放着一枚铜钱。没等爷爷醒悟,马帮便在路边的大榕树下遇到了一支二三十人的军队,他们身穿破旧灰衣,头戴八角红星帽, 有的士兵脚上还穿着草鞋,躺在担架上的伤员缠着厚厚的绷带,战士们个个灰头土脸, 正在嚼甘蔗补充体力,看样子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见马帮经过,都目光灼灼地盯着马帮。林交马一言不发,挥舞马鞭继续赶马。突然,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瘦高个从人群中走出,客客气气叫道:“等一哈,老表!”

  林交马闻声停下,爷爷凑上前,唯恐瘦高个对林交马不利。

  瘦高个伸出手,想跟林交马握手,但林交马根本不知道握手的礼节,左手牵着缰绳, 右手拿着马鞭,站着一动不动,半天才挤出一句话:“长官有啥子吩咐?”

  瘦高个让大家不要怕,说他们是红军, 是老百姓自己的队伍!他说我看你们马上的货并不多,能不能帮他们顺带驮点东西。

  林交马不做声,他可能想到关隘军官腰里的手枪。

  瘦高个以为林交马不愿,从包里掏出了一摞银元,放在林交马手心,说不让你们白驮。林交马瞄了爷爷一眼,征求爷爷的意见, 爷爷点头,林交马就答应了。

  后来,我问过爷爷他为什么会点那个头, 爷爷说就凭他们砍甘蔗放铜钱。

  一路上,瘦高个问了爷爷很多问题,爷爷问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瘦高个说日本人打来了,他们要北上抗日,还说他们昨天不熟悉情况,贸然闯进磨子石,结果遭到土匪的袭击,不得不退到白腊再做打算。

  到磨子石已经是黄昏时分,爷爷让马帮停在谷口,只身一人走进谷里,瘦高个拉住他,爷爷却轻轻拍了拍瘦高个的手,示意让他放心。

  爷爷刚进谷里,就被小喽啰认了出来, 二话不说,立马带他去见土匪头。

  土匪头见是爷爷,问他有什么事,爷爷说他想带那帮红军过关。土匪头挠头作难, 说自己已经接受了国民政府的改编,不方便通融。爷爷说红军后面还有大部队,就你这二三十人,怎么挡得住?其实土匪头比爷爷清楚,有人有枪时,官兵拉拢你卖命,等拼光后,你就什么都不是了。爷爷登门从某种意义上是帮了土匪大忙,至少他不用缴械投降或者拼个你死我活才能全身而退。他思来想去,索性趁机卖爷爷个顺水人情。

  为了让土匪头对上有个交代,马帮走到谷中时,爷爷请求瘦高个放几枪装装样子。

  瘦高个端起机枪,向天娄了一梭子。

  过了磨子石,暮色开始四合,一团乌云从太阳落山的方向直压过来。交马说得抓紧, 要不然下雨就过不了白岩关了。

  白岩关严格来说不是关,而是刀削面的绝壁悬崖,因为裸露出来的悬崖面是白色的, 所以叫白岩关。一条人走马踏的狭窄小道像蛇盘树一样曲折向上。

  马帮爬上半山腰时,天空传来呜呜的声音,像雷声一样慢慢逼近。瘦高个说,那是国民党的轰炸机,叫爷爷快马加鞭,快速过关。爷爷不知道什么是轰炸机,他顺着声音向天仰望,发现老鹰一样的轰炸机在空中飞舞盘旋,只听几声尖利的声音从天空直泻下来, 瘦高个高喊:“卧倒,快卧倒!”爷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瘦高个给扑倒了。

  炸弹没落到山腰,都落进谷中炸响了, 只觉一股气浪往上冒,接着是排山倒海的轰鸣声。林交马的马受了惊吓,焦躁起来,爷爷叫林交马放开马缰绳,但林交马紧拽不放, 爷爷想冲上去,可已经来不及了,马失蹄掉下了悬崖,没有松开缰绳的林交马也被拽了下去。瘦高个一边死死拉住爷爷,一边命令战士们加速赶马。

  过关后,雨下了,而且越来越大,爷爷也已经是个泪人。他说他要回去,就是摔死悬崖也要找回林交马的遗体,根太爷拉住爷爷说林交马是孤儿,来自大山,就让他和大山永远作伴吧!说着也掉泪了。

  爷爷用青石在白岩关顶垒了一座塔,因为布摩曾说,人死后,灵魂会飞上天,白岩关顶离天最近,上天一定不会迷路。

  瘦高个和全体战士,站在青石塔前,向天开了一顿枪,枪声震耳欲聋,飘向四方, 响起阵阵悠长的回音。

  瘦高个走向爷爷,将一袋银元递给爷爷, 说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林交马的命,还说历史会记住林交马的,他又给爷爷六张债券,说革命胜利了,可以兑钱。爷爷没有收,但他还是硬塞进爷爷的包里,并说赶马人死在赶马路上就像一个战士牺牲在冲锋的路上,是光荣的。说完对着青石塔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转身走了。

  爷爷目送他们,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布依族认为人是雨带来的,所以人死后会下一场雨,冲走死者在世上留下的所有足迹。这一场雨是林交马命中注定的。他冲走了林交马的足迹,却全都灌进爷爷的心。

爷爷做梦都想当交马,但他想不到他这个新交马的诞生要以老交马的死为代价。爷爷说,如果林交马能活过来,他宁愿一辈子不当交马,可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爷爷毕竟年轻,一下子接手马帮这副重担,他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好在有根太爷里外周旋料理,马帮才没有散伙。

  人没了,可马帮还在,马还得走。走着走着,爷爷也就成熟了。

  爷爷成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娶回奶奶, 这是他蓄谋已久的。

  白层渡口有个体面人家,开有一家大货栈。掌柜知书达理,拨得一手好算盘。马帮每回去白层,都下榻在这家货栈。货栈掌柜跟林交马交厚。林交马死后,掌柜没少帮助爷爷。爷爷也不见外,几乎把货栈当成了自己家。

  有一天清晨,爷爷突然心血来潮,操起棍子在院子舞将起来。自从接手马帮后,琐事繁多,白天要听根太爷唠叨走马的规矩, 晚上还要学观星象测天气,基本没有时间练棍。布龙当初教爷爷练棍说过,棍要常练, 才能熟能生巧。回想上次与土匪的那场决斗, 爷爷热血沸腾,可那次过后,他再也找不回那种状态了。他拼命重温那三招,只要那三招在手,他就还是三棍王。

  爷爷先使出横扫千军,紧接着高高跃起, 用尽全身气力猛劈,结果没注意脚底下的石头,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没等他站起身来,阁楼上传来娇笑声。爷爷顺着声音往上看,发现一个少女正趴在窗台上掩面发笑。爷爷咯噔一下,连滚带爬逃回屋里,锁上门。没错,那个少女就是我奶奶,那个掌柜后来成了我太姥爷。

  怪不得太姥爷封锁阁楼,不让任何人靠近,怪不得一到傍晚阁楼上就传出绵绵琴声。爷爷洞察了阁楼的秘密。从那以后,只要在白层,爷爷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练棍。只要他练棍,阁楼的窗台总会趴着奶奶。傍晚,琴声响起的时候,爷爷就算再忙,也会停下来,坐在河边的大榕树下仔细聆听, 偶尔还会吹上木叶应上一两曲。所以每到傍晚,阁楼朝河的窗户总是大开着。

  如果说爷爷的棍术让奶奶见识了男人的力量,那么奶奶一定在木叶声中寻觅到了三棍王背后的柔情蜜意,而这份柔情蜜意是她与爷爷的共同语言。

  砍柴莫砍葡萄藤,生囡莫嫁赶马人。根太爷劝爷爷趁早死了这份心。可出人意料的是太姥爷居然应下了这门婚事,所以那次走马回来,所有人的马上驮的都是满满的货物, 而爷爷的马上却是一身红的奶奶。

奶奶嫁到吊脚楼的第二年,日本人就打来了。

  听从东边逃难过来的人说,已经打到湖南了,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财就抢, 简直就是强盗。爷爷很同情逃难的人,每次走马,都会叫人提前多准备些干粮,只要遇到逃难的,都会送他们干粮。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

  有一天,乌沙的货栈来了一个身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说是要为爷爷指一条财路。爷爷问他什么财路,他说抗日部队在长沙与鬼子鏖战,前线战事吃紧,后勤补给跟不上, 希望爷爷能带领马帮帮他们把物资从云南曲靖运到湖南怀化,说着便拿出一幅地图指给爷爷看,爷爷根本看不懂地图,但曲靖到怀化中间是一条长长的线,爷爷让中山装男子找出乌沙镇和白层渡口,他用手比划了这两地,又跟曲靖到怀化做了一下对比,好家伙,足足是二十倍。见爷爷犹豫,男子令随从抬出一个箱子,打开,里面全是大洋,中山装男子说,一趟就这些。爷爷不为所动,说这事他得跟大伙商量,中山装男子说他可以等。当晚,爷爷召来大伙,问问大伙的意见,大家见一箱子钱,都说可以干。爷爷又将目光投向根太爷,根太爷资格最老,年纪也最大, 此去路途遥远,爷爷怕他吃不消。根太爷将烟斗磕了磕门槛,说道:“你们能走,我这把老骨头也能走。”爷爷连夜就把大家的决定告诉中山装男子,中山装男子激动地握着爷爷的手,连声说好好。

  爷爷知道,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他趁着空档,回了次家,交代了奶奶些事。听说爷爷要到前线,奶奶说什么都不让,可爷爷已决定的事,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奶奶能做的就是躲进吊脚楼的某个角落,暗自垂泪, 用眼泪向爷爷提出最后的抗议。那天傍晚, 爷爷没有走,而是一个人静静坐在吊脚楼旁的石凳上,吧嗒吧嗒地吸着烟筒,那滚滚的沉吟声,我想就是北盘江在咆哮。

  第二天下起了瓢泼大雨,奶奶对爷爷说, 你看,老天也不让你去哩。可奶奶不知道, 再大的雨也拦不住早已习惯风雨兼程的赶马人。爷爷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的那一刻,奶奶知道自己是拦不住爷爷的,只好帮着爷爷收拾行李,送他出门。爷爷远去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奶奶的泪水才奔涌出来,像雨滴一样滴答滴答。

  爷爷到乌沙镇,交代完货栈的事后,就率领二百来匹马,一百来人的马帮随着中山装男子向曲靖进发。

  马帮穿山越岭,终于在第三天傍晚赶到曲靖。那晚,中山装男子叫来爷爷,说他不能再跟着马帮走了,他还有其他事,说完掏出一纸文书交给爷爷,说这是通关文书,遇到关隘,出示这张文书便可通行。爷爷说:“你不跟着我,就不怕我吞了你的货?”,中山装男子笑道:“不,这不是我的货,这是咱们中国人的良知货。”

  次日清晨,马帮装好货后原路折返,穿越丛林,过二十四道拐,跨过铁索桥。路虽然艰险,但一路上大家都有说有笑的。

  到了贵阳以后,情况开始不妙,日本人的铁鹰经常在上空盘旋,还会冷不丁下几枚炸弹,没两天,马帮就挨了三发炮弹,死了三个赶马人,损失了十匹马。大家都没见过这阵势,都懵了,恐惧的黑云顿时笼罩了整个马帮。

  关于要不要继续往前走,大家分裂成了两派,主张走下去的人骂主张放弃的人胆小鬼,懦夫。而放弃的人却辩解说,赶马走货, 谁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但这么下去, 没到怀化就得全被炸死。

  大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论不休, 最后都将目光聚集在爷爷身上,等待爷爷最后的决定。

  爷爷说,我走了这么多年马帮,从来没半途而废,就是死,我也要把货送到,但这样走下去肯定不行,这样,我们分批走,目标小,鬼子铁鹰就拿我们没办法。

  这一招果然奏效,鬼子铁鹰找不到重点, 不愿浪费炮弹,绕了两圈就飞走了。

  爷爷带领第一支马帮接近怀化的时候,日本人的铁鹰又飞来了,它在空中盘旋几圈后,一个俯冲,从马帮上空呼啸而过。铁鹰飞走了,可炮弹却落下,就落在爷爷身旁不远处,在炮弹要炸响的那一刻,爷爷被身后的根太爷扑倒,等到他爬将起来, 才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根太爷已经奄奄一息,一动不动。

  根太爷当天傍晚吐了最后一口血就走了。爷爷没有哭,他知道这一刻不能哭。他将所有的悲痛都化为了前进的动力,带领马帮继续向怀化前进。

  到了怀化,一个连长带着爷爷登上了制高点,指着前方说,前方就是战场了,爷爷甚至隐约听见了枪声和炮声。他还从连长的望远镜看到,前方的天灰蒙蒙的一片,连长说那是战火的硝烟。连长还说之前有三队马帮为他们运送过物资,但走完这一趟后,说什么都不愿再走。他问爷爷有没有胆量再走。爷爷说,就是连长不请,他也会继续走,他得为根太爷报仇。

  爷爷那次回来以后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将根太爷的骨灰安葬在青石塔内,根太爷和林交马一样都是孤儿,两个赶马人在一起,就是到了天堂也能在一起走马赶货;第二件是将马帮分为两大队,一大队全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赶马人,负责将物资从曲靖运到贵阳,二队全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负责贵阳到怀化这段路,爷爷自己则参加了二队。

  没多久,日本人投降,都滚回东洋老家去了。举国欢庆的时候,爷爷一个人去了白岩关,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林交马和根太爷。

战争结束后,爷爷才发现原来有家那么幸福。他渐渐醒悟自己常年奔波在外,对这个家关心太少,尤其是奶奶,自过门以来, 和爷爷是聚少离多,整天都在为爷爷提心吊胆。曾祖父也老了,已经下不得地,犁不动田了。爷爷回家的第一晚就被曾祖父叫去, 曾祖父说爷爷他老了,爷爷长大了,这个家以后就由爷爷来当家。

  当家后的爷爷更顾家了,几乎每次赶马回来都要在家待上一两天。尽管不多,但奶奶知足了,而父亲也是在这时候出生的。

  有一天,寨子来了一帮当兵的。一进寨子就把各个路口围个水泄不通。大家都知道是冲着爷爷来的,奶奶让爷爷避避,爷爷哼的一声,不理会,继续坐在石凳上抽旱烟。两个卫兵突然破门而入,直走到爷爷跟前, 对爷爷说:“老者,我们长官有请!”。

  爷爷被带进鼓楼。一个身穿深绿色军装, 手戴白手套,脚踏锃亮皮靴的军官见到爷爷就吆喝:“老头,前方战事吃紧,该是你效忠党国的时候了!”爷爷问他是不是日本人又打回来了,那军官摇头,说这回他们打的不是日本人,而是“共匪”。爷爷又问:“共匪是何人,是哪国人?”军官不耐烦说道:“共匪就是匪,是中国人。”

  爷爷再没说话,转身就走。军官喝住他, 但他没停下,军官掏出枪恶狠狠说道:“老不死的,别给脸不要脸,敬酒不吃吃罚酒!” 爷爷仍在走,军官被激怒,拉动枪栓,可爷爷还在走。

  直到爷爷走到拐角处,也没听见枪响。

  真悬,奶奶和全村的人都为爷爷捏了把汗,爷爷却说借他十个胆也不敢朝我开枪。军官灰溜溜走了,第二天又回来了,这次态度很温和,一个劲求爷爷,最后还下跪了, 说爷爷不答应,他就不起来。爷爷说那你就跪着吧。第二天爷爷再去鼓楼,发现人已经无影无踪,爷爷骂道:“真没骨气!”。

  国民党没消灭解放军,反叫解放军给打了个落花流水。县城解放后,解放军也派人登门找爷爷,说爷爷常年走马,熟悉地形, 希望他能给他们带路,上山剿灭国民党的散兵游勇。第一次来,给爷爷讲了很多大道理, 爷爷根本不听,一门心思埋头编草鞋;第二次来,爷爷态度依旧冷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第三次来,为首的那个也给爷爷跪下了, 也说爷爷不答应他就不起来,爷爷也不管他。

  第二天清晨,爷爷再去鼓楼,发现那人还在那里跪着,爷爷顿时被感动,扶起那人说好吧。

  我曾问爷爷,如果当年那个国民党军官也跪到第二天,您会不会答应,爷爷哈哈大笑说那个国民党军官不会跪到第二天,我问为什么?爷爷说我长大就会明白。

  其实,同样的问题不止我一个人问,当年造反派也曾这样问爷爷。爷爷沉默,一句话也不说,造反派说他对革命抱有二心,抓走了他,将他打入学习班改造,还收集他的黑材料,说他勾结土匪,向革命队伍索要钱财,还从家里搜走了六张红军债券作为证据, 他们要爷爷招供,爷爷依旧沉默。后来造反派又给他戴上尖尖帽,游街示众,但爷爷还是不开口,最后造反派气急败坏,毒打了爷爷,可爷爷还是一声不吭。造反派没法子, 只好将爷爷发配到马棚养马。爷爷就这样喂了十年马,拨乱反正以后,爷爷得到了平反, 县委书记还亲自登门做工作,说他阅历丰富, 胆识过人,请他出任我们区的区长,可爷爷说,他没文化,除了赶马,做不了其他的,拒绝了。

爷爷又召集人马开始赶马,父亲也被他拉进了马帮队伍。爷爷赶马收获了一身的荣光,他自信以为他的儿子我的父亲也能在马帮中创造属于父亲自己的辉煌。

  马帮越拉越长,可爷爷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常常撵不上马,一到阴雨天就腰酸背痛, 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他慢慢意识到自己老了。脾气也开始暴躁起来,动不动就大动肝火。

  其实,父亲并无意跟爷爷走马帮,他的性格跟爷爷截然不同,爷爷敢拼敢闯,父亲却内敛稳重,不愿意冒险。爷爷喂马的那十年, 一直是父亲撑着这个家。有一件事一直让父亲对赶马心有余悸,那是个大雨滂沱的日子, 一支马帮行进在山谷中,被泥石流吞没,整支马帮无人生还。

  父亲说,爸,你不顾家我还得顾家呢, 家里就我们两个男人,万一哪天……父亲没有往下说,赶马人是不能自己咒自己的。可爷爷根本不听父亲的,说男子汉大丈夫还怕死?他这么一说,父亲就只能沉默。

  终于有一天,爷爷病倒了,他知道自己赶不上马了。他把大伙叫到跟前,说今天要选新的交马。爷爷说:“我闯荡了一辈子, 都是在血雨腥风里一步一步爬过来的,可现在世道变了,天下太平了,新交马要稳重踏实, 不是我偏心,我看了全队人,就我儿子合适, 你们就跟着他好好干吧,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爷爷郑重其事地将马鞭递给父亲,父亲比谁都清楚接下这马鞭意味着什么,但他要敢说半个不字,爷爷能被气死,或者是从床上蹦起来,用鞭子抽死他,他用祈求的眼神看爷爷,希望爷爷收回成命,可他从爷爷眼中看到了即将喷发的怒火还有一种无助的哀求。

  父亲只好乖乖接过马鞭。

  最不愿赶马的人成了交马,父亲的后半生就这样被爷爷提前规划好了。

  那几年,虽然没有土匪横行霸道,但大炼钢留下的危害开始爆发,山林稀了,河水瘦了,猿啸哀了,山兵也没了。每到下雨天, 光秃秃的山会突然滚下石头或者突然山体滑坡。一向求稳的父亲不愿冒险,只要到下雨天, 就停下休息。

  马帮在父亲的经营下稳步增长,每个赶马人都收入颇丰,不到两年,父亲就盖起了村里的第一幢洋房,让人羡慕不已。爷爷乐得合不拢嘴,对父亲说:“就知道你狗日的是个赶马的料!”

  八月秋后,粮食收成,是马帮最忙的季节,来来往往的雇主几乎踩断了货栈的门槛。县政府规定,纳税人上粮得自己想办法将粮食运到县仓库。县城附近村子通马路,他们可以几家合伙雇马车或者拖拉机帮忙运输, 可远一点的山沟沟还得依靠马帮一袋一袋地往外驮。

  父亲第一次见拖拉机,是他驮着自家的粮去上税的时候。拖拉机长着四个轮子,全身都是硬邦邦的钢铁,跑起来一个劲放屁, 直冒黑烟。开拖拉机的师傅是个老兵,跟父亲颇有些交情,那天他看见父亲,刻意熄了火, 招呼父亲说,老王,你落伍了,都社会主义工业化了,你还赶马啊,你看我,一车顶你十匹马呢。父亲说,唉!人比人气死人,我没你阔气,也没你能耐,命中注定要赶一辈子马。那人眉毛一挑,发动柴油机,猛踩油门, 向前飞奔,留下一团黑烟,呛得父亲直咳嗽。父亲啐了一口,暗自骂道,神气个鸟,马帮能上坡下河,你那钢铁怪物能吗?

  骂归骂,父亲心里还是有杆秤的,一辆拖拉机抵十匹马,不用草料,不用赶马人牵, 灌上几瓢柴油就能突突,就是马车也能顶上四五匹。这样一算,马帮成本确实高,也确实亏得紧。

  起初,父亲并没有意识到这道简单的数学题会让问题变得越来越复杂。因为往来货物跟以前比起来只多不少,可马帮的生意却每况愈下,老主顾们嫌马帮太慢,运量太小, 效率太低,最重要的是运费比拖拉机都高。虽然路没修通,但雇主们宁愿从白层先绕道县城,再从县城取道乌沙。父亲这才意识到马帮的生存空间正逐步被马车和拖拉机挤占。父亲甚至已经预感到,再这样下去,不出几年, 马帮就得全被取代。

  可话又说回来,乌沙到白层渡口的马路一天没修好,就离不开马帮。但那次在走货途中遇到勘测队加剧了父亲的紧迫感。勘测队队长告诉他,县里已经下文件,无论如何也要修通乌沙到白层渡口这段路。父亲说, 山这么高,这么陡,能修吗?勘测队队长说, 这算什么,再高的山我们也修过,等着吧! 不出几年,乡亲们赶集都能坐拖拉机。

  不出两年,路果然修通了,但并不像勘测队长说的那样,能开拖拉机。路是毛路, 铺路的石头比囤箩都大,而且一到下雨天坑坑洼洼的,人都难走。开拖拉机的老兵来过一次后就发誓以后再也不来了。这似乎给了马帮一线生机,但马帮还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门庭冷清的货栈,几乎成了摆设,只有那面绣着“仁义马帮”的锦旗在迎风飘扬。货栈管账先生找到父亲,说再这样下去,马帮散伙只是时间问题。父亲又何尝不知呢? 可又能怎么办呢?父亲打心底不喜欢赶马走货,但他不想让祖宗的基业在自己手中毁于一旦,落下个败家子的骂名。

马队短了,马铃铛稀了,赶马人累了。大家难受,作为交马的父亲更难受。以前是货多马少,现在是马多货少,所以父亲想裁减马帮,减少开支,这样马帮还是可以维持下去的,但裁谁呢?都是养家糊口的男人, 都不容易,况且能熬到现在,都是忠诚的赶马人。所以裁减马帮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最终促成他将这个念头付诸行动的是一次走马。

  那一次走在路上,几个年轻后生一直在说打工的事,说广东那边遍地是票子,一捞就是一大把,还说去年谁谁踩狗屎运,发了大财,现在蹲茅坑都用票子擦屁股,最后羡慕地感叹了一句:“真他娘的阔气!”父亲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既然如此,是去是留就让他们自己决定好了。回来以后,父亲召来大伙,说现在赶马挣不了什么钱,都拖家带口的,不容易,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想自谋生路就走吧, 但有一样,走到那里都别忘了仁义。那晚父亲坐在院子里抽了一宿的烟,陪他的是一轮忽明忽暗的残月。

  第二天,马槽里的马少了一半,第三天, 马槽里只剩二十匹马,第四天,没变。父亲知道,能走的都走了,剩下的人是决心跟着他继续走马的。乍一看,留下来的赶马人都是原来就跟着爷爷的老赶马人,他们说人老了,打工人家老板看不上,不如继续赶马,反正饿不死。

  话说得真叫父亲心疼。他们不是真老, 而是马帮里有他们至死都不忍丢下的东西, 具体是什么,只有奔波了一生的赶马人才懂。

  那就继续走吧!

  有人建议父亲将马帮改装成马车,父亲说那还叫马帮吗?白层到乌沙的路翻修成沙子路以后,那个发誓不再来的老兵也来了, 每回从货栈门口经过,拖拉机上都拉着满满的货物,见到父亲就微笑打招呼,父亲也微笑回应,不一样的是老兵的微笑是得意的, 父亲的微笑五味杂陈。

  有一天下午,父亲去铁匠铺打一双新马掌,铁匠惊愕地看着父亲,半天才迸出一句话: “你还在赶马?”父亲点头,他更惊讶了,又说: “能撑到现在也就你们了!我这儿很少有人来打马掌了,都改打犁口和镰刀。”说着指了指角落里的一大堆镰刀犁口。父亲说他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混混日子。

  “老哥,时代变了,人也要变才行。” 铁匠指着机器说,“你看这机器,一天能顶我们十个铁匠哩。不用吃,又不用睡,插上电就能打,打得比人还好,真的娘的方便, 我看你也变变了,你就是换成马车也比你现在好得多啊。”

  “马车能叫马帮吗?”父亲反问道。

  铁匠说:“你脑袋就是不开窍,邓老都说了,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马还在,你人也在,还一样赶马走货,怎么就不是马帮了?跟个名称死磕,犯得着吗?”

  醍醐灌顶,对,只要马还在,赶马人还在, 马帮就还在。父亲又想起了拖拉机老兵的那道数学题:一辆拖拉机能抵十匹马,就是马车也能抵上四五匹。拖拉机买不起,马车买上几辆应该不是问题。

  说干就干。

  为保险起见,父亲先买三辆马车试验, 结果出人意料,之前的老主顾又纷纷找上门, 还对父亲说早该这样了。

  马帮出现转机,可爷爷却在这时候病重了,父亲急忙赶着马车往回跑。

  父亲把卖马,将马帮改为马车的消息告诉爷爷。爷爷不动声色,一反常态的平静, 只嘱咐父亲说他死之后,不进祖坟,赶马人只能死在赶马的路上。

  那个黄昏,爷爷这个一生充满传奇的赶马人就这样暗淡落幕了。父亲将爷爷的骨灰也放进了青石塔。后来,父亲才知道,老交马一旦交出马鞭,新交马做什么,老交马都不能干涉,这是赶马人的规矩。

  父亲感觉自己是个罪人。

  年终,外出闯荡的赶马人回来过年。有的穿着光鲜亮丽,一进货栈门就发烟分礼物, 一看就是在外头闯出了名堂,他们都感激父亲当年深明大义。可在外面落魄的人,回来看到马帮日益好转,背地里传父亲的不是, 说父亲阴险狡诈,为了发财不惜将他们扫地出门,配不上仁义二字。

  父亲的负罪感加深。

  我读完小学以后,父亲将我接到镇上读初中,周末来回都是父亲赶马车接送。我的学杂费也是父亲赶马车挣的。柏油路铺好以后,马车也落伍了,只能接到诸如水泥,砖块这类脏活重活,很多人都自行解散了,最后只剩下父亲。父亲把货栈也卖了,卖给一个开杂货店的四川人。卖掉货栈以后,父亲回去过一次,杂货店老板把马棚拆了,马槽砸了,说腾出来做仓库。从那以后,父亲就再没去过。

  运水泥拉砖块,上下货都是父亲一包一包地扛,一块一块地搬。母亲让父亲雇个人, 父亲说不划算。有一天周末,父亲照例到学校接我回家,我上车的时候,身边的同学投来了鄙夷的目光。后来同学问我说那个胡子拉碴的脏老头是谁?我顿时愣住了,我想说是我爹,但我说不出口。回来以后我对父亲说: “爸,咱家也买辆车吧,实在不行,买辆三轮车都行。”父亲说他闻不惯汽油味,我知道这是借口,于是我又说:“爸,以后你去接我,就在镇口等我吧!”父亲彻底愣了, 一句话也不说,目光呆呆盯着我,手里紧攥着赶马的缰绳。从那以后,父亲真的只在镇口等我。

  我收到大学录取书的那天,父亲把最后一匹马也拉到集市上卖了,只拎回一窜铃铛。

  马没了,马帮也就不复存在了,那天黄昏, 父亲把拎回的马铃铛挂在吊脚楼角,坐在石凳上一边凝视铃铛,一边抽烟,最后才对我说:“儿子,爹头发白了,老了,干不动了, 你上学争点气,以后爱干嘛干嘛!爹不管。”

  那一刻,我真想大哭一场,我知道,这个曾经让我遭受耻辱后来又让我倍感惋惜的东西彻底从我生命中消失了,它就像我祖辈伤口的鲜血,流尽了,淌干了。

  南疆 本名王杰,1993 年出生于贵州贞丰,鲁迅文学院三十七届高研班学员,小说散见于《民族文学》《当代小说》等刊物,现为贵州民族报社编委、周末特刊部主任、《贵州民族报·民族文学周刊》主编。2014 年出版长篇小说《木叶传情》,2015 年入选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重点扶持项目,同年获得贵州省第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金贵奖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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